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
1925年12月29日，這一夜的華北平原，被一場罕見的大雪籠罩。
深夜，一列并沒有列入常規時刻表的專列，正呼嘯著駛出北京城，向著天津方向疾馳。
列車最豪華的包廂里，暖氣燒得很足。
一位中年男人剛剛洗漱完畢，換上了一身柔軟的絲綢睡衣，正準備躺下休息。
他神情疲憊，但眉宇間依然透著一股長期身居高位的威嚴。
他就是徐樹錚，北洋政府前陸軍次長、曾經收復外蒙古的民族英雄，也是當時段祺瑞執政府最倚重的“靈魂人物”。
01
在他的設想里，只要睡一覺，明天一早列車就能抵達天津租界。
到了那里，他就安全了，可以繼續他的政治縱橫，重振皖系的雄風。
但他不知道，這列火車的終點，根本不是天津，而是鬼門關。
當時針指向凌晨1點左右，列車轟隆隆地駛入了廊坊車站。
按照計劃，這趟專列不應該在這里停留。
然而，前方的信號燈突然變成了刺眼的紅色，鐵軌上也出現了不明障礙物。
伴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巨大的慣性差點把桌上的茶杯甩出去。
徐樹錚皺了皺眉，還沒來得及詢問副官發生了什么，車窗外原本漆黑的夜色，瞬間被無數道強力探照燈撕裂，照得如同白晝。
緊接著，是雜亂而沉重的軍靴聲，伴隨著拉動槍栓的金屬撞擊聲，像潮水一樣包圍了整列火車。
這不是例行檢查，這是劫車。
僅僅幾分鐘后，包廂的門被粗暴地撞開。
一群身穿灰布軍裝、手持駁殼槍的士兵沖了進來。
他們帽徽上的標志顯示，這是馮玉祥的國民軍。
“你們干什么？我是考察歐美專使徐樹錚！”徐樹錚下意識地想要擺出上將的架子喝退大兵。
但領頭的軍官根本不吃這一套，甚至沒有給他換衣服的時間。
“徐將軍，得罪了，請下車吧！”
沒有任何體面可言。
這位曾經叱咤風云、讓大總統都要看他臉色的“徐上將”，就這樣穿著單薄的睡衣，光著腳或者穿著拖鞋，在一片推搡和辱罵聲中，被強行拖出了溫暖的車廂。
一出車門，刺骨的寒風夾雜著雪花瞬間打透了他的睡衣。
他冷得渾身顫抖，但他更心寒的是眼前的景象。
站臺上密密麻麻全是荷槍實彈的士兵，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他。
而在不遠處的雪地里，幾個黑影似乎正在挖著什么坑。
徐樹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按理說，北洋軍閥混戰了這么多年，雖然打得熱鬧，但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都守著一條不成文的江湖規矩：下野不殺，刑不上大夫。
即便是死敵，見面也要留三分薄面，絕不會這樣羞辱一位高級將領。
但今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絕不尋常的殺氣。
馮玉祥的部下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什么敢對段祺瑞的心腹下此毒手？
徐樹錚站在雪地里，望著北京的方向，或許在這一刻，他腦海中閃過了七年前天津那個血腥的午后。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今
晚這把指在他頭上的槍，其實早在1918年，就由他自己親手扣動了扳機。
02
站在雪地里瑟瑟發抖的徐樹錚，可能死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
畢竟，就在幾年前，他還是那個把整個北洋政壇玩弄于股掌之間的人。
要讀懂徐樹錚，得先知道他在江湖上的那個綽號“小扇子”。
在北洋軍閥那個盛產大老粗的圈子里，徐樹錚是個不折不扣的另類。
他秀才出身，文筆極好，書法漂亮，甚至還會唱昆曲。
但他最厲害的，是那顆絕頂聰明的腦袋。
如果說段祺瑞是皖系軍閥的“靈魂”，那徐樹錚就是這個龐大集團的“大腦”。
段祺瑞對他信任到了什么程度？
據說段祺瑞桌子上的公文，只要徐樹錚看過了、簽了字，段祺瑞看都不看就蓋章。
在當時的北京城，誰都知道，要想辦成事，搞定段總理不如搞定“徐小扇子”。
他人生的高光時刻，發生在1919年。
那一年，趁著俄國十月革命爆發、無暇東顧的時機，徐樹錚駕駛著這輛破舊的“北洋戰車”，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收復外蒙古。
他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率軍進駐庫倫。
面對那些試圖獨立的蒙古王公和背后的俄國勢力，徐樹錚根本不講什么外交辭令。
他把軟禁的活佛和王公們叫來，把一摞文件往桌子上一拍，給出了最后通牒：
“寬限一日，夜晚出結，否則，拿解北京，以國法從事！”
這就是徐樹錚的風格：霸道、直接、甚至帶著一絲不加掩飾的粗暴。
外蒙回歸，舉國沸騰。孫中山先生親自發電報贊揚他：“揚威塞外，建萬世之功”。
那一刻，徐樹錚成了民族英雄，他的聲望達到了頂峰。
上帝有時候是公平的，他給了徐樹錚絕頂的才華，卻也附贈了他一樣致命的缺陷：絕頂的狂妄。
徐樹錚太傲了。
他那把“扇子”，不僅用來扇涼風，更用來扇別人的臉。
他看不起平庸之輩，哪怕對方是國家元首。
當時的代大總統馮國璋，堂堂“北洋三杰”之一的“馮狗”，被徐樹錚欺負得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據說有一次徐樹錚去總統府匯報工作，話不投機，他竟然當面指著馮國璋的鼻子罵，逼得馮國璋只能在后院抹眼淚。
對于那些出身草莽的軍閥，他更是眼角都不夾一下。
在他眼里，像馮玉祥這種大頭兵出身、靠倒戈起家的人，不過是粗鄙的武夫，根本不配和他這種滿腹經綸的儒將相提并論。
這種深入骨髓的輕蔑，讓他在1925年回國時，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戰略誤判。
那一年，他剛結束了對歐美12國的考察，甚至還在意大利跟墨索里尼談笑風生。
他覺得自己現在是“世界級”的政治家，有國際聲望護體，又有老領導段祺瑞做后臺。
他天真地以為，北京雖然換了主人，但大家還得按“政治游戲”的規則來玩。
他以為憑借自己的資歷和縱橫捭闔的手段，只要到了天津，振臂一呼，就能聯合張作霖、孫傳芳，把那個“粗鄙”的馮玉祥趕出北京。
“他馮玉祥算個什么東西？敢動我？”
這大概是徐樹錚上火車前最真實的心理寫照。
但他忘了，現在的時代變了。
現在的北京，不再是那個講究“門生故吏”的北洋官場，而是講究“槍桿子”的叢林。
更重要的是，他忘了，或者說是他不愿去想，那個被他視如草芥的馮玉祥，并不是一個沒有脾氣的泥菩薩。
那是一個心眼比針尖還小、記仇能記一輩子的狠角色。
03
在北洋軍閥那個講究出身、門第的圈子里，馮玉祥是個絕對的異類。
他沒有徐樹錚那樣的秀才功名，也沒有留洋鍍金的履歷。
他也就是個大頭兵出身，靠著那一身腱子肉和在練兵場上吼出來的啞嗓子，一步步在死人堆里爬上來的。
世人送了他兩個外號，精準地概括了他的一生。
一個是“基督將軍”，因為他愛用水管子給士兵做洗禮，甚至把《圣經》當軍書讀；
另一個更響亮，叫“倒戈將軍”。
在亂世中，馮玉祥有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學：誰強我跟誰，誰弱我打誰，該翻臉時絕不手軟。
他就像一只變色龍，在直系、皖系、奉系之間反復橫跳，每一次背叛都能讓他獲得更大的地盤和實力。
1924年10月，這是馮玉祥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
當時，第二次直奉戰爭打得正兇，直系大佬吳佩孚在前線跟張作霖死磕。
身為直系將領的馮玉祥，卻在后方突然倒戈，帶兵殺回北京，發動了震驚中外的“北京政變”。
一夜之間，曹錕被囚禁，溥儀被趕出了紫禁城，不可一世的吳佩孚兵敗如山倒。
北京城，姓馮了。
雖然馮玉祥為了政治平衡，把已經下野的皖系大佬段祺瑞請回來做了“臨時執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此時的段祺瑞就是個蓋章的橡皮圖章。
整個北方的實權，其實握在這個穿著粗布軍裝、一臉憨厚相的馮玉祥手里。
就在馮玉祥掌控大局的時候，那個令他作嘔的名字徐樹錚，又出現了。
1925年12月，徐樹錚考察回國。
他一回來，就沒把馮玉祥放在眼里。
徐樹錚打的算盤是：利用段祺瑞的威望，搞一個“反馮大聯盟”。
他四處奔走，試圖撮合昔日的死敵，奉系的張作霖和直系的孫傳芳聯手。
他的邏輯很簡單：咱們這幫老北洋雖然有矛盾，但好歹都是體面人。
馮玉祥這個“赤化”的叛徒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這一招，直插馮玉祥的心窩子。
馮玉祥雖然大權在握，但他根基不穩，最怕的就是被幾大軍閥圍毆。
徐樹錚的這種政治穿針引線的能力，讓馮玉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如果不除掉徐樹錚，一旦“反馮聯盟”真的搞成了，那馮玉祥的國民軍離覆滅就不遠了。
于是，在新仇舊恨的交織下，殺機在馮玉祥的心中驟然爆發。
是的，除了眼前的政治威脅，更讓馮玉祥無法釋懷的，是那個讓他耿耿于懷了七年的“舊恨”。
那是一筆血淋淋的親情債。
很多年前，當馮玉祥還是個小軍官時，有一位恩人提拔了他，甚至把妻子的侄女許配給了他。
對于馮玉祥來說，那個人既是恩師，又是姑父，更是他在北洋官場唯一的靠山。
然而，正是這個對他恩重如山的人，在1918年的那個夏天，被徐樹錚像殺一條狗一樣，殘忍地處決了。
每每想起這件事，馮玉祥就在深夜里咬牙切齒。
那時候他實力弱小，面對權傾朝野的“徐小扇子”，他只能把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咽，甚至還要裝出一副恭順的樣子。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徐樹錚，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
此刻的馮玉祥，看著情報里徐樹錚那不可一世的動向，眼神變得陰冷無比。
他知道，清算總賬的時候到了。
04
1918年6月14日，那是一個燥熱的午后，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氣息，正如當時北洋政府內部劍拔弩張的局勢。
陸建章此刻正坐著轎車，滿面春風地駛向天津的日租界。
陸建章可不是一般人。
在北洋的輩分里，他比徐樹錚要高出一頭。
他是袁世凱時期的老將，當過陜西督軍，人送外號“陸屠夫”，手段狠辣。
更重要的是，他是當時正如日中天的直系軍閥馮國璋的鐵桿支持者。
此時的陸建章，正在干一件讓段祺瑞恨得牙癢癢的事。
他四處奔走，聯絡各方軍閥，呼吁“南北和談”，專門拆段祺瑞“武力統一”的臺。
他還利用自己的私人關系，拼命拉攏那個手里有兵的內侄女婿馮玉祥，讓他倒戈反段。
在徐樹錚眼里，陸建章就是一顆必須拔掉的毒瘤。
但這顆毒瘤不好拔。
畢竟陸建章是北洋元老，也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按照那個年代的規矩，政見不合可以罵，可以趕下臺，但絕不能肉體消滅。
“殺士大夫”，是軍閥混戰的紅線。
所以，當陸建章收到徐樹錚發來的請柬，邀請他去駐津奉軍司令部“喝茶敘舊、共商國是”時，他完全沒有多想。
他天真地以為，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政治博弈。
大家見面可能會拍桌子、會吵架，但喝完茶還是體面人。
陸建章大搖大擺地走進了中州會館。
迎接他的是徐樹錚那標志性的笑臉。徐樹錚穿著長衫，手里搖著折扇，態度謙卑恭順，一口一個“陸老前輩”，把陸建章捧得暈暈乎乎。
兩人在客廳里相談甚歡，從天氣聊到時局。
徐樹錚表現得非常虛心，似乎已經被陸建章的“和平理論”說服了。
茶過三巡，徐樹錚看了看窗外，笑著發出了那個致命的邀請：
“陸公，屋里太悶了。后花園的荷花開了，不如我們移步去那里散散步，邊走邊聊？”
陸建章毫無防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笑著說：“好，好，小徐你有雅興啊。”
他邁著四方步，跟著徐樹錚走向了后花園。
他不知道，每走一步，他離死亡就近了一秒。
當兩人走到后花園的一處石階旁時，徐樹錚突然停下了腳步。
在北洋軍閥的歷史上，這是一條從未有人敢逾越的紅線“刑不上大夫，下野不殺頭”。
此時的陸建章做夢也想不到，身邊這位對他畢恭畢敬的晚輩“小徐”，手里雖然搖著折扇，心里卻已經判了他死刑。
就在陸建章還在興致勃勃地指點風景時，走在他身側后方的徐樹錚，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詭異的冷笑。
他不動聲色地側身退了一步，給身后埋伏的槍手讓出了射擊角度。
“砰！”
一聲沉悶的槍響，打破了午后的寧靜。
子彈從后腦射入，在這個北洋元老的腦袋上開了一個血洞。
陸建章甚至連哼都沒哼一聲，就一頭栽倒在荷花池旁，鮮血瞬間染紅了石階。
這一槍，不僅打碎了陸建章的頭顱，也徹底打碎了北洋官場最后的體面。
殺了人之后，徐樹錚干了一件更絕的事。
他沒有絲毫慌亂，反而踩著陸建章的尸體，連夜起草了一份震驚全國的通電。
而遠在南方的馮玉祥，在得知恩人慘死。
又看到徐樹錚那封通電后，在密室里對著燈火咬破了手指，發下了一個惡毒的誓言。
徐樹錚究竟在通電里寫了什么，才讓馮玉祥記恨了整整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