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我“素”(8)|封紅年：“點亮”聲音，為一座城與一群人賦光

一個普通的冬日，當晨光還未及坡子街，封紅年的世界已被另一種光亮“喚醒”。他的指尖在手機屏上迅速游走，讀屏軟件正將百余條微信化作清泉般的語音。2002年，他的雙眼因病“沉入永夜”，心底的光卻從未熄滅。身為中國盲協副主席、江蘇省盲協主席，這位身處黑暗的人，每一天都在聆聽并回應著，那個由百余盲人朗讀者組成的“云端家園”傳來的溫暖的“光”。

“云端家園”的故事，始于2021年6月9日。那天，泰州“坡子街筆會”微信公眾號正式設立盲人朗讀欄目，每個工作日發布一篇盲人朗讀作品，并在“喜馬拉雅”平臺上線。一篇篇講述市井溫情的千字文，由一位位盲人生澀卻真誠地朗讀。當時無人能預料，這縷微光將劃破偏見與隔閡，照亮并溫暖很多人。

一個初衷

讓“全民閱讀”照亮每個角落

“盲人朗讀？能行嗎？”這是項目萌芽時，很多人的質疑。

2020年，封紅年與《泰州晚報》時任總編輯翟明在一次交流中碰撞出火花。翟明謀劃如何讓“坡子街”副刊那些充滿煙火氣的文字“活”起來，而封紅年則深知，視障群體中蘊藏著被忽略的“好聲音”。“坡子街的文章接地氣、有煙火氣，是最適合的文本素材；而盲人的聲音自帶獨特的情感張力，能讓靜態的文字變得鮮活可感。他們或許看不見光，但對聲音的敏感、對情感的捕捉，往往更為深刻。”封紅年說。

讓“全民閱讀”真正覆蓋全民，封紅年的初衷樸素且堅定，但橫亙在前的困難也難以逾越：盲人群體分散，專業朗讀者稀缺，從選文、錄制到后期，資源從何而來？更現實的質疑是：“盲人朗讀，能行嗎？能有質量嗎？”

封紅年沒有急于辯駁和說服，而是用“價值共識”凝聚合力。“對殘聯系統，我努力宣揚盲人朗讀平臺是促進殘障群體社會融合的重要載體；對盲人朋友，我承諾他們這是一個展示自我的舞臺，能讓大家在發聲中收獲自信與尊重。幸運的是，各方都給予了極大支持：坡子街敞開平臺，殘聯提供經費與組織保障，盲人朋友也踴躍參與，大家都認可這件事的社會價值，這是項目能落地的核心。”封紅年感嘆。

共識迅速凝聚。泰州晚報敞開懷抱，泰州市殘聯提供支持，幾位本地的盲協成員、盲人按摩師中的朗讀愛好者率先站了出來。“我們通過盲協推薦、自愿報名的方式篩選，再邀請專業播音老師進行發音、情感表達等基礎培訓，逐步形成了最初的5人核心團隊。”

封紅年坦言，初期，朗讀者的水平參差不齊，但“云端家園”的初衷是包容成長，只要有熱情、肯努力，就給機會。這種“邊做邊學、越學越好”的模式，既保證了作品的基本質量，也讓朗讀者在實踐中快速成長。

當第一個聲音穿過黑暗抵達聽眾耳畔時，封紅年知道，冰層裂開了第一道縫。如今，遍布全國各地的朗讀者已達100余人，他們中有按摩師、學生、退休職工等，隨著加入者越來越多，他們專門建立“中國盲人朗讀者集結地”微信群，大家在線上交流、認領任務、共同進步，這里也真正成了全國盲人朗讀者的“精神家園”。

一種溫度

從“被照亮”走向“能發光”

變化，在每一位參與者身上悄然發生。微信群里，天南海北的視障朋友因“聲”結緣。他們為一個字的發音反復推敲，為一句情感的拿捏語音交流到深夜。這里沒有門檻，只有熱情與互助。陜西女孩杜怡樂設備簡陋，“坡子街”文友孟惠平看到后，自發為她捐贈了電腦和聲卡；天津的專業有聲工作者張海燕老師，主動義務承擔起培訓工作。

溫暖的故事如滾雪球般匯聚。封紅年回憶：“湖南的吳聲湄，曾經的生活半徑局限于家庭。加入我們的項目后，她不僅成為優秀的朗讀者，更牽頭在家鄉組織了第一次盲人讀書會、第一次盲人朗讀比賽，策劃了‘登名樓誦經典’戶外活動。她從‘被照亮’的人，變成了‘能發光’的人。”

“他們的變化是全方位的！”封紅年滿臉自豪，激動地說：“從精神狀態上，很多人從自卑封閉變得自信開朗，從‘宅在家中’變成‘主動參與社會活動’；從生活狀態上，不少人通過朗讀結識了新朋友，甚至獲得了額外的就業機會，如參與有聲書錄制、主持活動等；從個人成長上，大家的表達能力、文學素養、協作意識都有了明顯提升。”

2022年，盲人朗讀欄目迎來兩次高光綻放。當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盲人朗讀登上泰州胡瑗讀書節開幕式。當燕福建、葉軍、周紅三位盲人朗讀者以精準而充滿感染力的表演完成展示，全場掌聲雷動。同年9月，在江蘇省第十一屆殘運會開幕式上，盲人朗讀再次作為文藝節目亮相，“盲人朋友的聲音，給了我莫大的力量。”一位殘疾人運動員說，他們向全社會展示了這個群體堅韌而璀璨的藝術才華。

封紅年還巧妙地將“坡子街”的賦能效應擴展到更廣領域。他用殘疾人工作者發表在坡子街上的真實故事培訓基層干部，用殘疾人的自強文章，為社區矯正對象做勵志報告。“真實的故事，比任何說教都更有力量。”封紅年說。

一束恒光

在黑暗譜寫光明與希望的交響

2023年4月，來自全國各地的16名坡子街盲人朗讀者齊聚泰州。此行，他們不僅為參加作者見面會，更是作為“種子”，參與全國盲人有聲主播培訓班和多元化就業研討會。

那是一次感人至深的相聚。封紅年哽咽道，當時來自內蒙古、廣西、江蘇的三位相識八年的盲人網友，第一次在線下見面，緊緊相擁；坡子街作者與朗讀者們熱烈交流，分不清“是誰感動了誰”；一場結業展演，近十五萬網友通過直播，看到了盲人群體的多彩人生。

“在我手機上，‘中國盲人朗讀者集結地’的微信群一直處于熱聊狀態，大家的交流、分享、期望都在或明或暗地提醒我：抓緊時間為家人們建造一個溫暖穩定的‘家’。”

這個“家”建在哪里？怎么建？正當封紅年犯難之時，泰州市高港區政協、高港區委宣傳部、高港區明珠街道拋來了“橄欖枝”。“當我聽到‘明珠’兩個字后，眼睛不由一亮。”封紅年回憶道，“我們盲人不就希望重見光明嘛，不就夢想擁有一對‘明珠’嘛！”

2024年5月19日，第三十四次全國助殘日，泰州市高港區明珠盲人朗讀發展中心正式揭牌成立。“明珠盲人朗讀中心，在我看來還處于準備階段。”封紅年坦言，“猶如朱自清在《春》中所寫：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

“社會的認可是明珠盲人朗讀生存和發展的基礎。”封紅年表示，“明珠盲人朗讀要始終保持‘趕考’的心態，全國的盲人朗讀愛好者要以主人翁的姿態，社會各界要以關心博愛的情懷共同努力，群策群力，促進盲人朗讀的茁壯成長。”

“我希望盲人朗讀是一束持續的光。它既照亮視障朋友前行的路，告訴他們‘我能行’，也照亮社會文明的路，提醒人們‘他們很棒’。當我們學會用耳朵‘看見’彼此，用心靈感知彼此，這個社會就會真正擁有向上的溫度。”封紅年說。

如今，在泰州“坡子街筆會”微信公眾號上，人們不僅能讀到充滿人間煙火的文字，還能聽到來自全國各地盲人朋友的溫暖聲音。那是一個用聲音構筑的平等而豐盈的精神世界，它照亮了人心，也溫暖了一座城。

快問快答

記者：您創作的散文《老大碗》在泰州引發廣泛共鳴。對您而言，文學創作意味著什么？在視障者的感知世界里，文字是否承載著某些獨特的情感與記憶？

封紅年：在工作中，我看到了太多視障朋友在困境中堅守尊嚴、努力生活的模樣——他們或許看不見陽光，但心中自有光亮；或許步履蹣跚，但從未停止前行。《老大碗》里的主人公，不是特指某個人，而是千千萬萬盲人按摩師的縮影。他們的淳樸、厚道，就像“老大碗”，盛滿了真誠與堅韌，是我觸手可及的生活質感。對我們視障者來說，文字是跨越黑暗的“感知紐帶”。我們無法用眼睛捕捉光影色彩，卻能通過文字觸摸生活的溫度、沉淀情感的厚度。那些文字里的場景、人物與故事，會轉化為心底的畫面、耳邊的聲響，成為比視覺記憶更深刻的存在。

記者：您如何看待“盲人朗讀”項目的社會教育意義？它對于公眾更好地理解殘疾人群體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封紅年：這個項目的社會教育意義核心在于“用事實打破偏見，用行動傳遞平等”。一定程度來說，社會對殘疾人群體的認知存在標簽化、邊緣化的傾向。“盲人朗讀”項目恰恰證明視障者同樣能在文化領域做出成績、創造價值。當公眾聽到我們的朗讀，看到我們的成長，他們對殘疾人群體的認知會從同情轉向尊重、平視，不再把殘疾人當作特殊的弱勢群體，而是擁有多元潛能的平等個體。這種認知轉變，正是社會文明進步的重要標志，也在潛移默化中傳遞著一種理念：真正的社會包容，不是給予特殊待遇，而是提供平等機會；不是強調差異，而是尊重多元。

江南時報記者 張姣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