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我叫林淑英,今年六十三,退休整三年。退休金每月十五號準時到賬,五千六,不多不少。在江州市這種地方,夠用,也僅僅只是夠用。老伴去得早,兒子陳明哲是我最大的念想,也是我如今生活的軸心。他在一家叫“迅科”的公司當小組長,兒媳沈月是私立幼兒園的老師,孫女萱萱,五歲,是我心尖上的肉。
我住在城東的老小區,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城西的新樓盤。隔著大半個城市,我每周末過去,像奔赴一場神圣的儀式。買菜,做飯,打掃,陪萱萱玩。兒子忙,常加班。沈月也忙,心思活絡,總琢磨著給孩子報更貴的班,換更好的學區。他們的日子繃著一根弦,我能感覺到,那弦上壓著房貸、車貸、萱萱的早教學費,還有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與人比較的焦灼。
我幫不上大忙,只能盡量不添亂。每次去,總拎著當季最便宜卻新鮮的蔬菜水果,肉也挑他們愛吃的買。我的退休金,一半悄悄貼補在他們的菜籃子里,另一半,自己緊緊巴巴地過日子。我不覺得苦,看著萱萱吃我做的飯長得白白胖胖,看著兒子能回家吃口熱乎的,心里就踏實。
矛盾是從一件裙子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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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周五,我照例去接萱萱放學。幼兒園門口,孩子們像一群色彩斑斕的小鳥涌出來。萱萱牽著一個女孩的手,蹦蹦跳跳。那女孩穿一條鵝黃色的連衣裙,蓬蓬的紗擺,上面綴著細碎的小亮片,在夕陽下一閃一閃,像兜了一身碎金子。萱萱的眼睛就粘在那裙子上,挪不開。分別時,她小聲對那女孩說:“你的裙子真好看,像公主。”
“我媽媽在網上買的!”女孩脆生生地說,語氣里帶著小小的驕傲。
萱萱回過頭看我,眼睛亮晶晶的,沒說話,只是那眼神,軟軟地,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渴望,鉤子一樣扯了一下我的心。她很少主動要什么,我和她爸媽都教她,小孩子不能攀比。
周末,沈月帶萱萱去游樂場,我收拾屋子。在沙發上,看到沈月亮著的手機屏幕,頁面停在一個購物軟件上,搜索欄里是“兒童禮服裙 明星同款”,下面那些裙子,標價動輒上千。我默默移開眼,心里那點被萱萱眼神鉤起來的念頭,卻像水里的葫蘆,按下去又浮起來。
周一,送完萱萱,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市里最大的百貨商場。童裝樓層,光鮮亮麗。我一家家看,那些標牌上的數字讓我心驚。走到一個色調柔和的專柜前,模特身上一條櫻桃紅的連衣裙抓住了我。樣式簡單大方,棉布質地,領口有一圈細致的刺繡,袖子是可愛的泡泡袖。顏色正,襯膚色。我伸手摸了摸,軟和。看了一眼價簽:598。
我的心咚地一跳。將近六百塊,比我一個月菜錢還多。我轉身想走,眼前卻晃著萱萱看著那鵝黃裙子的眼神。腳步挪不動了。售貨員是個臉上帶笑的小姑娘,輕輕說:“阿姨,給孫女看衣服?這條裙子我們賣得很好,料子舒服,孩子穿著蹦跳也方便。今天最后一天活動,打九五折。”
折扣下來,也要五百多。我站在那兒,腦子里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說,林淑英你瘋了,六百塊買條孩子穿不了多久的裙子?另一個聲音微弱卻執著:萱萱從來沒穿過這么好的裙子,她眼里的光,不值六百塊嗎?兒子小時候,家里困難,總是撿親戚家孩子的舊衣服穿,我那時心里就發誓,以后有了孫子孫女,一定盡力讓他們穿得體面些。
我想到這個月退休金還剩兩千多,菜錢我擠擠,少買兩次肉,少坐幾趟公交,多走走路,也能省出來。手指在口袋里捏了又捏,捏著那張薄薄的儲蓄卡,手心都出了汗。
“開票吧。”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有點干,有點虛。
付錢的時候,刷卡機“嘀”一聲響,我的心也跟著空了一下,隨即又被一種夾雜著心疼的、微弱的喜悅填滿。我想象著萱萱穿上這裙子的樣子,一定像年畫上的娃娃,好看極了。
周三,我帶著精心包好的裙子去了兒子家。沈月那天調休在家。萱萱看到裙子,歡呼一聲,小臉興奮得通紅,抱著盒子不肯撒手。沈月拿起裙子看了看,摸了摸料子,笑著問:“媽,這裙子不便宜吧?多少錢?”
我正幫著摘菜,隨口答:“還好,給孩子穿,好看就行。”
“牌子好像還行,”沈月翻看了一下吊牌,“在哪兒買的?商場?”
“就……百貨大樓。”我沒敢說具體柜臺。
“哦。”沈月應了一聲,沒再多問,轉身去輔導萱萱練鋼琴了。我松了口氣,心里那點不安卻隱隱約約還在。
萱萱迫不及待地換上了新裙子。櫻桃紅襯得她小臉白嫩,眼睛越發黑亮。她在鏡子前轉圈,紗擺飛揚,笑聲銀鈴一樣。那一刻,我覺得那六百塊,花得值。我拿出老手機,不太熟練地給她拍了好幾張照片,背景是客廳那盆有點蔫的綠蘿。萱萱擺著姿勢,笑容燦爛。我挑了一張最好看的,發到了“幸福一家人”的家族群里。群里平時多是兒子發萱萱的視頻,或者沈月轉發一些育兒文章,我很少說話。照片發出去,我配了兩個字:“好看。”
很快,兒子發了個大拇指的表情。幾個親戚也跟著夸“萱萱真漂亮”“奶奶疼孫女”。我心里那點剩余的忐忑,在大家的夸獎里慢慢化開了,變成一點小小的、熨帖的甜。我甚至想,也許沈月也覺得不錯,只是她節儉慣了,嘴上不說。
平靜在周五夜里被打破。
那天兒子加班到很晚,我帶著萱萱先睡了。不知幾點,被手機連續震動的嗡嗡聲吵醒。迷迷糊糊拿起來,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疼。“幸福一家人”群里,未讀信息十幾條。最上面是沈月發的一張圖片,點開一看,是我買那條裙子的購物小票,金額“598.00”那個數字,被用紅色的圈特意圈了出來,刺眼得很。
下面跟著沈月發的文字,一句一句,跳進我眼里:
“@林淑英 媽,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自己退休金才幾個錢,就敢給萱萱買六百塊的裙子?”
“您看看這發票!598!夠家里一周伙食費了!”
“我知道您疼萱萱,但疼孩子不是這么疼的!她現在正是養成習慣的時候,不能這么虛榮!”
“我們明哲天天加班到半夜,賺錢多不容易?我精打細算,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為了萱萱上個好點的興趣班,我自己半年沒買新衣服了!”
“您倒好,大手大腳,六百塊買條裙子!穿幾次就小了!”
“萱萱以后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您這樣亂花,我們以后還敢讓您帶孩子嗎?敢讓您接她放學嗎?”
“今天她回來就一直說那件鵝黃裙子多好看,是不是您在她面前說什么了?孩子現在就開始攀比,以后怎么辦?”
字字句句,像淬了冰的針,隔著屏幕,扎得我渾身發冷,握著手機的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群里一片死寂,沒有人接話。先前夸萱萱漂亮的那些親戚,此刻頭像都沉默著,像一個又一個黑洞。兒子也沒有出現。不知道是沒看到,還是看到了,不知道說什么。
我看著那一個個問號,一句句質問,特別是最后那句“以后還敢讓您帶孩子嗎”,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臟,一點點收緊,透不過氣來。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好像當眾被剝光了衣服,晾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我打了一行字:“我就是看萱萱喜歡……”手指懸在發送鍵上,半天,又一個字一個字刪掉了。解釋什么呢?在沈月看來,這本身就是罪過,是“老糊涂”,是“亂花”,是“不顧他們辛苦”,是“帶壞孩子”。
我關掉手機屏幕,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空調運行的低微聲響。胸口那里,堵著一團又熱又硬的東西,咽不下,吐不出。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那是窗外路燈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溜進來的。腦子里嗡嗡的,一會兒是沈月那些鋒利的話,一會兒是萱萱穿著紅裙子轉圈的笑臉,一會兒是刷卡時那“嘀”的一聲,一會兒是兒子疲憊的臉。
我就這么躺著,一動不動,直到窗外天色由濃黑變成灰白。群里的消息再沒有增加,那最后幾句質問,像幾根丑陋的釘子,死死地楔在屏幕里,也楔在了我的心上。
這一夜,兒子沒有回來。也沒有一條私聊的信息,問我一句,或者哪怕打個圓場。
天徹底亮了。我慢慢起床,手腳冰涼。走到客廳,那條櫻桃紅的裙子,被萱萱脫下來后,隨意搭在沙發背上,像一團頹敗的紅云。我走過去,用手摸了摸,料子還是那么軟和。只是那點鮮亮的紅,此刻看著,有點刺目,有點可笑。
我默默收拾了自己的幾件簡單衣物,塞進那個用了多年的舊帆布包里。給萱萱做好早飯,溫在鍋里。寫下張字條:“萱萱,奶奶回老家住幾天。早飯在鍋里。”
然后,我輕輕帶上門,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樓下的公交站,最早一班開往長途汽車站的車剛好駛來。我上了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車子發動,駛出小區,駛過繁華的街道,駛向車站。窗外的城市剛剛蘇醒,忙碌而陌生。我靠在有些破舊的椅背上,閉上眼睛。
手里緊緊捏著那張回老家清川縣的車票。
清川縣城的早晨,是被遠處國道隱約的車流聲和樓下早點攤油炸食物的“滋啦”聲喚醒的。我住在老房子三樓,一室一廳,家具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款式,蒙著洗不掉的舊色。空氣里有股淡淡的、揮之不去的灰塵和樟腦丸混合的味道。頭兩天,我幾乎沒怎么出門。把屋子從里到外擦洗了一遍,窗戶推開,灌進來的風帶著河岸邊特有的、微腥的水汽。身體在忙碌,腦子卻是木的。偶爾停下,看著窗外灰撲撲的樓房間漏出的一小片天,那種胸口被堵住的感覺又會漫上來。
手機一直靜悄悄的。家族群沉寂了,仿佛那晚的疾風驟雨只是我的一場噩夢。兒子陳明哲沒有打電話來。沈月更沒有。只有萱萱,在第二天下午,用沈月的手機發了一條語音過來,奶聲奶氣地問:“奶奶,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想你做的雞蛋羹了。”
我聽著,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趕緊清了清嗓子,用盡量輕快的聲音回過去:“萱萱乖,奶奶在老家辦點事,過幾天就回去。想吃什么,奶奶回去就給你做。” 發完,盯著屏幕,盼著能再有一條。沒有。沈月大概就在旁邊看著,或者,那條語音本就是在她允許下才發出來的。我甚至能想象出沈月略帶審視的表情。
孤獨像潮水,在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舊屋里漲起來。我意識到,我之前的整個世界,幾乎都圍繞著兒子一家轉動。如今這根軸心似乎無聲地斷裂了,我像顆被甩出去的珠子,茫然地滾落在角落。
不行,不能這么憋著。我心里那股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硌得生疼。我得跟我兒子說說。我是他媽,養他這么大,難道就因為給孫女買了條裙子,就成了“老糊涂”,成了這個家的罪人?我得問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三天傍晚,估摸著他該下班到家了,我撥通了陳明哲的電話。響了好幾聲,他才接起來。
“喂,媽。” 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背景音里有電視的聲響,還有萱萱隱約的玩鬧聲。
“明哲,吃飯了嗎?” 我盡量讓聲音顯得平常。
“正吃呢。媽,你在老家還好吧?” 他問,語氣客套而疏離,像在問候一個遠房親戚。
“我沒事。房子收拾了一下,挺好。” 我頓了頓,吸了口氣,那股委屈頂著喉嚨往上沖,“明哲,群里……群里月月說的那些話,你看到了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只有電視廣告的嘈雜聲。然后,我聽見他壓低了些聲音,好像走開了幾步:“看到了。媽,你也別往心里去。月月她……她就是壓力大,說話沖。萱萱那個英語班又要交錢了,她看中的那個學區房,首付還差一大截,心里著急。”
“她著急,就能那么說我?” 我的聲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些,“我花的是自己的退休金!我一沒偷二沒搶,就是看萱萱實在喜歡,才咬牙買了一件!我怎么就‘老糊涂’了?怎么就成了‘亂花錢’、‘帶壞孩子’了?” 話趕著話,眼淚不爭氣地涌上來,我使勁忍著。
“媽,媽,你小聲點……” 陳明哲的聲音帶著點不耐煩和為難,“月月說話是不太注意方式,可……可道理也不是完全沒道理。您那退休金,是該攢著點,以后萬一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是保障。給孩子買那么貴的衣服,確實……沒啥必要。穿不了多久就小了。現在的小孩,不能太慣著。”
我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悶棍,耳朵里嗡嗡作響。我等著,盼著,以為兒子至少會為我說句話,哪怕只是敷衍地安慰兩句。可我等到的是什么?是“道理也不是完全沒道理”,是“沒啥必要”,是“不能太慣著”。
“所以,你也覺得我錯了?” 我的聲音抖得厲害。
“媽,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 陳明哲嘆了口長氣,那嘆氣聲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我心里,“是觀念問題,是消費觀念不同。您那一輩,苦慣了,現在有點兒錢,想補償孩子,我理解。可我們這一代,壓力真的很大,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月月也是為了這個家。您……您就體諒體諒她,也體諒體諒我,行嗎?別再為這點小事鬧別扭了。”
小事?原來,我感受到的屈辱、傷心,我半夜驚醒的心悸,我千里迢迢跑回老家的倉皇,在他眼里,只是“這點小事”,只是“鬧別扭”。
“我沒鬧別扭。” 我聽見自己干巴巴的聲音說,“我就是心里堵得慌。”
“那您就在老家散散心,住幾天。等氣消了再回來。月月這邊……我會說說她的。但媽,您以后也注意點,花錢……別太隨意了。畢竟,咱們現在是一家人,錢的事,得有個商量。” 他說得語重心長,仿佛在教導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一家人?商量?我花自己錢的時候,跟誰商量過?他們買房買車報天價興趣班的時候,又幾時跟我商量過?貼補進他們菜籃子里的那些錢,難道是我變出來的?
這些話在我舌尖翻滾,滾燙,卻最終沒能吐出來。我知道,說出來,只會換來更長的沉默,或者更無奈的“道理”。那一刻,我忽然覺得無比疲倦,連爭論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知道了。” 我聽見自己這么說,聲音空空的,“你吃飯吧。”
掛了電話,我坐在昏暗的客廳里,很久沒動。窗外徹底黑透了,遠處零星的燈光,像浮在黑色水面上的幾點慘淡的油星。第一次嘗試“反抗”,或者說,試圖溝通,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化解了,被定義成“觀念問題”,被要求“體諒”。而我兒子,我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站在了他的妻子那邊,用他所謂的“道理”和“壓力”,把我所有的委屈,輕輕巧巧地壓了下去。
這比沈月直接的指責更讓我心寒。那是一種被最親的人,從背后緩慢抽走支撐的冰涼。
我以為這就夠了,這委屈我得自己慢慢消化。可我沒想到,沈月并沒打算讓這件事就這么“過去”。
又過了兩天,是個周六上午。我正對著陽臺那盆半死不活的茉莉花發呆,手機忽然連續震動起來。還是“幸福一家人”的群。我的心下意識一緊。
點開,是沈月發的一個鏈接,標題很長很醒目:“警惕!溺愛和過度物質滿足正在毀掉我們的下一代!轉發給家族群每一位家長看看!” 下面跟著她的一段話,這回沒有直接@我,但每個字都像長了眼睛,直往我這里瞟:
“各位叔叔伯伯嬸嬸,特別是家里有小孩的,真的建議大家花幾分鐘看看這篇文章。現在社會競爭多激烈啊,我們不能光想著自己那一代沒享受過,就無節制地滿足孩子。今天要六百的裙子,明天就敢要六千的玩具!從小養成攀比、虛榮、不懂珍惜的壞習慣,將來怎么得了?”
“我們做家長的,再苦再難,也得把孩子的教育、孩子的未來放在第一位。該花的錢,比如好的教育、增長見識的旅行,咬牙也得花;不該花的,比如超出承受能力的奢侈品、純粹為了面子的消費,一分也不能亂花。這才是真正對孩子負責。”
“有時候老人是好心,但觀念跟不上,容易感情用事。咱們做小輩的,該堅持的原則一定要堅持,該溝通的也要耐心溝通。都是為了孩子好,相信長輩們最終也能理解。”
她發完,群里照例是短暫的沉默。然后,我那個向來會做人的弟媳婦,第一個跳出來附和:“月月說得太對了!現在養孩子就是不能由著性子來。教育投資才是正路。” 接著,幾個家里也有孫輩的親戚,也陸續出來,發著“贊同”、“有道理”、“孩子不能慣”之類的表情或短句。
沒有人提裙子,沒有人提我。但所有人都知道,沈月在說什么,在敲打誰。她成功地把我那“六百塊”的“錯誤”,上升到了一個家庭教育原則的高度,并且贏得了家族內部的輿論支持。而我,被不動聲色地釘在了“觀念跟不上”、“感情用事”、“需要被溝通教育”的恥辱柱上。
我握著手機,手指冰涼。我看著那些跳出來的、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頭像,看著那些附和的話語,仿佛看到一張張模糊的臉,在沈月引領的方向下,朝我投來無聲的、贊同的、或至少是默認的目光。我成了一個反面教材,一個需要被“糾正”的典型。
這就是第二次矛盾升級。它更隱蔽,更“正確”,也更誅心。它不再僅僅是發泄情緒,而是有策略地構建一種“政治正確”,將我孤立。沈月甚至不需要再直接罵我一句,她就穩穩地站在了“為了孩子好”的道德制高點上,而我,連為自己辯解的余地都被剝奪了——難道我要說“給孩子買貴裙子沒錯”?那豈不是坐實了“虛榮”、“溺愛”的罪名?
我退出了微信,不敢再看。一種深切的無力感和荒謬感攫住了我。我不過是給心愛的孫女買了一件她穿上很好看的裙子,怎么就好像犯了天大的錯,成了需要被全家警惕和“糾正”的對象了?
老家也不能讓我平靜了。鄰居老太碰見我,閑聊時問起:“淑英,怎么突然回來了?兒子媳婦那邊都好吧?” 我含糊應著,卻覺得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探究。我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真的錯了?是不是我這輩人的思維,真的落伍了,跟不上他們“科學育兒”、“精細化理財”的步伐了?我那點基于愛的、想要給予的沖動,是不是真的成了“感情用事”的愚昧?
孤獨之外,又添了自我懷疑和無所適從。我不知道該怎么在這個家里,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許,根本就沒有我的位置了。我只是一個偶爾需要出現、提供勞力、卻最好閉上嘴、別添亂、別“亂花錢”的附屬品。
我翻出萱萱穿紅裙子那張照片,看著她的笑臉,心里一陣鈍痛。也許沈月是對的,這裙子,除了滿足我那一刻想看她開心的心情,除了讓我陷入如今這般境地,還有什么用呢?
周末下午,天氣悶熱。我無處可去,也不想待在逼仄的屋里,便沿著河岸慢慢走。河水渾濁,緩慢地流著,帶不走暑氣,也帶不走我心里的憋悶。走了不知多久,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江州市的。
我遲疑了一下,接了。
“喂,是林淑英阿姨嗎?” 一個有點耳熟,但一時想不起是誰的年輕女聲。
“是我,你是?”
“阿姨,我是以前住你對門的小秦啊,秦雪!您還記得嗎?后來我搬家了。”
記憶慢慢浮起來,是有這么個姑娘,活潑熱情,以前常來我家借個蔥姜蒜什么的。“哦,小雪啊,記得記得。好久沒聯系了,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阿姨,我昨天在‘悅購’百貨看見您了!不過離得遠,沒來得及打招呼。您是不是在四樓那個‘棉棠記’童裝專柜買東西了?我看您拎著他們家的袋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悅購”百貨,就是我去的那家商場。“棉棠記”,就是賣裙子的專柜。她看見了?她怎么知道我去了那兒?還特意打電話來問?
“啊……是,是去轉了轉。” 我含糊道,心里警鈴微作。
“真巧!我就在那層的客服中心上班。” 秦雪的聲音依舊熱情,“阿姨,您那天是不是買了條櫻桃紅的連衣裙?大概五百多那條。”
“是……怎么了?” 我握緊了手機,河邊嘈雜的人聲仿佛都退遠了,只剩下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聲。
“哎呀,也沒什么大事。” 秦雪壓低了點聲音,好像帶著點遲疑,“就是……就是我今天盤點上個月的客戶退換貨記錄,看到一條‘棉棠記’的退貨,櫻桃紅裙子,尺碼和您買的那條一樣,退貨人姓名……是沈月。退貨理由是‘尺寸不合適’。時間嘛,就是您回老家之后那天。我想著有點奇怪,那裙子您不是買給萱萱的嗎?沈月怎么又拿去退了?而且那裙子我看過,尺碼挺標準的……所以就想著,打個電話問問您,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或者,您不知道這事兒?”
退貨?沈月把我買的裙子……退了?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震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憤怒,順著脊椎慢慢爬上來。她不僅在群里羞辱我,不僅讓兒子“教育”我,不僅發動親戚輿論壓制我……她甚至,把我傾注了心意、還被萱萱那樣珍惜地穿過的裙子,悄無聲息地退掉了?
五百多塊錢,回到了她的賬戶。那件裙子呢?像一件不受歡迎的垃圾,被處理掉了。而我這份心意,連同萱萱穿上它時的快樂,也一起被丟棄、被抹殺了。
秦雪后面還說了些什么,我聽得模模糊糊,只記得自己用盡力氣,維持著語調的平穩,說:“哦……這樣啊。可能……可能確實不合適吧。謝謝你啊小雪,還特意告訴我。我這邊還有點事,先掛了。”
掛了電話,我站在河邊,午后的陽光白晃晃地刺眼,河水的腥氣撲面而來。我卻覺得渾身發冷,冷得微微顫抖。
原來,我的忍氣吞聲,我的黯然離開,我兒子的和稀泥,家族群的沉默與附和……都還不是終點。沈月用最實際、最徹底的方式,宣判了我那“六百塊”的徹底失敗和毫無價值。她連一件實物都不允許留下,仿佛要抹去我曾試圖表達愛意的所有痕跡。
我慢慢地,沿著來路往回走。腳步比來時更沉,更滯重。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歪歪斜斜地投在粗糙的水泥路面上。心里那片堵著的、發悶的廢墟之上,似乎有什么別的東西,在震驚和冰冷的寒意過后,開始一點點探出頭來。那不再是單純的委屈和傷心,而是一種極其緩慢、卻逐漸清晰的……某種帶著鐵銹味道的冷硬。
我回到老房子,沒有開燈,在漸漸濃重的暮色里坐著。手機屏幕暗著,像個黑色的、沉默的盒子。我知道,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沈月退了裙子,拿到了錢,她在群里樹立了“正確”形象,她贏得了支持。她下一步,還會做什么?而我,又該怎么辦?繼續在老家“散心”,直到他們“消氣”,或者等我“想通”?然后回去,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繼續做一個小心翼翼、看人臉色、連給孫女買件衣服都要掂量半天是否“正確”的奶奶?
窗外的天色,徹底黑透了。遠處零星的燈火,依舊漂浮在無邊的夜色里,照不亮眼前的路。這一卷的日子,就在這種無聲的、緩慢的、卻又無孔不入的壓迫與冰冷中,走到了一個看似停滯,實則暗流洶涌的節點。沒有鉤子,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懸而未決的沉寂。而我,被困在這沉寂中央。
清川縣的日子,像泡在溫水里,不冷不熱,卻一點點蒸發出心底最后那點熱氣。秦雪那個關于退貨的電話,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進看似平靜的湖面,漣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更沉的寒意。我沒有再去質問任何人。質問兒子陳明哲?他大概又會用那種疲憊的、息事寧人的口氣說:“媽,退了就退了吧,月月可能覺得顏色尺碼不合適,您別多想。” 質問沈月?那無異于把臉湊上去,迎接另一輪更精致、更占理的羞辱。我只是把這件事,連同之前所有的憋悶、委屈、心寒,一起壓在了心底某個角落,不去碰,也不敢細想。但我知道,它們在那里,發酵著,改變著某些東西的質地。
白天,我盡量讓自己忙起來。去菜市場買最便宜的菜,跟小販為一毛兩毛錢計較;把老房子的窗簾、床單都拆下來手洗;甚至翻出陳年舊物,一些老伴留下的、兒子小時候的玩意兒,慢慢整理。身體累一點,腦子就能空一點。只是每到下午,陽光斜斜地照進空蕩的客廳,塵埃在光柱里緩慢浮動時,那種無所依憑的空茫感便會準時襲來。窗外河對岸新建的樓盤,起重機緩緩轉動,象征著一種與我無關的、熱火朝天的生活。
手機成了我最不想碰又不得不碰的東西。家族群被我設置了免打擾,但偶爾點開,還能看到沈月轉發的一些鏈接,關于“如何避免隔代溺愛”、“家庭財務規劃與邊界感”、“高情商兒媳應對長輩過度付出”等等。她不再直接針對我,但這種持續不斷的、若有似無的“教化”信號,比直接的指責更讓人窒息。仿佛我是一棵需要不斷修剪、矯正的植物。兒子偶爾會發來萱萱的短視頻,孩子對著鏡頭唱歌、背詩,笑容依舊,但我看著,心里卻泛起細細密密的疼,夾雜著一種奇怪的疏離感。我的萱萱,好像被一層透明的玻璃隔在了另一邊。
我開始更仔細地回想一些細節。沈月對我退休金的數額,似乎格外清楚。我從未特意提過,但偶爾閑聊,說起物價,我說過“好在退休金每月按時到,五千多,緊著點也夠”。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是不是早就在心里,給我這“五千六”劃定了消費范圍?哪些是該花的(比如貼補他們生活費),哪些是“亂花”的(比如給萱萱買“不必要”的禮物)?
還有那次,大概半年前,她似笑非笑地提過一句:“媽,您這退休金卡,可得保管好,現在電信詐騙多,專盯老年人。”我當時還覺得她是關心。現在想來,那話里是不是藏著另一層意思——提醒我,這錢,別亂動,或者,最好在他們“需要”的時候,能動得“明白”?
疑點像水底的泡泡,一個個冒出來,細小,卻不容忽視。我忽然想起,大概兩個月前,兒子有次回來吃飯,唉聲嘆氣,說看中一個項目,想跟人合伙做點小生意,啟動資金還差七八萬。我當時說:“媽這里有點積蓄,不多,你要急用……”話沒說完,沈月立刻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兒子一下(我以為我沒看見),然后笑著打斷:“媽,不用不用,您那點錢自己留著養老。我們年輕,自己再想辦法。”當時只覺得兒媳懂事,現在琢磨,那“不用”是真的不用,還是覺得我那點錢太少,杯水車薪,或者,干脆覺得我的錢就該用在“更合適”的地方——比如,他們的日常開銷,讓他們能省下錢去填更大的窟窿?
這些念頭讓我不寒而栗。我甩甩頭,強迫自己停止這種近乎“惡意”的揣測。也許,真的是我想多了,是委屈和孤獨放大了猜疑。
轉變發生在一個陰雨的下午。我去郵政儲蓄所取點現金。柜臺的老職員是我多年前的同事,姓趙,退休返聘的。辦完業務,他隔著玻璃窗跟我閑聊:“淑英,回來常住啦?看你這氣色,不如在兒子那邊好啊。”
我苦笑一下:“回來清靜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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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壓低了聲音:“清靜也好。不過啊,淑英,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你那個兒子,前段時間,是不是來咱們這兒打聽過什么事?”
我一愣:“明哲?他回來過?沒跟我說啊。”
“就上個月吧,有個男的來,說是你兒子,問老年人退休金賬戶,如果本人……嗯,如果有點什么情況,家里人怎么能取出來。問得挺細的,什么密碼忘了怎么辦,需要些什么證明,監護權什么的。”老趙搖搖頭,“我當時忙著,是旁邊小劉接待的,聽了一耳朵。小劉還按規章解釋了半天。后來那人也沒辦業務,就走了。我瞅著背影有點像你兒子,但沒戴眼鏡,沒敢認。今天看你,才想起來問問。他沒跟你提?”
我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又猛地沖上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上個月?正是沈月開始在群里若有若無提及“養老錢要規劃好”的時候!陳明哲……他偷偷回來,打聽我退休金賬戶的取出辦法?他想干什么?密碼忘了怎么辦?需要什么證明?
沈月那句“保管好退休金卡”的話,此刻像冰錐一樣扎進我心里。他們不是僅僅嫌棄我亂花錢,他們是在……籌劃著什么?在我還好好活著的時候,就在打聽怎么能動我的錢?
“他……他沒提。”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老趙,你還記得,具體問些什么嗎?”
“嗨,我那會兒正忙,就聽了個大概。好像重點問的是,如果老人自己不方便了,意識不清了,直系親屬怎么能合法取用賬戶里的錢。小劉大概說了要醫院證明啊,監護手續啊,挺麻煩的。那人聽著,好像還挺失望。”老趙說著,看了看我的臉色,有點后悔多嘴了,“哎,淑英,你也別瞎想,可能就是你兒子未雨綢繆,關心你呢。現在獨生子女,考慮多點也正常。”
正常?這正常嗎?我身體硬朗,頭腦清醒,他們卻在背后打聽這些!未雨綢繆?綢繆的是我的“不便”,還是我的錢?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儲蓄所的。雨絲飄在臉上,冰涼。我的心比這雨更冷,冷得發硬,冷得生出一種尖銳的、陌生的東西。那不是委屈,不是傷心,是一種被徹底背叛、被當成獵物般算計的憤怒和寒意。
我沒有立刻回家。我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路過一個房產中介,玻璃門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廣告。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來,目光掃過那些價格。老家縣城房價低,我這套老房子,地段尚可,雖然舊,也能賣個二三十萬。這個數字跳進腦子里,結合剛才老趙的話,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一個更可怕的聯想浮現出來。他們打聽我退休金賬戶的處置,如果……如果再加上我這套房子呢?老伴留下的,我名下的唯一房產。如果我不在了,或者我“不清醒”了,這一切,順理成章……
不,不可能!我立刻否定自己。明哲是我兒子,我一手帶大的兒子!他也許懦弱,也許偏聽老婆,但絕不會惡毒到那種地步!一定是沈月!是沈月攛掇的,是她在背后出主意!
可兒子默許了,甚至去行動了。這就是事實。
我需要證據,更多的證據。我不能僅憑老趙的幾句話和可怕的猜測就下定論。但我該怎么去證實?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冷清的家。手機屏幕亮著,是兒子發來的微信,一張萱萱在游樂場玩旋轉木馬的照片,附言:“媽,萱萱說想奶奶了。您氣消了就回來吧,別一個人悶在老家。”
想奶奶了?我看著那行字,第一次覺得如此諷刺。這溫情背后,藏著怎樣的算計?是沈月讓他來試探我的態度?還是他們覺得“冷處理”得差不多了,該把我這“勞動力”兼“潛在資源”召回去了?
我沒有回復。盯著手機屏幕,一個念頭如同毒藤般緩慢滋生、纏繞。他們不是在意我的錢嗎?不是嫌我“亂花”嗎?不是背地里打聽怎么“合法”動用嗎?
好。很好。
雨停了,窗外天色灰暗,像一塊洗不干凈的抹布。我坐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一動不動。心底那片冰冷的硬塊,在憤怒和恐懼的滋養下,正在悄然變形,凝聚成某種更為清晰、更為決絕的東西。它不再僅僅是疼痛,而是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冰冷清醒。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被動地等待“宣判”了。
我拿起手機,動作緩慢卻異常穩定。通訊錄里滑到一個名字——我妹妹,淑華。她在鄰市,丈夫前年病逝,兒子在國外,一個人住。我們姐妹感情一直不錯,但各有家庭,不算特別親密。這幾年聯系也少了。
電話響了七八聲,就在我以為沒人接的時候,通了。
“喂?姐?”妹妹淑華的聲音帶著意外的驚喜,“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在江州還好嗎?”
聽著妹妹熟悉的聲音,我積蓄了許久的情緒突然找到了一個縫隙。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我用力吸了口氣,把那股哽咽壓回去,不能讓情緒壞了計劃。
“淑華,”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著點刻意的疲憊和茫然,“我……我在清川老家呢。有件事,姐心里堵得慌,沒人可說,想跟你念叨念叨。”
“怎么了姐?你跟明哲他們吵架了?”淑華立刻聽出了不對勁。
“也不算吵架……”我斟酌著詞語,把裙子的事情,家族群里的羞辱,兒子的和稀泥,以及我回老家后沈月那些“教育”文章和親戚們的附和,用盡量客觀、甚至帶點自責的口吻說了一遍。當然,我省略了秦雪的電話和老趙的話,那些是我的底牌,現在還不到亮出來的時候。
“就這么點事?”淑華聽完,聲音拔高了,“沈月她至于嗎?在家族群里那么說你?明哲也是,怎么當兒子的?就由著他媳婦這么欺負自己媽?姐,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太老實,太為他們著想了!退休金是你自己的,愛怎么花怎么花!給孫女買件裙子怎么了?萱萱就不是她沈月的女兒了?她這是做給誰看呢!立規矩立到你頭上了!”
妹妹的憤慨像一道暖流,暫時驅散了我周身的寒意。我需要的就是這個,一個可靠的、站在我這邊的傾聽者和支持者。
“唉,也許是我真的老了,不懂他們年輕人的想法了。”我嘆了口氣,順著她的情緒說,“花那么多錢,是沒必要。我也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姐,你沒錯!”淑華斬釘截鐵,“你就是心太軟,太好說話。要是我,當時就在群里懟回去!你的錢,輪得到她指手畫腳?還‘不敢讓你帶孩子’,她怎么不上天呢!離了你,看誰給她當免費保姆,貼錢買菜!”
“話是這么說……”我語氣更加低落,“淑華,經過這事,我是有點寒心了。在那邊,總覺得像個外人,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明哲……他現在也只聽沈月的。我這心里,空落落的。”
“姐,那你就在老家多住段時間!散散心!別急著回去受氣!”淑華勸道。
“住著也不是長久之計……”我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仿佛帶著無盡的迷茫和擔憂,“淑華,你說……我這點退休金,還有這老房子,以后……哎,人老了,就怕生病,就怕拖累孩子。明哲他們壓力也大,我真要有點什么事,可怎么辦……”
“姐,你瞎想什么呢!你身體好著呢!”淑華安慰我,但語氣里也帶上了憂慮,“不過你說的也是,養老是個問題。明哲他們……靠得住嗎?這次的事,可真讓人心里打鼓。”
火候差不多了。我深吸一口氣,用微微發顫、充滿不安的聲音,拋出了我精心準備的話:
“淑華,姐有件事……想來想去,只能托付給你。我……我想立個遺囑。”
電話那頭瞬間安靜了,只有細微的電流聲。我能想象妹妹驚訝的表情。
“遺囑?姐,你……你怎么突然想這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淑華的聲音緊張起來。
“沒事,真沒事。”我連忙說,語氣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蒼涼,“就是這次的事,讓我想明白了些。人啊,得有個安排,免得以后糊涂,或者……惹麻煩。我的東西不多,就這點退休金存款,還有清川這套老房子。我琢磨著,等我老了,走了,這些東西……”
我故意停在這里,留下沉重的空白。
“姐,你的東西,當然該留給明哲啊!他是你兒子!”淑華脫口而出,但隨即,她也想到了剛剛我描述的種種,“不過……沈月那個樣子……確實讓人不放心。萬一以后……他們虧待你,或者對你不好……”
“所以啊,”我接過話頭,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字字清晰,“淑華,姐信你。這遺囑,我想請你當個見證人,或者……幫我找個可靠的律師問問,怎么立才能算數。內容……我還沒完全想好,但肯定不能全按老規矩來了。至少,得保證我自己晚年有點依靠,不能讓人捏著鼻子走,你說是不是?”
我沒有明說“人”是誰,但淑華顯然聽懂了。她的呼吸在電話那頭變得有些重,是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沉重的請求。
“姐,你……你真想好了?這可是大事。”淑華的聲音嚴肅起來。
“想好了。”我異常平靜地回答,“這兩天,翻來覆去地想。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有些事,早打算,早安心。淑華,你能幫姐這個忙嗎?姐在老家,也不認識什么可靠的人。”
沉默。長長的沉默。
我能聽見妹妹那邊隱約的電視聲,和她略顯粗重的呼吸。她在權衡,在思考這件事的利弊和可能帶來的家庭風波。但最終,姐妹情誼和我話語里透出的無助與決絕占了上風。
“行!”淑華的聲音重新響起,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力度,“姐,我幫你!這事不能馬虎。我認識一個律師,以前幫我們單位處理過糾紛,挺正派的。我幫你問問,看這事該怎么操作。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具體怎么安排。別怕,有妹子我呢!”
“淑華……”我適時地讓聲音哽咽了一下,“謝謝你,姐……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
“自家姐妹,謝什么!你就安心在老家待著,別胡思亂想。我這就去聯系律師,問清楚了給你回話。”淑華又安慰了我幾句,才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我臉上的脆弱和茫然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靜。眼淚是假的,哽咽是裝的,但那份決絕是真的。遺囑,是我能想到的最有力、也最徹底的反擊和自保。我要明確地、合法地告訴他們:我的錢,我的房子,怎么處置,由我說了算。你們背地里的算計,可以休矣。
這不再是賭氣,而是一場戰爭。而我,剛剛找到了第一個不那么可靠,但暫時可用的盟友,并布下了第一顆棋子。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邊等待淑華的消息,一邊開始更加仔細、也更加隱蔽地整理我的“資產”。存款不多,兩個存折,一張卡,加起來不到十萬,是我工作幾十年和退休后省吃儉用攢下的。老房子的房產證,鎖在柜子最底層。我把它們找出來,拍照,記錄下賬號、證件號碼。這些是我的籌碼,我必須清清楚楚。
同時,我開始留意兒子的動靜。他依舊每天發來萱萱的視頻或照片,附言一些不痛不癢的問候。沈月不再在家族群發“教育”文章,群里恢復了往日的死寂。這種平靜,反而讓我更加警惕。暴風雨前的寧靜?還是他們覺得我已經“老實”了,在醞釀別的?
淑華在第三天晚上打來了電話,聲音有些興奮,也有些謹慎。
“姐,我問了王律師了!他說遺囑立起來不難,自書、代書、公證都可以,公證的效力最強。關鍵是內容要合法清楚。他還提醒,最好有兩個以上沒有利害關系的見證人。姐,你真想好了要把財產……”她頓了頓,“做特殊安排?”
“淑華,律師有沒有說,如果立了遺囑,在我……在我頭腦還清醒的時候,我自己能不能隨時改?”我問了一個關鍵問題。
“能啊!王律師說了,只要立遺囑的人神志清醒,隨時可以變更或者撤銷原來的遺囑。最后的遺囑為準。”淑華肯定地說。
那就好。這給了我操作的空間和余地。遺囑可以是一把懸在他們頭上的劍,未必真的要落下來,但必須讓他們知道,劍在我手里。
“姐,王律師還說,如果涉及房產,最好去做個公證,免得以后有糾紛。他還問,你打算什么時候立?要不要他幫忙起草文書?”淑華問。
“先不著急,”我穩了穩心神,“淑華,你再幫我詳細問問,如果做公證遺囑,需要我準備些什么材料?流程怎么樣?費用多少?還有,這事……暫時就你知道,行嗎?”
“我明白,姐,你放心。”淑華嘆了口氣,“我問清楚了微信發你。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唉,這事鬧的……”
掛了電話,我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清川縣城的燈火疏疏落落,遠不如江州繁華,卻讓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計劃在一步步推進。然而,我深知這遠遠不夠。一份尚未立下的遺囑,一個遠在鄰市的妹妹,對抗的是兒子兒媳可能更深層的算計,以及那種無形卻堅固的家庭倫理壓力。我需要更多。
又過了兩天,一個平常的午后,我正對著那盆茉莉花枯黃的葉子發呆,手機響了。是一個江州市的固定電話號碼,有點眼熟。
我心頭莫名一跳,有種預感。接通,對面傳來一個還算客氣,但透著公事公辦意味的男聲:
“您好,請問是林淑英女士嗎?我這里是江州市安康社區養老服務中心。受您家人委托,想了解一下您目前的居住情況和養老意向,做個簡單的備案回訪。”
養老服務中心?家人委托?備案回訪?
我的呼吸驟然屏住。沈月,還是陳明哲?他們把手,已經伸到養老機構去了?是想“了解意向”,還是……在為將來可能的“安排”鋪路?我的后背,瞬間爬滿了一層細密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