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婚禮那天,我親手做了二十八道菜。
從凌晨四點起,我就在廚房里忙活。切菜、配料、掌勺、裝盤,每一道工序都親力親為。六十二歲的人了,腰酸背痛,眼睛也不太好使,但我不敢有半點馬虎。
因為這是我做了三十年的事。
賓客們都夸菜做得好,問是請的哪家大廚。我笑著說是自己做的,他們都不信。一個大男人,怎么可能有這么好的廚藝?
只有我妻子坐在角落里,靜靜地看著我,不說話。
三十年了,她從來不進廚房。一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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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親家母:你們家老趙做飯這么好吃,你可真有福氣啊。你平時都不用動手吧?
我妻子笑了笑,說:"是啊,他做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那你們家是怎么分工的?他做飯,你做什么?"
我妻子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說了一句讓我心頭一顫的話:
"我負責活著。"
那一刻,我握著鍋鏟的手,突然抖了起來。
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再次浮現在我眼前。
1989年臘月二十三,小年夜。
那年我三十二歲,在鎮上的機械廠當車間主任,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妻子叫陳秀蘭,比我小兩歲,在廠里的后勤食堂幫忙,手藝很好,做得一手好菜。
我們結婚七年,兒子剛滿六歲,叫趙小軍。一家三口,日子雖然不富裕,但也其樂融融。
那天是廠里的年終聚餐。我們幾個車間主任在廠長家喝酒,從中午喝到晚上,每個人都灌了不少。
我酒量不好,但那天不知怎么的,特別能喝。可能是因為年終獎比預想的少,心里憋著一股氣;也可能是因為隔壁車間的老王升了副廠長,而我還是原地踏步。
總之,那天我喝了很多。
晚上九點多,我搖搖晃晃地回到家。
秀蘭正在廚房里忙活,給我熱著飯菜。兒子已經睡了,屋里靜悄悄的,只有鍋碗瓢盆的聲音。
我一進門,酒氣就沖了上來。
"飯呢?我餓了。"
秀蘭從廚房探出頭:"馬上就好,你先坐一會兒。"
我坐在飯桌前,腦子昏昏沉沉的,越想越覺得窩火。憑什么老王能升副廠長?他哪里比我強了?還有那個廠長,明明答應過我的,結果放了我鴿子。
秀蘭端著飯菜出來了。一碗米飯,一盤炒青菜,一碟花生米。
我看著那盤青菜,忽然火往上撞。
"就這?小年夜就給我吃這個?"
秀蘭愣了一下:"你不是在廠里吃過了嗎?我尋思你喝了酒,胃不舒服,就做了點清淡的……"
"清淡?你是嫌我掙得少,不配吃肉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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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沒有?那你什么意思?"我站起來,酒勁上頭,腦子已經不受控制了,"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回來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你成天在家干什么吃的?"
秀蘭的臉色變了:"你喝多了,先吃點東西,我再給你做——"
"做什么做?你做的東西能吃嗎?"我一把掀翻了桌上的飯菜,碗盤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秀蘭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想的,或者根本就沒想。我只記得,我沖進了廚房,看到灶臺上還燉著一鍋湯。
"這是什么?"
"排骨湯……我燉給小軍喝的……"
"兒子喝排骨湯,我喝西北風?"
我抓起那鍋湯,不知道想干什么。秀蘭撲過來搶,我一甩手,她被推開,撞在了灶臺上。
然后,那鍋滾燙的湯,潑了出去。
潑在了她的右手上。
秀蘭慘叫了一聲,蹲在地上,渾身發抖。
我愣住了,酒醒了一半。我看著她的右手,看著那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秀蘭……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沒有說話,只是蜷縮在墻角,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東西。
不是憤怒,不是怨恨,而是恐懼。
是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的恐懼。
后來的事情,我不太記得了。只知道我把她送到了鎮衛生院,醫生說是二度燙傷,需要住院治療。
那天晚上,我在醫院走廊里坐了一夜,抽了兩包煙。
兒子被鄰居阿姨照顧著,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覺得它們不像是自己的。這雙手,怎么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我從小就發誓,絕不會像我父親一樣。
我父親是個酒鬼,喝醉了就打我母親。我小時候躲在被子里,聽著母親的哭聲,暗暗發誓:長大了,我絕不打女人。
可是現在,我成了我最討厭的那種人。
秀蘭住了半個月的院。
出院那天,我去接她。她的右手纏著紗布,臉色蒼白,眼睛里沒有任何神采。
回家的路上,我說了很多話。我說對不起,我說我錯了,我說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說我會補償她一輩子。
她一個字都沒有回應。
到家之后,她徑直走進臥室,把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