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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軍領導流浪西北,地主看他寫了幾個字:你是紅軍的高級干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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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早春,西北的狂風卷著細碎的砂石,像鋼刷一樣刮過黃土高原干裂的脊梁。



      在甘肅境內的荒原上,一個影子正艱難地蠕動著。他看起來與路邊那些因戰亂和災荒流落的乞丐并無二致:身上披著一件早看不出顏色的破舊棉絮,腰間系著一根半爛的草繩,雙腳裹著沾滿血痂和泥土的麻布,每走一步,都在凍硬的土路上留下一個模糊的血印。

      01

      由于失去了眼鏡,男子的視線里只有一片混沌的灰黃。他原本那雙敏銳如鷹的眼睛,此刻不得不瞇成兩條細縫,試圖從刺眼的日光和風沙中辨認出東方。

      半個月前,他還是紅軍西路軍總指揮部的機要骨干,是這支兩萬余人隊伍的“眼睛”和“耳朵”。但在祁連山的血戰中,炸彈的轟鳴不僅震碎了他的眼鏡,也震碎了成建制的抵抗。在漫天風雪中,他與部隊徹底失散了。

      他沒有死在馬家軍的馬刀下,卻險些死在饑餓與嚴寒里。



      路過一個干涸的水溝時,他因體力不支重重地栽倒在地上。過了許久,他才喘著粗氣,掙扎著坐起來。即便是在這種極度虛弱的狀態下,他的脊背依然下意識地挺得筆直,那是經年累月的軍旅生涯刻進骨子里的痕跡。

      他摸了摸懷里,硬邦邦的觸感讓他稍微心安。那里有一支派克鋼筆和一塊懷表,那是他作為“文書”的最后體面,也是他在這個亂世中辨認自己身份的唯一信物。

      遠處隱約傳來了狗吠聲,那是村落的信號。男子強撐著站起來,拍掉身上的塵土,將懷里的物件往深處緊了緊。他知道,進了村子,就是進了人煙,也進了險境。在這片被各方勢力割據、散兵游勇橫行的土地上,一個來歷不明的“瞎子”乞丐,隨時可能消失在某個枯井或地窖里。

      但他必須走下去。他的內衣里縫著一份至關重要的身份證明,那是他重返延安、尋找組織的唯一憑證。

      02

      寒風在土坡的縫隙里打著旋兒,發出陣陣如困獸般的低吼。



      男子蜷縮在一處背風的黃土坎下,哆嗦著從懷里掏出一塊破布包裹。由于手指長滿了凍瘡,指關節腫得像紫色的胡蘿卜,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牽扯著鉆心的疼痛。

      包裹里是一支派克鋼筆和一塊瑞士懷表

      在1937年的西北荒原,這兩樣東西太扎眼了。派克筆是金筆尖,在日光下閃著冷幽幽的光;懷表是精鋼表殼,那是他在指揮部隊時用的重要物件。對于一個終日討飯、連肚子都填不飽的流民來說,這兩樣東西不是救命的盤纏,而是隨時可能引火燒身的證物。

      若是在集市上換了糧食,或許能讓他撐到陜北,但只要一出手,那如影隨形的馬家軍哨探立刻就能斷定:這絕不是普通百姓,至少是個紅軍的“官兒”。

      他用枯草般的指甲輕輕撥開表蓋,表盤發出的滴答聲在寂靜的荒原里顯得格外清晰。他盯著那轉動的秒針,仿佛能看到西路軍在河西走廊激戰的日日夜夜。對他而言,這兩件東西是紀律,是身份,是他在喪失了一切組織聯系后,證明自己還是一個兵的最后憑證。

      除了這兩件洋玩意兒,他懷里還藏著一份更驚心的東西。

      那是他貼身縫在內衣襯里的一張薄紙,上面蓋著紅軍機要部門的印章,是他歐陽毅的身份證明。一旦他在路上被俘或遭遇不測,這份文件足以讓敵人立刻扣動扳機。

      他并非沒有想過將這些東西埋在荒野,但他不能。

      他知道,西路軍兩萬余將士大多折損在這一帶。作為偵察部長,他掌握著大量的敵情和撤退路線。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必須帶著這些東西,把西路軍最后的火種傳回延安。

      這時,不遠處的土路上傳來了零星的馬蹄聲。男子迅速收起包裹,塞進懷中深處,將那件破爛的棉絮衣襟緊緊掩好。他順勢倒在土坎上,閉上眼,把臉埋進那層厚厚的黃土里,偽裝成一個早已被凍餓致死的死尸。



      馬蹄聲由遠及近,在離他幾十米的地方停了片刻。幾名騎著高頭大馬、背著長槍的馬家軍士兵談笑著,咒罵著這鬼天氣。他們看了一眼土坎下那個灰撲撲的“尸體”,并未下馬盤查,而是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沫,打馬疾馳而去。

      等到馬蹄聲徹底消失,歐陽毅才緩緩睜開眼。他的額頭沁出了冷汗,在寒風中迅速結成了一層薄冰。

      03

      黃河的支流在初春的寒風中尚未完全消融,濁黃的水流夾雜著巨大的冰棱,順流而下時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歐陽毅站在岸邊的亂石堆里,瞇起眼睛望著對岸。他知道,過了這條河就是甘肅中衛境內,離陜北根據地就近了一步。然而,由于高度近視又失去了眼鏡,在他眼里,眼前的河流不過是一道翻滾著灰黃氣息的深淵,根本看不清深淺。



      河灘邊停著一只羊皮筏子。一個身披破羊皮襖、滿臉褶皺如溝壑的老漢正蹲在石頭上抽著旱煙,煙霧隨風一散而過。

      歐陽毅深吸一口氣,踩著冰冷的碎石走上前去,微微躬身,壓低聲音問道:“老人家,能送我過河嗎?”

      老漢沒說話,只是吐出一口濃煙,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在歐陽毅身上打量了許久。從那身沾滿泥土的破棉絮,到那雙裹著麻布、不斷滲血的腳,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歐陽毅藏在懷里、不經意露出的一截筆尖上。

      “過河成啊,”老漢磕了磕煙袋鍋,聲音沙啞,“兩塊大洋,或者兩袋白面。”

      歐陽毅沉默了。他兜里連一塊銅板都沒有,唯一的家當就是那支不能動的筆和那塊不能賣的表。

      “老人家,我沒錢。”歐陽毅挺直了脊梁,語氣平穩,并沒有乞丐那種哀求的卑微,“我是走失的買賣人,只要過了河,往東走,定有重謝。”

      老漢忽然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走近兩步,在那雙長滿凍瘡的手上掃了一眼。

      “買賣人?”老漢一把抓起歐陽毅的手,翻開掌心。那掌心里有厚厚的老繭,但位置不對——不是常年握鋤頭的虎口繭,也不是挑擔子的手心繭,而是食指內側和虎口深處那一層硬皮。

      那是常年握筆桿子和扣動扳機才會留下的印記。

      “你是紅軍吧?”老漢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驚雷一樣在歐陽毅耳邊炸響。

      歐陽毅的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在這片隨時會有地方民團和馬家軍出沒的河灘上,這個身份一旦坐實,便是生死之別。

      老漢見他不說話,眼神復雜地搖了搖頭:“你莫怕。我撐了一輩子筏子,見過逃兵,見過土匪,也見過官差。逃兵跑路只想著搶錢換命,身上絕不會帶著那種精貴的鋼筆。那種筆,是讀書人用的,也是紅軍里教書的官兒用的。”

      歐陽毅依舊保持著沉默,他在判斷這個老人的底細。

      “上船吧。”老漢沒再多問,轉過身用力拖動羊皮筏子,“我不收你的錢。紅軍給咱窮人分過糧,我記著。但這河里冰凌大,能不能活過對岸,看你的命,也看我的命。”



      皮筏子沒入冰冷的河水中,劇烈地晃動起來。歐陽毅緊緊抓住木架,懷里的鋼筆頂著肋骨,生疼。他回頭望了一眼走過的荒原,心中那種不安感愈發強烈——如果一個老邁的筏客都能通過細節識破他,那么前方那些更精明的對手呢?

      04

      過了黃河,原本就荒涼的景致愈發顯得肅殺。西北的春天來得極晚,三月里的風依然像鋼刀一樣,在徐家灣的土坡溝壑間橫沖直撞。

      歐陽毅終于挪到了這個位于靖遠縣境內的小村落。此時的他,身體已到了崩塌的邊緣。雙腳因長期的凍傷已經潰爛,膿血將破爛的麻布與皮肉粘連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釘板上滾過。更糟糕的是,他在過河時受了風寒,高燒讓他本就模糊的視線變得更加搖晃。

      村子里的人很警覺。那個年代,西北農村最怕的就是“客”,無論是散兵、土匪還是逃荒的,往往帶來的都是災禍。



      歐陽毅深知自己的身份敏感,他沒有去敲那些闊綽人家的門,而是蜷縮進了一戶人家廢棄的馬棚里。那里堆著厚厚的麥草,還有一股刺鼻的牲口糞便味,但對于此時的他來說,這已是難得的避風港。

      他把自己埋進麥草堆里,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布包。意識模糊間,他仍維持著最后的機警——手始終扣在懷中那支鋼筆的位置。那是他唯一的“重武器”,也是他即便神志不清也要守住的秘密。

      他在馬棚里熬了五個晝夜。

      白天,他撐著一根樹棍,在村里挨家挨戶討一點剩飯或是一碗井水;晚上,他回到馬棚,靠著牲口的體溫和麥草的一點余熱抵御嚴寒。他話極少,嗓子因為高燒和干旱已經完全啞了,說起話來像是有沙石在摩擦。

      村里的人漸漸知道馬棚里住了個“怪乞丐”。他不偷不搶,討飯時也只是低頭作揖,即便討不到,也絕不糾纏,轉身便走,背影挺得像一桿槍。

      這引起了許秉章的注意。

      許秉章是徐家灣的大戶,早年讀過書,在當地很有威望。他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土豪,而是一個講究文墨、看重氣節的鄉紳。這天清晨,他背著手路過自家的馬棚,一眼便看見了蜷縮在草堆里的歐陽毅。

      許秉章并未走近,只是遠遠地站著觀察。他發現這個乞丐即便在昏睡中,呼吸也極有節奏,雙手緊緊護著胸口,那種姿態絕非尋常百姓所能有。更重要的是,他在歐陽毅身旁的一處干泥地上,看到了一些被樹枝劃出的痕跡——那是幾個蒼勁有力的漢字。

      “字如其人,這馬棚里困著的,怕是一條蛟龍。”



      許秉章心中暗驚。他沒有驚動家丁,而是吩咐家里的老仆去給馬棚送一碗熱氣騰騰的苞米面粥,里面還特意擱了一塊咸菜。

      歐陽毅睜開眼,看到這碗粥和不遠處那個正審視自己的清瘦老者,心中頓時緊繃起來。他知道,在這方圓百里,能有這種氣度的人,絕不會輕易被他的破爛衣裳所迷惑。

      05

      許家的書齋名為“耕讀堂”,窗明幾凈,在這荒涼的西北山村里,顯得格格不入。

      歐陽毅被老仆領進屋時,腳上的麻布還在滲著污血。他站在堂中,盡管衣衫襤褸,卻并未局促不安。他那雙瞇起的眼睛在屋內快速掃過,職業習慣讓他下意識地尋找退路:窗戶向西,后門虛掩。

      許秉章正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把玩著一只紫砂壺。他沒有起身,只是指了指長條書案,案上早已鋪好了三尺大紅宣紙,筆墨紙硯齊備,墨香清雅。



      “這位先生,”許秉章開了口,語氣平緩,“我見你在泥地上劃拉那幾個字,筆力不俗。正好,過些日子我有個遠親要辦喜事,缺幾副對聯。你既然是個落難的讀書人,若能幫我寫幾筆,這一碗粥飯,便算是我許某人請先生潤筆的定金了。”

      這是試探。歐陽毅心里非常清楚。

      在那個年代,能識文斷字的人本就極少,而能把字寫出骨架、寫出神采的人,絕非普通的窮酸秀才。歐陽毅遲疑了片刻,他知道推脫反而會顯得心中有鬼,于是他緩緩走上前去。

      他伸出那雙長滿凍瘡、甚至有些變形的手,穩穩地握住了那支狼毫。就在提筆的一瞬間,他身上那股原本刻意收斂的頹唐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穩如山的將領氣度。

      歐陽毅在心里飛快地盤算著:不能寫軍中的口號,不能寫帶有激進氣象的詩詞。他閉了閉眼,蘸足了濃墨,在紅紙上落下了第一個字。

      “格物”

      緊接著,筆走龍蛇,一氣呵成:“格物致知傳家遠,耕云種月處世長。”

      這副對聯中規中矩,既符合鄉紳的審美,又避開了政治。然而,他漏算了一點——他寫字的手法。他握筆極高,下筆極重,轉折處如刀劈斧鑿,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之氣。

      許秉章走到案前,目光掠過那些剛勁的字體,又死死盯著歐陽毅握筆的指節。忽然,許秉章的視線落到了歐陽毅懷中。因為彎腰寫字,歐陽毅內衣里那個硬邦邦的輪廓顯露了出來。



      “先生這支派克筆,怕是有些來頭吧?”許秉章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

      歐陽毅手里的筆微微一頓,一滴濃墨落在了紅紙上,瞬間暈染開來,像是一抹不祥的陰影。

      06

      書齋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歐陽毅緩緩放下毛筆,右手不著痕跡地垂在腰間。即便在這樣的時刻,他的聲音依然聽不出波動:“不過是落難路上,一位故人留下的念想,不值幾個錢。”

      “不值錢?”許秉章冷笑一聲,他揮了揮手,示意老仆退出房間,并反手扣上了厚重的木門。



      在這寂靜的斗室里,許秉章緩步繞到歐陽毅身前,那雙精明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破棉襖:“這派克鋼筆是美利堅的貨色,這瑞士懷表是西洋的機要件。尋常買賣人帶這個?更何況先生方才寫字,落筆如布陣,收筆如收兵,這是統過兵、打過仗的人才有的手筆。”

      歐陽毅沒有接話,他能感覺到懷里那份身份文件的硬度,那是他的命,也是西路軍最后的尊嚴。

      許秉章逼近一步,目光如炬,那句藏在心底許久的疑問終于破口而出:“我在這靖遠縣見過不少流民,也見過不少逃兵。逃兵的眼里只有命,而你的眼里有星辰。你老實告訴我,你就是紅軍西路軍里那位失蹤的偵察部長,歐陽毅吧?”

      歐陽毅的眼角猛地一跳。

      他怎么也沒想到,在這偏遠的徐家灣,竟然有人能精準地叫出他的姓名和官職。這究竟是敵人的陷阱,還是命運的轉折?



      此時,窗外傳來了密集的馬蹄聲和吆喝聲,那是地方衛隊的巡邏哨經過。許秉章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他猛地推開了書柜后的一扇暗門,側過身子。

      “要么,跟我進這道門,咱們換一種活法。要么,我現在推開窗,外頭的靖衛團正愁抓不到大魚。”

      07

      暗門在身后悄然合上,外頭靖衛團雜亂的馬蹄聲瞬間被隔絕在厚厚的土墻之外。

      門后并不是陰森的囚室,而是一間狹窄卻堆滿古籍的藏書室。一盞豆大的油燈在案頭跳動,映照出四壁密密麻麻的經史子集。



      歐陽毅背靠著冷硬的墻壁,右手雖然垂著,但肌肉緊繃。他盯著許秉章的后背,聲音冷得像冰碴子:“許先生,這間密室,怕不是給尋常‘賣字先生’準備的吧?”

      許秉章轉過身,沒計較歐陽毅的敵意,反而長嘆一口氣,從書架的夾層里翻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報紙,攤在桌上。

      “先生請看。”

      歐陽毅瞇起眼,湊近油燈。那是半個月前的一張《甘肅民國日報》,在副版的角落里,赫然印著一條通緝令,上面寫著捕捉西路軍殘部的懸賞金額,并特別標注:“重點搜捕紅軍機要、偵察人員,此類人多有文書、教員之偽裝,隨身或攜有金筆、懷表等證物。”

      “先生從進村那天起,我就在看。”許秉章撥了撥燈芯,語調平緩,“尋常百姓即便讀過書,也寫不出你字里那種‘橫戈從百戰’的殺伐氣。更何況,你這雙腳爛成這樣,走路卻還記得挺腰避塵,這不是讀書人的矜持,是軍人的操守。”

      歐陽毅沉默良久,終于緩緩松開了緊攥的拳頭。在這絕地之中,眼前的鄉紳若真要害他,方才只需一聲吶喊。

      “許先生既然看破了,為何不送我去領那五百大洋的賞錢?”

      “我許秉章雖然只是個鄉紳,但也知道什么是‘國之脊梁’。”許秉章正色道,“你們在河西打馬家軍,那是為了守土護民。西路軍在祁連山流的血,靖遠的老百姓心里有數。先生這等人物,若死在我許家的馬棚里,那是折了我許家的陰德,也污了讀書人的筆尖。”

      歐陽毅看著這位清癯的老者,喉頭微微滑動。流亡數月,他見慣了見財起意與告密出賣,卻在這最危急的關頭,撞見了一絲人性中的微光。

      “既然許先生把話挑明了,我也就不再瞞你。”歐陽毅挺直了身子,莊重地行了一個軍禮,“我是歐陽毅。西路軍打散了,但我得回延安。”

      “好,回延安。”許秉章重重地點了點頭,“但這幾百里地,到處是哨卡,你這一身乞丐皮走不遠。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請來的‘家庭教師’,也是我遠房的侄兒。你先在暗室里洗凈鉛華,換身長衫,等風頭過了,我為你置辦盤纏。”



      那一夜,歐陽毅洗去了滿身的污垢。當他換上許秉章送來的青色長衫,戴上一副新配的黑框眼鏡時,那個在荒原上卑微求生的乞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氣度內斂、目光如炬的文墨先生。

      但他并不知道,這場潛伏才剛剛開始。靖遠縣城的靖衛團團長“常掌槍”,此時已接到密報:徐家灣來了一位來路不明、筆力驚人的讀書人。

      08

      半個月后,靖遠縣的集市。

      歐陽毅換了一副模樣。他腳下是一雙厚實的黑布鞋,長衫漿洗得干凈,手里挽著一個布包,穿行在嘈雜的羊皮和香油攤位間。他現在的名號是“歐陽先生”,在許秉章的引薦下,他成了方圓百里小有名氣的寫字人。

      他這副偽裝極好,不僅掩蓋了偵察部長的身份,更讓他獲得了一個合法的、可以公開觀察各方動向的身份。



      就在他經過一個油鹽攤位時,一個推著獨輪車、滿臉風霜的漢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漢子穿著一件灰撲撲的舊褂子,頭上扎著汗巾,正低頭吆喝著:“賣油嘍——新鮮的胡麻油。”

      歐陽毅的步子猛地頓住了。

      這聲音,他太熟悉了。在西路軍總指揮部的會議室里,這個聲音曾無數次下達作戰指令。

      他瞇起眼睛,透過鏡片仔細端詳。盡管對方臉上涂了煤灰,胡須拉碴,但那寬闊的肩膀和走路時習慣性的重心下沉,無不指向一個人——西路軍副總指揮,王樹聲。

      王樹聲此時也正好抬頭。兩人的目光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撞在了一起。

      空氣仿佛在那一秒鐘靜止了。

      歐陽毅的手指微微一動,這是紅軍偵察部隊內部的緊急聯絡信號。王樹聲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但他很快就低下頭,繼續擺弄自己的油罐,像是根本不認識眼前這位體面的“先生”。

      這是最頂級的職業默契:在這種環境下,任何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是兩人的絕命書。

      歐陽毅沒有停留,他繼續往前走,聲音平穩地問了一句旁邊的攤位:“這咸菜怎么賣?”

      王樹聲低聲應了一句:“三文錢一斤。”

      就在這錯身而過的剎那,王樹聲的手指在獨輪車的木架上輕輕敲了三下。歐陽毅瞬間領悟:這是約定,在縣城東門外的土廟,三更天見。

      歐陽毅心中翻江倒海,他既慶幸首長還活著,又為王樹聲此刻的處境擔憂。更讓他心驚的是,在王樹聲攤位后方幾十米處,兩個穿著便衣、腰間鼓鼓囊囊的漢子,正陰沉著臉盯著這邊。



      那是靖衛團的偵緝隊。

      歐陽毅意識到,王樹聲已經被人盯上了。他必須利用自己現在“寫字先生”的特殊身份,在敵人收網之前,把人救出來。

      09

      歐陽毅走得極穩,手心卻隱隱滲出了汗。他深知,那兩個盯梢的便衣絕非善類,一旦他們對那個“賣油郎”動了粗,王樹聲即便武藝高強,也難敵四手。

      他沒有直接折返去救,那是偵察兵的大忌。他繞過兩個巷口,快步回到了許秉章在城里的臨時落腳點。

      “許先生,我有急事求你。”歐陽毅顧不得讀書人的禮數,推門便進了書房。

      許秉章見他神色嚴峻,擱下手中的漢磚硯臺,屏退左右:“歐陽先生,何事如此驚慌?”

      “集市上有我一個親故,賣油為生,卻被靖衛團的人盯上了。”歐陽毅從懷里掏出這一段日子攢下的幾塊銀元,那是他替人寫碑文、抄家譜掙來的“潤筆費”,全部碼在桌上,“請先生出面,打個招呼。就說那人是你府上采辦油鹽的伙計,若能放他出城,這幾塊錢權當是給兄弟們的茶錢。”

      許秉章看著桌上那幾塊還帶著體溫的銀元,搖了搖頭,把錢推了回去:“歐陽先生,你這就見外了。在靖遠,我許某人的面子還值幾個錢,用不著你這點辛苦錢。”

      許秉章當即喚來管家,附耳交代了幾句。不多時,管家帶著兩個家丁,提著幾吊錢,大搖大擺地走向了集市。

      此時,集市上的氣氛已是一片肅殺。兩個偵緝隊的便衣已經站到了王樹聲的油車前,正欲翻動油罐。王樹聲低著頭,右手已暗自握住了油車木架下的一個夾層——那里藏著他最后的一把防身短刀。



      “喲,這不是張班頭嗎?”許府管家恰到好處地插了進來,滿臉堆笑地遞上香煙,“這賣油的漢子是我們許老爺家專門定下的采辦,今天府上要辦堂會,老爺正催著呢。二位兄弟,可是這漢子犯了什么忌諱?”

      那兩個便衣對視一眼。許秉章在靖遠是出了名的豪紳,連常團長都要給幾分薄面。他們接過管家塞過去的紅包,捏了捏分量,臉上的橫肉一松。

      “既然是許老爺的人,那是我們哥倆看走了眼。”便衣收起槍套,冷哼一聲,“讓他趕緊滾,別在這兒礙眼。”

      王樹聲低著頭,推著油車疾行而去,在路過管家時,他的目光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巷口,那里,歐陽毅正背對著他,負手而立,仿佛在看墻上的告示。

      這一眼,是死里逃生的交托,也是戰友間的無言敬禮。

      當天深夜,靖遠城東門外的關帝廟,香火已冷,冷月掛在枯枝上。

      歐陽毅換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短衫,輕手輕腳地翻過斷墻。廟內,一個魁梧的身影早已等在殘破的神像后。

      “歐陽!”王樹聲壓低的聲音里透著一絲沙啞的顫抖。

      “首長!”歐陽毅猛地跨前一步,兩雙滿是老繭的手死死地握在了一起。

      在這清冷的古廟里,兩人席地而坐。王樹聲簡述了西路軍主力失散后的慘烈情況,而歐陽毅則詳細匯報了他如何借用地主許秉章的身份,在靖遠建立起一個微小的聯絡點。

      “現在形勢極壞。”王樹聲面色沉重,“馬家軍和民團正在這一帶拉網搜捕。你現在的身份是‘教書先生’,這很好,但也極其危險。你手里的那份證明,千萬不能丟,那是咱們回延安的命根子。”

      “首長,你跟我回許家吧,那里安全。”歐陽毅提議。

      王樹聲搖了搖頭:“我不成。我這張臉,在國民黨的黑名單上掛了號,待久了會累及許先生和你的安全。我打算往南走,繞過蘭州去尋組織。你留在這里,繼續以‘賣字’掩護,打探其他失散同志的消息。只要咱們還有一個人能回延安,西路軍的番號就沒丟!”

      臨別之際,歐陽毅從懷里掏出那一包銀元,死死塞進王樹聲手里:“首長,這錢你帶上,路上換點干糧,不能再討飯了。”

      王樹聲推辭不過,最后只拿了兩塊。兩人在廟門口揮手告別,消失在西北荒原那無盡的夜色中。

      歐陽毅站在土堆上,看著王樹聲遠去的背影,心中燃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念。他轉身回城,但他不知道,一場專門針對他這位“歐陽先生”的鴻門宴,已經在縣城中心的團部大院里擺好了。

      10

      靖遠縣城的常公館,門前兩座石獅子在月色下顯得陰森沉重。

      常團長,人稱“常掌槍”,是這方圓百里有名的狠角色。他出身綠林,后來被收編做了靖衛團長,一手槍法極準。此人有個怪癖,雖殺人如麻,卻偏愛附庸風雅,自詡為文武全才。

      當歐陽毅被請進公館的偏廳時,常掌槍正坐在首位,手里把玩著一柄精致的勃朗寧手槍,桌上卻擺著一沓宣紙和一方上好的端硯。

      “歐陽先生,久仰了。”常掌槍抬起頭,那雙細長的三角眼里透著一股鷹隼般的狠戾,“聽說徐家灣出了個大才子,字寫得比縣里的老舉人還有骨頭。常某不才,也愛舞文弄墨,今日特請先生來,想向先生討一副對子。”

      歐陽毅躬身行禮,神色泰然:“常團長謬贊了。山野之人,不過是靠賣字糊口,不敢當‘才子’二字。”

      “哎,先生謙虛了。”常掌槍放下槍,親自為歐陽毅鋪開一張大紅紙,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壓迫,“常某這輩子最敬佩有真本事的人。今日我出上聯,請先生對下聯。對得好,這桌上的十塊大洋,先生拿走;對不好,怕是先生這雙手,就得留下來教教我,怎么才能不寫出那股子‘兵馬味’了。”

      這已是明目張膽的試探。歐陽毅心中雪亮,對方定是察覺到了他字跡中的英銳之氣,懷疑他有行伍背景。



      常掌槍提起筆,在紙上一揮而過:“山高路遠人不返。”

      這七個字,意在譏諷紅軍西路軍在西北的慘敗,同時也暗藏殺機,預示歐陽毅這等“紅軍余部”此行有去無回。

      歐陽毅死死盯著那七個字。他知道,如果對得太文弱,會顯得心中有鬼;如果對得太激進,則會暴露身份。他必須找一個完美的支點,既體現讀書人的風骨,又要圓上自己“避亂書生”的謊言。

      他蘸足了墨,下筆如驚雷墜地:“風緊草低馬難行。”

      這聯對得極妙。“風緊”暗指局勢動蕩,“馬難行”既是在說西北的艱苦地形,又在暗示自己是因為兵荒馬亂才滯留于此,不得不做個“賣字先生”。

      常掌槍看著那兩行字,沉默了許久。他雖是草莽出身,卻也聽得出這字里行間的機鋒。歐陽毅的字跡沉穩、厚重,沒有一絲慌亂,這讓他心中那絲“此人是逃兵”的懷疑動搖了——如果是喪家之犬,寫不出如此氣脈貫通的字。

      “好一個馬難行!”常掌槍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拍了拍歐陽毅的肩膀,“先生這筆力,常某服了。來人,看座,上好茶!”

      那一晚,歐陽毅與常掌槍在這公館里談經論道,從《左傳》聊到《戰國策》。歐陽毅利用深厚的文化底蘊,將一個“懷才不遇、流落鄉野”的讀書人形象演到了極致。

      直到更鼓敲響,常掌槍才親自送歐陽毅出門。看著歐陽毅在夜色中挺拔而孤獨的背影,常掌槍對手下的親信低聲說道:“這人即便不是紅軍,也絕非等閑之輩。派人盯著他,若他往東走,立刻回報。”

      歐陽毅走在青石板路上,背后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襯衣。他知道,靖遠已經不能待了。

      他必須盡快動身。懷里的那份身份文件已經貼著心口溫了太久,它在渴望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中——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燃著窯洞燈火的地方。

      11

      離開靖遠那天,天剛蒙蒙亮。

      許秉章親自將歐陽毅送到村口。老先生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布包,里面是幾塊沉甸甸的大洋和一份蓋了偽造印章的“文書查訪證”。

      “歐陽先生,此去陜北,關山萬里,多保重。”許秉章拱手作揖,目光中滿是惜才之情。

      歐陽毅深深鞠了一躬。他沒有留下任何聯絡方式,只在那張留給許家的謝帖上,壓下了一支用禿了尖的毛筆。對他而言,這份救命之恩,唯有來日和平時,再以戎裝相報。

      他一路向東,經白銀、過會寧。此時的他,已不再是那個滿身膿血的乞丐,而是一個身著青布長衫、手提布包、戴著黑框眼鏡的落難文人。憑著那份偽造的查訪證和一身儒雅的氣度,他數次化解了沿途地方保甲的盤問。

      1937年6月,他終于走到了陜甘交界的關口——驛馬關。



      這里地勢險要,是通往延安的咽喉要道。遠處的山梁上,一角紅色的旗幟在晨風中若隱若現。歐陽毅停下腳步,瞇起眼鏡,在那一抹紅色映入眼簾的瞬間,這個在荒原上流浪了半年的硬漢,眼眶竟有些濕潤。

      但他不敢貿然靠近。此時的國共關系雖在緩和,但前線的哨卡依然戒備森嚴。他緩緩走向關口,那里站著兩名端著步槍的年輕戰士,身著灰布軍裝,頭戴綴著紅五星的八角帽。

      “站住!哪兒來的?干什么的?”哨兵挺起刺刀,大聲喝問。

      歐陽毅停下腳步,從容地從懷里掏出那卷紙筆和查訪證,用標準的國語答道:“我是從靖遠來的,是個教書匠,想去前方尋個差事。”

      哨兵接過那份證件翻看了半天,又看了看歐陽毅那雙雖然長滿老繭、卻洗得干干凈凈的手。其中一名戰士嘀咕道:“這字寫得真俊,倒像是個有學問的。”

      就在這時,一名背著駁殼槍的查哨干部從山坡上走下來。他原本只是例行視察,卻在經過歐陽毅身邊時,身子猛地一僵,腳步停在了半空。

      那干部死死盯著歐陽毅的臉,又看了看他那標志性的黑框眼鏡和略微前傾的站姿。

      “你是……歐陽部長?”干部的聲音顫抖著,帶著一種不敢置信的驚喜。

      歐陽毅一愣,由于視力不好,他努力辨認著對方。對方猛地摘下軍帽,大步跨上前,一把扶住歐陽毅的雙肩:“我是原紅一方面軍的小張啊!巴顏喀拉山,咱們一起偵察過敵情,你不記得了?”

      歐陽毅的呼吸凝固了。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布包,在那一瞬間,他不再是“賣字先生”,不再是“歐陽侄兒”。他并攏雙腳,挺起胸膛,向著這位曾經的戰友,也向著那面紅色的旗幟,敬了一個極其標準的軍禮。

      “紅軍西路軍總指揮部偵察部長歐陽毅,報到!”

      哨卡上的小戰士們驚呆了。他們看著這個清癯的“讀書人”,無法想象他是如何橫穿了大半個西北荒原,又是如何在那密布的哨卡與軍閥的眼皮底下,憑著一支筆和一副對聯活了下來。

      半個月后,延安鳳凰山下的窯洞。

      毛澤東在昏暗的燈光下接見了歐陽毅。主席拉著他的手,仔細打聽了西路軍失散將士的情況,當聽到他靠“賣字”度日、智斗地主和團長的經歷時,主席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感慨道:“歐陽毅,你不僅是個出色的偵察兵,還是個有勇有謀的孤膽英雄。西路軍倒下了很多人,但只要你們這些骨干還在,火種就在!”

      歐陽毅重新穿上了那一身久違的灰布軍裝。

      他的懷里,依然揣著那支派克鋼筆。那是他流浪西北最忠實的見證。此后的幾十年里,他歷任軍委情報部部長、共和國中將,為這片他曾用雙腳丈量過的土地,奉獻了畢生的精力。

      而那個關于“紅軍部長流浪西北”的故事,也隨著那些蒼勁有力的書法作品,永遠地留在了黃土高原的記憶里。

      (全書完)

      參考資料:
      《歐陽毅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
      《王樹聲軍事文選》及相關傳記
      《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史》
      《中國共產黨甘肅省靖遠縣歷史》
      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 館藏資料
      《近現代書法鑒賞》
      《西北民俗志》及《靖遠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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