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時,江臨川便站在了民政局門口。
他特意換上了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在初陽下閃著細碎的光。
手里攥著戶口本和介紹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目光一次次掃過街道盡頭,期盼著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現。
從清晨到正午,再到日影西斜。
馮璐瑤始終沒有來。
他撥了無數通電話,聽筒里傳來的始終是冰冷的“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夜幕降臨時,下屬周祥匆匆趕來,遞上一份絕密檔案。
江臨川借著路燈展開文件,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文字上。
“馮璐瑤同志已于半年前秘密調離本軍區。”
“結婚申請表女方簽名確認欄:宋妙彤。”
紙張在夜風中嘩啦作響。
江臨川站在那里,像一尊驟然凍結的雕塑。
未婚妻的名字從檔案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而他手中這張蓋著紅章的結婚申請表,女方簽名處赫然寫著——
宋妙彤。
誰?
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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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領證前三天,江臨川特意請了假。
他驅車四十公里,去了城南那家老字號糕點鋪。馮璐瑤最愛這家的桂花糕,說是有小時候外婆做的味道。排隊時,他想起上個月通電話時她的欲言又止。
“臨川,如果……我是說如果,結婚后我要調去別的地方呢?”
他當時正在指揮演習,信號斷斷續續。“隨軍手續已經在辦了,”他對著話筒提高聲音,“你去哪兒,我跟組織打報告。”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我只是隨便問問。”她的聲音忽然輕快起來,“你忙吧,注意身體。”
現在想來,那句問話里藏著太多他未曾留意的情緒。江臨川拎著糕點盒回到車上,看著后視鏡里自己眼角新添的細紋。三十五歲,終于要成家了。
母親黃淑英打來電話時,他剛把車停進家屬院。
“東西都備齊了?”母親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慣有的嚴謹,“介紹信要團級以上領導簽字,別忘了。”
“都辦妥了。”江臨川解開領口第一顆扣子,“媽,您明天真不來?”
“我這邊有個重要會議,”黃淑英頓了頓,“你馮伯伯會去。他待你如子,有他見證就夠了。”
馮衛國退休前是軍區副政委,也是江臨川軍校時的恩師。
這門婚事,最初便是馮老牽的線。
江臨川記得第一次見馮璐瑤是在馮家客廳,姑娘穿著軍裝常服,笑起來有淺淺的梨渦。
“江團長,久仰。”她伸出手,指尖微涼。
后來約會總是匆匆。
她在通訊站,他在作戰部隊,一個月能見兩次面已屬不易。
多數時候靠書信往來——這是馮璐瑤提出的,說喜歡文字的溫度。
江臨川便每月寫兩封長信,鋼筆字力透紙背。
最近半年信件尤其頻繁。
馮璐瑤在信里寫工作瑣事,寫對未來的憧憬,字跡娟秀,語氣溫柔。
江臨川將那些信按日期收在鐵皮盒里,偶爾夜深人靜時取出來重讀。
總覺得哪里不對。
不是信的內容不對,是某種說不清的感覺。
就像一幅精心臨摹的畫,每一筆都工整,卻少了原作的神韻。
他搖搖頭,把這念頭壓下去。
婚前焦慮罷了,周祥那小子說的。
手機震動起來。
是馮璐瑤發來的短信:“明天見。有些話想當面說。”
江臨川回復:“好。我等你。”
他沒有問是什么話。
有些事確實該面對面說,比如婚禮的細節,比如隨軍后的安排,比如……關于孩子。
想到這里,他嘴角浮起極淡的笑意。
鐵血半生,終于也要有屬于自己的家了。
夜色漸深時,他又打開鐵皮盒。
最新一封來信是一個星期前到的。
信紙帶著淡淡的木蘭香,馮璐瑤在末尾寫道:“臨川,無論發生什么,請相信有些選擇是不得已的。但時光會證明,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
當時他以為她在感慨軍戀不易。
現在重讀,字里行間仿佛藏著另一層深意。江臨川合上鐵盒,金屬扣發出清脆的“咔噠”聲。窗外的月光清冷冷地灑進來,照著他肩章上沉默的星。
02
民政局門口那棵老槐樹見證了江臨川這一整天的等待。
晨光初露時,他站得筆直,常服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
手里拎著那個糕點盒,桂花香隱隱約約飄散出來。
路過的大媽多看了他幾眼,大概覺得這軍人真俊,新娘子有福氣。
九點整,辦事人員開始上班。
江臨川看了眼手表,馮璐瑤從來守時。也許路上堵車,他想。通訊站到這兒要穿過半個城區,早高峰確實難走。他拿出手機,撥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機械女聲平靜得殘忍。江臨川皺起眉,按斷重撥。第三次聽到同樣的提示音時,他打開了通訊錄,找到“璐瑤”的名字直接呼叫。
依然是空號。
心跳漏了一拍。他轉而打給通訊站值班室,接電話的是個年輕女兵。
“請問馮璐瑤參謀在嗎?”
“馮參謀?”女兵猶豫了一下,“她……她調走了啊。您不知道嗎?”
“調走?什么時候的事?”
“有幾個月了吧。具體我不清楚,領導只說工作需要。”
電話掛斷后,江臨川握著手機站在原地。
陽光漸漸烈起來,烤著他的肩章。
調走?怎么可能不告訴他?結婚報告上還寫著她的單位,如果真調離了,政治審查怎么可能通過?
除非……
除非有人做了手腳。
這個念頭讓他后背一涼。江臨川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也許只是臨時借調,也許很快會回來。馮璐瑤說過有重要的話要當面說,也許就是這件事。
他決定繼續等。
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柏油路面。江臨川挪到樹蔭下,軍裝內襯已被汗水浸透。糕點盒里的桂花糕大概已經塌軟了,香氣混在燥熱的空氣里,甜得發膩。
他想起第一次喂她吃桂花糕的情景。
那是去年中秋,月亮又圓又亮。
馮璐瑤咬了一小口,碎屑沾在嘴角。
他很自然地伸手替她擦掉,指尖觸到她溫熱的皮膚。
她抬眼看他,眼睛里映著月光和笑意。
“江臨川,”她忽然連名帶姓地叫他,“你會一直對我好嗎?”
“會。”他答得毫不猶豫。
“哪怕我做了讓你生氣的事?”
“那要看是什么事。”他半開玩笑。
她沒有接話,只是低頭又咬了一口糕點。現在想來,那場對話里早有伏筆。只是當時的他被月色和溫情蒙住了眼,未曾深究那些意味深長的停頓。
下午三點,民政局進出的人換了幾撥。
有歡天喜地捧著紅本出來的小年輕,也有冷著臉一前一后走出來的中年夫妻。
江臨川看著那些陌生的悲歡,第一次感到時間如此漫長。
每一分鐘都像砂紙,細細打磨著他最初的篤定。
夕陽西下時,他背靠槐樹站著。
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馬路對面。
糕點盒還拎在手里,繩子勒得虎口發紅。
手機電量耗盡自動關機了,最后一條信息仍停留在昨天那句“我等你”。
他忽然想起母親電話里的欲言又止。
想起馮衛國每次提起婚事時復雜的眼神。
想起過去半年信件里那些過于完美的句子。
夜幕徹底降臨時,街燈一盞盞亮起。民政局早已下班,鐵門拉下,鎖頭在燈光下泛著冷光。江臨川終于挪動了站得發麻的腿,朝停車場走去。
然后他看見了周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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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祥是跑過來的,軍裝外套敞著,額頭上全是汗。
“團長!”他喘著粗氣停在江臨川面前,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檔案袋,“出事了。”
江臨川的心往下沉。“說。”
“您先看看這個。”周祥把檔案袋遞過來,手指有些顫抖,“檔案室老董讓我務必親手交給您。他說……他說這事捂不住了。”
檔案袋沒有封口。
江臨川抽出里面的文件,借著路燈昏黃的光線展開。
第一頁是馮璐瑤的調令復印件,日期赫然是六個月前。
調往西南某軍區,理由欄寫著“工作需要”。
第二頁是結婚申請表的存檔件。
他的簽名在男方欄,力透紙背。而女方欄——
三個娟秀的鋼筆字,工工整整填在格子里。旁邊還有指紋印和單位蓋章,一切手續齊全得可怕。江臨川盯著那個陌生的名字,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
“這是什么?”他的聲音啞得厲害。
“老董說,半年前這份申請表交上去的時候,女方名字就是宋妙彤。”周祥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政治審查、單位蓋章、領導簽字,全是按這個流程走的。馮璐瑤同志的名字……從來就沒出現在結婚程序里。”
夜風穿過街道,卷起幾片落葉。
江臨川捏著紙張的指關節泛出青白色。“所以這半年,和我走結婚程序的一直是……”他頓了頓,那個名字在舌尖滾了滾,“宋妙彤?”
“檔案上是這樣顯示的。”
“人呢?”江臨川猛地抬頭,眼睛在夜色里燒著暗火,“這個宋妙彤,人在哪兒?”
周祥從檔案袋底部抽出一張調令。“軍區總院心理醫師,三個月前主動申請調往西北邊疆站點。目前應該在……”他看了眼地點,“喀喇昆侖哨所。”
喀喇昆侖。
四個字像冰錐扎進江臨川的心臟。那是全軍條件最艱苦的邊陲哨所之一,海拔五千米,每年封山期長達八個月。一個心理醫師去那兒干什么?
“還有這個。”周祥又遞過一封信,“夾在檔案里的。老董說,是宋妙彤同志調走前留給您的。”
信封是普通的軍用信封,沒有落款。江臨川拆開,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紙。字跡和結婚申請表上的一模一樣,清秀中透著筋骨。
“江團長: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應該已經知道真相了。很抱歉以這樣的方式介入你的生活。
這半年與你通信的人是我。每一封回信都是我親手寫的,那些關于工作、理想、未來的話,字字出自真心。
馮璐瑤同志在半年前已做出她的選擇。而你的母親黃淑英阿姨與馮衛國首長,出于對你的愛護,做出了另一個選擇。
我知道這一切對你很不公平。如果你需要解釋,我在喀喇昆侖等你。
若你不來,也請不必記恨任何人。所有決定,我自愿承擔。
宋妙彤”
信紙在夜風中微微顫動。
江臨川讀了三遍,每一個字都像針,細細密密扎進皮肉里。通信?半年的信件?那些他反復閱讀的溫柔字句,那些他以為來自未婚妻的關懷與理解——
全是另一個人寫的。
一個他從未見過、甚至從未聽說過的女人。
“團長?”周祥小心地開口,“現在怎么辦?”
江臨川緩緩折起信紙,放回信封。動作很慢,仿佛每個關節都生了銹。“去軍區。”他說,“我要見馮老。現在,立刻。”
“這個點首長應該休息了……”
“那就把他叫醒。”江臨川拉開車門,聲音沉得像壓了千斤重的鐵,“有些事,必須今晚說清楚。”
車子發動時,他最后看了一眼民政局緊閉的鐵門。
路燈把槐樹的影子投在地上,枝椏猙獰如爪。糕點盒被遺落在樹根旁,包裝紙在風里窸窣作響。這一天結束了。以他萬萬沒想到的方式。
04
馮衛國的住處還亮著燈。
小院里的石榴樹結了果,在夜色里黑黢黢的像掛滿了小燈籠。江臨川敲門時,來開門的正是馮老本人。老人穿著睡衣,披著外套,顯然還沒睡。
看到江臨川,他并不意外。
“來了。”馮衛國側身讓開,“進來說。”
客廳里飄著茶香,茶幾上擺著兩杯茶,一杯已經喝了一半。江臨川注意到這個細節——馮老在等人。等的就是他。
“坐。”馮衛國在藤椅上坐下,指了指對面的位置,“茶剛泡的,滇紅。”
江臨川沒有坐。“宋妙彤是誰?”
直截了當,沒有任何迂回。馮衛國端起茶杯,吹了吹浮葉。“先坐下,臨川。你站著我看著累。”
“她在哪兒?為什么要冒充馮璐瑤跟我通信?為什么結婚申請表上會是她的名字?”江臨川的聲音繃得像拉到極致的弓弦,“這一切,您都知道對不對?”
馮衛國放下茶杯。陶瓷磕在玻璃茶幾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老人抬起眼,目光復雜地看著他,“從頭到尾,我都知道。”
空氣凝固了幾秒。
江臨川終于坐下,脊背挺得筆直。“請您解釋。”
“璐瑤半年前提交了轉業申請。”馮衛國緩緩開口,“同時提交的還有撤銷結婚報告的申請。她……”老人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她認識了別人。一個商人,能帶她出國。”
窗外的蟲鳴忽然清晰起來。
江臨川握緊了拳頭。“所以她這半年的冷淡,不是因為工作忙。”
“她不敢跟你說。”馮衛國嘆了口氣,“那丫頭心氣高,又愛面子。覺得當面悔婚太難看,想用冷處理讓你主動放棄。但我了解你,臨川,你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
“所以你們就找了個人替代她?”江臨川的聲音里壓著火,“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換掉了我的結婚對象?這是欺騙,首長。這是組織程序上的嚴重問題!”
“宋妙彤不是隨便找的人。”馮衛國忽然嚴肅起來,“她父親叫宋青山。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
宋青山。
江臨川在記憶里搜索。
某個塵封的角落被掀開,露出一段泛黃的往事。
很多年前,父親還在世時,曾經提起過一位救命恩人。
邊境沖突,父親所在的偵察班遭遇伏擊,是一個叫宋青山的軍工冒死送來情報。
后來宋青山犧牲了,留下一個女兒。
“宋工的女兒?”江臨川呼吸一滯。
“對。”馮衛國點頭,“妙彤那孩子,大學念的心理專業,畢業后特招入伍。半年前她調到咱們軍區總院,你母親偶然看到檔案,認出了她。”
黃淑英當時就哭了。
宋青山犧牲時,妙彤才三歲。這些年黃淑英一直想找恩人的遺孤,卻因孩子被遠方親戚收養而斷了線索。如今人就在眼前,老太太當場就做了決定。
“你母親的意思是,璐瑤那孩子心不在這兒了,強扭的瓜不甜。”馮衛國的聲音低沉下來,“但你這年紀,該成家了。妙彤這孩子我們觀察了兩個月,人品、性情都是一等一的。最重要的是,她愿意。”
“愿意什么?”江臨川盯著他,“愿意冒充別人跟一個陌生人通信?愿意在結婚申請表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還是愿意被你們安排著,嫁一個她沒見過的人?”
“通信是她主動提的。”馮衛國說,“她說,如果注定要有這么一段婚姻,至少讓你們先有精神上的了解。這半年的每一封信,她都是認真寫的。你的每封來信,她都反復讀,認真回。”
江臨川想起那些信。
信里談理想,談軍人的責任,談對邊關的向往。
對方總能精準地接住他的話題,甚至提出他從未想過的角度。
有幾次,信里的觀點尖銳卻深刻,讓他忍不住拍案叫絕。
他曾經以為,那是馮璐瑤深藏不露的另一面。
現在才知道,那根本就是另一個人。
“她為什么要同意?”江臨川問,“就因為我父親和她父親那層關系?”
馮衛國沉默了很久。
久到江臨川以為他不會回答了,老人才緩緩開口:“妙彤那孩子,心里有傷。她談過一場戀愛,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對方家里嫌她是烈士遺孤,沒背景,硬是攪黃了。”
“所以她就對婚姻絕望了,隨便誰都行?”
“不是隨便。”馮衛國糾正道,“她看了你的檔案,讀了你在軍報上發表的文章。她說,至少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至于感情……”老人苦笑,“她說可以慢慢培養。”
荒唐。
江臨川腦子里只有這兩個字。一樁由長輩策劃、當事人被蒙在鼓里的婚姻,一場持續半年的“筆友”騙局,一個簽了名就調往邊疆的“未婚妻”。
“我要見她。”他站起來,“當面問清楚。”
“她不會見你的。”馮衛國也站起來,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這是妙彤調走前留給組織的說明。她說,如果你不能接受這個安排,就當這一切沒發生過。結婚申請可以作廢,她不會糾纏。”
江臨川接過文件。
最后一頁有宋妙彤的簽名,還有一行小字:“所有責任在我,與任何人無關。”
他看著那行字,忽然想起信里的某一封。那時他寫到自己帶兵遇到的困惑,對方回信說:“真正的擔當,不是不犯錯,而是犯錯后敢直面、敢承擔。”
現在他明白了。
那封信,是她在提前告訴他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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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從馮家出來時,已是深夜十一點。
江臨川沒有回宿舍,而是開車去了辦公室。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安全出口標志泛著幽幽的綠光。他打開燈,從抽屜深處取出那個鐵皮盒。
半年的信件,二十四封。
他按日期一封封攤開在桌上。
從春到秋,信紙的顏色略有不同,字跡卻一以貫之的工整。
現在他知道這不是馮璐瑤的字了——馮璐瑤寫字習慣右傾,而這些信全都筆直端正。
重讀變得殘忍起來。
那些他曾經覺得溫柔體貼的句子,如今都成了另一個人精心編織的謊言。但奇怪的是,當他試圖用“謊言”來定義這些文字時,心里卻生出抵觸。
第三封信,他寫到自己帶的新兵想家哭鼻子。
回信說:“思念不是軟弱,是人之常情。告訴他,邊關的月亮和家鄉的一樣圓,照著的都是牽掛的人。”
第五封信,他提到軍演中的一次失誤。
回信說:“敗仗比勝仗更能教人成長。重要的是,你的兵還愿意跟你打下一仗。”
第八封信,他偶然說起父親生前愛養花。
回信沉默了一期,下一封才寫道:“我父親也愛養花。他說泥土最誠實,你付出多少,它就回報多少。不像人心,有時候你付出了全部,收獲的卻是荒蕪。”
當時他以為馮璐瑤在感慨他們的聚少離多。
現在他讀懂了字里行間的傷痛。
江臨川點了一支煙,這是今晚的第三支。他很少抽煙,除非遇到極難決斷的事。青灰色的煙霧在燈光下緩緩上升,扭曲成模糊的形狀。
手機震動,是母親打來的。
他盯著屏幕上“媽”這個字,久久沒有接。鈴聲響到自動掛斷,很快又固執地響起來。第三遍時,江臨川按了接聽。
“臨川,”黃淑英的聲音透著疲憊,“馮老都跟我說了。”
“所以您也參與了。”江臨川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是。我看了妙彤那孩子的檔案,她父親救過你爸的命。如果沒有宋青山,你爸當年就回不來了,更不會有你。”
“所以您就用我的婚姻來報恩?”
“不全是!”黃淑英急了,“我觀察過妙彤,她是個好孩子!璐瑤那邊……媽是女人,看得出來她已經變心了。媽不能眼睜睜看你娶一個心里沒你的人!”
“那您就能眼睜睜看我娶一個沒見過的人?”
“你們通過信!半年的信!”黃淑英的聲音帶了哭腔,“妙彤每次收到你的信,都反反復復地看。她記得你說過的每件事,你愛吃什么,討厭什么,帶兵的習慣……她甚至去你們團里偷偷看過你,回來說你比照片上瘦了,讓我提醒你按時吃飯。”
江臨川夾著煙的手頓住了。
“你說她沒見過你?她見過了。你在訓練場帶兵的時候,她在遠處的車里看了整整一下午。她說你訓人的樣子像她父親,嚴厲,但眼睛里有溫度。”
煙灰掉在桌面上,碎成灰色的粉末。
“媽知道這么做不對。”黃淑英哽咽起來,“可媽怕啊。怕你被璐瑤耽誤了,怕你再也遇不到真心對你的人。妙彤那孩子……她看你的眼神,讓我想起你爸當年看我。”
江臨川閉上眼。
“她現在在喀喇昆侖。”他啞著嗓子說,“那個地方,海拔五千米,冬天零下四十度。一個心理醫師去那兒干什么?自我放逐嗎?”
“是她自己申請的。”黃淑英低聲說,“她說,如果你們最終不能在一起,她就去最艱苦的地方待幾年。算是……替父親繼續守邊關。”
瘋子。
江臨川腦子里冒出這個詞。
但緊接著,心臟某個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想起最后一封信里的那句話:“若你不來,也請不必記恨任何人。所有決定,我自愿承擔。”
她早就想好了所有可能性。
包括被他唾棄,被他拒絕,被他永遠遺忘。
“臨川,”黃淑英小心翼翼地問,“你能……去見見她嗎?哪怕只是當面把話說清楚。那孩子走的時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
江臨川沒有回答。
他掛斷電話,把煙按滅在煙灰缸里。窗外的城市已經沉睡,只有零星幾盞燈火還亮著。他重新攤開那些信,一封封看過去。
這一次,他不再看內容,只看字跡。
起筆的力道,轉折的角度,收尾的頓挫。
一個人的字跡里藏著性格,他曾經在偵察課上學過筆跡分析。
這些字,骨架挺拔,筆畫清晰,沒有一般女孩子的柔媚,反而有種刀劈斧鑿的硬朗。
像邊關的風,像哨所的雪。
像那個他從未謀面、卻在紙上和他對話了半年的女人。
凌晨三點,江臨川合上了鐵皮盒。他打開電腦,開始寫一份報告。標題是:《關于申請赴喀喇昆侖哨所調研基層心理工作的請示》。
在“申請事由”一欄,他停頓了很久。
最終寫下:“了解高海拔地區官兵心理現狀,總結心理服務經驗,為全軍邊遠站點心理建設提供參考。”
他簽上自己的名字:江臨川。
然后盯著那三個字,忽然想起另一份文件上并排的另一個名字。宋妙彤。兩張紙,兩個簽名,隔著半年的時光和一場精心的騙局,就這樣被綁在了一起。
打印機吞吐紙張的聲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江臨川拿著那份還帶著余溫的報告,走到窗前。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而他要去的,是一個海拔五千米的遠方。
去見一個簽了他婚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