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張維,你以為抱上個冷灶就能取暖?”王濤副主任的手指敲著桌子,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諷。
那時我剛因越級上報被他發配到檔案室,成了全單位的笑話。
所有人都在看風向,對那位從省里下來、被打入冷宮的掛職干部周毅避之不及。
只有我,鬼使神差地每天陪他去食堂,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聽他講那些“不切實際”的政策見解。
他們說這是最愚蠢的投資,注定血本無歸。
直到周毅掛職結束,黯然離開,我賭上的一切似乎真的成了泡影。
可當那輛黑色奧迪停在市委一號樓前,車門打開,我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時,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
發改委三樓東頭那間辦公室,空了快一個月了。
老魏主任上個月到點退休,關于誰接班的傳聞就像夏天的蒼蠅,嗡嗡地繞著我們這棟老樓轉個不停。最熱門的當然是王濤副主任,他在發改委干了十二年,從科長一步步爬上來,人脈深,路子廣。最重要的是,他姐夫在市委組織部。
我坐在辦公桌前,盯著電腦屏幕上那份寫了一半的調研報告,一個字也打不下去。窗外梧桐樹的葉子開始泛黃,秋天要來了,可我在這單位已經熬了五個秋天,還是個科員。
“張維,王主任讓你去他辦公室一趟。”對桌的李姐敲了敲隔板,壓低聲音,“臉色不太好看,你小心點。”
我心里一緊,趕緊保存文檔,起身往走廊盡頭的副主任辦公室走。經過茶水間時,聽見里面幾個女同事壓低的笑聲。
“聽說這次副科名額只有一個……”
“那肯定是小李了,人家天天往王主任辦公室跑。”
“張維也夠拼的,可惜……”
我沒停下腳步,但那些話像針一樣扎在耳朵里。推開王濤辦公室的門,他正靠在真皮座椅上打電話,看見我進來,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坐下。
“對對對,李部長您放心,智慧城市這個項目我親自抓……是是是,一定按期完成……”他對著電話那頭點頭哈腰,臉上的笑容堆得快要溢出來。
等了大概三分鐘,他終于掛了電話,笑容瞬間收起,換成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
“小張啊,上次讓你整理的智慧城市項目材料,弄好了沒有?”
“王主任,還差一部分數據,規劃局那邊還沒給反饋,我催了兩次……”
“催了兩次?”王濤打斷我,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做事要有主動性!等人家給你送上門?你不會自己去跑?都工作五年了,這點道理都不懂?”
我低下頭:“我下午就去規劃局蹲點。”
“不用了。”王濤擺擺手,“這個項目現在由小李負責,你把已經整理好的材料移交給他。你手頭不是有個老舊小區改造的調研報告嗎?專心弄那個吧。”
我的心沉了下去。智慧城市是市里的重點項目,誰牽頭誰就有成績。老舊小區改造?那是個燙手山芋,涉及拆遷、補償,居民意見大,搞不好就得背鍋。
“王主任,我之前已經跟了智慧城市項目三個月,情況比較熟悉……”
“就是因為跟了三個月還沒進展,才要換人!”王濤聲音提高了一些,“小張,不是我說你,工作要講究效率。你這人做事太死板,不懂得變通。這樣吧,你把工作交接一下,這幾天先去檔案室幫幫忙,那邊缺人手。”
檔案室?那是單位里最邊緣的部門,去了就等于被雪藏。
我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但看到王濤已經低下頭開始看文件,知道再說也沒用。只能站起身:“那我先去交接。”
走出辦公室時,手心里全是汗。走廊很長,磨石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我的影子在上面拖得老長,像個失魂落魄的鬼。
回到工位,李姐遞過來一杯熱水:“挨批了?”
我苦笑:“比挨批慘。智慧城市的活兒被拿走了,讓我去檔案室幫忙。”
李姐同情地看著我,壓低聲音:“我聽說了,這次提拔副科,王主任推薦了小李。你呀,就是太實在,不會來事兒。上次王主任他母親住院,大家都去探望,就你沒去。”
“那天我女兒發燒……”
“孩子發燒比你前程重要?”李姐搖搖頭,“小張,在這地方混,光會干活沒用。你得讓人看見你在干活,還得讓該看見的人看見。”
我默默收拾桌上的材料。李姐說得對,我這人確實不會來事兒。從小縣城考出來,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教師,他們教我要本分做人、認真做事,可這套在體制內好像行不通。
下午我把材料移交給小李。他比我晚來兩年,但很會來事,見誰都笑瞇瞇的,酒桌上更是能說會道。
“張哥,辛苦你了哈,前面打了這么好的基礎。”小李接過文件箱,話里透著得意,“你放心,等項目出了成績,我肯定跟王主任說,這里面有你一份功勞。”
“不用。”我轉身要走。
“哎,張哥,”小李叫住我,壓低聲音,“其實我挺佩服你的,有原則。不過啊,這年頭原則不能當飯吃。你看新來的那個掛職干部,跟你挺像,結果呢?”
他說的是周毅。一個月前從省發改委下來掛職的副處級干部,按說應該安排實職,可不知怎么就被塞到了我們科室,當了個“協管調研”的虛職。沒人把他當回事,連辦公桌都安排在走廊盡頭那個堆放雜物的隔間里。
“他怎么了?”我問。
“聽說在省里得罪人了,被發配下來鍍層金,回去估計也升不上去。”小李撇撇嘴,“現在單位里沒人搭理他,食堂吃飯都是一個人。要我說,這種人離遠點,晦氣。”
我點點頭,沒接話。
去檔案室報到的路上,我經過那個隔間。門虛掩著,能看見周毅坐在里面看文件,側臉很專注。他四十出頭的樣子,頭發梳得整齊,穿一件半舊的夾克,袖口有些磨損。桌上除了一臺電腦、幾本書,就只有一個普通的玻璃茶杯。
我想起自己剛參加工作時的樣子,也是這樣坐在角落,滿懷熱情卻無人問津。鬼使神差地,我敲了敲門。
周毅抬起頭,眼神里有一絲驚訝。顯然,很少有人會敲他的門。
“周主任,我是綜合科的張維。”我站在門口說。
“哦,小張啊,進來坐。”他放下文件,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那椅子腿有點歪,上面還堆著幾本舊雜志。
我把雜志挪開坐下,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周毅倒很自然,拿起熱水瓶給我倒了杯水:“聽說你調去檔案室幫忙了?”
消息傳得真快。我有些尷尬:“暫時過去幫幾天忙。”
“檔案室挺好,清凈。”周毅笑了笑,笑容很淡,但眼睛里有種平靜的力量,“我剛工作時也在檔案室待過半年,那半年看了很多過去的文件,對政策沿革有了系統的了解。壞事變好事嘛。”
他說話不急不緩,沒有安慰,也沒有同情,就像在陳述一個事實。這反而讓我心里舒服些。
我們又聊了幾句工作上的事,他問我正在做的老舊小區調研,聽得很認真,還提了幾個建議。我發現他思路很清晰,對基層情況也了解,不像那些只會念文件的領導。
臨走時,周毅看了看表:“快午飯點了,一起去食堂?”
我愣了一下。單位食堂是個小社會,誰和誰坐一起,背后都有說法。和周毅坐一起,等于告訴所有人,我和這個被邊緣化的掛職干部是一路的。
但看著他平靜的眼神,我點了點頭:“好啊。”
和周毅第一次在食堂吃飯的場景,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九月中旬,天氣還熱,食堂里人頭攢動,嗡嗡的說話聲混著飯菜的味道。我們打好飯找座位,經過幾張桌子時,我能感覺到不少目光落在身上。有好奇,有驚訝,更多的是那種看熱鬧的眼神。
王濤和小李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擺著四菜一湯,顯然是小灶。看到我們,王濤挑了挑眉,沒說話,低頭繼續吃飯。小李則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們在最角落的桌子坐下。周毅很自然地吃著飯,仿佛周圍的目光都不存在。他吃飯很慢,一口飯一口菜,咀嚼得很仔細。
“周主任,您習慣我們食堂的飯菜嗎?”我沒話找話。
“挺好。”周毅夾起一塊紅燒豆腐,“比省機關食堂的味道實在。就是油有點大。”
我笑了:“大鍋菜都這樣。”
我們沉默地吃了一會兒。周圍的聲音似乎小了些,不少人都在偷偷往我們這邊看。我能感覺到后背發燙,但周毅依然很平靜。
“小張,你成家了吧?”周毅突然問。
“嗯,孩子四歲了,上幼兒園。”
“愛人做什么工作?”
“在小學當老師。”
“挺好,雙職工,穩定。”周毅點點頭,“父母呢?”
“都在老家,身體還行。”
“常回去看看。”周毅說,“父母年紀大了,見一面少一面。”
他說這話時,眼神有些飄遠。后來我才知道,他母親前年去世了,他因為工作忙,沒能趕回去見最后一面。
那頓飯吃了二十分鐘,我卻覺得像兩個小時那么長。吃完飯刷碗時,碰見小李。
“張哥,可以啊,抱上新大腿了?”小李擠擠眼睛。
“吃個飯而已。”我淡淡地說。
“吃飯而已?”小李壓低聲音,“張哥,我勸你一句,離那人遠點。你知道他為什么被發配下來嗎?聽說在省里站錯隊了,現在那邊失勢了,他就成了棄子。你跟他混在一起,沒好果子吃。”
我沒接話,低頭刷碗。
從那天起,我每天都和周毅一起吃午飯。一開始是出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也許是同病相憐,也許是想證明自己還有點骨氣。但慢慢地,我發現和周毅吃飯成了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
食堂里沒人愿意和我們坐一起,那個角落的桌子成了我們的專屬。我們聊工作,聊政策,偶爾也聊家庭。周毅話不多,但每次開口都能說到點子上。他告訴我老舊小區調研要注意哪些關鍵數據,告訴我怎么寫材料才能既有深度又不顯得尖銳,還告訴我體制內的一些“門道”——不是投機取巧的那種,而是如何實實在在地做事又能保護自己。
“政策落地,關鍵在基層。”有一次他說,“省里文件寫得再好,到下面執行走樣,一切都白搭。你們在基層的同志最清楚實際情況,要多反映問題,但反映要有方法。”
“什么方法?”我問。
“數據說話,案例支撐,建議具體。”周毅放下筷子,“不要光說‘居民不滿意’,要搞清楚多少人不滿,為什么不滿,不滿的具體是什么。然后提出可操作的解決方案,哪怕是小范圍的試點。”
我聽著,心里有些觸動。這些年我寫了不少材料,大多是應付差事,把上面的精神換個說法再說一遍,很少真正去思考問題到底出在哪、怎么解決。
“周主任,您說的這些,領導愛聽嗎?”我忍不住問。
周毅笑了笑:“有的愛聽,有的不愛聽。但咱們做工作,不是為了領導愛聽,是為了把事情做好。當然,方式方法要注意。”
他頓了頓,看著食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體制就像一臺大機器,每個零件都有它的位置。有的零件顯眼,有的不起眼,但少了哪個,機器都轉不好。關鍵是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做好該做的事。”
這話讓我想了很久。
十月初,老舊小區調研進入攻堅期。我要挨家挨戶走訪,收集意見。那天我去的是一個八十年代建成的小區,樓房破舊,管道老化,冬天暖氣不熱,夏天屋頂漏水。居民怨氣很大。
我在小區里轉了一上午,記了滿滿一本子問題。中午在街邊小店吃碗面,下午繼續。走到三號樓時,看見單元門口圍著一群人,吵吵嚷嚷的。
擠進去一看,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抹眼淚。旁邊幾個鄰居在勸。
“大娘,怎么了?”我問。
一個中年婦女說:“你是居委會的?”
“我是發改委的,來做老舊小區改造調研。”
“調研有啥用?都調研多少回了!”一個老爺子沒好氣地說,“李奶奶家衛生間漏水,漏到樓下去了,物業不管,自己又修不起。兒子在外地打工,一年回來一次。這不,樓下鄰居天天上來罵,老人受不了了。”
我蹲下身:“大娘,您別急,我看看情況。”
跟著李奶奶上樓,她家住三樓,一室一廳,不到四十平米。衛生間天花板確實在滲水,墻皮都泡得發霉脫落了。老人局促地站在一邊,搓著手:“同志,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找過物業好幾回,他們說這是老房子,修不了……”
我心里發酸。翻開筆記本,把情況詳細記下。
“大娘,您放心,我一定把您的情況反映上去。”我說。
“反映有啥用啊。”老人搖搖頭,“前年也有人來,記了一堆,后來就沒信兒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走出小區時,天已經擦黑。秋風很涼,我把夾克拉鏈往上拉了拉,腦子里全是李奶奶那張愁苦的臉。
回到單位已經七點多,辦公樓里大部分燈都滅了。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往辦公室走,經過那個隔間時,發現燈還亮著。
門虛掩著,周毅還在里面看文件。我敲了敲門。
“小張?這么晚還沒走。”周毅抬起頭,眼里有血絲。
“去小區調研剛回來。您也沒走?”
“在看你們市里前幾年的城建規劃。”周毅指了指桌上厚厚一摞文件,“有些思路很有意思。”
我坐下來,把今天的情況簡單說了說。說到李奶奶家漏水的事時,聲音有些激動:“周主任,這種問題明明可以解決,為什么拖了這么多年?物業推給街道,街道推給住建局,住建局說沒資金……老百姓等不起啊!”
周毅靜靜地聽著,等我說完,才開口:“你記下門牌號了嗎?”
“記了。”
“明天我去看看。”周毅說。
我一愣:“您親自去?”
“調研不能光聽匯報,得看實際情況。”周毅合上文件,“今天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上午九點,小區門口見。”
第二天我提前十分鐘到小區門口,周毅已經在那兒了。他沒穿西裝,就是普通的夾克衫、休閑褲,手里拿著個筆記本,看起來像個普通的技術人員。
“周主任,您這么早。”
“習慣了。”周毅笑笑,“走吧,先去李奶奶家。”
我們又去了李奶奶家。周毅看得很仔細,不光看了漏水點,還把整個房子的結構、管線都檢查了一遍。他還問了李奶奶很多問題:房子哪年建的,以前修過沒有,每月退休金多少,醫藥費負擔重不重……
從李奶奶家出來,我們又隨機走訪了幾戶。周毅和居民聊天很有一套,他不像有些干部那樣高高在上,也不打官腔,就是拉家常似的問情況。居民們開始還有些戒備,聊著聊著就打開了話匣子,倒苦水的,提建議的,說什么的都有。
中午我們在小區門口吃了碗餛飩。周毅從包里掏出筆記本,一邊吃一邊在上面寫寫畫畫。
“看出問題了嗎?”他問我。
我想了想:“主要是資金問題。維修需要錢,可居民大多退休老人,拿不出錢;物業說收不上物業費,也沒錢;街道經費緊張……”
“這是表面。”周毅用筆在紙上畫了個圈,“深層問題是機制。老舊小區維修沒有明確的資金渠道,靠臨時申請,程序繁瑣,效率低下。而且各部門責任不清,出了問題互相推諉。”
他頓了頓:“你看李奶奶家的情況,其實花個兩三千塊錢就能解決。但就是因為沒有明確的程序,拖了兩年。”
“那怎么辦?”
“得建立長效機制。”周毅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一是設立專項資金,市里、區里、居民各出一部分;二是明確責任主體,物業該做什么,街道該做什么,住建部門該做什么,要劃清;三是簡化審批流程,小額維修可以走綠色通道。”
他說得很清晰,我聽著,心里漸漸有了思路。
“小張,你這次的調研報告,可以重點寫這個。”周毅看著我,“不光要反映問題,更要提出可操作的解決方案。哪怕暫時實現不了,也能為以后的政策制定提供參考。”
“可是……領導未必愛看。”我猶豫道,“以前我也提過具體建議,王主任說我想法太多,不切實際。”
周毅笑了笑:“那是因為你提建議的方式不對。你不能說‘領導,我覺得應該這樣’,你要說‘根據調研,有百分之多少的居民反映這個問題,如果我們采取什么措施,預計能解決多少戶的困難,需要多少資金,資金來源可以是什么’。要用數據和事實說話。”
我恍然大悟。
那天我們一直調研到下午四點。臨走時,周毅又去了李奶奶家一趟,從錢包里掏出五百塊錢塞給老人:“大娘,這點錢您先拿著,找人來修一下。問題不能拖。”
李奶奶推辭不要,周毅硬是塞給她:“我是省里來的干部,看到您的情況,心里過意不去。這錢不多,先應應急。”
老人握著錢,眼淚又下來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情很復雜。周毅的做法讓我感動,但也有些擔心:“周主任,您這樣私下給錢,萬一被人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樣?”周毅很平靜,“一個干部看到群眾有困難,力所能及地幫一把,有什么不對?難道要裝作沒看見?”
我沒說話。心里那股被壓抑了很久的東西,好像在慢慢蘇醒。
調研報告我寫了整整一周。按照周毅的建議,我不僅整理了問題,還設計了解決方案,附上了詳細的數據和案例。報告寫完那天,我打印出來,先給周毅看。
他看得很仔細,用紅筆在上面做了很多批注。
“這里,數據來源要注明……這個建議很好,但實施步驟要更具體……這段表述太絕對,改成‘初步估計’……”
修改了三稿,終于定稿。我把報告交給王濤時,他隨手翻了翻,皺了皺眉:“怎么這么厚?”
“這次調研比較深入,收集了不少一手材料……”
“行了,放這兒吧。”王濤把報告往桌上一扔,“有這功夫,不如多跑跑項目。老舊小區改造的事,上面還沒定調子,你急什么?”
我心里一涼,知道這份報告大概率會石沉大海。
果然,一周過去了,沒有任何反饋。我去問王濤,他說:“看了看了,問題提得不錯,但解決方案太理想化,市里沒那么多資金。你先忙別的吧。”
從王濤辦公室出來,我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突然覺得很累,那種從骨頭里透出來的累。
走到三樓拐角,看見周毅站在窗邊抽煙。他平時很少抽煙。
“周主任。”我走過去。
周毅回過頭,眼里有血絲。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接過來點上。我們倆就站在窗邊,看著樓下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人。
“報告被否了?”周毅問。
“嗯。說太理想化。”
周毅吐出一口煙,煙霧在陽光里慢慢散開:“很正常。改革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
“那我們就什么都不做?”我聲音有些激動。
“做啊。”周毅轉過頭看我,“但要有策略。你的報告,可以換個方式遞上去。”
“什么方式?”
“簡報。”周毅說,“把核心問題和建議濃縮成一頁紙,直接報給市領導。不走正常流程。”
我一驚:“這……不合程序吧?”
“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周毅把煙掐滅,“當然,有風險。你可能會得罪王濤,甚至更上面的領導。你自己考慮。”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說:別惹事,老老實實待著,等機會。另一個說:你做這份工作,難道就是為了混日子?那些老百姓的困難,你都看見了,你能裝作沒看見?
凌晨三點,我爬起來打開電腦。按照周毅說的,把二十頁的報告濃縮成一頁紙的簡報。寫完后,天已經蒙蒙亮。
我打印出來,看了很久,最后裝進信封。信封上寫: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親啟。
簡報遞上去后,最初幾天風平浪靜。我每天照常上班,去檔案室整理文件,和王濤碰面時,他依舊不冷不熱。周毅還是一個人在隔間里看材料,我們中午一起吃飯,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但我能感覺到,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在涌動。
十月下旬的一天下午,王濤突然把我叫到辦公室。他臉色很不好看,桌上攤著幾份文件。
“張維,你最近很活躍啊。”他沒讓我坐,直接開門見山。
我心里咯噔一下:“王主任,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王濤拿起一份文件摔在桌上,“老舊小區改造的簡報,是你寫的吧?直接捅到市里去了,可以啊,學會越級上報了!”
果然來了。我深吸一口氣:“王主任,那份簡報是基于實地調研……”
“調研?”王濤打斷我,“誰讓你調研的?經過我同意了嗎?你還把省里掛職干部的名字也署上去了,怎么,覺得抱上大腿了?”
我愣住了。簡報上我確實署了周毅的名字,但那是為了增加分量,而且事先征求過周毅的同意。
“周主任參與了調研,也提出了很多建議,我認為應該署名……”
“你認為?”王濤冷笑,“張維,你是什么身份?一個科員,誰給你的權力‘認為’?我告訴你,你這次捅大簍子了!市里領導看了簡報,把分管副市長批了一頓,副市長批了住建局,住建局找到我們委里,現在全單位都知道你張維能耐大了,會打小報告了!”
我站在那里,手心開始冒汗。
“從今天起,你不用去檔案室了。”王濤盯著我,“就去你們科室待著,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參與任何項目。今年的評優、提拔,你也別想了。好好反省反省!”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走出辦公室時,聽見王濤在后面說:“年輕人,別以為有點小聰明就能往上爬。體制內的水,深著呢。”
回到科室,同事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有人低下頭假裝忙工作,有人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李姐悄悄給我發了條微信:“你怎么這么糊涂啊?”
我沒回。坐在工位上,看著電腦屏幕發呆。窗外天色陰沉,好像要下雨了。
中午去食堂,周毅已經在老位置等我。打了飯坐下,他看了看我:“挨批了?”
“嗯。”我把情況簡單說了說。
周毅慢慢吃著飯,等我說完,才開口:“害怕嗎?”
我老實點頭:“有點。王主任說今年的評優、提拔都沒我份了。”
“后悔嗎?”
我想了想,搖頭:“不后悔。簡報里寫的都是事實,那些問題確實存在。”
周毅笑了,這次笑得很明顯:“那就好。記住,做對的事,就不要怕暫時的困難。”
“可是周主任,我現在被晾起來了,什么工作都不讓參與……”
“那就自己找事做。”周毅說,“檔案室那么多歷史資料,你看完了嗎?全市過去二十年的城建規劃,你研究透了嗎?還有那些失敗的項目案例,你分析過原因嗎?”
我一愣。
“小張,體制內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被領導批評,不是暫時坐冷板凳,而是你自己放棄思考,放棄成長。”周毅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我,“只要你還保持學習和思考的能力,就永遠有機會。”
他的話像一束光,照進了我灰暗的心情。
從那天起,我真的開始泡檔案室。不只是整理文件,而是有系統地閱讀、研究。我發現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東西:某個項目為什么失敗,某個政策為什么執行不下去,某個領導當年是怎么突破阻力推動改革的……
周毅偶爾會來檔案室,給我帶幾本書,或者推薦一些資料。我們的話題也從具體工作,慢慢擴展到更宏觀的層面:城市化進程中的問題,基層治理的難點,改革的方向和路徑……
我發現自己變了。以前只想著怎么完成任務,怎么不得罪領導,現在開始真正思考這些問題背后的邏輯。周毅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思維里的一扇門。
十一月初,單位里開始傳一個消息:周毅的掛職期快結束了,省里可能會調他回去。但具體怎么安排,說法不一。有人說他會回原單位,但可能被邊緣化;有人說他可能會平調到某個閑職部門。
王濤明顯松了口氣。有次在走廊遇見,他破天荒地主動跟我打招呼:“小張,最近在檔案室學習呢?挺好,多學習有好處。”
語氣里的得意藏不住。
我也聽說了,王濤接任主任的事基本定了,只等正式文件。小李已經以“主任心腹”自居,開始對科室里的人指手畫腳。
周毅還是老樣子,每天按時上班,在隔間里看文件,中午和我吃飯。關于他的去留,他只字不提。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周毅突然說:“小張,晚上有空嗎?請你吃個飯。”
我有些意外:“周主任,應該我請您……”
“別客氣。”周毅擺擺手,“明天我就要回省里了,今天算是告別。”
我心里一沉。雖然早知道他要走,但真到了這天,還是覺得突然。
下班后,我們去了單位附近的一家小館子。周毅點了幾個菜,又要了一瓶白酒。
“我平時不喝酒,今天破個例。”他給我倒上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來,小張,這幾個月謝謝你。”
“謝我什么?”我端起酒杯,“是我該謝謝您,教了我很多。”
“謝你陪我吃了這么久的食堂。”周毅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復雜,“你知道嗎,我剛來的時候,食堂吃了三天,都是一個人。后來你來了,那張桌子才不再空著。”
我心里一酸:“周主任,大家都不了解您……”
“了解什么?”周毅搖搖頭,“他們了解的是傳言,是標簽。省里來的掛職干部,失勢了,沒靠山了……這些標簽一貼,人就變成符號了。只有你,把我當個普通人看。”
我們碰了杯,一飲而盡。酒很辣,從喉嚨燒到胃里。
“小張,我觀察你很久了。”周毅又倒上酒,“你這個人,有股子韌勁兒,心里有原則,也愿意做事。這很好。但你要記住,在體制內做事,光有原則不夠,還得有智慧。”
“什么智慧?”
“審時度勢的智慧,等待時機的智慧。”周毅看著杯里的酒,“你看我,現在好像很落魄,被發配下來,沒人搭理。但誰又能保證,我不會再起來呢?”
我看著他。燈光下,他的眼神很平靜,但平靜下面,好像有某種深不可測的東西。
“周主任,您回去后……”
“回去后該干什么干什么。”周毅打斷我,“你也是。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就消沉。你寫的那份簡報,我已經轉給省里了,雖然不一定馬上有結果,但至少有人看到了。”
我一愣:“您轉給省里了?”
“嗯。”周毅點點頭,“不是以我的名義,是通過其他渠道。你放心,不會牽連到你。”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舉起酒杯:“謝謝您,周主任。”
那晚我們喝了半瓶酒,聊了很多。周毅說了他年輕時的經歷,說他在鄉鎮干過,在縣里干過,后來考到省里。他說起基層工作的艱辛,也說起政策落地的無奈。他說,改革就像推一塊大石頭上山,推一步退半步,但只要你還在推,石頭總會往上走。
“小張,你要做那個推石頭的人。”他最后說,“哪怕推得很慢,哪怕推得很累,但別停下來。”
吃完飯,我送他到宿舍樓下。握手告別時,他說:“以后來省里,記得找我。”
“一定。”
看著他上樓的背影,我突然有些傷感。這個教我做事、給我指路的人,明天就要走了。而我,還要繼續在這棟樓里,面對王濤、小李,面對那些異樣的眼光和冷嘲熱諷。
第二天周毅沒有來單位。聽說一早就坐車回省城了。他的隔間空了,那張歪腿的椅子還放在那兒,桌上的玻璃茶杯洗得干干凈凈,倒扣著。
我中午還是去了食堂,還是坐在那個角落。對面的位置空著,我心里也空落落的。
小李端著餐盤經過,停下腳步:“喲,張哥,一個人啊?你的靠山走了,以后可咋辦?”
我沒理他,低頭吃飯。
王濤也看見我了,遠遠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種勝利者的寬容。
我知道,我的日子會更難過。但奇怪的是,我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害怕。周毅說得對,只要還在思考,還在學習,就沒什么好怕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周毅走后,我確實被邊緣化了。科室里的重要工作都不讓我碰,王濤開小會也不叫我。但我沒閑著,繼續在檔案室看資料,還自己做了幾個專題研究。偶爾有同事私下找我幫忙寫材料,我都認真完成,不收費,也不張揚。
十一月底,關于老舊小區改造的簡報,終于有了回音。市里開了專題會,決定在三個小區試點“政府補貼+居民自籌+社會參與”的改造模式。雖然不是我建議的全部內容,但至少邁出了一步。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那份簡報,終究還是起了點作用。
十二月初,單位開始籌備年終考核。一天下午,李姐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茶水間。
“小張,聽說沒?省里可能要來考察組。”
“考察組?”
“嗯,好像是要調研干部掛職情況。”李姐壓低聲音,“特別點了咱們單位,說要了解周毅掛職期間的表現。”
我心里一動:“什么時候來?”
“就這幾天。王主任正忙著準備材料呢,把周毅掛職期間參與的各項工作都整理出來了,還讓小李寫了一份總結報告,把周毅夸得跟花似的。”
我苦笑。周毅在的時候沒人搭理,走了倒成了香餑餑。
“你知道嗎,最搞笑的是什么?”李姐憋著笑,“王主任讓小李去聯系周毅,想請他回來一趟,配合考察。結果你猜怎么著?周毅說工作忙,回不來。”
我能想象王濤當時的表情。
考察組來的那天,單位里氣氛很緊張。王濤一早就在大門口等著,親自迎接。考察組一共三個人,帶隊的是省委組織部的一個處長,姓陳,看起來很嚴肅。
他們在會議室待了一上午,聽匯報,看材料。中午在食堂小灶間吃飯,王濤作陪。下午找了幾個同志個別談話,我也被叫去了。
陳處長問得很細:周毅在單位期間具體做了什么,參與了哪些工作,提出了哪些建議,和同事關系怎么樣……
我如實回答。說到周毅參與老舊小區調研時,陳處長特別問了細節。
“那份調研報告,是你主筆的?”
“是的,但周主任給了很多指導。”
“我看了報告,也看了后來那份簡報。”陳處長看著我,“簡報上的建議,很有見地。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周毅的想法?”
我猶豫了一下:“是我們一起討論的。”
陳處長點點頭,沒再追問。談話結束后,他說:“小張同志,好好干。組織上會看到每個同志的付出。”
我不知道這話是客套還是什么意思,但心里還是暖了一下。
考察組待了一天就走了。王濤親自送到樓下,回來時臉上帶著笑。小李跟在后面,也是一臉得意。
“張維,”王濤看見我,難得地主動打招呼,“考察組對你的評價不錯啊,說你工作認真。”
“謝謝王主任。”
“嗯,好好干,以后還有機會。”他拍了拍我的肩,走了。
李姐湊過來:“聽見沒?王主任說你有機會。看來考察組說了好話。”
我笑笑,沒說話。體制內的話,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但至少,最壞的時候好像過去了。
十二月中旬,年終考核結果出來。我意料之中地沒有評優,但也沒有墊底。王濤正式被任命為主任的文件還沒下,但大家都默認了。他開始以主任的身份安排工作,開大會時坐在主席臺正中間。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只是偶爾在食堂吃飯,看到那個空著的角落,我會想起周毅。想起他說的話,想起他喝酒時的眼神。
不知道他在省里怎么樣了。也許真的被邊緣化了,也許在某個閑職部門混日子。但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他不是那種會一直沉寂下去的人。
這種直覺,在十二月最后一天,得到了證實。
那天下午,我正在檔案室整理文件,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省城的區號。
我接起來:“喂,您好。”
“小張嗎?我周毅。”
周毅的聲音通過電話傳來,還是那么平穩,但似乎多了一點什么。
“周主任!”我有些激動,“您還好嗎?”
“還好。”周毅頓了頓,“你最近怎么樣?王濤沒為難你吧?”
“還是老樣子,邊緣著,但習慣了。”
電話那頭傳來輕輕的笑聲:“習慣可不好。人不能習慣平庸。”
我不知道怎么接話。
“小張,跟你說個事。”周毅語氣認真起來,“我調回省里后,沒回原單位,暫時在省委辦公廳政策調研處,還是副處級。”
我心里一沉。政策調研處聽起來高大上,但實際是個務虛的部門,沒實權。這果然是平調閑職。
“那也挺好,清閑些。”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
“清閑?”周毅笑了,“不清閑。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跑基層,全省跑了七八個地市,看了很多情況。你那份老舊小區改造的簡報,我改了一下,形成了一份內參,報上去了。”
我一愣:“內參?”
“對,直接報給省委主要領導。”周毅說,“領導做了批示,要求相關部門研究。不出意外的話,明年省里會出臺老舊小區改造的指導性文件。”
我握著手機,不知道該說什么。那份簡報,居然能引起省里領導的重視?
“小張,”周毅的聲音低沉了些,“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不要灰心。你做的那些事,有人看在眼里。體制就像一口大鍋,有的人在鍋面上浮著,風風光光;有的人沉在鍋底,默默積累熱量。但只要鍋還在燒,鍋底的熱量遲早會讓整鍋水沸騰起來。”
這話讓我鼻子一酸。
“周主任,謝謝您。”
“別謝我,謝你自己。”周毅說,“對了,春節前我可能還會去你們市一趟,到時候找你吃飯。”
“好,我等您電話。”
掛了電話,我站在檔案室的窗戶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冬天了,梧桐樹的葉子掉光了,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天空,有種倔強的姿態。
周毅的話在我心里激起了漣漪。鍋底的熱量……是啊,我現在就在鍋底,但至少,我還在燃燒。
春節前一周,周毅果然來了。這次他不是一個人,帶著省委調研組,來我們市調研營商環境。市里很重視,分管副市長親自接待。
我知道這個消息,是因為王濤突然把我叫到辦公室,態度前所未有的和氣。
“小張啊,坐,坐。”他親自給我倒了杯茶,“聽說你和省委調研組的周處長很熟?”
我明白了。周毅現在是省委辦公廳的處長,雖然還是副處級,但位置不一樣了。省委辦公廳的人,市里領導都得給幾分面子。
“周處長之前掛職時,我跟他做過一些調研工作。”我謹慎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王濤搓著手,“今天晚上市里安排接待調研組,你也參加吧。畢竟你和周處長熟悉,好說話。”
我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為什么要拒絕?這是我應得的。
“好的,王主任。”
晚宴設在市賓館。我穿著唯一的一套西裝,打了領帶,跟著王濤進去時,感覺自己像個蹩腳的跟班。宴會廳里已經來了不少人,市里幾個部門的頭頭都在,分管副市長還沒到。
周毅坐在主桌,正和幾個人交談。他穿著深色西裝,頭發梳得整齊,眼神還是那么平靜,但舉手投足間有種不一樣的氣場。那是久居上位的人才會有的從容。
看見我,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王濤趕緊拉著我過去:“周處長,您看誰來了?小張,一直念叨您呢。”
周毅站起來,伸出手:“小張,好久不見。”
我握住他的手:“周處長好。”
他的手溫暖有力,握了一下就松開,分寸把握得很好。
王濤還想說什么,周毅已經轉向其他人:“李局長,剛才我們說到哪了?”
我識趣地退到一邊,找了個靠后的位置坐下。宴會開始后,領導們互相敬酒,說著場面話。周毅是今晚的主角之一,不斷有人過來敬酒。他酒量似乎很好,每次都只是抿一小口,但禮數周到。
王濤端著酒杯過去:“周處長,我敬您一杯。您在我們單位掛職期間,我們照顧不周,還請您多包涵。”
周毅笑笑:“王主任客氣了。掛職期間學到很多,還要感謝你們的支持。”
話說得很得體,但我注意到,周毅沒喝那杯酒。
宴會進行到一半,周毅突然站起來,端著酒杯朝我這邊走來。全桌人的目光都跟著他移動。
“小張,”他站在我面前,“我敬你一杯。”
我趕緊站起來:“周處長,應該我敬您。”
“不,這杯我敬你。”周毅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感謝你在我掛職期間的支持和幫助。那些一起調研的日子,我記憶猶新。”
我舉起酒杯,手有些抖。
我們碰了杯,周毅喝了一小口,我也喝了一小口。酒很辣,但心里很熱。
坐下時,我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有驚訝,有好奇,有羨慕,也有嫉妒。王濤的臉色不太好看,但很快又堆起笑容。
宴會結束后,周毅被市領導簇擁著離開。臨走時,他拍了拍我的肩:“保持聯系。”
就這四個字,但足夠了。
第二天,單位里對我的態度明顯變了。李姐主動找我聊天,小李見了我也不再冷嘲熱諷,甚至王濤也專門把我叫到辦公室,說考慮到我前期在老舊小區改造調研中的貢獻,決定把我調回綜合科,參與智慧城市項目。
“小張啊,以前可能有些誤會。”王濤說,“你是個人才,單位要重用。”
我心里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周毅昨晚那杯酒。但我沒說破,只是點點頭:“謝謝王主任,我會好好干。”
回到綜合科,同事們對我的態度也熱情了很多。有人主動幫我整理辦公桌,有人給我倒水。我坐在久違的工位上,看著窗外,突然覺得有些荒謬。
幾個月前,我還是個被邊緣化的人,現在因為省里一個處長的一杯酒,就成了“人才”。體制內的人情冷暖,就是這么現實。
但我沒時間感慨。智慧城市項目重啟,我要補上落下的進度。那段時間我加班加點,把之前小李留下的爛攤子一點點收拾起來。王濤時不時來關心一下進度,態度和藹得讓人不適應。
春節前兩天,我接到周毅的電話。
“小張,我下午的火車回省城。中午有空嗎?一起吃個飯。”
“有空,我請您。”
“不用,地方我定好了,發你地址。”
他定的是一家很普通的家常菜館,離火車站不遠。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了,還是那件半舊的夾克,像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周主任。”
“來了?坐。”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點幾個菜,簡單吃點。”
點了菜,等上菜的間隙,周毅從包里拿出一個文件袋遞給我:“看看。”
我打開,里面是一份打印的材料,標題是《關于在全省推廣老舊小區改造“微更新”模式的建議》。
“這是……”我抬頭看他。
“根據你的調研報告改的。”周毅說,“我補充了一些其他地市的案例,形成了這份建議。已經報上去了,領導很重視。”
我翻看著,材料有十幾頁,數據詳實,案例生動,建議具體可行。我的那份簡報,在這里被深化、拓展,成了有分量的政策建議。
“周主任,這……”
“這是你的功勞。”周毅看著我,“我只是做了整合和提升。小張,你要記住,在體制內,光會發現問題不夠,還要會提出解決方案;光會提方案不夠,還要會推動落實。這是一個完整的能力鏈條。”
菜上來了,我們邊吃邊聊。周毅問了問我最近的工作情況,聽說我回到綜合科參與智慧城市項目,他點點頭:“也好,多接觸不同領域的工作,對成長有好處。”
“周主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口,“您說我是鍋底的熱量,那您呢?您現在……”
“我?”周毅笑了笑,“我還是鍋底的那塊炭。但炭燒久了,溫度會越來越高。總有一天,會有人感覺到這股熱量的。”
他說這話時,眼神里有種篤定。
吃完飯,我送他去火車站。進站前,他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這是我的私人號碼。小張,記住我跟你說的,你是我的‘導火索’。導火索點燃后,得耐心等著。別主動來找我,不過要是我需要你,肯定會聯系你。”
我接過名片,上面清晰地印著:周毅 省委辦公廳 政策調研處 副處長
原來他回省里是平級調動,并沒有升職。
這好像印證了他在發改委的“不如意”。
我心里那最后一點期盼,幾乎消失殆盡。
終究,我還是賭錯了。
我看著他坐上一輛普通轎車,消失在夜幕之中。
接下來的三天,發改委一切如常,風平浪靜。
王濤得意洋洋,已然以“準主任”的姿態開始發號施令。
而我則被王濤有意地晾在一邊,所有提拔副科的會議都不通知我參加。
我成了單位里最大的笑柄:一個為了一個掛職失敗的干部,放棄自己前程的蠢貨。
第四天,變故突如其來。
先是市委組織部和紀委聯合發布通知,要對王濤主導的“智慧城市”項目展開全面審查,項目暫停推進。
緊接著,更驚人的消息傳來。
老魏主任的繼任者人選,在宣布前一天突然更換。
新主任不是王濤,而是一位從省里空降而來的干部。
所有人都驚呆了。
王濤像被霜打過的茄子,整個人都蔫頭耷腦的。
我心里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難道是我寫的那份簡報起了作用?
可新主任究竟是誰呢?
在等待新主任上任的那個周末,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號碼很陌生,但那聲音卻讓我渾身一激靈。
“喂,小張嗎?”
“是我,周主任!”我有些激動地回應。
“我現在在市委大院,你馬上過來一趟,到市委一號樓門口等我。”周毅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市委一號樓?”那可是市委常委辦公的地方。
“趕緊的,你人生的轉折點到了。”
我迅速換上西裝,打車前往市委大院。
當我站在市委一號樓門口,緊張地等待著時,一輛掛著市委牌照的黑色奧迪A6L緩緩停在我面前。
車門打開,周毅身著一套筆挺的深色西裝,臉上帶著熟悉的沉穩笑容,從駕駛座上走了下來。
但此刻,他的身份,已然天差地別。
他既不是省委調研處的副處長,也不是發改委的掛職干部。
他的身份,讓我腦袋里“嗡”的一聲,震驚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