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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媽照顧爺爺3年,老房的200萬拆遷款剛下來,大伯開著新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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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院子里的梧桐葉落第三回的時候,爺爺的拆遷款終于下來了。

      消息是隔壁陳奶奶顛著小腳跑來告訴我的。那時我正在院子里搓洗爺爺那條沾了粥漬的睡褲,洗衣粉的泡沫濺了一手背。“溪丫頭,你快去村委看看,你爺爺那老房子的補償名單貼出來了!”陳奶奶喘著氣,眼角皺紋里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數目可不小呢。”

      我沒立刻動。手上繼續搓著那塊頑固的污漬,直到布料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這三年,我每天要洗的東西太多了——爺爺吐痰的手帕,母親護理時弄臟的圍裙,還有我自己那雙永遠沾著藥味的手。

      屋里傳來咳嗽聲,一聲接一聲,像破風箱在拉扯。母親的聲音跟著響起來,溫溫軟軟的:“爸,喝口水壓壓。”

      我把睡褲擰干,掛在晾衣繩上。水珠順著布料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個個深色圓點。去村委要走一刻鐘,我想了想,還是進了屋。



      爺爺靠在藤椅里,身上蓋著母親去年織的毛毯。那毯子用了最軟的絨線,母親熬了好幾個夜,織的時候手指都磨紅了。此刻毯子一角滑落在地上,爺爺沒管,只是盯著電視里咿咿呀呀的戲曲頻道。

      “爺爺,”我蹲下身撿起毯子,重新給他搭好,“村委那邊貼拆遷補償名單了,我去看看?”

      他眼皮都沒抬,枯瘦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兩下。這是他的習慣動作,表示知道了,但不想接話。三年前中風后,他左邊身子就不太利索,說話也含混,只有這敲擊的動作還保留著從前的威嚴。

      母親從廚房探出頭,手里端著剛熬好的中藥。熱氣熏著她的臉,鬢角有汗濕的痕跡。“小溪去看看吧,”她說,“是該有個結果了。”

      我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正小心地吹著藥湯,一勺一勺喂到爺爺嘴邊。爺爺喝得很慢,每一次吞咽喉結都要劇烈滾動。這個畫面我看過上千遍了,從三年前那個雨夜大伯和大伯娘把爺爺送來開始,天天如此。

      村委門口擠滿了人。紅紙黑字的名單貼在公示欄上,像一塊巨大的膏藥。我擠進人群,找到爺爺的名字:沈廣源,補償面積一百七十二平,補償金額——

      我數了數后面的零。

      兩百萬。

      周圍鬧哄哄的,有人笑有人罵。王叔家的補償款才八十萬,他媳婦正扯著嗓子跟村主任理論。李嬸家更少,六十萬,她直接坐在地上哭起來。唯獨我家這一欄,數字大得扎眼。

      “廣源叔這運氣!”有人拍我肩膀,是前街的劉二哥,“老房子地段好,補得多!這下你們家可享福了,伺候老爺子三年,值了!”

      我沒說話,眼睛盯著那個數字。三年前爺爺中風,大伯沈建國和伯娘趙秀芬來醫院看了三次,第四次就提著個舊行李箱,把爺爺送到了我們家。當時趙秀芬拉著母親的手,話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秋蕓啊,爸就喜歡你們這兒,清靜。我們那邊太吵,不利于他恢復。你是老師,懂道理,會照顧人。”

      那時爺爺還能說幾句話,他抓著大伯的袖子,含混地喊:“建國……建國……”

      大伯把他的手掰開,塞進行李箱拉桿的縫隙里。“爸,你先在老二家住著,我那邊生意忙,過陣子接你。”

      這一過就是三年。

      “沈溪!”村主任喊我,“正好你來了,回去告訴你媽,下周一簽協議,要戶主本人來。”

      “我爺爺這樣,怎么來?”

      “那就委托人唄,”村主任湊近些,壓低聲音,“你大伯昨天就來問過了,材料都準備好了。”

      我盯著他:“補償款是打到我爺爺賬戶?”

      “那當然,肯定是本人賬戶……”村主任話說到一半,手機響了,他看了眼屏幕,匆匆擺手,“反正你們家自己商量好,下周一上午九點,別遲到。”

      回家的路上我走得很慢。傍晚的風吹過來,帶著各家各戶做飯的香氣。路過小賣部時,我看見大伯的黑色轎車停在門口。大伯娘趙秀芬正從店里出來,手里提著兩盒包裝精美的保健品。

      她看見我,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小溪呀!剛想去你家呢。”

      她比三年前富態了些,新燙的卷發,穿著件繡花的紫色外套。走到跟前時,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家里永遠散不去的藥味形成鮮明對比。

      “這不給爺爺買的,”她把保健品往我手里塞,“進口的,對老人好。你媽照顧爺爺辛苦了,這個給她補補。”

      我沒接。“爺爺的藥都是醫生開的,不能亂吃。”

      趙秀芬的笑容僵了僵,又立刻重新堆起來:“也是也是,還是你們細心。”她湊近些,“那什么,拆遷款的事你知道了吧?你大伯這幾天跑前跑后,可算把手續辦妥了。爺爺這情況,得有人替他打理,你說是不是?”

      “爺爺自己能做主。”

      “哎喲,小溪這話說的,”趙秀芬拍了下大腿,“老爺子現在這樣,怎么操心這些事?你大伯是長子,理應擔起責任。再說了,這三年我們也沒少往你們那兒跑,每次不都大包小包提東西?”

      我想起她上次提來的一箱過期的牛奶,母親怕浪費,自己喝了,拉了兩天肚子。

      “周一簽協議,爺爺得親自去。”我說。

      “去,肯定去!”趙秀芬連連點頭,“你大伯開車接送,放心吧。”

      她轉身往車那邊走,高跟鞋敲著水泥路面,咔嗒咔嗒響。走出幾步又回頭:“對了,你媽在家的吧?我進去看看老爺子。”

      “爺爺該休息了。”

      “就看一眼,”她已經朝我家方向去了,“哪有兒媳不看公公的道理。”

      我跟在她身后。院子里的晾衣繩上,那件睡褲還在滴水。趙秀芬瞥了一眼,嘴角撇了撇,很快又換上關切的表情。

      進屋時,母親剛給爺爺擦完身子。水盆還放在地上,里面漂著毛巾。屋里有點悶,窗戶開了條縫,但藥味和老人味已經滲進墻壁里,散不掉了。

      “爸!”趙秀芬喊得親熱,走到藤椅邊,“看看我給您帶什么來了!”

      爺爺渾濁的眼睛轉了轉,認出是她,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他想抬手,但只有右手手指動了動。

      “大伯娘,”母親站起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坐,我給你倒水。”

      “不忙不忙,”趙秀芬拉著母親的手,上下打量,“秋蕓啊,你瘦了。照顧病人最耗神,真是辛苦你了。”

      母親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漣漪,很快就不見了。“應該的。”

      趙秀芬在屋里轉了一圈,目光掃過褪色的窗簾、修補過的沙發扶手、電視柜上擺滿的藥瓶。最后她的視線落在墻角的行李箱上——還是三年前那個,深藍色,輪子壞了一個,側邊有道裂口,用膠帶纏著。

      “這箱子該換了,”她說,“等都安置好了,給你爺爺買新的。”

      母親沒接話,只是問:“建國最近生意還好?”

      “好!特別好!”趙秀芬聲音揚起來,“接了個大工程,忙得腳不沾地。所以爸這邊,真是多虧你們了。等這陣子忙完,我們一定好好謝謝你們。”

      她又坐了一會兒,說的都是場面話。爺爺中途咳嗽起來,母親趕緊去拍背,趙秀芬站起身,說“不打擾爸休息了”。走到門口時,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了,周一簽協議,我們來接爸。秋蕓你就別忙活了,在家歇著。”

      門關上了。

      母親站在屋子中央,手里還拿著拍背用的毛巾。夕陽從窗戶斜進來,把她半邊身子照成暖黃色,另半邊隱在陰影里。她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

      “媽,”我走過去,“補償款兩百萬。”

      母親肩膀顫了一下。很輕微,但我看見了。

      “你大伯他們……”她開口,聲音有點啞,清了清嗓子才繼續說,“會處理好的。”

      “爺爺的存折和身份證在哪?”

      母親轉過身看我。她才四十六歲,但眼角皺紋已經很深了,鬢角有幾根白頭發,在夕陽下泛著銀光。“在你爺爺枕頭底下,用布包著。”她停頓了一下,“小溪,那是你爺爺的錢,他怎么安排,我們都不要多問。”

      “如果全給大伯呢?”

      屋子里安靜下來。爺爺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電視還開著,戲曲頻道在唱《鎖麟囊》,咿咿呀呀的,聽不清詞。

      母親重新蹲下身,端起那盆洗過身子的水。“那也是你爺爺的決定。”她說,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三年都過來了。”

      她去了衛生間。我聽見倒水的聲音,然后是刷洗盆子的聲音。一遍,兩遍,三遍。

      我走到爺爺床邊。他睡得沉,嘴微微張著,露出稀疏的牙齒。枕頭是母親做的,蕎麥殼填充,說對頸椎好。我輕輕伸手進去,摸到了那個布包。

      深藍色的手帕,已經洗得發白。里面裹著存折、身份證,還有幾張很舊的照片。存折是最老式的那種,紅色封面。我翻開,最近一筆流水是三年前,大伯取走了兩萬塊,余額剩下三百二十七元六角。

      身份證上的爺爺比現在年輕許多,眼神銳利,嘴角抿著,是不好惹的樣子。照片里的他穿著中山裝,頭發梳得整齊。

      布包里還有一張折疊的紙。我展開,是一份手寫的協議,日期是三年前爺爺中風后一個月。內容很簡單:沈廣源名下老屋如遇拆遷,所有補償款歸長子沈建國所有。下面是兩個簽名,沈廣源,沈建國。爺爺的簽名歪歪扭扭,但按了紅手印。

      紙很薄,但在我手里沉得抬不起來。

      衛生間的水聲停了。母親走出來,看見我手里的東西,腳步頓了頓。

      “媽,”我把那張紙遞過去,“你見過這個嗎?”

      母親接過去,看了很久。她的手指撫過那個紅手印,很輕,像怕碰碎了什么。然后她折好,放回布包里,重新塞回枕頭底下。

      “你爺爺當時剛能坐起來,”她說,聲音平靜得可怕,“你大伯拿著紙筆來的,說怕以后有糾紛,先寫清楚。”

      “你就看著他們簽?”

      母親抬起頭看我。她的眼睛很紅,但沒有眼淚。“小溪,那時候你爺爺每天要做康復,要吃藥,一個月開銷好幾千。你爸走得早,我工資就那些。你大伯說,簽了這個,爺爺的醫藥費他承擔。”

      “他承擔了嗎?”

      母親別過臉去。窗外的光漸漸暗了,屋子里的陰影濃重起來。她沒有回答,但答案就在這滿屋的藥味里,在母親越來越瘦的手腕上,在我不得不放棄考研去找工作的決定里。

      爺爺在睡夢中咳了兩聲。母親立刻走過去,調整他枕頭的角度。動作熟練而輕柔,像這三年里的每一個日夜。

      我把存折放回去,布包重新系好。藍色手帕的四個角打了結,很緊,像某種封存。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起來上廁所時,看見母親房間的燈還亮著。門虛掩著,我看見她坐在床邊,手里拿著本相冊。最上面那張是全家福,我爸還在,站在爺爺左邊,大伯站在右邊。爺爺坐在正中,兩手分別搭在兩個兒子肩上,笑得很開懷。

      那是二十年前了。

      母親的手指拂過照片上我爸的臉,很久很久。然后她合上相冊,關燈,躺下了。

      我退回自己房間,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外面有貓叫,一聲接一聲,凄厲得很。我想起小時候,爺爺家院子里有棵棗樹,秋天打棗時,我和堂哥沈磊都去。爺爺總是把最紅的棗塞給沈磊,說“磊磊多吃,長高高”。分給我的則是一小把,說“丫頭少吃,牙齒疼”。

      那時不覺得有什么。現在想來,那顆棗樹的影子,其實早就投在了很多事上。

      周一早上,大伯的車準時停在門口。

      不是三年前那輛了,換了輛更大的SUV,漆黑锃亮。趙秀芬先下車,今天穿了件更鮮亮的紅外套,像一團火似的燒進院子里。

      “爸準備好了嗎?我們來接啦!”

      母親給爺爺換了身干凈衣服,藏青色的中山裝,領口扣得整齊。爺爺似乎知道要出門,眼睛一直望著門口方向,右手不停敲椅子扶手。

      “協議帶齊了,”大伯沈建國走進來,他比三年前胖了一圈,肚子挺著,手里拿著個公文包,“弟妹,這幾年辛苦了。”

      他拍拍母親的肩,從包里掏出個信封:“一點心意,給爸買點營養品。”

      厚厚的信封,不用看也知道不少。母親沒接:“大哥客氣了,照顧爸是應該的。”

      “拿著拿著,”趙秀芬把信封塞進母親圍裙口袋,“都是一家人,別說兩家話。”

      他們一左一右扶起爺爺。爺爺站起來時腿發抖,大半重量壓在大伯身上。走到門口,爺爺突然回頭,望向屋子深處。

      他在看什么?那個他坐了整整三年的藤椅?墻角那個舊行李箱?還是站在陰影里的母親和我?

      “爸,走了,”大伯說,“簽完字帶您吃好的。”

      車子發動,開走了。尾氣在清晨的空氣里拖出一道淡灰色的痕跡,慢慢散掉。

      母親站在門口,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那個信封從口袋里露出一角,紅色的,刺眼。

      “媽,”我說,“他們會送爺爺回來嗎?”

      母親轉身進屋,開始收拾爺爺早上用過的碗勺。水流嘩嘩的,她洗得很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來。

      “會回來的。”她說。

      但我看見她的肩膀在抖,很輕微,像秋天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葉子,在風里顫。

      下午三點,車沒有回來。

      四點,母親打了大伯電話,無人接聽。

      五點,天色開始暗了。母親熱了中午的剩菜,我們對著吃。誰都沒說話,屋子里安靜得能聽見鐘擺走動的聲音。

      六點,門終于響了。

      但只有大伯一個人。他手里提著個塑料袋,里面是幾個飯盒。“爸在那邊住下了,”他說,把飯盒放在桌上,“秀芬收拾了房間,比這邊寬敞,方便照顧。”

      母親站起來:“大哥,爸的東西……”

      “缺什么再買,”大伯擺擺手,“那些舊的就別拿了,都用三年了。”他環顧屋子,像在評估什么,“弟妹,補償款的事你放心,爸的錢我會管好。你們照顧爸三年,我心里有數,不會虧待你們。”

      他從公文包里又拿出一個信封,比早上那個更厚,放在桌上。“這五萬塊,你們先拿著。等款子下來,我再安排。”

      五萬。三年。兩百萬。

      數字在我腦子里撞來撞去。

      母親沒看那個信封,只是問:“爸晚上要吃藥,我寫個單子……”

      “不用,秀芬都記下了。”大伯看了眼手表,“我還得回去招呼客人,今天簽了協議,幾個朋友非要慶祝。走了啊。”

      他又像一團風似的卷出門去。

      門關上后,母親慢慢坐下。她看著那個信封,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拿起來,放進抽屜里。鎖轉動的聲音很清脆,咔噠一聲。

      “媽,”我說,“爺爺的東西,要不要收拾了送過去?”

      母親搖搖頭。“等你大伯來拿吧。”

      她起身去廚房,開始準備明天的早飯。淘米,加水,打開電飯煲預約。動作和平時一模一樣,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我走到爺爺的房間。藤椅空了,毯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上面。床頭柜上還有半杯水,是他早上沒喝完的。藥瓶擺成一排,像列隊的士兵。空氣里還殘留著他的氣息,一種老人特有的、混合了藥味和衰老的味道。

      墻角那個舊行李箱靜靜立著。深藍色,輪子壞了一個,側邊的裂口用膠帶纏著,纏得很仔細,是母親的手藝。

      我蹲下身,摸了摸箱子表面。灰塵很少,母親經常擦拭。

      窗外完全黑了。鄰居家的燈光透過來,一點一點的,像浮在夜海上的船燈。

      母親在廚房哼起歌,很輕,是小時候哄我睡覺的調子。我聽了三年,從爺爺來的那天起,她總是在廚房哼這首歌,一邊收拾一邊哼,像這樣就能把什么難挨的東西哼走似的。

      今天我第一次聽出,那調子里有一絲很細的裂縫。

      梧桐葉落光的時候,第一筆補償款到賬了。

      消息還是陳奶奶告訴我的,這次她沒進院子,只是在柵欄外朝我招手。我正晾曬母親洗好的床單,濕漉漉的布幔在風里鼓起又落下,像某種垂死的掙扎。

      “溪丫頭,”陳奶奶壓低聲音,眼睛朝左右瞟了瞟,“你大伯家昨天請客了,就在‘富貴樓’,三桌呢。”

      我手里的衣夾掉了一個,在水泥地上彈跳兩下,滾到墻角。

      “聽說款子下來了,五十萬。”陳奶奶伸出五根手指,在空氣里晃了晃,“你大伯喝的滿面紅光,逢人就說是老爺子福氣好。”

      風把床單吹得撲啦啦響,水珠甩到我臉上,涼的。

      “你爺爺去了嗎?”我問。

      陳奶奶頓了頓,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沒見著。趙秀芬說老爺子怕吵,在家歇著。”她往前湊了湊,聲音更低了,“可我孫女兒說,昨天下午看見你大伯娘推著輪椅,帶老爺子去銀行了。輪椅是新的,電動的,閃著光呢。”

      衣夾在我手里捏得太緊,塑料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陳奶奶走了。我繼續晾床單,一條,兩條,三條。母親這個月接了些縫補的活計,家里的舊床單都要翻新,她每晚在燈下縫到深夜,手指被針扎了好幾回。

      屋里傳來縫紉機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像時間的秒針,不緊不慢地往前趕。

      我晾完最后一件,站在院子里看那棵梧桐。樹干上有一道很深的疤,是我七歲時刻的,歪歪扭扭寫著“沈溪到此一游”。那年爺爺過壽,大伯一家早早到了,堂哥沈磊穿了新買的運動鞋,白的耀眼。我蹲在樹下玩泥巴,爺爺經過時皺了眉:“丫頭家家的,臟兮兮像什么樣子。”

      沈磊跑過來,把足球踢到樹干上,砰一聲。“爺爺,看我射門!”

      爺爺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磊磊有力氣!”

      那道疤就在那時刻下的。我用小刀在樹皮上劃,用力很深,木屑翻出來,帶著新鮮的苦味。沒有人看見,就像很多事,劃下了就是劃下了,疤會一直在。

      晚飯時母親做了炒青菜和豆腐湯。我們面對面坐著,誰都沒提補償款的事。窗外的天暗得很快,秋天總是這樣,黃昏短得像一聲嘆息。

      “媽,”我扒了一口飯,“明天我去看看爺爺。”

      母親夾菜的手停在半空。青菜上的油光在燈下泛著黃。“你大伯家……方便嗎?”

      “看自己爺爺,要什么方便。”

      母親沒再說話。飯后她洗碗,我擦桌子。水聲嘩嘩的,掩蓋了別的聲音,也或許,本來就沒什么別的聲音可掩蓋。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母親已經在了廚房,鍋里熬著粥,她背對我站著,肩膀瘦削得讓人心驚。

      “我蒸了包子,”她說,沒回頭,“給你爺爺帶幾個。他愛吃豆沙的。”

      我接過那個保溫袋,還是三年前買的,邊角已經磨得起毛。母親往里又塞了瓶自己腌的醬菜:“你爺爺就這個口味,外面的他吃不慣。”

      走出院子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站在門口,晨光把她照得透明,像隨時會化在風里。

      大伯家住在城東的新小區,電梯房,十八樓。我按門鈴時,里面傳來狗叫聲,清脆響亮。開門的是趙秀芬,她系著圍裙,手里還拿著鍋鏟。

      “小溪?”她臉上的驚訝很短暫,隨即堆起笑,“快進來快進來!”

      屋里暖氣開得很足,熱浪撲面而來。我聞到燉肉的香氣,還有一股淡淡的空氣清新劑味道,檸檬味的,刻意而濃烈。玄關鋪著大理石瓷磚,光可鑒人,我的舊球鞋在上面留下灰撲撲的腳印。

      “爺爺呢?”我問。

      “在陽臺曬太陽呢!”趙秀芬朝里喊,“建國!小溪來了!”

      大伯從書房出來,穿著家居服,手里拿著平板電腦。“哦,小溪啊。”他點點頭,眼睛沒離開屏幕,“自己坐。”

      陽臺是封起來的,整面落地玻璃。爺爺坐在輪椅上,背對客廳,面朝著外面灰蒙蒙的天。輪椅確實是新的,銀灰色,扶手上還有控制面板。他蓋著條厚厚的毛毯,棗紅色的,簇新得扎眼。

      “爺爺。”我走到他身邊。

      他緩緩轉過頭。三個月不見,他好像又瘦了些,臉頰凹陷下去,眼睛顯得格外大。他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后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右手抬起來,在空中抓了一下。

      “爺爺,我媽讓我帶包子給你。”我把保溫袋放在他腿上,“豆沙的,還有醬菜。”

      他低頭看袋子,手指在布料上摩挲。一下,兩下,很慢。然后他抬起頭,朝客廳方向看去。

      大伯已經坐回沙發上,平板電腦橫過來,大概是開始玩游戲了。趙秀芬在廚房喊:“建國,來幫我把魚處理一下!”

      “來了來了。”大伯放下平板,起身時看了陽臺一眼,“小溪,中午留下吃飯啊。”

      “不用了,我就看看爺爺。”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來一趟。”趙秀芬從廚房探出頭,“正好,一會兒沈磊也回來,你們兄妹好久沒見了。”

      我搬了把小凳子,坐在爺爺旁邊。陽臺很大,擺了好幾盆綠植,都是名貴品種,葉片油亮。爺爺的輪椅被固定在陽光最好的位置,可他整個人縮在毯子里,像一株被過度修剪的老樹樁。

      “爺爺,你在這邊住得慣嗎?”我問。

      他喉嚨動了動,沒發出聲音。右手從毯子里伸出來,抓住輪椅扶手,抓得很緊,指節泛白。

      “藥按時吃了嗎?”

      他點頭,很慢。

      “晚上睡得好嗎?”

      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又搖搖頭。眼睛望向客廳,那里電視開著,正在播廣告,聲音很大。

      我從保溫袋里拿出包子,還是溫的。“趁熱吃一個?”

      他伸出右手,顫抖著接過去。包子在他手里顛了顛,差點掉下去。我幫他托住,他低頭咬了一小口,咀嚼得很慢很慢,像每一口都要用盡力氣。

      豆沙餡露出來,暗紅色的,甜膩的香氣散開。

      “好吃嗎?”

      他點頭,又咬了一口。吃著吃著,一滴眼淚掉下來,落在包子上,很快被豆沙吸進去,看不見了。

      我抽出紙巾給他擦。他別過臉,自己用袖子抹了抹。

      “爸,吃藥了!”趙秀芬端著水杯和藥片過來,腳步聲很重,“喲,怎么哭了?是不是小溪跟你說什么了?”

      “沒有,”我站起來,“爺爺吃包子噎著了。”

      趙秀芬把藥片塞進爺爺手里,水杯遞過去。“慢點吃嘛,又沒人跟你搶。”她轉向我,笑吟吟的,“小溪啊,你媽最近怎么樣?聽說她接了不少縫補活計?缺錢就跟我們說,一家人,別客氣。”

      “不缺。”我說,“我媽說,上次那五萬塊,已經很多了。”

      趙秀芬的笑容僵了一瞬。“那是應該的。你們照顧爸三年,辛苦費嘛。”她俯身給爺爺調整毯子,“是吧爸?咱們可不能虧待了老二家。”

      爺爺低著頭,一口一口把包子吃完。



      門鈴響了。趙秀芬去開門,沈磊的聲音傳進來:“媽!餓死了!飯好了沒?”

      他走進客廳,看見我,挑了挑眉。“喲,沈溪啊。稀客。”

      沈磊比我大三歲,個子很高,穿了件潮牌外套,頭發精心抓過。他手里提著個購物袋,印著某個奢侈品牌的logo。他把袋子隨意扔在沙發上,走過來拍了拍爺爺的肩膀:“爺爺,今天怎么樣?”

      爺爺抬起頭,對他咧了咧嘴,算是笑了。

      “我帶了蛋糕,”沈磊說,“一會兒吃啊。”

      趙秀芬端菜上桌。六菜一湯,擺了一桌子。紅燒魚,糖醋排骨,油燜大蝦,都是硬菜。她招呼我:“小溪,快來坐。沈磊,推爺爺過來。”

      沈磊推輪椅時動作很粗,輪椅撞到餐桌腿,哐當一聲。爺爺整個人往前傾,我趕緊扶住。

      “沒事沒事,”沈磊笑,“這輪椅結實。”

      吃飯時,大伯開了瓶酒,給沈磊倒了一杯:“來,陪爸喝點。”

      “我開車呢。”

      “叫代駕嘛。”

      他們父子碰杯。趙秀芬忙著給爺爺夾菜,魚肉剔了刺,蝦剝了殼,堆在爺爺碗里,小山一樣。“爸,多吃點,補身體。”

      爺爺碗里的菜幾乎沒動。他握著勺子,手抖得厲害,舀起一點米飯,送到嘴邊時已經灑了一半。

      “媽,你喂爺爺吧。”沈磊說。

      “對對,我來。”趙秀芬接過碗,舀了一大勺飯和菜,塞到爺爺嘴邊。爺爺張開嘴,機械地咀嚼著,眼睛盯著桌子上的某處空白。

      “小溪,你也吃啊。”大伯說,“別客氣。”

      我夾了根青菜。味道很好,火候正好,可咽下去時,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對了小溪,”趙秀芬一邊喂飯一邊說,“你工作找得怎么樣?聽說現在大學生找工作可難了。”

      “還在找。”

      “要不大伯幫你問問?”大伯喝了口酒,“我認識幾個老板,打個招呼的事。”

      “不用了。”

      “你這孩子,就是太要強。”趙秀芬嘆氣,“跟你爸一個脾氣。當年你爸要是肯聽你大伯的,一起去搞工程,現在也不至于……”

      她沒說完,但余音懸在空氣里,沉甸甸的。

      爺爺突然咳嗽起來,飯噴了出來,濺在趙秀芬手背上。她“哎呀”一聲,放下碗,抽紙擦手。

      “慢點吃嘛,”她聲音高了八度,“沒人跟你搶。”

      爺爺咳得臉通紅,我趕緊給他拍背。好一會兒,他才平復下來,喘著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趙秀芬把碗塞回我手里:“你來喂吧,我手臟了。”

      我接過碗,舀了一小勺,吹涼,送到爺爺嘴邊。他看著我,眼睛濕漉漉的,然后張開嘴,乖乖吃了。

      一頓飯吃了快一個小時。爺爺只吃了小半碗,剩下的菜被沈磊風卷殘云。飯后,趙秀芬收拾桌子,大伯和沈磊坐到沙發上看電視,聲音開得震天響。

      我推爺爺回陽臺。午后的陽光斜射進來,在他臉上投下窗格的陰影。

      “爺爺,想不想回去住兩天?”我小聲問。

      他猛地轉過頭,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下去。右手抬起來,指了指客廳方向,然后擺了擺。

      “他們不讓?”

      他閉上眼睛,點點頭。一滴淚從眼角擠出來,順著皺紋的溝壑流下去。

      我在那里坐到下午。趙秀芬切了水果端過來,沈磊分著吃了,沒人問爺爺要不要。電視里在播球賽,大伯和沈磊大呼小叫,啤酒罐扔了一地。

      四點鐘,我起身告辭。趙秀芬送我到門口:“常來啊小溪。你爺爺看見你高興。”

      “藥快吃完的時候,給我媽打電話。”我說,“她記得爺爺的用藥。”

      “知道知道,你媽細心。”趙秀芬拍拍我的手,“對了,下個月你堂哥訂婚,在‘悅海大酒店’,你一定要來啊。”

      我點點頭,沒說話。

      電梯下行時,我靠在廂壁上,看著數字一個個跳。十八,十七,十六……像某種倒計時,但不知道在倒數什么。

      走出小區時,天陰了。風刮起來,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我把手插進口袋,摸到一張紙條——是剛才喂飯時,爺爺偷偷塞進我手里的。

      找沒人的角落展開,皺巴巴的紙巾上,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

      “折 錢 建 國 拿 走 了”

      字跡顫抖得幾乎認不出,但每個筆畫都用了極大的力氣,紙都被劃破了。

      我把紙條攥在手心,攥得緊緊的,直到指甲陷進肉里。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母親坐在院子里,借著屋里的燈光縫衣服。針線在她手里飛快穿梭,像某種無聲的語言。

      “回來了?”她沒抬頭,“爺爺怎么樣?”

      “挺好。”我說,“新輪椅,厚毯子,吃得也好。”

      針停了一下,然后繼續。“那就好。”

      我進屋放下包,又走出來,坐在她旁邊的小凳上。院子里有蟋蟀叫,一聲一聲,凄凄切切。

      “媽,”我看著黑暗中她模糊的側臉,“如果爺爺想回來,我們接他回來嗎?”

      母親手里的針又停了。很久,她才說:“那是你大伯家的事。”

      “爺爺的事,怎么成了大伯家的事?”

      線繃緊了,發出細微的嘶聲。“小溪,”母親的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什么,“有些事,爭不得。”

      “為什么不爭?”

      她沒有回答。月亮從云層后面露出來一點,慘白的光照在她手上,那雙手粗糙、干裂,食指纏著創可貼——是昨晚縫床單時扎的。

      “包子他吃了嗎?”她問。

      “吃了。說好吃。”

      母親點點頭,繼續縫衣服。針腳細密均勻,一行一行,像在編織什么牢籠,又或者,是在修補什么永遠補不好的破洞。

      夜里我睡不著。那張紙條在枕頭底下,像塊烙鐵,燙得我無法安眠。凌晨兩點,我爬起來,打開電腦搜索“拆遷補償款監管”。

      網頁上的字密密麻麻,像一群黑色的螞蟻。我一條一條看,看到眼睛發酸。法律條文冷冰冰的,但每一句都指向同一個事實:爺爺的補償款,只要他自己不同意,誰也動不了。

      可爺爺現在這樣,怎么證明他是“自己同意”?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咕咕,咕咕,像在嘲笑什么。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銀行。不是取錢,是查詢。爺爺的存折在我手里,密碼是我生日——這是他中風前最后一次去銀行時改的,母親陪他去的,回來時他說:“給溪丫頭留著。”

      自助查詢機上,我輸入賬號密碼。屏幕亮起來,顯示余額:三百二十七元六角。

      最后一筆交易記錄是三年前。之后一片空白。

      兩百萬的補償款,沒有進這個賬戶。

      我在ATM機前站了很久,直到后面的人催:“還用不用了?”

      走出銀行時,太陽刺眼。我站在街邊,看著車來車往,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流動,只有我卡在這里,卡在一個破舊的存折和三百二十七元六角的現實里。

      手機響了,是母親。“小溪,你大伯娘來電話,說爺爺的藥快吃完了。我把藥單給她了。”

      “媽,”我說,“爺爺的存折里,沒有補償款。”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信號斷了。

      “媽?”

      “嗯,”母親的聲音很遠,“知道了。”

      “我們不能問問嗎?”

      “問什么?”母親說,語氣平靜得可怕,“問你大伯錢去哪了?還是問你爺爺為什么同意?”

      “至少應該進爺爺自己的賬戶!”

      “小溪,”母親頓了頓,“你堂哥下個月訂婚,你大伯送了套房子做聘禮。全款,寫的沈磊的名字。”

      我握緊手機,塑料外殼硌得掌心生疼。

      “在‘錦繡花園’,一百二十平。”母親繼續說,像在念什么判決書,“你陳阿姨說的,她女兒在那個樓盤賣房。”

      街上的噪音突然變得很大,汽車喇叭聲,人聲,商店促銷的音樂聲,全部涌進耳朵里,嗡嗡作響。

      “所以呢?”我的聲音有點抖,“所以爺爺的錢,就該變成堂哥的婚房?”

      “那是你爺爺的錢。”母親重復了一遍這句話,像在念咒,“他怎么用,是他的事。”

      電話掛斷了。忙音嘟嘟嘟響著,像心跳的倒計時。

      我沒回家,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路過一家房產中介,櫥窗里貼著“錦繡花園”的廣告:尊貴府邸,世家傳承。配圖是奢華的樣板間,水晶燈璀璨奪目。

      我站在櫥窗前,看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頭發被風吹亂,臉色蒼白,眼睛下面是深深的黑眼圈。像個游魂。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陌生號碼。接通,是沈磊。

      “沈溪,下個月我訂婚,別忘了來啊。”他聲音里帶著笑,“請帖我讓媽寄給你。對了,聽說你還沒找到工作?要不要來我未來老丈人的公司?打個雜還是可以的。”

      “不用了。”

      “別客氣嘛。對了,訂婚宴上要穿正式點,別像現在這樣……”他頓了頓,“反正你看著辦吧。”

      電話掛了。

      我繼續往前走,走過繁華的商業街,走過冷清的老巷子。最后在護城河邊停下來。河水是渾濁的綠色,漂著垃圾和落葉,緩慢地流著,像一條瀕死的蛇。

      我在河邊的長椅上坐下,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條。“折 錢 建 國 拿 走 了”,七個字,歪歪扭扭,像爺爺顫抖的手。

      我把紙條撫平,對著光看。圓珠筆的油墨有些暈開了,但每一筆的起落都清晰可見——那是爺爺用還能動的右手,偷偷寫的。在他兒子家的陽臺上,在那些嶄新的、昂貴的東西包圍中,他寫了這七個字,塞給了我。

      太陽漸漸西斜,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坐了多久?不知道。直到手機再次響起,母親說晚飯做好了。

      “就回來。”我說。

      起身時腿麻了,差點摔倒。扶著長椅站了一會兒,等血液重新流通。河對岸的霓虹燈次第亮起,紅的,綠的,藍的,倒映在臟水里,破碎成一片光怪陸離。

      我把紙條小心折好,放回口袋最深處。

      回到家,飯菜已經上桌。還是炒青菜和豆腐湯,母親多蒸了條咸魚,很小的一條,擺在盤子中央,像某種祭品。

      我們默默吃飯。吃到一半,母親忽然說:“你大伯下午來了。”

      我筷子停了。

      “送了請帖。”母親指了指茶幾,大紅燙金的請帖刺眼地躺在那里,“還給了這個。”

      她起身拿來一個信封,放在桌上。比上次厚,但厚得有限。

      “說是爺爺的生活費。”母親說,“讓我別再去送包子了,說爺爺現在吃得好,我們那些東西……寒酸。”

      最后一個詞她說得很輕,但像針一樣扎進空氣里。

      我看著那個信封,看著請帖,看著桌上寒酸的飯菜。咸魚的腥味鉆進鼻子,突然讓人作嘔。

      “媽,”我說,“我們把爺爺接回來吧。”

      母親搖頭:“你大伯不會同意的。”

      “如果爺爺自己同意呢?”

      “他怎么同意?”母親抬起眼,眼睛里滿是血絲,“他現在連話都說不清楚,怎么同意?就算他說了,你大伯會說那是胡話,是我們在教唆。”

      “那就這樣了?”

      母親沒回答。她夾了塊咸魚,細細地挑著刺,挑了很長時間,直到魚肉碎成屑。然后她放下筷子,端起碗,把冷掉的飯扒進嘴里,一口一口,機械地吞咽。

      那天夜里,我又夢見爺爺。還是老家的院子,棗樹還在,滿樹的棗子紅得發亮。爺爺拿著竹竿打棗,沈磊在樹下撿,笑聲清脆。我站在遠處看,手里也攥著一顆棗,是從地上撿的,被蟲蛀了半個,爛乎乎的。

      醒來時枕頭濕了一塊。看看手機,凌晨四點。

      我悄悄起床,走到爺爺的房間。藤椅還在,毯子疊著,藥瓶擺著,一切和三年前他來時一樣,只是人不在了。

      墻角那個舊行李箱沉默地立著。我走過去,打開它。

      里面是空的,只有一股陳舊的樟腦味。內襯的布料已經發黃,拉鏈壞了半邊,用線粗粗縫著。我摸著那些針腳,是母親縫的,她總是這樣,什么壞了都想著修補,補衣服,補床單,補這個破箱子。

      可有些東西,補不好了。

      我把箱子合上,放回原處。轉身時看見母親站在門口,不知站了多久。

      “睡不著?”她問。

      “嗯。”

      我們都沒有開燈,在黑暗里站著,像兩個守夜的幽靈。窗外的月光很淡,勉強勾勒出家具的輪廓。

      “媽,”我說,“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爭呢?”

      母親在黑暗里嘆了口氣,那嘆息很輕,卻重得能壓垮什么。“那就爭吧。”她說,“但小溪,爭之前要想清楚,爭來的東西,值不值得。”

      “什么是值得?”

      “你爸走的時候說,一家人,和睦比錢重要。”母親的聲音飄忽,“可他走了,和睦也沒了。”

      她說完就回了自己房間。關門聲很輕,像怕驚醒了什么。

      我站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直到東方的天光一點點透進來,把屋子染成灰白色。

      新的一天開始了,和過去的一千多個日子沒什么不同。母親早早起來熬粥,我去院子里收昨天晾的衣服。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指向天空,像在索要什么,又像在放棄什么。

      上午十點,手機收到銀行短信——不是爺爺的賬戶,是我自己的。一筆轉賬,五千塊,附言:生活費。

      匯款人:沈建國。

      我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然后打開通訊錄,找到沈磊的號碼,撥了過去。

      “喂?”他那邊很吵,好像在商場。

      “堂哥,”我說,“訂婚宴,我會去的。”

      “喲,想通了?”他笑,“記得穿好看點啊,我未婚妻的姐妹都是白富美,你別給我丟人。”

      “不會的。”我說,“我一定穿得,讓你們都記得住。”

      掛掉電話,我把那五千塊轉給了母親。“大伯給的。”

      母親看著轉賬記錄,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一會兒,最后點了接收。“留著,”她說,“給你買身像樣的衣服。”

      “不用,”我說,“我有衣服。”

      “沈溪,”母親抬起眼看我,眼神復雜,“有時候,人得學會穿著別人的戲服,唱自己的戲。”

      我沒聽懂,或者假裝沒聽懂。

      那天下午,我去了趟舊貨市場。在一家堆滿雜物的鋪子里,我找到了一臺二手錄音筆,很小,可以藏在口袋里。老板試了試,還能用。

      “錄音清晰嗎?”我問。

      “清晰得很,”老板說,“充一次電能用八小時。”

      我買下了。走出市場時,我把錄音筆放進口袋最深處,貼著那張紙條。

      晚上,母親在燈下縫一件我的舊外套。袖口磨破了,她找了顏色相近的布,細細地補。針在她手里上下翻飛,像某種舞蹈。

      “媽,”我問,“爺爺以前,最喜歡誰?”

      母親的手停了停。“你爸。”她說,“雖然他不說,但我知道。”

      “那為什么……”

      “因為你爸走了。”母親繼續縫,“人走了,情分就淡了。活著的人,總得為自己打算。”

      她說得很平靜,像在說今天的天氣。可我知道,每一個字后面,都是十年獨自拉扯我長大的艱辛,是三年日夜照顧爺爺的疲憊,是那些被當作理所當然的付出。

      外套補好了,母親咬斷線頭,把衣服遞給我。“試試。”

      我穿上,袖口的補丁幾乎看不出來,針腳細密,和原來的布料融為一體。

      “真好。”我說。

      母親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漣漪,很快就散了。“去吧。”她說,“做你想做的事。媽撐得住。”

      我抱了抱她。她很瘦,骨頭硌人,但懷抱是暖的。

      窗外的梧桐樹在風里搖晃,光禿禿的枝椏相互碰撞,發出干澀的聲響。冬天要來了,而有些事,也該有個了結了。

      我回到房間,打開電腦,開始查“錦繡花園”的房價。一平米兩萬八,一百二十平,三百三十六萬。兩百萬不夠,但加上大伯自己的積蓄,或許剛好。

      我又查了爺爺老房子的評估報告。一百七十二平,按補償標準,確實該有兩百萬。文件是公示過的,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最后,我點開手機里那張紙條的照片,放大,再放大。爺爺顫抖的字跡在屏幕上顯得格外脆弱,但也格外堅定。

      錄音筆在桌上閃著金屬的光。我把它拿起來,握在手心,涼的,但慢慢被捂熱了。

      窗外,夜色濃得像墨。遠處有零星的燈火,一盞,兩盞,像散落在黑暗里的種子,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春天。

      我關掉電腦,躺到床上。天花板上有道裂縫,很細,從墻角延伸出來,像大地的傷口。三年前爺爺來的那個雨夜,這道裂縫就出現了,一直沒修。

      母親說,修了還會裂,不如就讓它在那里。

      是啊,有些裂縫,補不好了。

      我閉上眼,手里還攥著那支錄音筆。明天要去大伯家,說好了去看爺爺,順便把母親新腌的醬菜帶過去。

      這次,我會記得多待一會兒。

      多聽一會兒。

      多記一會兒。

      夜深了,風刮得更緊了。梧桐枝椏敲打著窗戶,嗒,嗒,嗒,像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

      始終沒有停留。

      沈磊的訂婚宴定在臘月初八,黃道吉日,宜嫁娶。

      “悅海大酒店”的金色招牌在冬日的灰霾里閃著刺眼的光。我站在馬路對面,看著賓客們陸續進去。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珠光寶氣,笑聲隔著玻璃門都能聽見。大伯和趙秀芬站在門口迎客,兩人都穿了新衣服,趙秀芬那件紅旗袍在人群里像一團燃燒的火。

      母親扯了扯我的袖子:“真要進去?”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普通的黑色羽絨服,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上是穿了兩年多的運動鞋。在那些光鮮亮麗的人群里,我像個誤入盛宴的乞丐。

      “要進去。”我說,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盒子,里面是我挑的禮物,“禮數要盡。”

      母親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她今天穿了件半新的藏青色外套,頭發仔細梳過,但眼角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不是一件衣服能掩蓋的。

      我們穿過馬路。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割。酒店門口的暖氣開得很足,一進去,熱浪混著香水味撲過來,讓人頭暈。

      “喲,秋蕓來了!”趙秀芬眼尖,老遠就喊。她踩著高跟鞋走過來,上下打量我們,笑容堆得滿臉,“怎么才到呀,大家都入席了。”

      她沒看母親手里的禮物盒,也沒看我。目光在我們身上掃了一圈,就轉向后面新來的客人:“王總!哎呀您可算來了!”

      母親攥緊了手里的包。我握住她的手腕,冰涼冰涼的。

      宴會廳很大,擺了二十桌。水晶燈璀璨奪目,照得每張臉都油光發亮。主桌在最前面,鋪著紅桌布,擺著鮮花和昂貴酒水。爺爺坐在輪椅上,被安置在主桌旁邊的一個角落——不顯眼,但又能讓人看見。他穿了身嶄新的唐裝,棗紅色,襯得臉色更灰敗。輪椅扶手上搭著那條厚毛毯,棗紅色的,和衣服一套。

      沈磊和他的未婚妻站在舞臺邊。女孩很年輕,化了精致的妝,穿著白色禮服裙,像櫥窗里的娃娃。沈磊攬著她的腰,正和幾個朋友說笑,不時爆發出夸張的笑聲。

      “溪丫頭,這邊坐。”陳奶奶朝我們招手。她坐在靠后的桌子,身邊都是老街坊。

      我們走過去坐下。這一桌很安靜,大家只是默默喝茶,偶爾交換一個眼神。桌上擺著瓜子花生,還有喜糖,包裝精美,印著“沈磊&林倩”的字樣。

      “你爺爺……”陳奶奶壓低聲音,朝主桌那邊努努嘴,“剛才喂了點粥,沒吃幾口。”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趙秀芬正端著小碗,一勺一勺喂爺爺吃飯。動作很快,爺爺來不及吞咽,湯汁順著嘴角流下來。趙秀芬用紙巾隨手一抹,又塞進下一勺。

      舞臺上的音樂響了,司儀上臺,說了一堆吉祥話。然后是大伯致辭,他拿著話筒,聲音洪亮:“感謝各位親朋好友來參加我兒子沈磊的訂婚宴!沈磊這孩子爭氣,自己創業,買了房,現在又要成家立業了!我這個當爹的,高興!”

      掌聲雷動。沈磊牽著未婚妻上臺,兩人笑得像朵花。

      “在這里,我要特別感謝我父親。”大伯話鋒一轉,走到爺爺的輪椅旁,俯下身,“爸,您養大我不容易。現在我兒子也要成家了,您放心,我們沈家會越來越興旺!”

      他握住爺爺的手,高高舉起。聚光燈打在兩人身上,爺爺瞇起眼,似乎被強光刺得不舒服。他想抽回手,但大伯握得很緊。

      臺下又是掌聲。趙秀芬帶頭站起來鼓掌,滿臉紅光。

      我看著爺爺。在那些掌聲和笑聲里,他像一尊被擺放在那里的雕像,唐裝鮮艷,表情木然。只有右手手指在輕微顫抖,一下,一下,敲在輪椅扶手上。

      宴席開始了。服務員魚貫而入,端著精美的菜肴。鮑魚、海參、龍蝦,一盤接一盤。我們這一桌沒人動筷子,大家只是看著。

      “吃呀,怎么不吃?”趙秀芬端著酒杯過來敬酒,看到滿桌的菜沒動,眉頭皺了皺,“都是好東西,別浪費。”

      她走到母親身邊,拍拍母親的肩:“秋蕓,你也多吃點。照顧爸三年,瘦成這樣,我看了都心疼。”

      母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對了,”趙秀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爸那房子的補償款,第二筆到賬了。建國說了,等款子齊了,一定好好謝謝你們。”

      桌上的人都抬起頭。陳奶奶手里的筷子掉了,啪嗒一聲。

      “應該的,”母親說,聲音很平靜,“都是一家人。”

      “就是嘛!”趙秀芬笑得更燦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等沈磊結了婚,生了重孫子,咱們家就四世同堂了!爸您說是不是?”

      她轉向爺爺。爺爺低著頭,盯著自己膝蓋上的毛毯,沒反應。

      趙秀芬也不在意,又去別桌敬酒了。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咔嗒咔嗒,像某種倒計時。

      我拿起筷子,夾了塊雞肉。味道很好,但咽下去時像吞沙子。

      宴席過半,沈磊帶著未婚妻來敬酒。到我們這一桌時,他臉上的笑淡了些。“二嬸,沈溪,謝謝你們能來。”

      他未婚妻林倩好奇地打量我:“這位是……”

      “我堂妹,沈溪。”沈磊介紹得簡短,轉頭又笑,“倩倩,這是陳奶奶,老街坊了。”

      林倩點點頭,笑容禮貌而疏離。她手腕上的鉆石手鏈在燈光下閃得刺眼。

      敬完酒,他們準備離開。我站起來:“堂哥,我能跟爺爺說幾句話嗎?”

      沈磊腳步一頓,回頭看我:“爺爺累了,要休息。”

      “就說幾句。”

      他皺了皺眉,看看手表:“那快點,還要去別桌。”

      我走到爺爺身邊,蹲下身。他身上的唐裝很新,但領口有點歪,扣子也扣錯了一個。我伸手幫他整理,指尖碰到他的皮膚,冰涼。

      “爺爺,”我小聲說,“今天開心嗎?”

      他緩緩轉過頭,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后右手抬起來,很慢地,在空中劃了一下,又劃了一下。

      是寫字的手勢。

      我心跳漏了一拍。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假裝看時間,實則按下了錄音鍵。

      “您想寫什么?”我把聲音壓得更低。

      爺爺的嘴唇在顫抖,想說什么,但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他的右手在空中劃拉著,像在虛空中寫字。我仔細辨認——第一個筆畫,橫,豎,橫折……

      “錢……”我猜測。

      他眼睛亮了一下,點頭。

      第二個字。點,橫,豎……

      “款?”

      他繼續點頭,手指顫抖得更厲害。第三個字,筆畫很多,他劃得很吃力。我盯著他的手指,在心里默念:撇,捺,橫,豎……

      “全……”我猜。

      他搖頭,繼續劃。這次我認出來了——是“都”。

      錢款都。

      “錢款都怎么了?”我湊近些。

      爺爺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看向主桌方向。大伯正在和人碰杯,笑聲爽朗。趙秀芬在另一邊,被一群女人圍著,不知說了什么,引起一陣哄笑。

      爺爺收回目光,看著我,眼里有淚光。他繼續劃——橫,豎鉤,提,撇……

      “給……”

      豎,橫折,橫,橫……

      “誰?”

      他的手指停住了,然后緩緩轉向,指向主桌,指向沈磊。

      錢款都給沈磊。

      我握著手機的手在出汗。錄音還在繼續,紅色的光點一閃一閃。

      “爺爺,您親自去簽的字嗎?”我問。

      他搖頭,很用力地搖頭。右手抬起來,在空中做了個按壓的動作——按手印。

      “他們拿著您的手按的?”

      點頭。眼淚終于掉下來,一滴,砸在唐裝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沈溪,還沒說完?”沈磊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我關掉錄音,站起來:“說完了。”

      沈磊看看我,又看看爺爺,眼神里有警惕:“跟爺爺聊什么呢?”

      “問他身體怎么樣。”我說,“他說冷。”

      沈磊彎腰給爺爺掖了掖毯子:“酒店暖氣這么足,還冷?爸就是身子虛。”他直起身,拍拍我的肩,“回去吧,多吃點菜。”

      我回到座位。母親看著我,眼神詢問。我搖搖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經涼了,苦得很。

      宴席進行到尾聲,開始上果盤。西瓜切成心形,橙子擺成花狀,葡萄一顆顆晶瑩剔透。趙秀芬又過來了,這次手里拿著個紅包。

      “秋蕓,”她把紅包塞給母親,“這是給你們的。今天沈磊訂婚,你們做長輩的,該給紅包。”

      母親沒接:“該我們給小輩紅包才對。”

      “拿著拿著,”趙秀芬硬塞,“你們也不容易。沈溪還沒工作吧?這錢拿著,買幾件像樣的衣服。”

      紅包很厚。母親捏在手里,像捏了塊炭。

      趙秀芬走了。母親打開紅包,一沓粉紅色的鈔票,嶄新,連號。她數了數,五千。

      “媽,”我看著那沓錢,“留著吧。”

      母親把紅包放進包里,拉鏈拉得很慢,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賓客開始散場。大伯和趙秀芬在門口送客,笑容滿面,一遍遍說著“謝謝光臨”。沈磊和林倩也站在那兒,像一對展示用的模特。

      我們等到最后。爺爺已經靠在輪椅上睡著了,頭歪向一邊,嘴角有口水流下來。趙秀芬送完客人回來,看見這一幕,皺起眉,抽出紙巾胡亂擦了擦。

      “秋蕓,你們先回吧,”她說,“爸這邊我們照顧。”

      母親點點頭,去推爺爺的輪椅:“我送爸上車。”

      “不用不用,有服務員。”趙秀芬招手叫來一個穿制服的小伙子,“幫忙推到停車場。”

      小伙子推著輪椅走了。爺爺在顛簸中醒來,茫然地睜著眼,看著四周。經過我身邊時,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很短,但很深。

      像某種無聲的托付。

      走出酒店,寒風立刻裹上來。母親把外套裹緊,低著頭快步走。我跟在她身后,回頭看——酒店的金色招牌在夜色里亮得刺眼,像一只巨大的眼睛。

      “媽,”我說,“我想再去看看爺爺。”

      母親停住腳步,回頭看我。街燈把她的臉照得半明半暗。“過幾天吧,”她說,“今天太晚了。”

      “就現在。”我說,“我有東西落在大伯家了。”

      母親盯著我看了很久,像是要在我臉上找出什么。最后她點頭:“去吧。我回家等你。”

      我看著她坐上公交車,消失在街角。然后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

      大伯家離酒店不遠,步行二十分鐘。我走得很慢,腦子里回放著剛才的錄音。爺爺顫抖的手指,那些無聲的筆畫,還有眼淚。

      還有趙秀芬那個紅包,五千塊,像打發叫花子。

      小區門口,保安認得我,直接放行。我坐電梯上十八樓,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按門鈴。

      開門的是沈磊,他喝了酒,臉紅紅的,領帶松了。“沈溪?你怎么又來了?”

      “我手機充電器可能落在這兒了。”我說,“能進去找找嗎?”

      他皺眉,但還是讓開了門:“快點,我們要休息了。”

      屋里還殘留著宴席的喜慶氣息,茶幾上堆滿了禮品盒和紅包。趙秀芬在廚房收拾,水聲嘩嘩的。大伯坐在沙發上,正在拆紅包,把鈔票一張張數好,摞成一沓。

      “爺爺睡了嗎?”我問。

      “睡了,”沈磊不耐煩,“你充電器長什么樣?”

      “白色的。”我邊說邊往爺爺房間走。

      爺爺的房間在次臥,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凈。輪椅放在墻角,床上鋪著新被子。爺爺已經換了睡衣,閉著眼,呼吸平緩。

      我假裝在床頭柜找充電器,眼睛快速掃視房間。床頭柜上擺著藥瓶,水杯,還有一本老相冊。衣柜門關著,書桌抽屜也關著。

      “找到沒?”沈磊靠在門框上。

      “沒有,可能掉在客廳了。”我走出去,經過客廳時,目光落在角落那個舊行李箱上。

      還是三年前那個,深藍色,輪子壞了一個。但它被擦得很干凈,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像個被遺忘的故人。

      “大伯,”我說,“爺爺的箱子還在這兒啊。”

      大伯抬起頭,手里還捏著一沓鈔票:“啊,那個啊,一直沒空收拾。”

      “我幫爺爺整理一下吧,”我說,“里面有些舊衣服,該洗洗曬曬了。”

      “不用,”趙秀芬從廚房出來,擦著手,“改天我收拾。”

      “就現在吧,”我堅持,“反正我閑著。”

      趙秀芬和大伯交換了一個眼神。沈磊打了個哈欠:“讓她整唄,省得你動手。”

      我趁他們還沒改口,快步走過去,提起箱子。不重,里面應該沒多少東西。我把它拿到爺爺房間,關上門。

      反鎖。

      心跳得很快。我靠在門上平復呼吸,然后蹲下身,打開箱子。

      一股樟腦丸和舊布料的味道撲面而來。最上面是幾件爺爺的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是母親的手藝。我一件件拿出來,下面是一些雜物:老花鏡、用了多年的保溫杯、幾本發黃的武俠小說。

      再往下,壓箱底的,是一個鐵皮餅干盒。

      我認識這個盒子。小時候,爺爺用它裝零食,總是鎖在柜子里,鑰匙掛在他褲腰上。我和沈磊偷過幾次,被他發現,挨了頓罵。后來柜子換了鎖,我們就再也沒得手過。

      盒子沒鎖。我打開它。

      里面沒有零食,只有一沓紙。

      最上面是幾張老照片,黑白的那種。爺爺奶奶的結婚照,年輕得認不出來。下面是一本存折,還是那個紅色封面的老式存折,但打開后,我愣住了。

      不是之前那個只剩三百多元的存折。

      這是一個新賬戶,開戶行是城商行,開戶時間是今年九月——拆遷補償公示后的第二個月。第一筆入賬記錄:五十萬元。第二筆入賬記錄:一百五十萬元。

      合計兩百萬。

      存折下面,是幾張銀行回單,取款憑證。最近的一張是十天前,取現二十萬,簽名處是“沈建國”三個字,但按著爺爺的手印。

      手指印很清晰,紅色的,像血。

      我的手在抖。繼續往下翻,是一份評估報告的復印件,爺爺老房子的,上面有評估公司的公章。再下面,是一份委托書復印件,日期是今年十月,內容寫著:本人沈廣源,因年事已高、行動不便,特委托長子沈建國全權辦理拆遷補償相關事宜,并代為領取、保管補償款項。

      委托人簽字處,是爺爺歪歪扭扭的名字,還有一個鮮紅的手印。

      但最下面,還有一張紙。

      是一份遺囑的草稿,寫在那種小學生作業本的紙上,字跡歪斜,但能看出是爺爺的筆跡:

      “我沈廣源,頭腦清醒,立此遺囑。老房拆遷款兩百萬,全部留給孫女沈溪,供其讀書、成家。長子沈建國已得我畢生積蓄,次子沈建軍(已故)之妻秋蕓、孫女沈溪照料我三年,此款作為補償。空口無憑,立字為證。”

      日期是三個月前。

      下面有簽名,有手印。但手印很淡,像是印泥不夠。

      而在這份遺囑下面,還有一行小字,用另一種筆跡添加的:

      “此遺囑無效。父親神志不清時所寫。沈建國,11月5日。”

      我坐在地上,背靠著床沿,紙在手里嘩嘩地響。窗外的路燈透進來,把房間照成一種曖昧的灰藍色。爺爺在床上睡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那些數字在眼前跳動:五十萬,一百五十萬,二十萬。那些簽名和手印:沈建國,沈廣源。那份遺囑:全部留給孫女沈溪。那行小字:此遺囑無效。

      餅干盒冰涼,鐵皮的邊緣硌著手心。

      我把所有東西原樣放回,蓋上蓋子,把舊衣服一件件疊好鋪在上面。然后合上行李箱,拉好拉鏈。

      開門出去時,客廳里只剩下大伯一個人。他還在數錢,茶幾上已經摞了好幾沓。

      “找到了嗎?”他頭也不抬。

      “找到了,”我揚了揚手里的充電器——其實是從自己包里拿的,“在沙發縫里。”

      “嗯。”他應了一聲,繼續數錢。鈔票翻動的聲音,嘩啦,嘩啦,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刺耳。

      我走到門口,換鞋。鞋柜上擺著一張全家福,嶄新的相框,照片是最近拍的:大伯一家三口,加上爺爺。爺爺坐在正中間,穿著今天那身唐裝,表情僵硬。沈磊和林倩站在兩側,趙秀芬和大伯站在后面。所有人都笑著,只有爺爺沒有。

      “大伯,”我直起身,“爺爺的箱子,我拿回去吧。”

      他數錢的手停了。“拿回去干嘛?”

      “里面有些舊東西,我媽想看看。”我說,聲音盡量平靜,“反正放在這兒也占地方。”

      他抬起頭,打量我。眼神里有審視,有懷疑,但更多的是不耐煩。“隨便你。”

      “那我明天來拿。”

      “隨你便。”他又低下頭去數錢。

      我拉開門,走出去。電梯下行時,我看著鏡面里自己的臉:蒼白,眼睛很亮,嘴角抿得緊緊的。

      到家時已經十一點。母親還沒睡,坐在客廳等我,手里織著毛衣。

      “找到了?”她問。

      “嗯。”我把充電器放在桌上,在她對面坐下,“媽,爺爺以前是不是有個鐵皮餅干盒?”

      母親的手停了。織針懸在半空,線團滾到地上。

      “你……看見了?”她的聲音很輕。

      “看見了。”我說,“里面有一份遺囑。”

      屋子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墻上的鐘在走,滴答,滴答,像心跳。

      母親彎腰撿起線團,慢慢纏好。動作很慢,慢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三個月前,你爺爺能坐起來寫字的時候,寫的。”她終于開口,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他讓我去找張紙,我給了他作業本。他寫了很久,寫廢了好幾張。”

      “為什么沒拿出來?”

      “拿出來有什么用?”母親抬起頭,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你大伯會說那是胡話,會說爺爺神志不清。而且……”她頓了頓,“你爺爺按手印時,印泥沒了,按得不清楚。你大伯后來看到了,就在下面加了那行字。”

      “所以那份委托書,也是他們逼爺爺按的手印?”

      母親沒說話,算是默認。

      我站起來,在屋里走來走去。血液在身體里沖撞,太陽穴突突地跳。“兩百萬,媽,兩百萬。爺爺要全部留給我,供我讀書成家。這是他親筆寫的!”

      “小溪,”母親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把這件事忘了。”

      “為什么?!”

      “因為爭不過。”她也站起來,織針和線團掉在地上,“你大伯已經取走了二十萬,剩下的錢在他手里。他有委托書,有爺爺的手印,還有那行‘此遺囑無效’。你拿什么跟他爭?”

      “我有爺爺的錄音!他親口告訴我,錢款都給沈磊了,手印是他們按著他按的!”

      母親愣住了。“錄音?”

      “今天在酒店,爺爺用手勢告訴我了。”我拿出手機,“我都錄下來了。”

      母親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后慢慢蹲下身,撿起織針和線團。“收好,”她說,“收好,別讓任何人知道。”

      “我要去找律師。”

      “小溪!”母親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緊,“聽媽一句勸,算了。那錢我們不要了,你好好找工作,好好過日子。你大伯家……我們惹不起。”

      “憑什么?”我的聲音在發抖,“憑他們有錢?憑他們不要臉?媽,三年,你照顧爺爺三年!他中風后大小便失禁,是你一遍遍擦洗!他晚上咳得睡不著,是你整夜守著!你辭了工作,熬白了頭發,現在他們用五千塊打發你!”

      母親松開手,轉過身去。她的肩膀在抖,但沒出聲。

      我看著她瘦削的背影,心里那股火燒得更旺。“媽,我不是要錢。我要個公道。”

      “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母親說,聲音輕得像嘆息,“你爸走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她走回房間,關上門。輕輕的咔噠一聲,像某種宣判。

      我站在客廳里,手里攥著手機。錄音文件還在里面,爺爺無聲的筆畫,那些顫抖的線條,還有眼淚。

      還有餅干盒里那些紙:存折,回單,委托書,遺囑。

      鐵證如山。

      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夜色。城市睡了,只有零星的燈火。遠處,“錦繡花園”的樓盤亮著燈,像一座金色的城堡。沈磊的婚房就在那里,用爺爺的錢買的,一百二十平,全款。

      手機震了一下。是沈磊發來的消息:“下周末家里聚餐,慶祝我訂婚。記得來啊,穿好看點。”

      后面跟著一個笑臉表情。

      我看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然后打字回復:“好,我一定來。”

      發送。

      窗玻璃上映出我的臉,模糊的,變形的。但眼睛很亮,亮得像淬了火的刀。

      母親房間的燈滅了。整個屋子陷入黑暗。

      我坐在沙發上,打開手機,把錄音文件備份到云端。然后把餅干盒里的那些紙,用手機一張張拍下來,存好。

      鐵皮餅干盒冰涼的溫度,似乎還留在指尖。

      爺爺在遺囑上寫:全部留給孫女沈溪,供其讀書、成家。

      而沈建國在旁邊寫:此遺囑無效。

      兩個字,輕飄飄的,抹掉了所有。

      我關掉手機,在黑暗里坐著。腦子里閃過很多畫面:爺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劃寫;趙秀芬把紅包塞給母親時那種施舍的表情;大伯數錢時專注的臉;沈磊在訂婚宴上得意的笑。

      還有母親,在廚房熬藥,在燈下縫補,在深夜里獨自坐著。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兩百萬。二十萬取現,一百八十萬還在賬戶里。

      五千塊紅包。像打發乞丐。

      我站起來,走到爺爺的房間。藤椅空著,毯子疊著。墻角那個舊行李箱沉默地立著,像在等待什么。

      我蹲下身,打開箱子。里面空蕩蕩的,只有陳舊的氣味。

      但我現在知道了,有些東西看似空了,其實裝滿了。

      裝滿了不甘,裝滿了委屈,裝滿了三年時光的重量。

      還有一份被宣判無效的遺囑,一個老人顫抖的托付。

      我合上箱子,手指拂過表面粗糙的布料。輪子壞了一個,側邊有道裂口,用膠帶纏著——是母親的手藝,纏得很仔細,但裂口還在,永遠都在。

      就像有些傷,纏再多膠帶,也補不好。

      只能揭開,讓膿血流出來,讓新肉長出來。

      哪怕過程疼得撕心裂肺。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咕咕,咕咕,像在催促什么。

      我回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搜索“遺產糾紛律師”。屏幕上跳出很多名字,很多事務所,很多成功案例。

      我一條一條看,記下電話號碼,記下地址。

      然后打開文檔,開始寫。寫時間線,寫證據清單,寫爺爺的身體狀況,寫這三年的點點滴滴。

      寫到母親徹夜不眠地照顧爺爺時,我停住了。光標在屏幕上閃爍,像心跳。

      最后我寫下那句話,爺爺在遺囑上寫的那句話:

      “全部留給孫女沈溪,供其讀書、成家。”

      字很大,加粗,黑色,像烙印。

      保存文檔,加密。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蒙蒙亮了。淡青色的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照在書桌上,照在手機上,照在我熬了一夜的臉上。

      我洗了把臉,看著鏡子里的人:眼下烏青,嘴唇干裂,但眼睛亮得驚人。

      母親房間傳來響動,她起床了。廚房里響起燒水的聲音,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和過去一千多個清晨一樣。

      我走出去。母親在熬粥,背對著我。

      “媽,”我說,“下周末大伯家聚餐,我去。”

      她沒回頭,只是嗯了一聲。

      “我要把爺爺的箱子拿回來。”我又說。

      這次她轉過身來,手里還拿著勺子。“小溪……”

      “媽,”我打斷她,聲音很平靜,“爺爺的東西,該留在我們家。”

      母親看著我,看了很久。粥在鍋里咕嘟咕嘟冒泡,水汽蒸騰上來,模糊了她的臉。

      “你想好了?”她問。

      “想好了。”

      她點點頭,轉回去繼續攪粥。“那你去吧。箱子……是該拿回來。”

      粥的香氣飄出來,大米特有的、溫暖的香氣。晨光越來越亮,透過窗戶灑進來,把廚房照成一片暖黃色。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我清楚地知道,有些事,必須在這一天,開始。

      下周末,我提著母親做的醬菜準時敲響大伯家的門。趙秀芬開的門,看見我手里的保溫袋,嘴角撇了撇:“又帶這些?爸現在吃慣營養師配的餐,這些吃不了了。”

      我沒說話,徑直走進客廳。爺爺坐在輪椅上,正在陽臺曬太陽。沈磊和新婚妻子林倩坐在沙發上刷手機,茶幾上擺滿了喜糖和沒拆封的禮物。大伯從書房出來,看見我,眉頭微皺:“來了?坐吧。”

      我把醬菜放進廚房,然后走到爺爺身邊蹲下:“爺爺,我來看您了。”

      爺爺緩緩轉過頭,看見是我,眼睛亮了一下。他伸出右手,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緊。嘴唇在顫抖,想說什么,但發不出聲音。

      “爸,該吃藥了。”趙秀芬端著水杯過來,掰開爺爺的手,把藥片塞進他嘴里。動作粗魯,爺爺嗆了一下,咳嗽起來。

      我握緊口袋里的手機——錄音已經開了三分鐘。



      午飯很豐盛,趙秀芬不斷給沈磊和林倩夾菜,完全忽略了爺爺。我起身給爺爺盛了碗湯,吹涼了,一勺勺喂他喝。

      “小溪真是孝順,”大伯突然開口,語氣意味深長,“比你堂哥強多了。沈磊,學著點。”

      沈磊嗤笑一聲:“孝順有什么用?爸的錢又不會給她。”

      桌上氣氛一僵。林倩在桌下踢了沈磊一腳。

      “我的意思是,”沈磊改口,“爺爺有我們照顧就夠了,沈溪也該顧顧自己的事。工作找著了嗎?要不要我幫你介紹?”

      “不用了,”我說,繼續喂爺爺喝湯,“工作已經定了。”

      “哦?哪家公司?”趙秀芬問。

      “律師事務所。”我放下湯勺,看著桌上所有人,“專打遺產糾紛和侵權案件的律所。我下周一入職。”

      死一般的寂靜。

      大伯手里的筷子掉了,啪嗒一聲砸在盤子上。趙秀芬的笑容僵在臉上。沈磊瞪大了眼睛,林倩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們。

      我緩緩站起來,從包里拿出一個文件袋,放在桌上。

      “這里有爺爺老房子的拆遷補償明細,共兩百萬。有銀行流水,顯示款項已全部打入爺爺賬戶,但隨后被分兩次轉入另一個賬戶。有取款憑證,顯示最近一筆二十萬被取現,簽名是沈建國,但手印是爺爺的。”

      我一字一句地說,聲音清晰而平靜:

      “還有一份爺爺親筆所寫、簽名并按手印的遺囑,聲明兩百萬拆遷款全部留給孫女沈溪。以及——”

      我盯著大伯瞬間慘白的臉:

      “一份由沈建國先生添加的備注,稱此遺囑為‘父親神志不清時所寫,無效’。”

      趙秀芬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沈溪!你胡說什么!”

      “我有沒有胡說,看看這些文件就知道。”我從文件袋里抽出遺囑復印件,推到桌子中央,“爺爺的筆跡,可以找專業機構鑒定。至于手印是否自愿——”

      我按下手機的播放鍵。

      爺爺顫抖的、含混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出來,雖然模糊,但能聽清幾個關鍵詞:“錢……都給……沈磊……他們……按我手……”

      錄音只有短短十秒,但足夠了。

      大伯的臉色從白轉青,又從青轉黑。他死死盯著我,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你……你什么時候錄的?!”

      “這不重要。”我關掉錄音,收起手機,“重要的是,我已經咨詢過律師。在老人神志清醒且有書面遺囑的情況下,以欺詐、脅迫手段迫使老人變更財產分配意愿,涉嫌侵權甚至詐騙。而偽造、篡改遺囑,根據刑法第——”

      “沈溪!”趙秀芬尖叫著打斷我,“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這是你大伯!是你長輩!”

      “長輩?”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三年了,你們把爺爺推給我們照顧的時候,想過自己是長輩嗎?兩百萬拆遷款一分不給的時候,想過自己是長輩嗎?用五千塊紅包打發我們的時候,想過自己是長輩嗎?”

      我轉向爺爺,他正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我蹲下身,握住他顫抖的手:

      “爺爺,您的錢,我一分都不會要。但屬于您的東西,誰也別想搶走。”

      我抬起頭,看向面色鐵青的大伯,一字一頓:

      “包括您做人的良心,和這三年欠下的贍養債。”

      沈磊拍桌而起:“沈溪!你瘋了是不是!信不信我——”

      “信不信你怎樣?”我站起來,和他對視,“打我?還是像逼爺爺按手印一樣,逼我也簽個字?”

      林倩趕緊拉住沈磊,小聲勸著什么。趙秀芬指著我的鼻子,手指在發抖:“你……你這個白眼狼!我們沈家白養你了!”

      “養我的是我媽,”我平靜地說,“供我讀書的也是我媽。你們沈家——”

      我從文件袋里抽出最后一張紙,拍在桌上:

      “這是律師函。下周一,要么把爺爺的拆遷款原數返還到他本人賬戶,并補足這三年應有的贍養費和護理費。要么,我們法庭見。”

      說完,我轉身走向墻角,提起那個深藍色的舊行李箱。輪子壞了,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走到門口時,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爺爺在流淚,無聲地。大伯癱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趙秀芬還在罵,但聲音已經啞了。沈磊氣得渾身發抖,林倩拼命拉著他。

      “對了,”我補充道,聲音不大,但足夠所有人聽清,“既然你們這么孝順——”

      我拉開門,將行李箱拖過門檻,然后轉過身,看著這一屋子臉色各異的人,說出了那句在心里憋了三年的話:

      “爺爺的行李我收拾好了。既然你大兒子這么孝順,那你回他家吧。這三年,我媽照顧夠了。”

      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所有的咒罵、哭喊和混亂。

      我拖著行李箱走進電梯,鏡面里映出自己通紅卻異常平靜的臉。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大伯打來的。我按掉,關機。

      電梯下行,數字一個個跳動:18,17,16……

      像倒計時結束,又像新的開始。

      而我知道,真正的戰爭——

      這才剛剛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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