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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創業,而非守業,將“變”視為唯一不變的核心。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李欣
編輯|米娜
頭圖攝影|佘貴森
“我是個容易受傷的男人。”李錦記集團執行主席李惠森這樣評價自己。
11月17日,在北京西城,李惠森接受了《中國企業家》的專訪,在講述自己的滑雪經歷時,他如此自我調侃。
他的肩膀曾脫臼四次,手指骨折過,前后交叉韌帶都經歷過撕裂,頭部也曾受傷,總計進醫院11次。這些傷都與運動有關,可每次痊愈后,他想的不是放棄,而是再試一次、再挑戰一次。
于是,從十二三歲開始滑雪的他,在40歲改練單板。即使現在61歲,他甚至敢僅攜帶一個求救器,就坐直升機飛入人煙稀少的雪山,從山頂飛馳而下。要是發生意外怎么辦?“我有20分鐘被找到的時間,找不到就完了。”
李惠森是李錦記家族第四代成員,李錦記由其曾祖父李錦裳1888年創立于廣東珠海,最初是一家蠔油作坊。歷經百年發展,集團已從廣為人知的醬料王國,發展成一家擁有多元業務的企業,包括中草藥健康產品、種植管理及銷售,物業投資及初創投資等范疇,業務遍布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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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惠森從美國南加州大學畢業后,先在花旗銀行工作了一段時間,隨后在1990年前后回歸家族企業,并陸續推動了家族在地產、餐飲、投資等一系列新領域的戰略布局。其中,李惠森開拓的健康業務——無限極,已成為李錦記集團的“第二增長曲線”。
在他看來,無論是運動冒險還是商業開拓,都與李錦記家族倡導的“永遠創業”相契合——在“六六七七”的狀態下去把握機遇。
所謂“六六七七”,就是不要等到“十拿九穩”才去做一件事,那時候機會的風口往往已經過去了,要在對事情有六七成把握時就開始行動,并在過程中不斷優化、調整、突破。
永遠創業而非守業,將“變”視為唯一不變的核心,正是李錦記能從1888年的一個蠔油家庭作坊,發展成為國際知名的跨國企業,并經歷了四次代際傳承的關鍵。
這家橫跨三個世紀的百年企業,家族傳承之路并非坦途,其間更伴隨兩次重大的家族分家事件,甚至曾一度讓企業陷入危機。第一次分家發生在1972年前后,李錦記創始人李錦裳有三子,分別是李兆榮、李兆登和李兆南,彼時家族第二代中的兩房股東出于經營理念的分歧決定出售股份,當時李惠森的祖父李兆南一脈幾乎傾盡所有資產才收購了這些股份,使企業得以存續;但沒過多久,到了1986年,家族第三代李文達與李文樂兄弟又因經營理念等矛盾產生嚴重分歧,從而經歷了第二次分家。
前后兩次“分家”既給這家百年企業帶來了慘痛的教訓,亦成為了李錦記家族治理轉型的直接催化劑。
為了維護家族團結,確保家族事業平穩發展,2002年前后,李錦記家族成立了家族委員會,通過了“家族憲法”,決定“治未病”——在問題發生前就建立預防機制。家族委員會下另設置五個機構,即李錦記集團、家族辦公室、家族投資公司、家族學習和發展中心、家族慈善基金。
家族委員會由李文達夫婦及第四代五兄妹組成,共7人,輪流出任委員會主席一職,每三個月舉行一次為期4天的家族委員會會議。每年的16天會議里,家族成員會聚在一起。在李惠森的印象里,起初,大家只打球、玩耍,只字不提“家族憲法”,也不談公司宏圖,但這卻是建立起信任的必經之路,只有彼此信任了,才能深入溝通使命、愿景,再談“家族憲法”。
李錦記的“家族憲法”,則是所有家族成員必須遵守的根本準則,涵蓋了公司治理、接班人培養、家族會議規則等諸多方面。修改時,需經家族委員會成員75%以上同意。
這一系列制度設計的背后,是李錦記“思利及人”的核心價值觀,它強調做事要考慮并有利于更多的人,追求“我們大于我”的集體精神。
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李錦記已經實現了“家族事務”與“企業事務”徹底分離。李惠森告訴《中國企業家》:如果參加我們的家庭活動,會覺得這個家完全沒有生意在運作;而走進我們的企業,又會覺得這里絲毫沒有家族的影子。
2021年,李錦記第三代傳人李文達在家人的陪伴中安詳離世,享年91歲,作為四子的李惠森接任李錦記集團執行主席,成為第四代掌門人。作為第四代傳承人的他結合家族治理經驗與東方哲學,在內部提出了“自動波”領導模式。
這一概念源自《道德經》中“無為而治”的最高境界,旨在通過選對人才并充分授權,讓團隊能夠像滾雪球一樣自發高效地運轉。其中,“自動波”是廣東話對汽車“自動擋”的俗稱,即企業領導者不在,大家也能各司其職,朝著一個方向努力,就像駕駛“自動擋”汽車一樣。
此外,李錦記的企業內部有一個非常獨特的“爽指數”文化,即關注員工的感受,讓每個員工“爽”,也成為李錦記讓企業“自動”前進的秘訣。
當下,中國家族企業正處于一個大規模 “新老交替”關鍵期,這場波瀾壯闊的民企“接班潮”,亦是影響中國民營經濟轉型升級的關鍵一環,李錦記家族如何將現實教訓轉化為制度智慧,又如何將家族的價值觀轉化為企業的內生競爭力的?在家族委員會運作20余年后,面對新時代,李錦記又有哪些全新的調整。這些實踐經驗,將為眾多面臨傳承與創新挑戰的中國家族企業提供借鑒。
以下為《中國企業家》對話李錦記集團執行主席李惠森的專訪實錄(有刪減):
分家反思與建立共識
《中國企業家》:外界普遍認為正是因為經歷過兩次重要分家,李錦記家族才有所反思。你沒有經歷第一次分家,但第二次你趕上了,是不是也由此體會到了必須有一套共同遵守的規則?
李惠森:對,第一次分家時我還小,但第二次我親身經歷了這件事,事情真的發生后,我們便與其他家族成員不再往來,這件事也讓我們領悟到,做生意歸做生意,家庭還是最重要的,因為親情畢竟是親情。“二次分家”不是一個好結果。
所有家族都有問題,不可能沒問題,關鍵是面對問題時如何應對,用什么思維去處理,怎樣突破創新、想出辦法并持續迭代,這種能力很重要。
《中國企業家》:你的曾祖父創辦公司,你祖父為第三房,傳至你父親這一支,如今你們兄妹五人,其實上面那些支系還在,你們卻再無往來,他們還算不算家族成員?家族究竟該如何定義?
李惠森:其實每一家對“家族”的定位都不一樣。我們剛剛接觸過一個擁有2500名家族成員的家族企業,但真正在經營這個企業的只有8個人,所以說這2500人算不算家族成員?算。但真正以股東身份進入董事局的只有8人。所以對于家族的定義因人而異,有的認為不在公司上班的親屬就不算家族成員,有的則認為只要血緣在就是家族,沒有一個絕對標準。
我覺得我們現在是全部包含,從我父母開始,這一支所有有血緣關系的、旁邊的,全部都屬于我們的家族成員。
《中國企業家》:按現在的規則,所有家族成員都能拿到分紅嗎?
李惠森:第一,我們的“家族憲法”規定只有血緣才有資格成為股東,但“有資格”不等于一定能成為股東,而配偶(另一半)是沒有資格成為股東的。不過,最近我們出去學習時也看到,有些家族雖然配偶沒有股份,但可以參與、列席,這一點我們內部還沒有實行,也是我們正在探討的問題。
《中國企業家》:你兄弟姐妹幾人目前實際上是平分了股權,這是基于你們之間的情誼。可到了下一代,這一代的股權還能直接繼承嗎?比如你大哥的子女,可以繼承他那份25%的股權嗎?還是要重新再分配?或者怎么處理?
李惠森:這也是我們現在探討的問題。如果采用“兄弟均分”的方式一代代傳下去,幾代之后有的支脈可能只剩一個人,有的支脈卻有100人;有的支脈很有能力,有的支脈完全沒有能力。
所以我們現在重新研究,股權架構到底怎么設計才能保障企業傳承1000年?因為,要變就得趁現在變,再過一代就很難了。如今我們兄弟姐妹還在,大家一致同意馬上探討,還來得及改。
我們看過一些百年家族,一到第六、七代想重新分配股份時,家族幾百號人,怎么談?根本談不下去。所以,站在1000年的角度,我們現在正在研究,是不是存在更好的方法來完成這件事。
《中國企業家》:現在你們實際上有四種不同身份和角色的溝通平臺,包括家族委員會、股東委員會、董事局,以及管理層會議,這四個平臺的參與人員有跨角色的嗎?
李惠森:董事局由董事局的成員和顧問組成,股東委員會則涵蓋所有股東。不同角色之間可能存在交叉,比如我就橫跨四個平臺,但并非所有人都跨。比如有些家族成員在股東委員會,但不在董事局。還有按“家族憲法”,管理層65歲、董事局70歲就要退休,但是股東委員會沒有退休年齡,家族成員即使退休后,仍可留在股東委員會。
此外我們每年還辦“創新之旅”,把家族成員、股東、管理層全拉去學習,這也是個平臺。所以說,四個平臺平時分開,但我們又設立一些場合把大家聚在一起,讓家族、股東、管理層彼此認識,通過這類統一的交流場合將各方聯結起來。
《中國企業家》:從2002年李錦記走上家族治理制度化之路,到今天20多年里,發生了哪些重要的變化和調整?
李惠森:太多了。比如架構我們做了調整,原來家族委員會統管下面一切,但如今醬料、健康產品等家族業務單元都已獨立。涉及“家族憲法”等重大問題,我們規定要全體核心成員(7人)的75%以上同意,而非100%,因為我們認為75%這個標準已經有約束力,我們的目的是增加彼此的了解,希望建立共識,目標一致。那如果出現50:50的僵局怎么辦?我們在中國澳門買了一個骰盅,用搖骰子來決定,有了這個以后,大家反而都不想用,卻更重視商討的過程及得出的結果,是以每次大家都能協商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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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錦記集團執行主席李惠森 攝影:佘貴森
《中國企業家》:從來沒有用過嗎?
李惠森:一次都沒用過,因為大家都已經明白到在過程中建立共同目標的重要性。
所以說回變化,架構上我們是越來越完善,角色分得更清、更開,平臺也越來越豐富。再者就是傳承,包括下一代怎么發展、怎么培養,我們也在不斷嘗試。比如說現在,我們讓第五代做觀察員,可以旁聽所有董事局、股東委員會會議,還慢慢推出了“下一代培訓計劃”。
具體到第五代培訓計劃,我們會根據他的長項和興趣,再結合具體的業務,設計一份全職崗位讓他去做,因為培養下一代必須讓他去親自做,如果只是看著學,是沒用的。但我們對于下一代的態度是完全開放的,留在公司還是外面,由他自選。我們把平臺搭好,到底要怎么做,任他自己決定。
《中國企業家》:中國很多家族只有家規、家訓,而你現在制定的這套“家族憲法”與傳統家訓究竟有何不同?
李惠森:幾年前我幫父母主持50周年結婚紀念,當時總結發言時就提到“三個不準”:不許離婚、不許晚結婚、不許有第二個老婆。其實,“三個不準”是我們第四代與第三代的一種gentlemen agreement(君子協議),并沒有寫入我們的“家族憲法”里。我們第四代與第三代口頭約定,誰出現這類情況就自動退出董事局。結果后來越傳越夸張,外面也覺得“三不準”很有趣,但其實我們在內部討論了很久,最后并沒有將“三不準”寫進“家族憲法”,因為我們也發覺,未來對離婚這類事也很難判定誰對誰錯,所以這三條沒通過,現在“家族憲法”里完全沒有“三不準”。目前“三不準”的要求仍針對第三代和第四代,但并未寫入“家族憲法”要求第五代和第六代。
很多人來聽我們分享后問,能把“家族憲法”送一套給我嗎?他們以為拿到李錦記的文本就能成功,但其實內容并不重要,關鍵在于流程——“家族憲法”每一條怎么來的,為什么要有家族委員會的定期會議,“家族憲法”是靠我們長時間參與、共識、統一口徑形成的。內容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內容隨時會變,也該隨時代的不同價值取向而變。誤區在于:有人覺得把“家族憲法”搬回去照做就行,那行不通。
《中國企業家》:“家族憲法”中比較核心的內容是什么?
李惠森:“家族憲法”里包括我們的架構和各單位職責范圍,明確每個角色該做什么、誰負責什么,都列得很清楚。包括“家族憲法”需75%以上委員同意方可修改,以及一些政策性要求、退休年齡等,這些基本都寫在里面了。
《中國企業家》:在“家族憲法”的討論過程中,大家會對條文內容展開激烈爭論嗎?
李惠森:有爭論,但我們真沒投過票。因為一旦遇到有人對“家族憲法”條文不同意,就先擱置爭議,大家一起去打球,明天再談,過段時間,慢慢達成了一致。我們都明白到,有爭議不一定是壞事,這是一個過程,把個人意見放下,為共同大目標努力,是“我們大于我”精神的體現。
迄今為止,對于“家族憲法”的內容我們都是100%同意,沒用過投票,但將來家族委員會的人數也許會到100、200、1000,100%共識肯定不可能,所以“家族憲法”是為未來寫,為第五代、六代、七代、八代,為千年企業做準備。所以現在即使沒有“家族憲法”的強制約束,也沒太大問題,但為了千年企業,必須提前考慮。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治未病”。這種討論的過程很重要,因為這個過程能讓所有人參與其中,并形成共識。這也是“自動波”理論中提到的共同目標,要讓大家參與過程,形成共識。
“思利及人”:刻入家族的經營底色
《中國企業家》:在你成長的過程中,父親是如何影響你的,你又是怎樣看待這個家族的?
李惠森:小的時候,父親常帶我們參加告別儀式,他覺得這比參加婚宴更重要,所以我們十歲起就經常去參加告別儀式。去告別儀式通常會出現一個場景:主持人出來講這個人一生做了什么,這慢慢對我影響很大,人到最后,主持人會出來說你一生做了什么事情,這個場景就像人一生的成績表出來了一樣。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們去出差,去會見我們的客戶,讓我們坐在旁邊聽他跟供應商談判,晚上吃飯時,他就在紙上寫“思利及人”四個字,說這就是win-win(雙贏),做事前先考慮如何有利于我們大家,所以我們很小就接觸到了這方面的文化。
后來,我也常在家講“思利及人”。女兒小學寫中文作文就用了這個詞,但有一天她回來說,老師批卷時說沒見過這四個字,我才覺得“思利及人”對不同的人,定義是不同的。于是我把這四字拆成三句話:直升機思維、換位思考和關注對方感受,寫了一本書。總之,“思利及人”已深深影響我,也影響我們整個家族的經營。
其實,我小時候父親就很忙,所以經常是母親帶我們比較多,父親幾乎是100%集中精力去做生意,在家里也是談生意,這有好也有不好的地方。后來,我們每周的家庭聚餐幾乎變成了董事會,只要父親在大家就開始談生意,但旁邊還有外姓家庭成員,我們是越聊越激烈了,但他們根本插不上話。
于是,我們發覺經營家族最重要的是角色要分清楚:股東、家庭成員、董事局、管理層全部要分開,不能所有東西攪在一起,不同的角色得用不同的溝通平臺,所以后來的家庭聚會就不談生意。
兩三年前,我們提出一個新概念叫“極端平衡”,其實就是如果你去我們的家庭活動,會感覺這個家沒有在做生意,但如果你去了我們的企業,又覺得這家企業當中沒有家族成員存在。這中間當然還是有一些平衡,但我們就用這個概念把整個架構改了,將家族委員會與股東委員會徹底分開,實現了“家族事務”與“企業事務”的徹底分離。
《中國企業家》:做到平衡已經夠難,還要做到極端平衡?
李惠森:我覺得“極端”在于該快的必須快,該慢的就要慢。不少人推崇中庸,覺得別人做得好就閉口不言,別人做得差也不發聲,但我覺得這是一種縱容。我們調轉過來就是極端,做得好,我公開表揚;做得不好,我立刻指出。這種鮮明的態度更能幫助我們持續把企業經營好。
家族企業本來就復雜,但我們希望用不同的框架把灰色地帶盡量縮小,讓經營更順暢。世上很少非黑即白,也鮮有絕對對錯,有了這些框架,就能減少內部矛盾。
《中國企業家》:在做人做事方面,父母曾給過你哪些至今難忘的引導?
李惠森:關于做生意,我們跟父親學了很多,而要說我們家最有創業精神的,其實是我母親。她今年96歲了,還繼續用兩臺iPad,一臺打麻將,一臺看YouTube,還會上淘寶,忙得不亦樂乎。
十多年前,我是全公司唯一沒有電腦的人。有天母親跟我說:“Sammy,要跟我溝通,你得用Email。”我當時連iPad都沒有,于是立刻去買了一臺。我四處尋找數碼相關課程,不僅去了MIT(麻省理工學院),還去了哈佛,學了之后才發現這個世界發生了那么多變化,回來后我跟董事局說,我們要成立一個Venture Capital(風險投資基金)。他們全看著我說不行,風險太大。我只好先擱置。
但之后每三個月我就請專家來講課,再帶著團隊去MIT Media Lab(麻省理工學院媒體實驗室)學習,兩年后,大家的知識鴻溝填補后,這只風險投資基金才得以成立。所以,這只風險投資基金其實是我母親“逼”出來的(笑)。她就是這樣,永遠開心,永遠學不完。
“六六七七”精神下的接班與創業
《中國企業家》:你其實不只是單純繼承了家族事業,你本人是從創業者做起的。
李惠森:這段經歷跟家族“永遠創業”的精神密切相關,也就是我們說的“六六七七”——把握機會、永不封頂、不斷突破。因為我是家里最年幼的,學的是財務和管理,回到公司后,我先在美國李錦記做了一年半的財務和銷售,之后才回香港總部,當時同時擔任集團CFO、人力資源和行政工作。
到1990年時,公司已經營了100多年,但業務還沒多元化,我就跟父親和董事局提議:為什么不做快餐?醬料和快餐關聯度很高,他們說可以,我就去找了一位有30多家分店經驗的快餐CEO,結果最后沒做成快餐,而是開了“健一小廚”,一家健康家庭式餐廳,共12家,都在香港。
1991年我又跟董事們說:為什么不做房地產?得到同意后,我成立了李錦記地產。到了1992年,我又提出:健康趨勢已經來了,未來肯定講健康,我們就跟廣州的第一軍醫大學合作,做中草藥健康產品。那段時間我同時做CFO、HR和新業務,共七份工作,后來覺得不行,就把其他全放下,只專注健康產品,做了一段時間。
《中國企業家》:你最多的時候同時擔任過7個CEO職位嗎?
李惠森:其實遠多于7個。因為后來我們還陸續做了多項不同業務,另外設立了一只初創基金,將“自動波”這套方法轉化為企業文化咨詢服務,還寫了一本關于“爽”的書,并成立一個叫Project Heha(爽工程)的非營利機構,我們相信一個人開始幫助別人時,自己會開心,對方也開心,于是想把這場運動推廣,讓更多人得到幫助。
中間我們還建了一個“5+1”的模型,即5件事會影響爽指數:健康、家庭、工作、朋友、休閑。只要給每一項打分,分數最低的那一項就會把整個爽指數拉下來。額外的1指的是mindset,也就是思維模式,思維模式一變,開心與否會完全不同。于是我們著手研究一套方法,用一個“悟”字。悟來自不斷練習和反思:練、反思、再練,突然之間你就悟到一些東西。
我們為此設計了一個四天的工作坊,采用世界衛生組織的幸福感指數衡量表,參加者前后對比,開心指數提升了32%。這樣我們又衍生出很多新項目,這是整個開創過程。
大約三年多前,我父親去世,他擔任集團主席整整50年。他走后,股東委員會也就是我們五兄弟姐妹,推選我出任執行主席,同時兼任集團主席、集團CEO以及所有BU的CEO。我還是家族投資委員會的主席、家族委員會的委員,也是股東委員會的委員,所以一共承擔13份工作。
《中國企業家》:在你創業的過程當中,是家族出的錢嗎?比如說你做快餐的時候,包括后來做無限極的時候。
李惠森:我當時把它當成內部創業,算是為家族創業服務。因為身兼CFO,我做事比較嚴謹,第一個項目健一小廚是一個“一塊錢”公司,所有啟動資金都向集團借,零利息,但每開一家店必須先賺錢,賺了錢還清借款后,才能再開下一家分店。倒逼自己用最少的資源創造最大的價值,這背后正是永遠創業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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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受訪者
《中國企業家》:無限極這個板塊,當年完全是你單獨開創的,后來成為了公司的第二增長曲線?
李惠森:許多家族企業原本只有一條主業,內部再從零孵化一個新產業時,成功率極低。做企業是從0做到1,再推到N,0到1階段最容易夭折,初創公司經常遇到這樣的問題,但對于我們來說,我們不必要從0開始,因為今天我們手里已有資源,于是我們劃出20%資金,專門投資那些已度過0到1這個階段,具備一定規模的外部項目,這是一個可行的方案。再從頭做一次“0到1”,既耗費幾十年,成功率又極低,我實在沒見過哪家家族企業靠內部創業做出比主業更成功的新業務,目前一個都沒看到。
《中國企業家》:那無限極的成功呢?
李惠森:無限極的成功,是“永遠創業”中“6677”的最佳體現。如果當初沒有嘗試新的業務,現在集團還是單一業務,局面肯定不同,特別是那么多老板同時經營,我們五兄弟姐妹全擠在一個公司,難以想象會怎么樣。但在當時,我做了決定:既然我最小,就給我一些機會,讓我跳出來做些完全不一樣的業務。那時新業務里沒有一位家族成員,而醬料業務那邊人多,正好讓我有空間把自動波、思利及人整套體系按自己的想法搭建起來。這個機會很重要,但回頭再看,成功率實在太低,難度極大,我也說不清當時是如何做成的,只能說自己格外幸運。
家族成員接班的“硬性門檻”
《中國企業家》:你們5個兄弟姐妹最后都回到了公司,這種情況其實也不多見,但當時你有沒有想過在家族以外做自己的事?
李惠森:很早就意識到要為家族事業效力了。其實當時我們沒太多選擇,雖然我在美國讀書,但畢業后“回來”已是默認選項,大家都覺得理所當然。
反觀不少家族企業,兄弟姐妹全回去參與管理,卻常因角色重疊處理不好實際問題。當年我們五兄妹加父親全擠在醬料板塊,同事們都開始說,“老板太多,我聽誰的啊?”所以我們當時成立了家族委員會后,就把所有人抽離,醬料只留一人負責,家族投資、家族學習和發展中心、家族基金各設一人負責,我們五兄弟姐妹全部抽離后,既避免資源浪費,也減少沖突。
隨后按“自動波”理念,把架構倒成三角形:老板在最下,管理層、員工、顧客在最上,集團去支撐所有業務單元,充分授權各業務單元董事局與CEO,因為他們離市場、用戶最近,決定由他們做。
以前的很多管理模式,董事局都在關注應該做什么,然后劃定邊界,框內放手讓管理層去做,日后他們覺得框小,只要理由充分就可擴大,但自動波理論是反過來的,董事局先定“不能做什么”,而非“要做什么”。經營家族亦如此,家長不說“你該做什么”,而說“你不能做什么”,其余根據實際情況來,這樣孩子輕松,潛能得以釋放。
《中國企業家》:現在第五代想回家的意愿還像第四代那么強嗎?外面機會多,回家族干,對他們來說還是必選項嗎?
李惠森:我覺得這不僅是我們家族面臨的問題,很多家族也都遇到了同樣的情況,就是下一代的選擇太多。
未來人數眾多,每人想法不同,追求各異,外面機會也很多,理應給他們自由,讓他們自行選擇。而且,我覺得服務家族不需要所有人都回來,每一代有一兩個人就夠了,真把人全拉回來,有時候反而不是好事。
《中國企業家》:家族成員需要具備怎樣的素質才能夠進入公司呢?
李惠森:我們現在對下一代還沒有一套固定做法,而是根據他的能力、興趣,以及具體業務單元的需求去設計崗位。如果他表現確實很差,且自身也存在問題,我們也會直接開除他。但如果是暫時的能力不足,就先把他放在較小范圍鍛煉,但這并非長期安排,過段時間也會調到其他崗位。
我們最初的出發點,是想把他們培養成懂得治理、能夠進入董事會的“治理型主人”,而不是專注于日常管理。目前我們設下的唯一最低要求,就是必須在外面工作滿三年,這是唯一標準,也是硬性門檻。
《中國企業家》:目前在公司層面的家族成員總共有多少?
李惠森:在公司層面,第四代只有我一人留在管理層,擔任集團CEO,第五代里有三位成員目前在公司工作,這三位目前均處于中層崗位。
治理落地:“自動波”與“爽文化”
《中國企業家》:現代公司治理已有成熟的董事會、股東會制度,而你們設有家族委員會,其下再設董事局和股東會,這些制度與傳統公司治理之間會產生沖突嗎?
李惠森:我分幾個層面談吧。其實在很多上市公司的董事局里,獨立董事往往沒有實權,也沒有影響力,很多時候都是董事長一個人說了算,短短5到10分鐘就結束會議。但那些獨立董事因為公司是公眾企業,多少要發揮點作用,所以經常會找他們簽名等。
所以,真正把治理做好,出發點很重要。我們現在找獨立董事,要求董事局營造敢于開口直接溝通的氛圍,我們主動給他們空間。
所有公司都有董事局,關鍵在怎么經營這個董事局。我們是真正踐行自動波、思利及人等文化,這些絕不僅停留在表面。
架構大家都差不多,不能說上市公司治理就一定更好,其實不一定,非上市公司若不投入時間,也可能一樣差。最終要回到企業文化、價值觀和領導力:有沒有一套東西把所有人潛能激發出來?沒有的話,全是表面。
每家公司、每個家族都有這些制度,可很多時候你走進去、坐下來聽一場會,就知道它的氛圍和文化究竟如何。
《中國企業家》:表面功夫人人都會說,那你要怎樣才能把表面功夫真正落到實處?
李惠森:我們現在正花大量時間做這件事。比如,我的年度考評流程是這樣的,先自評,總結去年哪里做得好、哪里需改進,接著我再進去和董事局討論,等我出來后,我的直屬下屬他們每一個人之前就已經寫好,做了什么好、什么可以改進,每個人再依次進去,每人7分鐘,董事局現場提問、記錄,完成一輪“向上溝通”,最后我再進場,接受集中反饋。
過去五六年都這樣操作,今年有了突破。往年都是董事局派一個代表匯總意見給我,今年氛圍更開放,每位董事當場面向我直接反饋。與此同時,我還要給直接向我匯報的下屬做考核,大約打70通電話,逐一回顧他們去年的表現,優點、短板全部聊到。
我講這件事情是想說,很多公司說沒時間做績效考核,5分鐘就走個過場,但其實真正做好的考評是要花資源、花時間,所以表面走performance appraisal(績效評估)流程和實際把評估做好,其實是兩回事。
《中國企業家》:目前李錦記的職業經理人既沒有股份,也沒有期權。那要激勵他們,除了現金,是不是也該設個期權池或股權池?現在有沒有這計劃?說到底,就是家族怎么跟外部商業世界接軌,因為很多大型家族企業最終都走向職業經理人化,在制度上做了設計。
李惠森:我同意,這也是我們現在要研究的一部分。以前我們是股東直接經營,很簡單,但現在,所有業務單元的CEO都不是家族成員,只有我一個人是集團CEO,屬于家族。因此,剛才你說的激勵、獎勵該怎么設計,正是我們眼下要考慮的問題。當我們已進入另一個階段:股東不再是經營者,股東在董事局,經營由外部專業團隊負責的時候,獎勵機制等都需要重新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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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受訪者
《中國企業家》:你常提到的自動波理論,最初源于哪里?
李惠森:起點是1997年。當時我們決定培養50位總經理,于是請來一位培訓師,每三個月開一次課。有一次,他講到老子《道德經》里領導的四個層次:最低層被人憎恨,第三層讓人害怕,第二層是自然領袖,最高層是“無形”。我一聽“無形”,就覺得特別好,如果達到無形,我不用親自做,公司也能成功。回來后,我們立刻翻開《道德經》繼續研究。
又學習了兩三年后,2000年前后,我開始重讀《道德經》。《道德經》是中國哲學,最高境界是“無形”,卻沒告訴你怎樣達到。之后,我們就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去做各種測試,把好的方法留下來,不可行的淘汰。
這里面還有一個故事,后來也被我寫進了書里。當時我們找了一處溫泉,高層團隊一直待在水里互相交流,就這樣一起泡了5個小時,身體都被泡得發白了。那5個小時里,我們一直在做背景分享,這時我們才發現,有些同事一起共事20年,卻未必真正了解彼此的家庭狀況,也未必真正認識這個人。
于是我率先示范,分享自己小時候的經歷,甚至一些小秘密,隨后大家逐一分享。5小時之后,整個團隊的高信氛圍一下子被點燃。我們覺得效果很好,就在全公司推廣:所有員工分成小組,每年四次團建,每次兩天一夜,專門做背景分享和團隊建設。
有些同事最初跟我說:你請我回來是干活的,怎么老拉我們去玩?可兩三次以后,他們慢慢發現,有了這個高信的氛圍,后面做事速度反而快得多,這就是其中一個實例。
通過這樣整整10年的摸索,最終把“自動波”領導模式總結出來。如今我們不再只盯著“無形”這兩個字,而是把“無形領袖”的智慧拆解成六個關鍵內容:選對人才、高信氛圍、高效團隊、共同目標、有效授權、教練育才。把這六項全部做到位,威力就顯現出來。
我們開始推行“自動波”一段時間后,還用“悟”的概念設計了一套課程,推出一個為期八天的工作坊。流程是:先集中學習兩天,然后離開現場去練習,回來分享做了什么,再學一點新內容,再出去實踐。通過不斷練習、不斷反思,在某一刻你就會突然有所突破,悟到屬于自己的東西。我們的整套課程依照“學、做、教”循環設計:先學,再不斷練習;課程結束后,再挑選學員回來擔任講師,形成閉環。
自動波最初只在內部推行,后來我們用直升機視角俯瞰,發現許多企業家都很痛苦、不爽,于是開始對外分享。有人擔心這是秘密武器,怎能外泄?我們堅持分享,結果不斷有人邀請我們上門輔導,于是順勢成立顧問公司,把方法輸出給更多企業。
《中國企業家》:你提出“爽文化”并在公司內部推行,為什么會提出這個“爽文化”,應該很少有公司會設一個“爽指數”。
李惠森:我們常會問同事:如果用1到10分來衡量,把你的健康、家庭、工作狀況綜合起來,你的“爽指數”有幾分?這個答案,現在可能是9分,但一個月后就可能降到5分了,這個時候上司就得跟進去了解,是健康、家庭還是工作出問題?若有人只給自己打2分,即使潛力再大也可能離職,因為他感到不爽。
我們說的“爽”,常常被人拿來對比“爽的加班”和“不爽的加班”:后者是被逼加班,前者是把個人使命和公司使命通過自動波合在一起,把“為什么”解開了,員工才會想干這件事。我們考慮千年愿景時,先問什么會變、什么不會變,“爽”就是不會變的需求。于是我們圍繞“爽”大做研究:VC(風險投資基金)取名爽資本,物業叫爽物業,一整套“爽工程”由此展開。
我經常會問是公司在挑人才,還是人才在挑公司?其實更多時候是人才挑公司。因為人雖多,但真正人才少,所有公司都想招攬的真正人才為何選你,最終是看文化。因為薪酬、福利機制公司與公司之間都差不多,但這個人來不來,關鍵看你的文化有沒有足夠的吸引力,讓他進來后覺得爽、能把才能發揮出來,只要這一點成立,他就會加入。這個看似簡單的理念,我們視為企業管理中非常有效且重要的一環,如今所有設計都圍繞它展開。
《中國企業家》:讓員工“爽”其實很難,有時候就算多給錢、讓他多賺錢,他也不見得真爽。
李惠森:“爽”跟錢并不完全掛鉤。我剛才說,最重要的是幫他找出那個“為什么”——他為何要做這件事。當他找到自己的使命,并與公司使命對上,他就會干得很爽,你叫他停他都停不下來。這才是關鍵。
家族企業要“治未病”
《中國企業家》:你講的“直升機思維”,現在我們就用直升機視角來看中國企業的家族治理,普遍看來,當前中國企業家族治理最容易犯的錯誤有哪些?
李惠森:十幾年前,我們用直升機思維拉高視角后,就開始不只看自己了。2008年,我們成立了“家族企業群體事務部”,很多人問:這部門到底干什么?其實它服務的不是李錦記這一家企業,而是全中國所有家族企業。當年我們分家后再重聚所吃的苦,加之此后不少親戚至今不再往來,使我們更堅定地站在整個群體的角度,立志不再讓其他家族重蹈覆轍。
在中國,大多數民企都是家族企業,且貢獻大量稅收與就業,一旦傳承失敗,影響巨大,我們便意識到:第一代若傳不好,已不只是自家興衰,而上升到了宏大議題。于是便設立這個部門,專研如何讓更多家族企業傳得成、接得穩。
過去幾十年,我們在外面觀察不同家族的運作發現,很多家族在創始人階段——第一代,他們最大的難題是“放手”:什么時候放、交給誰、怎么放,都不知道。關于這個問題,有一個歐洲老牌船運公司的故事,企業創始人九十多歲才跟兒子說:“我現在放手給你,你去干”,可兒子卻回了一句,“我七十多了,也已經退休了,你現在才放手給我干?”
可見第一代往往因為太能干、太投入,經營企業是他唯一興趣,結果一拖再拖,特別是股權該傳給哪個兒子、傳多少,更是敏感話題,大家避而不談,等到有一天創始人突然不在了,期望各異的家族成員就會立刻起沖突,因為有人覺得應該多拿,有人堅持平均。因此我們很早就提出要“治未病”。
《中國企業家》:治未病,就是在病癥暴發之前先把它解決掉?
李惠森:這一點至關重要,因為我們目睹太多大家族往往兩兄弟已經正面沖突,大哥站出來喊“現在我們成立家族委員會”,這個時候就太晚了,都“打”起來了還怎么成立。
《中國企業家》:所以,股權問題必須在繼承發生前就解決?
李惠森:股權更重要。股權沒有絕對的對錯,平均可以,給其中一個人多一點也可以,最關鍵的是,對于“期望”這個東西要提前管理,怎么管,越早攤開講、越早讓每個人知道將來就這么辦,期望就能提前管理,真到“分家”那一天,大家心里早已有數,就不會出亂子。
但很多父親就是只寫了一個遺囑,且平日也不講,只有等他人一走才公布,結果又跟大家預想的不一樣,這時就麻煩大了。第一代若沉默,第二代兄弟姐妹常因合作破裂開打,這又是一次危機,所以我們就要這些問題發生前,提前先營造愉快的氛圍,樹立一些共同目標。
李錦記在2002年成立家族委員會,在此之前,我跑遍全球去看不同家族企業怎么經營,因為我們已親歷第一代創業,第二代與第三代分家到后來的又統一,就覺得如果不再做點什么,歷史肯定重演。
但其實光上課也是不行的,很多人在外面學完回家就說“要成立家族委員會”,這通常不會成功,因為你去學習了,但是其他人沒有去,他們不知道該干什么啊。
所以當時我在外面學完后,我先買了一本《Generation to Generation》,把我們五兄妹聚在一起,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一起分享這本書,讀完大家一致認為有必要成立家族委員會,然后我們五個人去找我父親商議,結果他也覺得是一個好事情,說你們去干吧!于是我們就成立了家族委員會。所以2002年成立家族委員會時,我們第一年每三個月開一次會,一次4天,全年共16天。這段時間不談企業,只談家族。
《中國企業家》:這16天你們具體都談些什么啊?
李惠森:這得回到自動波的領導模式。起初我們不談“家族憲法”、不談宏圖,只做背景分享,一起打球、一起玩、一起做團建,先建立信任。信任有了,才談使命、愿景、宏圖,再談我們的“家族憲法”。第一年我擔任主席,第二年開始輪換制度,每人輪流做主席。為什么要每個人都做呢,因為主持七個人的家族委員會并不簡單,可一旦當過主持人,再做成員時就知道如何支持繼任者。從此我們就用這種方式輪流擔當。
《中國企業家》:你們每年這16天的會議,之前是“家族事務”與“企業事務”嚴格分離,現在應該也會談到一些公司的事情吧?
李惠森:起初確實不談公司業務,所以家族委員會只談更高層次的事項,尤其關乎股東和家庭的事務。每年16天的家族委員會會議采用輪值主持制。
最初10年只有我們五兄妹參與,大約10年后開始引入外部顧問,讓各董事局和股東委員會都至少有兩名獨立成員參加。第三方的參與改變了討論氛圍,使對話更客觀,也讓我們能更全面地審視家族與企業事務。
《中國企業家》:家里人來往本來就多,可大家特意聚到會議室里,還要一本正經地開會,這感覺跟平時有什么不同?大家有精力尷尬期嗎?
李惠森:不會尷尬。關鍵還是要把角色真正分開:在股東會議就談股東的事,在家族會議就談家族的事,在董事局就談業務的事。大家得先習慣,一走進會議室,身份就切換成“董事局成員”,而不是“哥哥”或“爸爸”說了算。這是改變習慣的過程,沒有這些平臺就會亂套,誰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中國企業家》:李錦記的經驗里,哪些具有普遍性、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哪些又是獨有的,別人很難學習的?
李惠森:每個家族都各不相同,大家的價值觀、追求不一樣。但其實,家族不同階段面對的難題其實差不多。比如第一代創始人不放手;第二代兄弟姐妹打起來、缺乏合作精神;到第三代沒有家族治理體系,沒有文化、價值觀不清晰。
這些共性問題是相通的。只是每家價值觀、初心不同,選擇就不同,因此可以用這個角度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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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視覺中國
《中國企業家》:其實最近很多企業出事,都是因為家族創始人還在第一代,就突然去世,后面的事一點沒安排,結果整個企業跟著大受影響。
李惠森:太多了。核心就是一邊攥著權力不放手,一邊規矩又不清晰,各有各的期望,矛盾全擠在這兒。本來生意好好的,家里一出現問題,企業經營者一半的精力立刻被抽走,還得去應付那些突如其來的家族內部糾紛,原本發展很好的業務本身自然跟著受拖累。
《中國企業家》:實際上你是不鼓勵在家族吃飯的時候談工作的。當然,現在很多企業在傳承中反而更傾向在飯桌上談公事,覺得這樣情和理可以綜合一下,也是一種平衡方案,但我其實是這樣理解這個問題的,情和理是沒有辦法完全分開的,特別是在家族企業當中;如果完全分開,也就失去了家族企業獨有的優勢,你認為真的能分開嗎?
李惠森:我覺得能分開,我們也需要分開。也許不能做到100%分開,但首先應該做的是分開,你做不到100%分開,起碼90%分開,或者50%分開,具體看情況,因為每個家庭都不一樣,但大的方向應該是分開。如果不分開,情與理就講不清楚——90%、50%還是10%,其實都落在“情”那桿秤上,要是90%的“情”搬進董事會,問題就大了。所以還是得分開,做不做得到就看每個家族自身了。
“延續1000年”:李錦記的家族治理核心
《中國企業家》:李錦記的家族治理是一個不斷演化的過程?
李惠森:我覺得家族企業的治理過程必須不斷演變,不能說2002年成立、20年前定下的結構就能延續到1000年,那是不可能的。面對不同情況,就要持續調整,所以這是一條需要不斷改變的路。
進入第三階段,我們把重點放在“軟件”和“硬件”上:軟件指文化、價值觀,硬件指治理、制度、“家族憲法”等。面對同姓堂表兄弟,感情再深也要有制度,但單靠制度不夠,還需軟性的文化價值觀支撐。因此現在大量時間投入這兩方面,因為我們正從兄弟姐妹階段邁向堂兄弟姐妹階段。
《中國企業家》:這個階段,其實是在打造一套系統型的能力?
李惠森:幾年前,我們提出“延續1000年”的宏大目標。當時公司已有130年歷史,我們提醒自己: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遠。向外分享這個目標時,出現兩種極端反應:有人笑說,“Sammy(李惠森),你瘋了吧?明年怎樣都未知,還談千年?”也有人驚嘆,“太棒了,我要參與,我能幫忙!”
總之,有了千年愿景,我們便開始多輪討論:這1000年里可能發生什么問題?最后我們總結出幾點,第一: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因此“家族憲法”規定,需經家族委員會75%以上成員同意,方可修改“家族憲法”條文,因為10年后、20年后、100年后,情況可能完全不同,所以我們要給未來留余地,讓他們有權修改全部內容。
在此基礎上,我們歸納出四個衡量成功的方向,稱之為“四道”。第一道是多元化。許多家族企業靠一項傳統業務起家,可千年之后這個行業可能都消失了,如果把所有資源押在單一產業,風險極高,可能就很難做到1000年了。
所以,我們提倡多元化。多元化也包括把我們的資產分布在不同的類別里。我們家族原本的思維模式偏重營運,因為我們習慣發明產品后自己經營,所以我們現在強調要在營運和投資之間取得平衡。不能全部自己做,也不能全部轉成投資。我們看到很多家族只做投資,結果對事業沒有感情,一旦分完錢就散伙。因此,我們覺得還是要保持營運與投資的平衡。
為此,我們制定了“七二一”多元化方向:70%資源投入主業,20%投入相關領域,10%投入全新領域。因為我們必須找到下一個增長引擎,誰也無法保證現有業務未來還能繼續不斷孕育新的可能性。
《中國企業家》:10%的比例其實并不高,看上去挺保守的。
李惠森:為什么是10%,第一,我們真的不想把比例提得很高。假如把10變成50,風險就太大,對1000年的經營愿景來說是很大的威脅。因為高風險可能帶來高回報,但也可能突然之間全部歸零,所以我們保持保守,現在看來這樣的比例還是合理的。
第二就是low gearing,即低杠桿。低杠桿能大幅減輕企業因現金流緊張帶來的壓力,一個企業可以接受連虧幾年,只要資金鏈沒有斷,未來還可以東山再起。我們在這方面比較保守,目前仍保持正現金流,同時也要增長。日本有六家千年企業,但很多是單一小餐館,時間久可規模始終不大。但我們不僅要存續千年,規模也同步增長。
最后一點是關于文化、價值觀與領導力的傳承。1000年的目標其實是一種思維模式,并不是終點,而是每一年都要用“再往后1000年”的眼光看問題。我們幾年前開始這樣做,我個人覺得非常重要,因為沒有人能活一千歲,這就會逼著我們把“我”變成“我們”,用長遠視角來考慮所有事情。
《中國企業家》:這是要把視角放到更大的群體里,再反過來審視自己的角色,而不是只盯著自己。
李惠森:這就要回到“思利及人”。我們看到很多家族企業,如果沒有“我們大于我”,就很難傳承、很難延續。為什么?如果每個家族成員都想“我大于我們”,只顧自己的利益,還怎么傳下去?這些話聽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
我想分享一個故事。我們兄妹畢業后,除了姐姐外,大家都很快回公司。姐姐工作幾年后就結婚了,隨后離開公司十余年。父親原本決定按四兄弟平均分股份,說“成績你們四個做出來的”。姐姐回來時,父親也想給她補一些股份,我姐姐卻覺得那是兄弟們打拼的成果,自己拿太復雜,幾次推辭。
我們四兄弟坐下來想:如果她沒股份,姐姐的下一代就像脫離家族,那怎么行?于是我們一起找父親和姐姐談,最終改成五兄妹平均持有。這就是典型的“我們大于我”,在關鍵利益面前飛高看遠,不為個人私利,而是為了家族事業的千年延續。
《中國企業家》:所以你現在即使作為主席,股份其實跟大家一樣。
李惠森:沒有分別,我是服務于家族。
《中國企業家》:可對非家族企業來說,股份平均化常被看作災難,必須有個絕對大股東。
李惠森:這正好回應“家族企業有什么好處”——其中一個好處是“有主人的企業”。股權一旦分散,好像就找不到主人。當然,每種企業都有優劣,而且家族企業之間也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論。
《中國企業家》:怎么理解你們最近推出的V&L變革(V是Values,價值觀,L是Leadership,領導力,V&L也就是價值觀和領導力)?
李惠森:對,我認為這歸根結底還是把“為什么”想清楚了。只要“為什么”有了答案,中途遇到什么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你也不會輕易放棄,因為這件事在你心里很有意義。
千萬別小看這1000年的愿景,它提出來以后,已經改變了很多我們的決定。比如,如果沒有“1000年”這個目標,我們根本不會花這么多時間去琢磨股權架構、治理機制這些東西。也正因為要長期存續,我們不能只顧眼前賺快錢,因為短期成功很容易,可一旦拉到長期,要考慮的維度就大幅擴展。
跟很多上市公司相比,我們的“1000年”視角讓決策節奏大不相同。上市公司的CEO往往不知道自己能干多久,于是只求當年業績亮眼,而把終點設在千年,我們就會為未來投資,哪怕前期回報慢、孵化期長,這種差異非常現實。
《中國企業家》:李錦記提出了千年愿景,當把時間維度拉到1000年時,血緣關系其實已經越來越淡。在這種情況下,維持一個家族企業的意義是什么?因為1000年后,這個家族企業可能已有上千人,彼此都不認識了。
李惠森:我們前幾個星期去了歐洲考察,拜訪了三家百年以上的家族企業,其中一家已有三百多年歷史,他們早已經歷了堂兄弟姐妹幾代同堂的階段,我們從他們身上既學到該做的,也學到不該做的。
回到剛才你說的,我認為有一點很關鍵:當企業傳到多代時“higher purpose(使命)、vision(愿景)”,也就是使命與宏圖非常重要,為什么?這個問題必須搞清楚。如果搞不清楚,大家缺乏共同目標,就會問“為什么要做這件事”,沒有共同目標,事業就很難傳承下去。
所以我們現在不斷重新梳理。每隔一段時間就把股權、治理系統、方方面面全部重新拿出來看,還有哪些必須立刻補做、立刻調整,我們正處在這一階段。但使命與宏圖很重要,這就是一種凝聚力。
《中國企業家》:很多問題的答案也許只能在發展過程中逐步浮現。那么,如果讓你來概括李錦記當前家族治理的特點,你會怎么描述?
李惠森:我覺得是關于我們的“1000年”。在我們的宏圖里就要提出:怎樣讓企業成為最受人信賴,讓世界更健康、更快樂,并延續千年的企業。
《中國企業家》:目前來看,李錦記這套家族治理體系,包括“家族憲法”,這中間最大的風險或挑戰是什么?這套治理架構還可能往哪個方向進一步演進?因為過去20年也在不斷變化。
李惠森:我還是得說,我們現在有點像打完四圈麻將重新洗牌,推倒重來。當前狀態是幾乎從零開始再思考。或許有人覺得二十多年已經搭建好完整框架,但即使最基礎的部分已經具備,放在1000年的時間尺度上,仍有很大差距,所以必須清零再設計,我們要抱著1000年的目標進行底線思維的準備,提前規劃各種可能的情況。
我感覺一場“完美風暴”或許即將來臨,所以要一方面備戰,另一方面看清外部形勢。尤其站在1000年角度,產業和投資策略該怎么定?我現在沒有答案,但我們確實花時間在尋找、在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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