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第一個晚上,我躺在剛搬進來的公寓床上,汗水浸透了新換的床單。
樓上傳來持續不斷的轟鳴,像一頭被困在墻壁里的野獸在喘息。
更可怕的是那股熱風——從我的窗戶洶涌而入,裹挾著金屬摩擦的焦糊味。
我起身關窗,熱浪卻被玻璃阻隔后依然輻射進房間,那個巨大的空調外機就在我窗臺正上方不到兩米處。
它像一張猙獰的鐵臉,對著我的臥室窗口噴吐著滾燙的呼吸。
那一夜我幾乎沒睡,凌晨四點站在窗前,看著那臺機器下方凝結的水滴如鐘擺般砸在我的窗臺上。
我想起白天搬家時在電梯里遇見的那個男人,他穿著工裝褲,身上有股淡淡的煙草味。
他瞥了眼我的紙箱,隨口問了句:“新搬來的?”我點頭微笑,他說:“住樓下啊,挺好。”
現在我知道他住我正樓上,也知道了他家空調外機的位置有多么糟糕。
但我那時還不知道,這場始于炎熱夏夜的對抗,會以那樣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場。
![]()
01
搬進這間公寓是六月最后一天。房子是租的,三十八平米的單身公寓,朝南。
雖然不大,但采光很好,租金也在預算內。簽合同時我特意選了高層,十一樓。
我喜歡安靜,以為住得高些能遠離街道的嘈雜。搬家那天特別熱,氣溫升到了三十四度。
我請了搬家公司,三個師傅忙了一下午。東西不多,畢竟工作才三年,積蓄有限。
最貴重的是那臺電腦和數位板,吃飯的家伙。書倒是不少,裝了六個紙箱。
傍晚時分終于收拾妥當,我坐在唯一的小沙發上喘氣。窗外能看到遠處城市的輪廓線。
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風從窗口吹進來,帶著夏日黃昏特有的溫熱。
我點了外賣,洗完澡后早早躺下。新環境讓人有些興奮,也有些疲憊。
深夜十一點左右,我被一陣突發的噪音驚醒。那聲音像是某種大型電器啟動的轟鳴。
緊接著,窗戶開始傳來有節奏的震動。嗡嗡聲穿透玻璃,在房間里回蕩。
我困惑地起身開燈,發現聲音來自上方。走到窗前時,一股熱風撲面而來。
抬頭看去,一個灰白色的空調外機懸掛在我窗戶右上方,距離近得驚人。
它正在全力運轉,風扇高速旋轉,排出的熱氣直沖我的窗戶。
我關上窗,但熱輻射依然透過玻璃傳來。轟鳴聲被隔絕后變得沉悶,卻依然清晰。
那一整夜我都處于半睡半醒狀態。空調外機運行到凌晨兩點才停止。
清晨六點,它又準時啟動。我頂著黑眼圈起床,第一次認真觀察這個“鄰居”。
外機看起來不算新,外殼有些泛黃,品牌logo已經模糊不清。
安裝位置確實蹊蹺——它本可以裝在陽臺外側,卻偏偏懸在了我的窗戶上方。
七點十分,我出門上班。在電梯里又遇到了昨天那個男人。
他提著工具箱,穿著深藍色工裝,袖口有油漬。“早啊。”他主動打招呼。
“早上好。”我回應道,注意到他按了十二樓的按鈕。
“昨晚睡得還好吧?這樓隔音還不錯。”他說這話時沒有看我,盯著電梯數字。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您家空調外機……好像正對著我的窗戶。”
電梯這時到了十一樓,門開了。他這才轉過頭看我,表情有些意外。
“是嗎?裝了好幾年了,沒聽樓下說過有問題啊。”他走出電梯,“我趕時間,改天聊。”
電梯門關上前,我看見他掏出鑰匙打開了1203的門。原來他住我正樓上。
公司里我一整天都沒精神。設計稿改了三次都沒通過,總監委婉地提醒我狀態不好。
午休時我在網上搜索“空調外機正對窗戶”,跳出來大量相關信息。
有人抱怨噪音,有人抱怨熱風,還有討論法律條款的帖子。我一條條往下看。
《民用建筑隔聲設計規范》規定,空調室外機安裝位置應避免對相鄰住戶造成噪音干擾。
《物權法》第八十四條:不動產的相鄰權利人應當按照有利生產、方便生活、團結互助的原則正確處理相鄰關系。
我截屏保存了這些條文。下午工作時,我忍不住分心計算外機與窗戶的距離。
大概一米八,最多不超過兩米。這個距離顯然不符合安裝規范。
下班回家路上,我去超市買了耳塞和眼罩。結賬時想了想,又拿了一盒水果。
如果溝通能解決問題,我寧愿友好一些。畢竟要長期做鄰居,鬧僵了不好。
晚上九點,我提著那盒葡萄敲響了1203的門。等了半分鐘,門開了。
男人換了居家服,手里還拿著電視遙控器。“哦,是你啊。”他認出了我。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樓下1103的,姓傅。”我盡量讓笑容顯得自然。
“李江河。”他側身示意我進屋,但我站在門口沒動。
“李師傅,關于您家空調外機的事,想跟您商量一下。”我遞上水果。
他接過盒子,表情緩和了些。“進來坐吧,別在門口說話。”
屋子比我的大不少,兩室一廳的格局。裝修簡單,但家具齊全。
茶幾上散落著螺絲刀、扳手等工具,還有幾張裝修圖紙。電視正播著足球賽。
“喝水嗎?”他問。我搖頭,直接進入主題:“您家空調外機正好對著我臥室窗戶。”
“這個我知道。”李江河在沙發上坐下,“但當初安裝時物業是同意了的。”
“可是現在噪音很大,而且排出的熱風全吹進我房間了。”我保持語氣平和。
他撓了撓頭:“小姑娘,這棟樓設計就這樣,空調機位都是預留好的。”
“但您可以調整一下出風口方向吧?哪怕往上斜一點也好。”
“外機都裝好四年了,現在動它得請師傅,麻煩。”他點起一支煙,“而且馬上三伏天了,沒空調沒法過。”
我看著他抽煙的樣子,煙霧在燈光下緩緩上升。“那您晚上能不能關早一點?”
“我睡覺怕熱,得開到凌晨。”他彈了彈煙灰,“這樣吧,我開低檔,聲音小點。”
話說到這里,我知道再談下去也不會有結果。起身告辭時,李江河送到門口。
“小傅啊,鄰里鄰居的互相體諒。”他說,“我白天干活累,晚上就想睡個安穩覺。”
我點頭下樓,回到自己房間。空調外機果然還在轟鳴,但似乎轉速低了些。
然而半小時后,它又恢復了全功率運轉。熱風猛烈地拍打著我的窗戶。
那一夜我戴上了新買的耳塞,但低頻震動依然透過骨骼傳到耳膜。
凌晨三點,我起身用手機錄了一段視頻。鏡頭里,外機的風扇像瘋狂的螺旋槳。
窗外溫度計顯示三十一度,而我的房間像個正在加熱的蒸籠。
02
第二天是周六。我被施工聲吵醒時剛睡著不到三小時。
樓上傳來電鉆的尖嘯,伴隨著重物拖拽的悶響。我看了眼手機,早上七點半。
睡眠不足讓我頭痛欲裂。洗漱時鏡子里的人眼圈發黑,臉色蒼白。
我給自己泡了濃咖啡,坐在窗前觀察那臺外機。它此刻安靜地懸掛著,外殼在晨光中反光。
但我知道,只要夜幕降臨,它又會變成那個咆哮的怪物。
九點鐘,我去了物業辦公室。小區物業管理處在三號樓一層,面積不大。
值班的是個年輕女孩,聽完我的描述后她面露難色:“這事得找羅主任。”
“羅主任今天在嗎?”“她周一才上班,您留個聯系方式,我讓她聯系您。”
我在登記表上寫了房間號和手機號。離開時,女孩低聲說:“樓上李先生是項目經理,不太好說話。”
回到房間,我測量了窗戶到外機的確切距離。用卷尺從窗臺向上延伸,一米七十五。
拍照留存后,我開始查閱更詳細的法律條文。噪音污染、熱污染都屬于相鄰權糾紛。
但要維權需要證據,需要專業檢測報告。我搜索了本地環境監測機構的電話。
咨詢結果讓人沮喪:單次上門檢測費用八百元,而且需要物業或社區協調。
更重要的是,即便檢測結果超標,也只能要求整改,過程漫長且結果不確定。
中午我叫了外賣,吃飯時聽到樓上又傳來動靜。這次是敲擊聲,持續不斷。
下午我決定出門,去了附近的圖書館。涼爽安靜的環境讓我終于能小憩片刻。
在建筑設計類書架前,我找到一本《住宅空調安裝規范》。翻到室外機安裝章節。
上面明確寫著:“室外機安裝位置應距離相鄰住宅門窗不小于三米。”
“安裝高度不宜低于二層,亦不宜高于五層,出風口應避免直對相鄰窗戶。”
我用手機拍下這幾頁。走出圖書館時已是傍晚,暑熱依舊籠罩著城市。
回家路上經過五金店,我進去買了分貝儀。最便宜的那種,夠用就行。
店主是個老師傅,聽我說明用途后搖頭:“姑娘,這種事最好協商解決。”
“試過了,沒用。”我說。他嘆了口氣,多送了我兩節電池。
晚上八點,樓上空調準時啟動。我打開分貝儀放在窗臺,關緊窗戶。
讀數在五十五到六十二分貝之間波動。根據標準,夜間臥室噪音不應超過四十分貝。
我錄制了十分鐘的視頻,同時拍攝分貝儀讀數。窗外熱風讓鏡頭蒙上霧氣。
九點半,我再次敲響1203的門。這次開門的李江河光著膀子,滿身汗味。
“又怎么了?”他語氣里帶著不耐煩。“李師傅,我測了噪音,超標嚴重。”
我給他看手機里的視頻和讀數。他瞥了一眼,轉身回屋拿了件T恤套上。
“這東西準嗎?我家空調才買了四年,大品牌的,怎么可能噪音那么大。”
“不是空調質量問題,是安裝位置不對。”我盡量冷靜,“您看,距離我窗戶不到兩米。”
“當初安裝時物業驗收通過的。”他重復著這句話,“有問題你找物業去。”
“我找過了,等周一羅主任上班。但在這之前,能不能請您調整一下使用時間?”
李江河點起煙,深吸一口。“小傅,我也要生活。這么熱的天,誰家不開空調?”
“我不是不讓您開,只是希望別整夜開著,或者把出風口方向調一下。”
“調方向得重新安裝支架,得花錢。”他吐著煙圈,“要不這樣,你出一半費用?”
我愣住了。這明明是他的問題,現在卻要我來承擔費用?
“李師傅,是您的安裝位置影響了我的正常生活。”我提醒他。
“那你去告我吧。”他突然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看看法院管不管這事。”
說完他退后一步,關上了門。我站在走廊里,聽見門內傳來電視的聲音。
還有他大聲的嘟囔:“現在的年輕人,一點小事就較真……”
回到房間,空調外機的轟鳴聲聽起來格外刺耳。我坐在黑暗里,沒有開燈。
手機屏幕的光照亮我的臉。相冊里存著各種證據:視頻、照片、測量數據。
但我清楚,這些在現實面前多么無力。訴訟需要時間、金錢和精力。
而我只是個普通上班族,每天要為生計奔波。我沒有那么多資源消耗在這件事上。
可難道就這樣忍受下去?整個夏天還有兩個月,難道每個夜晚都要這樣度過?
我走到窗前,看著那臺外機。風扇在黑暗中高速旋轉,發出令人焦躁的嗡鳴。
熱風持續不斷地涌來,即使關著窗也能感受到那股燥熱。我的額頭滲出細汗。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奶奶家的院子。夏天太熱時,她會在院子里灑水。
水蒸發時會帶走熱量,這是最簡單的物理原理。一個念頭在我腦中慢慢成形。
![]()
03
周一上午,我請假去了物業辦公室。羅主任是個六十歲左右的女士,戴著老花鏡。
她聽我說明情況后,從檔案柜里找出我們這棟樓的竣工圖紙。
“你看看,12樓的空調機位確實是設計在這里的。”她指著圖紙上的標記。
“但設計時沒考慮到會正對樓下窗戶嗎?”我問。
羅主任扶了扶眼鏡:“一般來說,空調機位都會錯開窗戶位置。你們這戶有點特殊。”
她翻出當年的安裝登記表:“1203的李先生是四年前入住的,安裝時確實報備過。”
“物業當時沒提出異議?”“那時候的管理不是我們公司,具體情況不清楚。”
典型的推諉。我拿出自己測量的數據和照片:“現在事實是,我的正常生活受到了影響。”
“這樣吧,我聯系李師傅,咱們三方坐下來談談。”羅主任撥通了電話。
李江河答應下午三點來物業辦公室。等待的時間里,我去了附近的法律援助中心。
值班律師是位年輕女性,聽完我的陳述后她認真做了記錄。
“相鄰權糾紛屬于民事訴訟,你可以起訴。”她說,“但我要提醒你,這類案件周期很長。”
“一般要多久?”“從立案到一審判決,順利的話半年左右。如果對方上訴,更久。”
“而且你需要提供專業檢測報告,證明噪音和熱輻射超標。這需要找有資質的機構。”
我道謝離開時,律師遞給我一張名片:“如果需要代理,可以聯系我。費用可以商量。”
回到物業辦公室已經兩點五十。李江河遲到了二十分鐘,進來時手里夾著煙。
“羅主任,這么急叫我什么事?”他大大咧咧地坐下,瞥了我一眼。
羅主任倒了三杯水,開始主持調解。“李師傅,樓下小傅反映你家空調外機影響她休息。”
“這事我們聊過了。”李江河說,“空調位置是開發商設計的,我又沒亂裝。”
“但確實給小傅造成了困擾。”羅主任轉向我,“小傅,你的具體訴求是什么?”
“兩個方案:一是調整外機位置,二是調整出風口方向,至少不要直對我窗戶。”
李江河搖頭:“挪位置不可能,那是承重墻。調方向得重新安裝,少說一千塊。”
“費用應該由您承擔,因為是您的安裝位置不當造成了問題。”我說。
“憑什么?”他提高音量,“我用得好好的,四年都沒事,怎么你一搬來就有問題?”
羅主任趕緊打圓場:“兩位都冷靜一下。李師傅,空調出風口對著人家窗戶確實不合適。”
“那您說怎么辦?”李江河往后一靠,“總不能讓我的空調吧?這大夏天的。”
調解陷入僵局。羅主任提出折中方案:“李師傅,晚上睡覺時能不能調成靜音模式?”
“靜音模式制冷效果差,我睡不好。”李江河站起來,“羅主任,這事我態度很明確。”
“空調外機位置符合當初安裝規范,我正常使用我的電器,沒有任何問題。”
“如果她覺得受影響,可以自己想辦法。裝隔音窗,或者搬走。”
他說完就往外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我一眼:“有本事你去告我,我奉陪。”
辦公室安靜下來。羅主任摘下眼鏡揉揉眉心:“小傅,你也看到了,李先生比較固執。”
“物業不能強制他整改嗎?”“我們沒有執法權,只能調解。調解不成,建議你走法律程序。”
走出物業辦公室時,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街上車流喧囂,行人匆匆。
我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明明道理在我這邊,卻找不到解決問題的途徑。
法律程序漫長而昂貴,而問題迫在眉睫。每天晚上我都要忍受噪音和熱浪。
回到公司已是下午四點。總監找我談話,委婉地提醒我最近工作效率下降。
“小傅,你是個有潛力的設計師,但最近交付的稿子質量不太穩定。”
“對不起,王總。我最近休息不太好,家里有些事。”我道歉。
“能處理好嗎?需要的話可以調休兩天。”總監說,“但工作不能耽誤。”
我保證會調整狀態。下班時,同事小琳約我吃飯,我婉拒了。沒心情社交。
在地鐵上,我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廣告牌。城市這么大,我卻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束手無策。
那個念頭又冒了出來——灑水降溫。但這次想得更具體了。
回到家,空調外機還沒啟動。我站在窗前仔細觀察它的結構。
外殼是金屬的,風扇在后側,散熱片在內部。出風口在正面,直對我的窗戶。
如果我能讓這一片區域保持濕潤,水蒸發時會吸收大量熱量。
同時,潮濕的空氣會不會對外機產生影響?我不確定,但值得嘗試。
晚上八點,熟悉的轟鳴再度響起。我拿出準備好的水盆和毛巾。
將毛巾浸濕后掛在窗框內側,水珠緩緩滴落。我又用噴壺向窗外噴灑水霧。
效果立竿見影——吹進來的風溫度明顯降低了,雖然還是潮濕悶熱。
但噪音沒有絲毫減弱。我戴上耳塞,開始搜索“潮濕環境對空調外機的影響”。
論壇里有人討論過類似問題:長期暴露在潮濕環境中的外機容易生銹。
電路板受潮可能導致短路,風扇軸承銹蝕會增加噪音和能耗。
我關了網頁,心里有種復雜的情緒。這不是我最初的目的,但現在……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夢里全是水聲和機器的轟鳴,交替出現。
凌晨醒來時,毛巾已經干了。窗外傳來嘀嗒聲,外機冷凝水持續滴落。
我起身換了一條濕毛巾,看著水珠在玻璃上劃出長長的痕跡。
04
從那天起,我開始有規律地進行我的“降溫工程”。
每天早上出門前,我會在窗邊掛兩條浸透水的厚毛巾。中午回家換一次。
晚上空調開啟后,我會用噴壺每隔半小時向窗外噴灑水霧。
周末時我去批發市場買了三條加厚絨毯,吸水性極強的那種。
攤主是個大姐,好奇地問:“姑娘,買這么多毯子干嘛?開旅館啊?”
“家里太熱,用來降溫。”我回答。她笑了:“現在年輕人辦法真多。”
我把毯子剪成合適的大小,每天輪流使用。浸水后沉甸甸的,掛在窗邊像旗幟。
水汽在高溫下蒸騰,確實讓吹進房間的風涼爽了些。但代價是濕度急劇上升。
房間里的墻壁開始出現細小水珠,木制家具摸上去有些潮乎乎的。
我買了除濕機,每天下班后開兩小時。電費明顯上漲,但我顧不了那么多。
同時,我開始系統地記錄。準備了一個筆記本,每天記錄以下數據:外機運行時間、室外溫度、室內溫度、濕度、噪音分貝值。
我還用手機定時拍攝外機的狀態。早晨的干燥狀態,運行時的震動幅度。
特別留意了外機外殼的變化——金屬表面開始出現細小的水漬痕跡。
一周后的傍晚,我在電梯里遇見李江河。他提著兩袋啤酒,身上有酒氣。
“喲,小傅啊。”他主動打招呼,“最近怎么樣?還熱嗎?”
“老樣子。”我說。他笑了:“要我說,你買個空調不就解決了?”
“我的窗戶被您家外機熱風吹著,裝了空調效果也差。”我平靜地回答。
電梯到了十一樓,我走出去時,他在身后說:“那你繼續忍著吧。”
門關上前的剎那,我看見他咧嘴笑的樣子。那笑容里有種居高臨下的得意。
回到房間,我站在窗前看著那臺外機。夕陽給它鍍上一層金色。
但我知道,幾小時后它就會變成擾人的怪物。我深吸一口氣,換上濕毯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決定。既然溫和的方式無效,那就堅持自己的方法。
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生存。在找到更好的解決方案前,我必須自救。
第二天我去書店買了相關書籍。《物業管理條例》《環境保護法》《噪聲污染防治法》。
還在網上找到一份相鄰權糾紛勝訴的判決書,打印出來仔細研讀。
原告的證據鏈非常完整:連續三個月的噪音監測記錄、多次溝通錄音、物業調解記錄。
最關鍵的是,原告證明了被告“明知其行為影響他人生活而拒不改正”的主觀惡意。
我需要的正是這樣的證據鏈。筆記本上的記錄還不夠,需要更專業的呈現。
我在手機上下載了噪音監測APP,比我的分貝儀更精準。還買了溫濕度計。
每天晚上,我會錄制十分鐘的完整視頻:先拍窗外的外機,再拍室內的溫濕度計。
最后拍下自己的黑眼圈和疲憊狀態。這些都將成為證據的一部分。
七月中旬,進入三伏天。氣溫持續在三十五度以上,夜間也不低于三十度。
樓上的空調開啟時間越來越長。以前是晚上八點到凌晨兩點,現在變成晚上七點到凌晨四點。
有時候清晨六點又開始運行。我的睡眠被切割成碎片,精神狀態越來越差。
公司里,我第三次搞錯了客戶要求的顏色方案。總監找我談話時面色嚴肅。
“傅靜萱,如果你不能處理好個人問題,我可能要建議你休長假了。”
“對不起,王總。再給我一周時間,我一定調整好。”我幾乎是懇求地說。
總監嘆了口氣:“你是我們組最有靈氣的設計師,我不想失去你。但工作就是工作。”
那天我加班到九點,修改完所有錯誤的設計稿。離開公司時夜色已深。
地鐵上,我看著玻璃里自己的倒影。瘦了,眼神黯淡,整個人像被抽干了精氣。
但我不能倒下。這場對抗關乎的不僅是一臺空調,更是我作為人的基本尊嚴。
回到家,濕毯子已經干了。我重新浸濕掛上,然后坐在窗前發呆。
外機轟鳴著,窗玻璃微微震動。熱風裹挾著水汽涌進來,潮濕而悶熱。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家里空調壞了,父親在院子里鋪涼席,母親灑水降溫。
我們躺在涼席上看星星,父親搖著蒲扇,講他年輕時的故事。那是簡單的快樂。
而現在,我在這座城市里,為了一個睡覺的權利,要和鄰居展開無聲的戰爭。
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視頻電話。我趕緊整理頭發,擠出笑容。
“靜靜,怎么這么憔悴?工作太累了嗎?”母親一眼就看出了問題。
“沒事,就是天熱睡不好。”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
“租房空調不好用嗎?不行就換一個房子,身體要緊。”
“再看吧,剛搬進來沒多久。”我轉移話題,“爸的腰好點了嗎?”
聊了十分鐘后掛斷電話。我靠在墻上,突然很想哭,但眼淚流不出來。
疲憊已經深入骨髓。我看著窗外的外機,它安靜地懸掛在那里,像沉睡的獸。
但我知道,再過一會兒它就會醒來,繼續它的咆哮。
我走到書桌前,翻開筆記本。在今天的記錄后,我加了一行字:“第27天。決定堅持下去。不是為了贏,而是不能輸。”
![]()
05
進入八月后,事情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首先是天氣。連續一周的雷陣雨,空氣濕度長時間保持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我的濕毯子在這種天氣里幾乎不會干,窗邊形成了持續的水汽帶。
其次是那臺外機的聲音開始變得不穩定。有時候會突然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像是金屬摩擦的聲音,持續幾秒后消失。運行時的震動也明顯加劇。
有一天深夜,我被一陣刺耳的噪音驚醒。像是風扇刮到什么東西的聲音。
我打開手機錄像,對準外機。在鏡頭里,我看到外機外殼在劇烈抖動。
持續了約兩分鐘后恢復正常。但之后每隔半小時就會出現類似的抖動。
第二天是周六,我照常掛出濕毯子。上午十點,聽到樓上傳來爭吵聲。
聲音透過天花板傳來,斷斷續續。“早就讓你修……”“能用就行……”
似乎是一男一女在爭執。后來才知道,李江河的妻子從老家過來了。
中午我出門買菜,在小區花園看見李江河和一個女人坐在長椅上。
女人四十多歲,穿著碎花連衣裙,正在抹眼淚。李江河煩躁地抽著煙。
“空調壞了就修,哭有什么用?”他的聲音很大。“這么熱的天怎么過?”女人說。
我快步走過,心里一動。空調壞了?是我每天制造的水汽起作用了嗎?
下午我在家工作,樓上持續傳來敲打聲。有人似乎在檢修空調。
傍晚時分,我聽見窗外有動靜。拉開窗簾一看,一個年輕人正站在維修吊籃里。
他穿著藍色工作服,正在檢查那臺外機。我打開窗戶,熱浪撲面而來。
“師傅,這空調怎么了?”我問。年輕人轉過頭,約莫二十七八歲,眉眼清秀。
“風扇異響,業主報修。”他說著,用螺絲刀卸下了外機外殼。
我看著他工作。外機內部暴露出來,散熱片上布滿了灰塵和絮狀物。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金屬部件上的銹跡——螺絲、支架、甚至部分電路板外殼。
“這機器怎么銹得這么厲害?”維修工自言自語,“才四年不應該啊。”
他拿出手機拍照,然后開始拆卸風扇。我注意到風扇軸承處有深褐色銹斑。
“師傅,這種情況常見嗎?”我問。他抬頭看我:“你住樓下?”
“嗯,1103。這臺外機正對我窗戶,噪音很大。”
他點點頭,表情有些同情:“安裝位置確實有問題。現在銹成這樣,噪音只會更大。”
“銹蝕是因為潮濕嗎?”“大概率是。你看這棟樓朝向,下午西曬嚴重,晚上溫度高。”
“加上最近濕度大,如果剛好有水汽持續對著外機吹,很容易加速銹蝕。”
他說得很專業。我心跳加快,但保持平靜:“那修得好嗎?”
“得換風扇電機和軸承,還要處理電路板銹跡。費用不低。”他重新裝上外殼。
“我先跟業主報價,看他修不修。”維修工準備離開時,我叫住他。
“師傅貴姓?”“姓吳,吳俊俠。”他笑了笑,“名字有點土,我爸給取的。”
“吳師傅,如果業主不修,會有什么后果?”
“輕則噪音更大耗電更多,重則短路跳閘。最壞的情況……可能引發火災。”
他說得很平淡,但我心里一震。火災?這超出了我的預期。
吳俊俠的吊籃升了上去。我關上窗,看著濕漉漉的毯子,水珠正一滴滴落下。
那天晚上,樓上的空調沒有開。難得的安靜,但我反而睡不著了。
我起身看著那臺外機,它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如果真發生火災……
不,不會的。我只是在降溫自救,沒想過會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
但另一個聲音在腦海里說:你知道潮濕對電器的影響,你持續制造水汽。
你甚至查過相關資料,了解可能的后果。你只是在自我安慰。
我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要不要停止?現在停止還來得及。
但樓上依然沒有調整外機的意思。如果我停止,又要回到每天無法入睡的狀態。
工作可能不保,健康持續惡化。這公平嗎?為什么我要為別人的錯誤買單?
凌晨兩點,我做了決定。繼續,但調整方法。減少水量,只保持基本降溫效果。
第二天,我換了更薄的毛巾,水量減半。濕氣明顯減少,但降溫效果也差了。
晚上空調還是沒開。我聽見樓上開窗的聲音,還有李江河的抱怨:“熱死了。”
第三天,空調恢復了運行,但聲音更加怪異。像是哮喘病人的呼吸,時斷時續。
運行半小時后突然停止,幾分鐘后又重新啟動。頻繁的啟停讓噪音變成斷續的折磨。
我重新打開筆記本,在記錄后添加備注:“外機運行異常,頻繁啟停,異響加劇。”
同時,我開始查閱電器火災的相關案例。大多數是由于電路老化、短路引起的。
潮濕環境確實會加速電路老化,特別是如果電路板已經有銹蝕跡象。
那天下午,我去買了兩個滅火器,一個放廚房,一個放臥室。還檢查了煙霧報警器。
做好這些后,我站在窗前,看著那臺日漸銹蝕的外機。心情復雜。
我想要一個安靜的睡眠環境,僅此而已。但現在事情可能滑向危險的方向。
晚上,我給吳俊俠打了個電話。通過物業要到了他的聯系方式。
“吳師傅,我是樓下1103的。想問問樓上空調修了嗎?”
“業主嫌貴,只讓我清了灰,沒換部件。”吳俊俠說,“我提醒過風險,他不聽。”
“最壞的情況概率大嗎?”“不好說。機器現在狀態很差,建議你提醒下業主。”
掛斷電話后,我猶豫了很久。最終,我寫了張紙條:“李師傅,空調外機銹蝕嚴重,有安全隱患,建議盡快徹底維修。1103住戶。”
我把紙條塞進他家門縫。這是我最后的善意提醒。
第二天,紙條被原封不動地塞回我的門縫。背面多了兩個字:“多事。”
我看著那潦草的字跡,突然感到釋然。我已經盡力了,問心無愧。
從那天起,我恢復了原來的水量。三條厚毯子輪流使用,保持窗邊持續濕潤。
我還買了加濕器,放在窗臺上。雖然效果有限,但心理上覺得多了一層保障。
八月十日,氣象臺發布高溫紅色預警。連續一周氣溫超過三十八度。
我的房間像個桑拿房。濕毯子蒸騰的水汽讓室內濕度長期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墻壁開始出現霉點,木地板邊緣翹起。我不得不每天用除濕機抽水。
而樓上的空調,在持續高溫中掙扎著工作。它的聲音越來越像垂死野獸的哀嚎。
06
八月十五日,凌晨三點,我被刺耳的警報聲驚醒。
不是煙霧報警器,而是樓上傳來的連續蜂鳴聲。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的悶響。
我跳下床,聽見樓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和叫喊。女人的尖叫聲穿透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