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昏暗的病房里,張桂英干枯的手從被子里伸出來,緊緊抓住小姑子德華的手腕,力氣出奇地大。
“德華……那個包……”她費力地喘著氣,眼睛望向床頭的舊布包,“給你……上了島,再穿?!?/strong>
德華含淚接過,入手沉甸甸的,她不明白,一雙鞋而已,嫂子為何要這樣鄭重其事地囑托,又為何偏偏要等她上了那座遙遠的海島再穿?
這個疑惑,像一粒石子,沉甸甸地墜在她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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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江德華坐在嫂子張桂英的病床邊,一聲不吭地用小刀削著一個蘋果,刀片在果皮上勻速地轉著,一長條鮮紅的果皮垂下來,卻沒有斷。
屋里很靜,靜得能聽見張桂英微弱又急促的呼吸聲。
她的臉頰深陷下去,原本飽滿的面龐只剩下一張皮緊緊包著骨頭,唯獨那雙眼睛,在看向德華時,還透著一股子清明和疼惜。
安杰端著剛打來的熱水從外面進來,輕手輕腳地放在床頭柜上,對德華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休息會兒。
德華搖了搖頭,固執地將最后一點果皮削完,把雪白的蘋果切成小塊,插上一根牙簽,遞到張桂英嘴邊。
“嫂子,吃點。”她的聲音沙啞。
張桂英艱難地搖了搖頭,目光卻越過德華的肩膀,落在了床頭那個洗得發白的藍色布包上。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抬起一根手指,顫巍巍地指著那個方向。
“德華……把那個包……”
德華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連忙起身取過布包。
包袱不重,上面用針線細細地打了幾個結。
張桂英示意她打開。
德華解開布結,里面露出的東西讓她愣住了。
是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
鞋面是黑色的燈芯絨,納得厚實又勻稱的鞋底邊緣刷著一層白漆,針腳細密得像機器做出來的一樣。
這是嫂子張桂英最拿手的手藝,年輕時,她做的一雙鞋,在村里是頂好的體面物。
可現在……
“嫂子,你這是干啥?”德華心里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嫂子都病成這樣了,什么時候還費神做了這個。
張桂英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個破了的風箱。
她抓住德華的手腕,那雙曾經能納鞋底、能和面、能撐起一個家的手,如今只剩下皮包骨頭,卻抓得德華手腕生疼。
“給你……”她一字一頓,說得極為艱難,“上了島……再穿?!?/strong>
一旁的安杰也聽得真切,滿臉不解。
她俯下身,輕聲說:“嫂子,島上潮,布鞋不經穿的。您別費這個心了,好好養著?!?/p>
張桂英卻不看安杰,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德華,像是要把這句話刻進她的心里。
德華被她看得心慌,只能胡亂點頭,把眼淚憋回去:“哎,哎,嫂子,我聽你的,我聽你的。等我上了島,我就穿?!?/p>
得到德華的承諾,張桂英眼里的那股勁兒才仿佛松懈下來,整個人軟軟地倒回枕頭里,閉上了眼睛,再沒說一句話。
德華握著那雙還有嫂子體溫的布鞋,心里翻江倒海。
為什么是現在給她?
又為什么非要上了島再穿?
這句沒頭沒尾的囑托,像一把鉤子,牢牢地掛在了她的心上。
看著嫂子那張了無生氣的臉,她心中明白,這個答案,也許永遠也問不到了。
沒過幾天,張桂英還是走了。
江家的天,塌了一小塊。
辦后事的那幾天,德華忙得像個陀螺,從里到外,從大到小,她都操持得井井有條,沒讓悲痛中的哥嫂多費一點心。
她不哭,也不鬧,只是人肉眼可見地瘦了一圈,話也更少了。
夜深人靜,她一個人回到房間,關上門,才敢從陪嫁的木箱最底層,拿出那個藍色布包。
她把那雙布鞋拿出來,放在膝蓋上,借著昏黃的燈光,一遍遍地撫摸著。
鞋面光滑,鞋底硬實,她甚至把手伸進鞋里,仔仔細細地摸了一遍,除了納鞋底時留下的細微針腳觸感,再無任何不同。
這雙鞋,成了嫂子留給她最后的念想,也成了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
德華嘆了口氣,用一塊干凈的手帕將鞋子重新包好,放回了箱底。
嫂子走了,這世上,又少了一個真心疼她的人。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
日子還得往下過。
張桂英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島上安杰工作的衛生所忙了起來,她一個人既要上班,又要照顧幾個半大的孩子,實在是分身乏術。
江德福給老家寫了封信,信里沒多說,就一句話:家里需要德華。
德華二話沒說,把家里的事情和兒子王海洋托付給鄰里,收拾了一個大包袱,告別了生活了幾十年的故土。
臨走前,她鬼使神差地,又打開了那個木箱,將那個藍色的布包,塞進了行李的最深處。
去往海島的船,在海上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天一夜。
德華靠在船舷上,看著一望無際的藍色海水,心里五味雜陳。
她這一輩子,好像總是在為別人活著。
年輕時為了死去的丈夫和年幼的兒子,后來為了哥嫂一家子,如今又要去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繼續為他們操勞。
她不覺得委屈,這是她的命,她認。
只是偶爾,會覺得有些累。
海風吹在臉上,帶著一股咸腥味。
她不由得想起了嫂子張桂英。
嫂子這一生,比她還苦,可她臉上總帶著一股溫和的勁兒,好像再大的難事,到了她手里,也能被揉碎了,咽下去。
嫂子臨終前那句奇怪的囑托,又一次浮現在德華的腦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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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島……再穿?!?/p>
德華望著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那里有一個模糊的小點,應該就是哥嫂所在的海島了。
她心里嘀咕著,嫂子啊,我就要上島了。
你讓我上了島再穿,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島上的生活,比德華想象得更“熱鬧”。
江德福的家就像一個大車店,孩子們正是能跑能跳的年紀,成天鬧得房頂都快掀了。
安杰上班忙,江德福在部隊也忙,德華一來,就像一顆定海神針,立刻讓這個亂糟糟的家變得井井有條起來。
她天不亮就起床,給一大家子做早飯,然后是洗洗涮涮,收拾屋子,給菜園子澆水,喂雞喂鴨。
02
一天下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安杰看在眼里,心里既感激又過意不去。
她私下跟江德福說:“德福,你看德華,一天到晚腳不沾地的,人都累瘦了。咱們是不是太使喚她了?”
江德福叼著煙,嘿嘿一笑:“你懂啥,咱這妹子,就是個操心的命,讓她閑著她才難受呢。你對她好點,比啥都強?!?/strong>
安杰想想也是。
她開始變著法兒地對德華好。
從城里托人帶來時興的布料,給德華做新衣裳;食堂里發了好吃的,她總要留一份給德華;德華要是有個頭疼腦熱,她比誰都緊張。
德華嘴上不說,心里卻跟明鏡似的。
她和這個資本家出身的嫂子,從一開始的互相看不順眼,到如今,倒真有了幾分親姐妹的情分。
只是這份情,總隔著點什么。
安杰的好,是客氣的,是帶著補償意味的。
而不像張桂英,那份好,是發自肺腑的,是把她當成親閨女一樣疼的。
島上的鄰里關系簡單又直接。
住在江德福家隔壁的,是炮校的教官老丁。
老丁的妻子前些年也病逝了,一個人拉扯著幾個孩子,日子過得亂七八糟。
德華看不過去,時常會多做點飯菜,讓江家的孩子給送過去,或者順手幫老丁家縫補幾件破了洞的衣裳。
老丁是個文化人,話不多,但心里有數。
德華的好,他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也因此動了些心思。
有時候在院子里碰見了,會主動跟德華打招呼,沒話找話地聊幾句。
德華呢,要么“嗯啊”地應付兩聲,要么干脆扭頭就走,搞得老丁很是下不來臺。
安杰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私下里偷偷勸德華:“哎,我說德華,那老丁人不錯的,知根知底,也是個苦命人。你們倆要是能湊一塊兒,不挺好的嗎?你也能有個自己的家?!?/strong>
德華一聽這話,臉立刻就拉了下來:“嫂子,你說啥呢!我這輩子就這樣了,給你們家當牛做馬,把我兒子拉扯大,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可沒那些花花腸子!”
說完,她扭頭就進了廚房,把鍋碗瓢盆弄得叮當響。
安杰碰了一鼻子灰,也只能無奈地嘆氣。
她看得出,德華的心里,有一道厚厚的墻,誰也進不去。
那道墻,是她苦難的前半生筑起來的。
時間一晃,德華在島上待了快三年。
三年的海風,把她的皮膚吹得更加粗糙,但手腳卻愈發麻利。
她已經完全適應了島上的生活,甚至覺得,這里比老家更像她的家。
這天,是江德福和安杰的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
安杰特地跟單位請了假,說要去鎮上的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
這在當時可是件大事,孩子們都興奮得不行,一大早就翻箱倒柜地找自己最好看的衣裳。
安杰也拿出了一塊珍藏已久的的確良布料,給自己和德華都趕制了一件新襯衫。
她把新衣服遞給德華,笑著說:“德華,快換上,今天咱們都得穿得漂漂亮亮的?!?/strong>
德華接過襯衫,在身上比了比,嘴上說著“費那個布料干啥”,臉上卻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看著鏡子里那個兩鬢已經有了些許白發的自己,常年勞作讓她顯得比同齡人蒼老一些。
為了拍這張全家福,她特地用納鞋底的錐子沾了點水,仔細地把額前幾縷不聽話的碎發抿得服服帖帖。
一切都準備妥當,一家人準備出門。
德華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那雙已經洗得發白的膠鞋,心里忽然一動。
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嫂子那雙鞋。
嫂子說,上了島再穿。
她已經上島三年了,今天又是個這么好的日子,哥嫂團圓,兒女繞膝,要是嫂子還在,看到這一幕,該有多高興啊。
或許,今天就是穿上那雙鞋最好的時機。
那個塵封了許久的囑托,在這一刻,仿佛有了答案。
她對安杰說:“嫂子,你們先等我一會兒,我換雙鞋?!?/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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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打開了那個陪嫁的舊木箱。
箱子一開,一股淡淡的樟木味撲面而來。
她熟練地撥開上層的衣物,從最底下取出了那個熟悉的藍色布包。
布包依舊干凈,上面的結也打得和當年一樣。
德華的心跳,沒來由地快了幾分。
德華鄭重地從箱底取出布包,坐在床邊,一層層地解開。嶄新的布鞋靜靜地躺在泛黃的手帕里,仿佛被歲月遺忘,從未沾染過一絲塵埃。
窗外的陽光透過木格窗欞照進來,恰好在鞋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拿起一只鞋,入手的感覺依舊那么厚實、硬挺。
她準備穿上它,去拍那張或許是她這輩子第一張正式的全家福。
就在她用手撐開鞋口,準備把腳伸進去的瞬間,她的手指無意中觸碰到了鞋底的內里,感覺到了一絲不同于周圍平整針腳的、細微的凹凸感。
那感覺很輕微,若不是她常年做針線活,手指極其敏感,根本無法察覺。
她心里“咯噔”一下,動作停住了。她將鞋子拿到眼前,借著光亮仔細查看鞋子的內部,針腳依舊細密,看不出任何異樣。
她皺了皺眉,又把鞋子翻轉過來,看向鞋底。
就在那厚實、細密的白色針腳中,她驚愕地發現,有幾處的針腳顏色和走向,與周圍渾然一體的針法略有不同,竟是用一種極淺的、近乎白色的米色絲線,巧妙地混在其中,繡出了幾個模糊的輪廓。
她屏住呼吸,把鞋子湊得更近,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著。當她終于看清那幾個字時,整個人像是被一道無聲的驚雷劈中,瞬間僵在了原地,手里的那只鞋,重重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