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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嘉靖朝,東南沿海的日子不是人過的,倭寇燒殺搶掠,官兵跑得比兔子還快。
在這片爛攤子里,快四十歲的戚繼光和他那幫虎狼之師“戚家軍”,是老百姓眼里唯一的活菩薩,也是倭寇最怕的活閻王。
一場三天三夜的血戰(zhàn)剛完,兵都累趴了。一個剛被解救的小漁村里,一位自稱丈夫被倭寇殺了的村婦,滿懷感激地捧來一碗溫熱的米酒,請將軍解乏。
當著所有人的面,戚繼光接過酒碗,只抿了一小口。
就在下一秒,他臉色煞白,猛地將酒潑在地上,眼中殺氣暴漲,沖著全軍怒吼:“封鎖村莊!一只蒼蠅也不許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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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嘉靖三十九年,夏末。
浙東的暑氣像一床濕透了的棉被,死死地捂在人的身上,喘口氣都帶著咸濕的腥味兒。一場剛結束的血戰(zhàn),讓這股腥味兒里又添了幾分鐵銹般的甜膩。
戚繼光的軍隊,這支被倭寇私下里稱作“瘋狗”的戚家軍,此刻卻像一群斗敗了的公雞,蔫頭耷腦地散在望海村外的臨時營地里。說是小勝仗,可為了剿滅這股從灘涂摸上來的倭寇散兵,他們已經(jīng)不眠不休地追了三天三夜。鐵打的人也熬不住,何況他們是肉長的。
士兵們歪七扭八地靠著樹干、石頭,甚至干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還有些溫熱的土地上。汗水把他們身上那打了補丁的號坎浸得能擰出水來,緊緊貼在脊背上,勾勒出一塊塊結實的肌肉和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疤痕。那是他們的勛章,也是他們拿命換來的家當。
年近四十的戚繼光,字元敬,此刻卻一點也不想“元”氣滿滿,更別提對誰“敬”了。他叉著腰,一下一下地按著自己的后腰眼。
那地方,像是有根鋼針在里頭攪和,一到這種濕熱天,就疼得鉆心。這是早年在山東練武時落下的老傷,后來南征北戰(zhàn),新傷疊舊傷,早就不分彼此了。
他環(huán)視著手下這幫兄弟,眼神復雜得像這灘涂上的爛泥。他看得見他們干裂起皮的嘴唇,看得見他們眼窩深陷的疲憊,也看得見一些新兵蛋子臉上還沒褪去的驚恐。
他是他們的將軍,可他覺得自己更像個操心的老媽子。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打不完的倭寇,領不完的軍棍,還有朝廷里那幫只會動嘴皮子的“清流”老爺們,今天彈劾你殺降,明天參你一句靡費軍餉。他娘的,老子在前頭拼命,他們在后頭扯淡,這仗打得憋屈!
多年的刀口舔血,讓他養(yǎng)成了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謹慎和多疑。他不相信捷徑,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甚至不輕易相信一個陌生人臉上過于熱情的笑容。對他來說,任何一個微小的疏忽,都可能讓他手下這幾千條性命填進海里喂王八。
“將軍,”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您也歇會兒吧,弟兄們都看著呢?!?/p>
戚繼光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他的親兵陳楓。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從登州老家跟著他一路南下,虎頭虎腦,一身使不完的牛勁。這小子看他的眼神,永遠像是在看廟里的神仙,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崇拜。陳楓什么都好,忠心,勇猛,就是腦子太直,看人看事非黑即白,覺得老百姓都是好的,壞的只有倭寇。這份單純,戚繼光有時候羨慕,有時候又替他捏把汗。
他們休整的這個地方,叫“望海村”。多俗氣的名字,沿海幾百里地,叫這名的村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的光景,土坯房混著幾間石頭屋,在海風的侵蝕下顯得破敗不堪??吹剿麄冞@支軍隊開過來,村民們起初嚇得家家關門閉戶,門縫里露出一雙雙驚恐的眼睛。直到戚家軍的軍旗亮出來,那些人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不一會兒,一些膽大的老人和婦孺走了出來,臉上掛著一種奇怪的表情,既像是大難不死的感激,又帶著點揮之不去的恐慌。
就在這時,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女人端著個粗陶大碗,從村口的小路上走了過來。
女人約莫三十來歲,穿著一身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布衣裳,頭發(fā)用一根木簪子隨意地挽著。她身段不算差,只是被繁重的勞作和愁苦的生活磨去了光彩,皮膚粗糙,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密的皺紋。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軍……軍爺……”她走到營地邊上,被站崗的士兵攔住了,有些不敢再往前。
陳楓看她不像歹人,便笑著走上前:“大嫂,有事嗎?”
“俺……俺是這村里的,俺叫林嫂?!迸饲由攸c了點頭,把手里的陶碗往前遞了遞,碗里是滿滿一碗乳白色的液體,散發(fā)著淡淡的甜香?!鞍陈犝f……是戚家軍的大人們打跑了倭寇……俺,俺當家的前年就是被那幫天殺的畜生給……”她說著,眼圈就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俺們村沒什么好東西,這是……這是自家釀的米酒,給官爺們解解乏,暖暖身子?!?/p>
一股濃郁的米香混著酒糟的甜味兒飄散開來,周圍的士兵們不約而同地抽了抽鼻子,喉結上下滾動。這幾天他們嘴里淡出個鳥來,喝的都是帶著土腥味的水,乍一聞到酒香,饞蟲都快從嗓子眼里爬出來了。
陳楓臉上堆滿了笑,這才是他心里軍民一家親的樣子。他趕忙接過那只大碗,入手還帶著溫熱,顯然是剛從鍋里舀出來的。他轉過身,興沖沖地捧到戚繼光面前:“將軍,您瞧,這是百姓的一片心意。您連著幾天沒合眼了,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戚繼光沒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越過陳楓,落在了那個叫林嫂的女人身上。她低著頭,雙手緊張地在身前的圍裙上絞來絞去,一副淳樸百姓見到大官的局促模樣。
戚繼光的視線又移到那碗酒上。
碗是土陶的,碗沿上還有個小小的缺口,像是磕碰過。酒色微濁,漂著幾粒細小的米碎,是典型的農(nóng)家手釀。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那么合情合理。
可戚繼光的直覺,他那在死人堆里磨礪出來的、比狗鼻子還靈的直覺,卻讓他聞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盯著林嫂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有感激,有膽怯,還有一絲他一時半會兒讀不懂的東西。那不是恨,也不是怕,而是一種……一種孤注一擲的堅韌?或者說,是別的什么被小心翼翼藏起來的東西。
這絲警惕像一根冰涼的針,在他疲憊的神經(jīng)上輕輕扎了一下。
“將軍?”陳楓見他半天沒反應,又催促了一句。
周圍的士兵們也都眼巴巴地看著,他們不指望自己能喝上,但只要將軍喝了,就代表著對他們這些天辛苦的肯定,也代表著這場小勝仗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戚繼光覺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連日征戰(zhàn),神經(jīng)繃得太緊,看誰都像探子。他看著手下弟兄們那一張張被太陽曬得黝黑、被汗水腌得發(fā)亮的臉,那干裂的嘴唇和期盼的眼神,心頭一軟?;蛟S,他該信他們一次,信這些他誓死保護的百姓一次。
他緩緩伸出手,從陳楓手里接過了那只粗陶碗。
碗身粗糙,隔著陶壁,能清晰地感覺到里面酒液的溫熱。他把碗湊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氣。
濃郁的米香撲面而來,是新米發(fā)酵后獨有的甘甜氣息。但在這股甜香之下,他敏銳的嗅覺捕捉到了一絲極淡、若有若無的……海腥味。
就像是晾曬海帶或者干魚的棚子里飄出來的一縷氣味,混在了酒香里。
他皺了皺眉,抬眼看向不遠處的灘涂。也許是海風帶來的味道吧,這里離海這么近。
他再次看向林嫂,那個女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身子微微一顫,把頭埋得更低了。
戚繼光不再猶豫。他抬起碗,嘴唇碰到了那粗糙的、帶著缺口的碗沿。他微微傾斜手腕,一小股溫熱的酒液滑入了他的口中。
起初是米酒特有的甘甜醇厚,順著舌尖化開,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酸,很潤喉。
但就在酒液滑過舌根,準備咽下的那一剎那,一股極其怪異的味道猛地炸開。
那不是米,不是水,不是酒曲,而是一種咸、腥、澀交織在一起的復雜味道。這個味道,對于他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到讓他渾身的血都涼了半截。
02
時間仿佛在戚繼光舌尖嘗到那股怪味的一瞬間凝固了。
他沒有中毒,喉嚨里沒有灼燒感,肚子里也沒有翻江倒海。身體的反應一片平靜,可他的腦子里,卻“嗡”的一聲,像是被一柄大錘狠狠砸中。
疲憊、腰傷、煩躁,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清掃得一干二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腳底板沿著脊梁骨竄上來的、徹骨的寒意。
這個味道……這個味道!
它像一把生了銹的鑰匙,蠻橫地撬開了他記憶深處一個被他刻意用血和火封存起來的匣子。無數(shù)個畫面、聲音、氣味,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理智的堤壩。
那是一年前的岑港。
那一仗,是戚繼光南下以來打得最慘烈、最憋屈的一仗。倭寇盤踞在岑港附近的一個島嶼上,經(jīng)營多年,工事修得比官府的衛(wèi)所還牢靠。他們不僅有精良的倭刀和鐵炮,甚至還挖了深溝,筑了高墻,擺出了一副要在這里安家落戶的架勢。
這讓戚繼光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他要對付的,遠不止是那些從海上來的散兵游勇。這些倭寇,有組織,有后勤,甚至在本地有著盤根錯節(jié)、深不可測的根基。
岑港之戰(zhàn)打了幾個月,戚家軍傷亡慘重。最后雖然攻下了島嶼,但也是一場慘勝。戰(zhàn)后,他親自帶人清剿倭寇經(jīng)營多年的巢穴,想看看這幫狗娘養(yǎng)的到底在這里藏了多少東西。
那個巢穴,與其說是營寨,不如說是一個畸形的海邊城鎮(zhèn)。除了兵器庫和營房,他們甚至還建了冶煉爐、修船塢,以及……一個巨大的、深挖到地下的地窖。
地窖里沒有金銀財寶,只有堆積如山的糧食,和數(shù)百壇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大酒壇。
當時,一個隨軍的老兵,也是登州府有名的釀酒師傅,好奇地打開一壇,舀了一勺嘗了嘗。他咂摸著嘴,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對戚繼光說:
“將軍,這酒怪得很!釀法像是咱們這邊的米酒路子,但里頭不對勁。像是加了什么海里的玩意兒,腥氣得很。也不知是拿海草當?shù)木魄?,還是扔了什么曬干的小魚干進去催著發(fā)酵。喝著是上頭,可后勁兒發(fā)澀,喝多了怕是腦仁疼。”
當時,戚繼光也因為好奇,接過勺子嘗了一小口。
回憶的閘門一旦打開,無數(shù)個被忽略的細節(jié)碎片,此刻都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鐵屑,瘋狂地在他腦中聚合、拼接,構成了一幅讓他不寒而栗的圖景。
這個望海村……這個看似淳樸的林嫂……這碗看似充滿謝意的米酒……
他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那個叫林嫂的女人。
此刻在她眼中,那份緊張和局促,再也不是一個普通村婦面對官兵時的膽怯,而是一種做賊心虛、生怕被戳穿的偽裝!
他再看向周圍那些探頭探腦的村民,他們臉上那感激與恐慌交織的表情,此刻在他看來,就像是一張張畫在人皮上的、拙劣的臉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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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內(nèi)心,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
理智和經(jīng)驗在瘋狂地對他嘶吼:這個村莊有大問題!這碗酒就是鐵證!他們和岑港的倭寇,絕對脫不了干系!
可情感上,他卻感到一陣陣的反胃和惡心。
他戚繼光,為了什么在這里拼命?為了保護大明的江山社稷,為了守護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可現(xiàn)在,他浴血奮戰(zhàn)所保護的“百姓”,竟然轉過身,給他遞上了一碗和倭寇巢穴里一模一樣的酒!
這比任何敵人從正面發(fā)起的沖鋒,都讓他感到心寒!
這已經(jīng)不是通敵了,這根本就是一伙的!他們不是百姓,他們就是穿著百姓衣服的倭寇!
一股后怕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他看了一眼身邊毫無防備的陳楓,又看了一眼那些眼巴巴望著他、喉嚨里直咽口水的士兵。
如果……如果這酒里下了某種慢性的、不易察探的毒藥呢?
如果這個村莊里,根本就埋伏著倭寇的主力,只等著他們喝下酒,放松警惕的那一刻呢?
后果不堪設想!
他手心里瞬間冒出了一層冷汗,那只端著碗的粗陶碗,此刻在他手里重如千斤。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指尖的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被欺騙、被背叛到極致的憤怒。
03
戚繼光沒有發(fā)作。
他強行將內(nèi)心那頭咆哮的猛虎按了下去,臉上甚至還擠出了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多年的戰(zhàn)爭生涯教會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摸清敵人全部底牌之前,永遠不要先亮出自己的刀。
打草驚蛇,是兵家大忌。尤其是在敵我不明,情況不清的現(xiàn)在。
他需要更多的證據(jù),也需要時間來觀察,來印證他那個可怕的猜測。
他臉上的肌肉動了動,對一臉期盼的陳楓說:“酒是好酒,就是……有點烈。我這幾天腸胃不好,喝不得急酒。”
說著,他把那碗酒遞還給陳楓。就在陳楓下意識要接過去嘗一口的時候,戚繼光的手指在他手背上不著痕跡地用力捏了一下,同時遞過去一個不容置疑的眼神。
陳楓一愣,他從沒見過將軍露出這樣的眼神,那里面沒有平日的溫和,只有刺骨的冰冷和警告。他心里咯噔一下,雖然不明白為什么,但還是下意識地停住了動作,端著碗,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戚繼光不再理會他,而是轉身對那個林嫂和周圍的村民笑了笑,那笑容里沒有半點溫度:“大嫂的心意,我心領了。弟兄們連日追擊,也累得夠嗆,我先四處看看,安排一下宿營的事。”
說完,他便背著手,開始在村子里不緊不慢地踱起步來。
他走得很慢,看似閑庭信步,像個飯后遛彎的鄉(xiāng)紳??伤拿恳徊?,都像是在用腳丈量這片土地;他的那雙眼睛,此刻就像是盤旋在高空的鷹隼,銳利地掃過視線里的每一個角落,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細節(jié)。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個村子,男人太少了。放眼望去,幾乎全是老弱婦孺。林嫂她們的說辭是,青壯年要么出海打魚還沒回來,要么就是前些年陸續(xù)被倭寇給殺了。這理由聽上去天經(jīng)地義。
可是,戚繼光一眼就瞥見,在幾戶人家的屋檐下,晾曬著大片大片的漁網(wǎng)。那些漁網(wǎng),很多都是嶄新的,網(wǎng)眼細密,用料扎實,明顯是用來進行深海捕撈的大拖網(wǎng),根本不是普通近海漁民用得起、也用不上的東西。
更讓他心頭一沉的是,他看到一處漁網(wǎng)的破損處,修補繩結的打法,是一種他只在海船上見過的、極其專業(yè)復雜的“水手結”。這種結打出來,牢固無比,能承受巨大的水下拖拽力。尋常漁民修補漁網(wǎng),只會用最簡單的死結隨意捆綁。會打這種結的,只能是常年與風浪搏斗的職業(yè)水手,甚至是……海盜。
他繼續(xù)往前走,路過一戶人家的柴房。柴房的木門虛掩著,露出一條縫。戚繼光裝作腳下被石子絆了一下,身子一個趔趄,恰到好處地用腳尖將那扇門往里勾開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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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縫開得更大了。借著昏暗的光線,他飛快地往里一瞥。
柴房的角落里,除了碼放整齊的柴火,還堆著十幾個用厚重油布包裹著的、長條形的東西。那形狀,那長度……戚繼光的心跳漏了一拍。
太像了!太像倭寇從不離身的倭刀了!只是用油布包了起來,偽裝成別的東西。
他的腳步?jīng)]有停,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只是一個尋常的路人??伤暮蟊?,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了一片。
最讓他感到詭異的,是村民們的眼神。當他走過時,那些站在自家門口的婦人、老人,看他的眼神都躲躲閃閃。而那些在村里玩耍的孩子,看到他們這群穿著軍服的陌生人,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孩童應有的好奇,而是一種被大人反復告誡過的、帶著敵意的警惕和疏遠。
整個村子,都彌漫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壓抑的“秩序感”。這絕不是一個剛剛經(jīng)歷過倭寇劫掠、人心惶惶的村莊該有的樣子!
陳楓端著那碗酒,亦步亦趨地跟在戚繼光身后,他現(xiàn)在是滿肚子的狐疑。終于,他忍不住了,湊到戚繼光身邊,壓低了聲音問:“將軍,您到底怎么了?我看這村里的人挺可憐的啊,您看那個林嫂,眼睛都哭腫了,不像是裝的?!?/p>
戚繼光停下腳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抬起下巴,指著不遠處墻角下并排擺放的幾口大水缸,反問道:“陳楓,你看那幾口缸,是用來做什么的?”
陳楓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那幾口大缸比尋常人家儲水用的要大得多,上面都蓋著厚重的木蓋子。他想了想,說:“儲水唄,要么就是……腌咸菜?”
戚繼光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去,湊近了,聞聞那缸沿的縫里,是什么味兒。”
陳楓將信將疑地走了過去。他彎下腰,湊到其中一口大缸的木蓋子邊上,用力吸了吸鼻子。
下一秒,他的臉色“唰”的一下就變了!
“酒味……好濃的酒味!”他失聲叫道,隨即又趕緊捂住嘴,驚恐地回頭看著戚繼光,“將軍,這……這幾口大缸里,裝的全是酒?他們在釀酒?”
戚繼光冷冷地看著他,聲音像是淬了冰:“一個被倭寇禍害得連飯都快吃不飽的村子,哪來這么多余糧,釀這么多酒賣給誰?陳楓,你現(xiàn)在還覺得他們可憐嗎?”
陳楓的腦子,終于“嗡”的一聲,轉過這個彎來了。
米酒、漁網(wǎng)、水手結、柴房里的長條物、巨大的酒缸……所有這些詭異的細節(jié),瞬間串聯(lián)成了一條清晰的線。他再回頭看向那些村民,他們臉上的“淳樸”和“膽怯”,此刻看來是如此的虛假和刺眼。
他手里的那碗米酒,仿佛有千斤重,燙得他幾乎要拿不住。
他臉上的同情和熱忱,如同退潮一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與戚繼光如出一轍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愚弄后的巨大憤怒。
04
戚繼光帶著陳楓,面無表情地走回了營地中心。
林嫂和其他幾個端著籃子、提著水的婦人還等在那里。她們看到將軍回來,臉上又堆起了那種恰到好處的恭敬和不安。林嫂的目光,尤其是在陳楓手上那碗絲毫未動的米酒上掃了一下,眼神深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焦急。
營地里的士兵們已經(jīng)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們實在太渴太累了,看著那碗香氣撲鼻的米酒,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有幾個和陳楓相熟的老兵,已經(jīng)忍不住開口催促了。
“楓子,磨蹭啥呢?將軍不喝,給咱們弟兄們分分也好?。 ?/p>
“就是,嘗個味兒也行啊,這百姓的一片心意,不能辜負了不是?”
氣氛,已經(jīng)從最初那種軍民同樂的融洽,悄然變得凝滯而詭異。士兵們的渴望,村民們的“期盼”,以及戚繼光與陳楓兩人冰冷的沉默,形成了一種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對峙。
戚繼光的心,已經(jīng)冷到了冰點。
他看著眼前這些“淳樸”的臉,腦子里浮現(xiàn)出的卻是岑港之戰(zhàn)中,那些被倭寇殘忍殺害、身首異處的弟兄。他想到了自己一路行來,看到的那些被付之一炬的村莊,那些被凌辱后哭干了眼淚的婦女,那些在路邊餓得奄奄一息的孤兒……
而眼前這些人,很可能就是那些慘劇的幫兇,甚至是直接的兇手!他們用搶來的糧食釀成酒,再用這酒,來犒勞追剿他們同伙的官軍!
這是何等的荒誕!何等的諷刺!
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混雜著一種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悲涼,如同火山噴發(fā)一般,直沖他的天靈蓋。
他不是在為自己被欺騙而憤怒,他憤怒的,是這場戰(zhàn)爭本身的荒謬與殘酷。他要豁出性命去保護的人,卻在背后微笑著,準備隨時給他遞上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將軍……可是……可是這酒不好喝?”
林嫂的聲音怯生生地響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臉上的表情顯得更加小心翼翼。
這句話,就像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戚繼光心中那早已積滿了的火藥桶。
他猛地抬起頭。
那一刻,他的眼神不再有任何掩飾。那是一雙飽經(jīng)殺伐、看透生死的眼睛,此刻里面沒有了任何溫度,只剩下如同實質(zhì)般的刀鋒,死死地、死死地釘在了林嫂的臉上。
林嫂被他這個眼神看得渾身一顫,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下意識地就想往后退。
可已經(jīng)晚了。
戚繼光一把從陳楓手中奪過那只粗陶碗,手臂肌肉賁張,將那碗酒高高舉起。
周圍的喧鬧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士兵的,村民的,都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地鎖定在他和那碗酒上。
時間仿佛又一次靜止。
他沒有再喝一口,甚至沒有再說一個字。
他只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手里的那碗酒,朝著腳下的土地,狠狠地、決絕地潑了下去!
“嘩啦——”
一聲刺耳的脆響。
乳白色的酒液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重重地砸在干燥的泥地上。酒水混合著泥土,變成了一灘骯臟的泥漿,四下飛濺,濺了林嫂滿身的裙角和鞋面。
那只粗陶碗,也因為巨大的力量,脫手飛出,在地上翻滾了兩圈,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哀鳴,碎成了幾片。
全場死寂。針落可聞。
戚家軍的士兵們?nèi)俭@呆了,他們張著嘴,不明白他們的將軍為何會做出如此失態(tài)的舉動。陳楓也驚呆了,他雖然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但親眼看到這一幕,心臟還是忍不住狂跳起來。
而那些村民們,臉上的表情更是精彩。驚愕、不解、恐慌,種種情緒在他們臉上一閃而過。
尤其是林嫂。她臉上的那副怯懦和恭順,就像一副戴了太久的面具,在這一刻,終于因為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沖擊,寸寸龜裂,剝落下來。
面具之下,是一張因為計劃敗露而極度驚恐,又因為被當眾羞辱而瞬間轉為怨毒的、扭曲的臉。
戚繼光不再看她,那張臉已經(jīng)讓他感到無比惡心。
他猛地轉過身,面向他那支同樣處于震驚中的軍隊。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然后,用一種足以穿透金石、震懾全軍的威嚴,發(fā)出了他醞釀已久、也是最冰冷的命令。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一個一個擠出來的,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殺氣。
“全軍聽令!”
“唰”的一聲,所有戚家軍士兵,無論是在休息的,還是在站崗的,都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瞬間從疲憊和震驚中驚醒,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等待著將軍的命令。這是刻在他們骨子里的紀律和服從。
戚繼光的聲音在悶熱的空氣中炸響,如同平地起了一道驚雷:
“封鎖村莊!任何人,不得出入!”
命令一下,再無遲疑。
“是!”
山呼海嘯般的回應響徹云霄。戚家軍的士兵們雖然依舊滿腹疑云,但“服從命令”是他們的天職。一瞬間,殺氣騰騰。原本還在休息的士兵們一躍而起,拔出腰間的佩刀,如同出閘的猛虎,動作迅猛而有序,在短短幾十息之內(nèi),就將整個望海村的所有路口、小道,圍得水泄不通!
直到這時,壓抑到極點的恐慌和絕望,才終于從村民的人群中,以尖叫和哭喊的形式,徹底爆發(fā)了出來。
05
戚繼光一聲令下,望海村瞬間從一個看似平靜的漁村,變成了一個被團團圍困的囚籠。
士兵們手持明晃晃的腰刀,將所有驚慌失措、四處奔逃的村民都像趕羊一樣,朝村子中央的打谷場驅趕。男人的喝罵聲,女人的尖叫聲,孩子的哭喊聲,混雜在一起,讓這片小小的空地變成了人間煉獄。
陳楓一邊指揮著手下的小隊防止有人狗急跳墻,一邊快步跑到戚繼光身邊,他的臉色因為激動和緊張而漲得通紅,聲音都有些發(fā)顫:“將軍!到底怎么回事?就算……就算他們是倭寇的奸細,也不至于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完全不像出自女人之口的、尖利到刺耳的嘶吼給打斷了。
只見那被酒水潑了一身的林嫂,此刻哪里還有半分先前的柔弱和膽怯。她一把推開身邊一個試圖拉住她的老婦人,臉上那怨毒的神情,已經(jīng)徹底取代了偽裝。她動作快得驚人,右手閃電般地伸向自己的后腦,從那看似隨意的發(fā)髻中,猛地抽出了一支東西!
那不是普通的木簪,而是一支用不知什么動物的腿骨打磨成的、長達一尺、尖端鋒利無比的骨簪!在夕陽下,那森白的骨尖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寒光!
她雙手緊緊攥著那支骨簪,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母狼,雙眼赤紅地死死瞪著戚繼光,用一種近乎破音的嗓子尖叫道:“戚繼光!你不給我們活路,我們也不讓你好過!弟兄們,跟他們拼了!”
這聲嘶吼,就像是一個信號。
隨著林嫂的徹底爆發(fā),原本混在哭喊人群中的幾個看似普通的婦人,甚至還有兩個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眼中瞬間迸發(fā)出兇狠的光芒。他們紛紛做出反應,有的從懷里掏出雪亮的匕首,有的從寬大的褲腿里摸出短柄的砍刀,更有甚者,直接從納的千層底鞋底夾層里,抽出了一柄薄如柳葉的短刃!
他們迅速地聚集到林嫂身邊,將她護在中間,手持著各式各樣的貼身兇器,與步步緊逼的戚家軍形成了對峙。
而那些真正手無寸鐵的老人和孩子,則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個癱倒在地,除了發(fā)出絕望的哭嚎,再也做不出任何反應。
眼前這一幕,徹底擊碎了陳楓心中最后的一絲僥幸。他握著刀柄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戚繼光對此卻似乎毫不意外。他的臉上,連一絲波瀾都沒有。他只是冷冷地看著狀若瘋狂的林嫂,語氣平靜得可怕:“活路?你們的活路,就是踩著同胞的尸骨,喝著用他們的血淚釀成的酒嗎?”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那些手持兇器的村民,臉色齊齊一變。
戚繼光不再理會他們,他知道這些人不過是些小魚小蝦。他轉頭,對已經(jīng)震驚到無以復加的陳楓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陳楓!”
“末將在!”
“帶一隊人,去搜!把這個村子給我一寸一寸地搜!特別是那幾口大酒缸底下,還有,那個叫林嫂的家!給我撬地三尺,也要把他們的老底給挖出來!”
“是!”陳楓領命,點起一隊最精悍的士兵,殺氣騰騰地就朝著林嫂家的方向沖了過去。
“不準去!”林嫂見狀,狀若瘋魔,揮舞著手里的骨簪,不顧一切地就想沖上來阻攔。
但她如何能快過訓練有素的士兵。她剛沖出兩步,旁邊立刻就有兩名士兵上前,一人用刀鞘格開她的骨簪,另一人一腳踢在她的膝彎處。
林嫂慘叫一聲,跪倒在地,瞬間就被反剪雙手,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只能徒勞地扭動著身體,發(fā)出野獸般的咒罵。
陳楓帶著人,一腳踹開林嫂家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沖了進去。
屋里陳設極其簡單,除了一張破舊的床板和一張缺了腿的桌子,幾乎一貧如洗。這副景象,任誰看了都會心生同情??申悧鳜F(xiàn)在心里只有一片冰冷。
幾個士兵在屋里四處翻找,敲敲打打,卻似乎沒什么異常。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搜查灶臺的士兵,用刀柄敲了敲灶臺前的幾塊青石地磚,突然“咦”了一聲。
“頭兒,你來聽聽,這兒聲音不對!”
陳楓立刻快步走過去,也蹲下身,用刀柄敲了敲。別的地磚發(fā)出的都是沉悶的“梆梆”聲,唯獨這幾塊,發(fā)出的卻是帶著回音的“叩叩”聲。
下面是空的!
“撬開它!”陳楓低吼道。
幾個士兵立刻用手里的腰刀和匕首,插進地磚的縫隙,合力向上猛撬。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那幾塊沉重的青石板被一塊塊地翻了起來。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猛地從地磚下翻涌而出。
那是一種混合著泥土的霉味、長久不見陽光的腐敗味,以及……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濃重的血腥味!
石板之下,是一個黑漆漆的地道入口,方方正正,剛好能容一人進出,旁邊還搭著一個簡陋的木梯。
“點火把!”陳楓喝道。
一個士兵迅速點燃了火把,遞了過來。陳楓接過火把,強忍著那股令人窒息的惡臭,探身將火把伸進了地道里。
昏黃的火光,瞬間驅散了洞口的一小片黑暗。
陳楓只往里看了一眼。
就僅僅是那一眼。
他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瞬間褪得干干凈凈,變得像紙一樣慘白。他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猛地退了上來,扶著旁邊的墻壁,發(fā)出了一陣劇烈的干嘔。
他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給吐出來。
周圍的士兵們看到他這個樣子,都嚇了一跳,紛紛圍上來:“頭兒,你怎么了?下面……下面有什么?”
陳楓沒有回答,他只是抬起頭,那雙年輕的眼睛里,此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巨大恐懼和極致的震驚。他踉踉蹌蹌地沖出屋子,跑到村子中央,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撲到戚繼光的面前。
他的嘴唇哆嗦著,牙齒上下打戰(zhàn),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了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
“將……將軍……下……下面……下面不是酒窖……”
他劇烈地喘息著,眼中淚水混合著驚恐,一起涌了出來。
“是……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