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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找導師簽字,他都讓我站在門口等一上午,五年后他才知道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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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01

      那扇門,是深棕色的,厚重,隔音效果極好。

      門上掛著一塊黃銅銘牌,上面刻著——“何望年教授”。

      五年前,這扇門,是江川整個博士生涯里,最熟悉,也最畏懼的風景。

      又是一個周二的清晨。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明亮的光斑。

      江川站在門前,手里拿著一份剛整理好的實驗數據報告。報告的最后一頁,需要一個簽名。一個決定他下周能否按時參加國際學術會議,能否將最新的研究成果公之于眾的簽名。

      他抬起手,指關節在觸碰到那扇門之前,猶豫了半秒。

      然后,他輕輕地、有節奏地,敲了三下。

      “誰啊?”里面傳來一個中氣十足、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聲音。

      “老師,是我,江川。有點東西需要您簽個字?!彼穆曇簦Ь吹媒醣拔ⅰ?/p>

      門里沉默了幾秒。

      然后,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放門口,等著。”

      等著。

      江川的心,沉了一下,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將那份薄薄的報告,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門口的地毯上,然后,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筆直地,站在了門邊。

      他早已習慣了。



      從研一第一次找何望年簽字開始,這就成了一套固定的流程。無論他來得多早,無論事情多緊急,得到的回復,永遠是這兩個字。

      走廊里,人來人往。

      隔壁實驗室的師兄探出頭,看到他,同情地搖了搖頭,又縮了回去。

      本科生們抱著書本,三三兩兩地經過,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傳說中學神師兄的“罰站”奇景,交頭接耳地走遠。

      師弟陳思宇端著一個泡著上好龍井的玻璃杯,從他身邊經過。

      “師兄,又在這兒站著呢?”陳思宇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要不你下午再來?老師今天早上心情好像不太好?!?/p>

      江川搖了搖頭,目光依然平靜地,甚至有些空洞地,盯著門上那塊冰冷的黃銅銘牌。

      他不是不想下午再來。

      他只是知道,沒用的。

      這與何望年的心情無關,與事情的緩急無關。

      這只與他有關。

      因為他叫江川。一個從普通教師家庭考上來的,沒有任何背景,只會埋頭做實驗的“寒門學子”。

      而陳思宇,他父親是某上市公司的董事,每年都會以個人名義,給何望年的實驗室“贊助”一筆不菲的經費。

      所以,陳思宇可以隨時推開那扇門,嬉皮笑臉地跟何望年討論學術,甚至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

      而他,只能在門外,等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陽光的角度,慢慢變化。光斑從走廊的這頭,爬到了那頭。

      江川感覺自己的雙腿,開始變得麻木,像灌了鉛。胃里空空如也,發出微弱的抗議。

      他靠著冰冷的墻壁,閉上眼睛。

      那一瞬間,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門里面傳來的聲音。

      何望年和人打電話的聲音,討論著股市的行情。

      他中氣十足的笑聲,似乎是聽到了一個有趣的段子。

      他指導別的學生論文的聲音,耐心,而詳盡。

      這一切,都與門外的他,隔著一個世界。

      一個由權力、地位和偏見,構筑起來的,冰冷的世界。

      “吱呀——”

      門,終于開了。

      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四十五分。距離江川敲響這扇門,過去了三個多小時。

      何望年穿著一身熨帖的改良式唐裝,手里端著那個紫砂壺,慢悠悠地走了出來。他似乎要去參加一個午宴,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他看到站在門口、臉色有些蒼白的江川,像是才想起來有這么回事。

      “哦,你還在啊。”他語氣平淡,仿佛江川只是墻角的一盆綠植。

      他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報告,并沒有立刻看,而是轉身回到辦公室,將其隨意地扔在了那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上。

      江川跟了進去,依然沉默地站著。

      何望年沒有理他。

      他先是給自己續上了一杯熱茶,然后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接著,他打開電腦,看起了當天的新聞。他又打了一個電話,和對方聊了足有二十分鐘關于一個書法展的安排。

      江...川就那么站著,像一個透明的影子。

      終于,在墻上的掛鐘,指向十二點半的時候,何望年才像是處理一件最微不足道的雜事一樣,拿起了那份報告。

      他草草地翻了兩頁,目光并沒有在那些復雜的實驗數據上停留超過一秒。

      他拿起那支價值不菲的派克金筆,在簽名欄上,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簽完,他把報告遞給江川,身體向后靠在寬大的老板椅上,用一種教誨的、長者的口吻,緩緩說道:

      “江川啊。”

      江川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我知道,你很有才華,腦子也好用。在我們這個領域,天賦很重要?!焙瓮觐D了頓,話鋒一轉,“但是,光有天賦,是不夠的?!?/p>

      “你看你,每次有點新發現,就急匆匆地跑來,沉不住氣。這不好?!?/p>

      “我讓你在外面等一等,就是在磨你的性子。做學問,跟做人一樣,要耐得住寂寞,要受得了委屈,要戒驕戒躁,你懂嗎?”

      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種“我都是為你好”的、不容置喙的威嚴。

      江川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因為長期站立而微微浮腫的腳,攥緊了手里的報告。

      那薄薄的幾頁紙,此刻卻重如千斤。

      他知道,這根本不是什么磨性子。

      這是一種純粹的、赤裸裸的權力碾壓。是一種精神上的、日復一日的控制和馴化。

      何望年享受這種感覺。

      享受看著他這個最有天賦、也最桀驁不馴的學生,在他的權威之下,變得順從、卑微。這能給他帶來一種比攻克學術難題更大的快感。

      江川的內心,像有一座火山在翻滾,灼熱的巖漿,幾乎要沖破胸膛。

      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

      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的屈辱、憤怒和不甘,都壓回了心底。

      他抬起頭,臉上擠出一個順從的、甚至帶著一絲感激的微笑。

      “懂了,老師。謝謝您的教誨?!?/p>

      何望年滿意地點了點頭,揮了揮手,像打發一個仆人。

      “去吧,吃飯去吧?!?/p>

      江川拿著那份簽了字的報告,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當那扇深棕色的門,在他身后緩緩關上時,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平靜。

      他沒有去吃飯。

      他走進了空無一人的實驗室,將那份報告鎖進柜子,然后,開始了一輪新的、更加瘋狂的實驗。

      只有在那些冰冷的數據和復雜的公式里,他才能找到一絲喘息的空間。

      也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尊任人擺布的雕塑。

      壓死駱駝的,從來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是,每一根。

      那場關于“第一作者”的爭奪,是壓在江川身上,最重的一根。

      那是他博四那年。

      他主導的一個關于新型納米復合材料的項目,在經歷了上百次失敗后,終于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

      那是一個足以在業內引起轟動的發現。

      江川幾乎是以一種燃燒生命的方式,完成了所有的實驗和數據分析。他連續一個月,每天的睡眠時間不超過四個小時。

      當他把那篇凝聚了他全部心血的論文初稿,交到何望年手上時,連何望年那張一向挑剔的臉上,都難得地露出了一絲贊許。

      “不錯,江川,這個成果,很有分量。”

      那是江川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如此直接的肯定。

      那一刻,江川甚至覺得,過去所受的所有委屈,似乎都值得了。

      論文經過反復修改,最終投給了材料科學領域最頂級的國際期刊《Advanced Materials》。

      三個月后,他們收到了期刊的錄用通知。

      整個課題組都沸騰了。

      能在博士期間,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AM》上發表一篇文章,這意味著,江川的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在論文最終清樣、準備在線發表的時候,江川卻發現了一個讓他如墜冰窟的事實。

      在作者列表里,何望年的名字,被放在了第一位。

      而他,江川,這個項目從頭到尾的實際執行者和論文的主要撰寫者,被放在了第二位。

      通訊作者,依然是何望年。

      這意味著,這篇論文最大的學術榮譽,將完完全全地,歸于何望年一人。而他,只是一個“重要的參與者”。

      江川感覺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間,都凝固了。

      他拿著那份打印出來的清樣,平生第一次,沒有敲門,直接推開了何望年的辦公室。

      “老師,這是怎么回事?”他把那張紙,拍在了何望年的辦公桌上,聲音因為憤怒而劇烈顫抖。

      何望年正戴著老花鏡,審閱著一份文件。他被江川的舉動嚇了一跳,隨即臉色沉了下來。

      他扶了扶眼鏡,慢悠悠地看了一眼那份清樣,然后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

      “什么怎么回事?投稿的時候,就是這么安排的。有什么問題嗎?”

      “可是,這個項目,明明是我……”

      “是你做的,沒錯?!焙瓮甏驍嗔怂?,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容置喙的威嚴,“但是,江川,你要搞清楚。沒有我的課題組,沒有我提供的平臺、經費和資源,你能做出這個成果嗎?”

      “我作為項目負責人,和你的導師,把我的名字放在第一位,這在學術界,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你還年輕,不要太計較這些虛名。眼光要放長遠一點,這對你以后,沒有壞處。”

      他輕描淡寫的話語,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將江川所有的憤怒、委屈和不甘,都凌遲得體無完膚。

      江川看著他那張道貌岸然的、寫滿了“理所當然”的臉,第一次,感到了徹底的、深入骨髓的絕望。

      他知道,在這個由權力、資歷和人情構筑起來的、森嚴的體系里,他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他的才華,他的努力,在絕對的權力面前,一文不值。

      他只是一個,可以被隨時取用、隨時犧牲的,棋子。

      “我明白了?!?/p>

      他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四個字。

      然后,他轉身,走出了那間讓他窒息的辦公室。

      沒有爭吵,沒有哭訴。

      只有一片死寂。

      那晚,他把自己反鎖在實驗室里。

      他沒有哭,也沒有砸東西。

      他只是打開了所有的設備,開始了一輪又一輪的、機械的、重復的實驗。

      他用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來麻痹那顆已經千瘡百孔的心。

      他要讓自己記住這種痛。

      這種被剝奪、被羞辱、被碾壓的痛。

      總有一天,他會把這一切,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博士畢業季,校園里彌漫著離別的傷感,和對未來的憧憬。

      何望年課題組的畢業生,是各大高校和科研院所爭搶的“香餑餑”。

      尤其是江川。

      盡管那篇最重要的論文,他只是第二作者,但他在業內的才華,早已是人盡皆知。幾所國內頂尖的985高校,都向他拋來了橄海外枝,承諾給他副教授的職稱和豐厚的科研啟動經費。

      何望年也找他談了話。

      他的態度,難得地溫和。

      “江川,我已經跟院里打好招呼了。你留校吧。以你的能力,最多三年,就能破格評上教授。跟著我,你不會吃虧的?!?/p>

      他似乎已經忘了那場關于第一作者的爭執,又或者,在他看來,那根本就算不上一件事。

      他習慣了江川的順從和隱忍。

      他相信,這一次,江川依然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因為,留校,師從他這個學術大牛,是任何一個聰明人都知道的最佳路徑。

      然而,江川的回答,卻讓他始料未及。

      “謝謝老師的好意?!苯ㄆ届o地看著他,“我不打算留校。”

      “什么?”何望年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那你準備去哪兒?是那幾所學校給了你更好的條件?”

      “我也不去其他學校?!?/p>

      “那你準備干什么?!”何望年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度。

      “我去一家公司?!?/p>

      “公司?!”何望年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站起來,指著江川,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你一個搞基礎研究的天才,跑到公司里去,能有什么前途?那些地方,都是為了賺錢,急功近利,能讓你安安心心做學問嗎?!”

      “江川,我告訴你,你這是在自毀前途!”

      江川沒有與他爭辯。

      他只是平靜地,陳述著自己的決定。

      那家公司,在當時,還只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剛剛完成天使輪融資的AI創業公司。在何望年這樣的學術泰斗看來,簡直就是不務正業的“小作坊”。

      何望年勃然大怒。

      他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釁。

      他最看重、也打壓得最狠的學生,竟然選擇了一條完全脫離他掌控的、在他看來愚蠢至極的道路。

      這是一種背叛。

      “好,好,好!”他氣得連說三個“好”字,“你有本事,你翅膀硬了!我倒要看看,你離開了我,能混出個什么名堂!”

      那天的談話,不歡而散。

      后來的畢業流程里,何望年處處刁難。他壓著江川的畢業論文,遲遲不給簽字。甚至,在江川辦完所有手續,準備離開時,連一封象征性的推薦信,都拒絕為他出具。

      要知道,對于一個博士畢業生,導師的推薦信,幾乎是進入下一個職場的敲門磚。

      沒有推薦信,就等于被導師公開打上了“不被認可”的標簽。

      江川沒有去求他。

      他只是默默地,走完了所有該走的流程。

      在離開校園的那一天,他獨自一人,拖著一個半舊的行李箱。

      他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那棟他待了近十年的、熟悉的實驗樓。

      陽光下,那棟紅色的建筑,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他想起了那些在走廊里罰站的上午,想起了那篇被奪走榮譽的論文,想起了何望年那張寫滿了輕蔑和傲慢的臉。

      他沒有感到絲毫的留戀。

      只有一種,掙脫牢籠般的輕松。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校門口那片,屬于他的、未知的、全新的世界。

      五年,彈指一揮間。

      當初那個名不見經傳的AI“小作坊”,如今,已經成長為估值千億的行業巨頭——“奇點科技”。

      而江川,也從一個初出茅廬的普通研究員,成長為公司AI Lab的首席科學家,整個技術帝國的靈魂人物。

      他還是那個樣子。

      不善言辭,甚至有些木訥。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自己那個由代碼、算法和數據構筑起來的世界里。

      他會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T恤,參加最高級別的戰略會議。

      他會在食堂里,端著餐盤,和剛入職的實習生,討論一個算法的優化問題。

      他會忘記吃飯,會忘記下班,甚至會把衣服穿反。

      在生活上,他像個“低能兒”。

      但在專業領域,他就是神。

      陸瑤是AI Lab的項目經理,也是公司里為數不多的、能跟江川順暢溝通的“正常人”。

      她第一次見到江川時,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看起來像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的男人,就是傳說中那個以一己之力,構建了公司核心算法模型的“大神”。

      她看著他穿著拖鞋,在堆滿零食包裝袋和咖啡杯的辦公室里,對著滿屏的代碼發呆。

      她也看著他,在面對全球頂尖技術專家時,用最平實的語言,闡述著最前沿、最深刻的構想,讓所有人為之折服。

      他寫的代碼,不像代碼,像詩。簡潔,優雅,充滿了邏輯的美感,和一種近乎藝術的想象力。

      他能從一堆看似雜亂無章的、海量的數據中,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獵人,一眼就發現那條通往未來的、隱秘的路徑。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看人臉色,需要等待別人施舍一個簽名的,卑微的博士生了。

      在這個他親手創建的王國里,他擁有著絕對的、不容置喙的話語權。

      他很享受這種感覺。

      這種可以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熱愛的事情上,而不用理會任何人情世故的感覺。

      他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告別了過去。

      告別了那個讓他感到窒息的校園,告別了那個如噩夢般籠罩了他整個青春的身影。

      直到那天下午,一個來自過去的電話,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

      電話,是師弟陳思宇打來的。

      畢業后,江川幾乎和過去所有的同學都斷了聯系。陳思宇是唯一一個,因為項目合作,還偶爾會通個電話的人。

      “江川師兄!最近忙嗎?”電話那頭,陳思宇的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甚至有些討好的謙卑。

      “還行。有事?”江川言簡意賅,他的手指,依然在鍵盤上飛速地敲擊著。

      “那個……是有個事,想請你幫個忙。”陳思宇的語氣,愈發小心翼翼。

      “說。”

      “是……是關于何老師的?!?/p>

      聽到“何老師”這三個字,江川敲擊鍵盤的手指,停頓了一下。

      “他今年,要申報工程院院士了?!标愃加钫f道。

      江川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師兄你也知道,何老師在學術上,是沒得說的。但這幾年,競爭特別激烈。他今年快六十了,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機會了。對他來說,這是一輩子的追求。”

      “所以呢?”江川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所以……評選委員會那邊,需要幾份分量很重的推薦材料。特別是需要幾位在產業界,取得了杰出成就的得意門生,來證明何老師‘教書育人’的卓越貢獻?!?/p>

      陳思宇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江川的反應。

      “師兄,在何老師所有的學生里,你現在,無疑是走得最高,也最有影響力的一個。毫不夸張地說,你的一封推薦信,可能比十篇頂刊論文的分量還要重。甚至是……決定性的。”

      江...川的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冰冷的弧度。

      得意門生?

      教書育人?

      這些詞,從陳思宇口中說出,聽起來,是如此的諷刺。

      “師兄,我知道,當年……老師對你,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太好。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他年紀也大了,你就……看在過去師生一場的情分上,幫他一把吧?!标愃加畹恼Z氣,近乎哀求。

      “是嗎?”江川淡淡地反問,“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是……是的。何老師親自囑咐我,一定要聯系到你,希望你能……高抬貴手。”

      江川沉默了。

      電話那頭,陳思宇似乎怕他不答應,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趕緊拋出了另一個重磅信息。

      他的聲音,刻意壓低了,帶著一絲神秘。

      “對了,師兄,其實……這次評選,還有一個很關鍵的地方?!?/p>

      “何老師當年那個奠定他學界地位的‘高溫超導材料’項目,最近不知道被誰捅了出去,說……說原始實驗數據的真實性,存在一些疑點?!?/p>

      “雖然現在還沒有任何證據,但這個風聲,在這個節骨眼上,對評選非常不利?!?/p>

      “評選委員會,有可能會啟動核查程序,要求調閱當年的全部原始實驗記錄本?!?/p>

      陳思宇說到這里,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只有氣音。

      “而那個項目的后期數據整理,和所有實驗記錄本的歸檔工作……我這兩天特意去檔案室查過了,經手人簽名……是你?!?/p>

      “那是你畢業前,做的最后一件事?!?/p>

      “老師他……年紀大了,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了。他讓我務必問問你……”

      “那本記錄了所有失敗數據和異常參數的、最關鍵的、編號為‘B-07’的實驗記錄本……”

      “你最后……是按規定,放進了檔案室?”

      “還是……不小心,遺失了?”

      陳思宇的這句話,像一把生了銹的鑰匙,猛地一下,捅進了江川塵封了五年的記憶深處,然后,用力一擰。

      “咯吱——”

      那扇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打開的、名為“過去”的大門,轟然洞開。

      陰冷、潮濕、帶著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了無數個畫面。

      那個在清晨的陽光下,寂寞的、罰站的背影。

      那扇緊閉的、隔絕了兩個世界的、深棕色的門。

      那篇被奪走“第一作者”的論文,和何望年那張寫滿了“理所當然”的、輕蔑的臉。

      還有,那句冰冷的、教誨般的,“我這是在磨你的性子”。

      江川的呼吸,停滯了一秒。

      他當然記得。

      他怎么會不記得那本“B--07號”實驗記錄本。

      那是他整個博士生涯里,最痛苦,也最珍貴的一本記錄。

      上面,不僅有那個最終讓他取得突破性成功的、漂亮的、完美的實驗曲線。

      更記錄了,在那條康莊大道之前,他走過的無數條岔路,無數個死胡同。

      記錄了上百次失敗的嘗試。

      記錄了那些無法用現有理論解釋的、詭異的、無法重復的異常數據。

      甚至……記錄了在何望年的“指導”和“暗示”下,為了讓最終的報告看起來更“完美”,更有說服力,而對一些“不好看”的數據,進行的細微的、巧妙的“優化”和“調整”。

      這些東西,在平時,只是躺在檔案室角落里,無人問津的故紙堆。

      它們是成功者光環之下,被刻意掩蓋的陰影。

      但是現在,在“真實性”被公開質疑的這個節骨眼上。

      這本記錄本,不再是廢紙。

      它是一個潘多拉的魔盒。

      是一顆足以將何望年那個金碧輝煌的“院士夢”,炸得粉身碎骨的,定時炸彈。

      江川緩緩地,靠在了椅背上。

      他轉過頭,看著窗外,那鱗次櫛比的、在夕陽下閃著金光的摩天大樓。

      那是他現在的世界。

      一個靠自己的才華和努力,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的,公平、透明、用實力說話的世界。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電話那頭的陳思宇,以為信號中斷了。

      “師兄?師兄?你還在聽嗎?”陳思宇的聲音,充滿了焦急和不安。

      終于,江川開口了。

      他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一臺正在執行指令的人工智能,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他像是在努力回憶一件,早已被遺忘在角落里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哦,那本啊?!?/p>

      他頓了頓,仿佛在搜索著記憶的數據庫。

      然后,他用一種恍然大悟的、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

      “我想起來了。”

      “我畢業的時候,宿舍清理,東西太多了,帶不走?!?/p>

      “那本記錄本,好像……不小心,夾在了一堆過期的期刊和草稿紙里?!?/p>

      “最后,好像……當成廢紙,一起賣掉了?!?/p>

      “賣掉了?!?/p>

      這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云淡風輕。

      卻像三顆定海神針,重重地,砸在了電話那頭,陳思宇,以及他背后那個人的,心臟上。

      何望年的辦公室里,死一般地寂靜。

      陳思宇握著手機,保持著通話的姿勢,臉色慘白,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身前,那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后,何望年端著他那把心愛的紫砂壺,正準備品一口剛泡好的大紅袍。

      當江川那句“當成廢紙,一起賣掉了”,通過免提,清晰地、不帶一絲感情地,傳出來時,何望年手里的紫砂壺蓋,“當”的一聲,從壺身上滑落,掉在了堅硬的桌面上,發出了一聲刺耳的脆響。

      滾燙的茶水,濺了出來,燙在他的手背上。

      他卻像感覺不到一樣。

      他所有的感官,都被那三個字,徹底摧毀了。

      賣掉了?

      怎么可能?!

      江川是他帶過的,最細心、最嚴謹,甚至有些偏執的學生。

      他可以忘記吃飯,忘記睡覺,但絕不可能,會把一本如此重要的原始實驗記錄本,當成廢紙賣掉!

      這是謊言!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蓄謀已久的報復!

      何望年一瞬間就明白了。

      一種被戲耍、被挑戰、被徹底掀翻棋盤的憤怒,讓他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這個孽障!”他猛地一拍桌子,低吼道。

      但憤怒之后,是更深的、前所未有的恐慌。

      一種事情徹底脫離掌控的、冰冷的恐慌。

      他知道,那本記錄本里,有什么。

      他更知道,一旦那些東西被公之于眾,對他意味著什么。

      那不僅僅是院士評選失敗。

      那是身敗名裂。

      “老師,老師,您別急,也許……也許師兄只是記錯了。”陳思宇回過神來,連忙安撫道。

      “記錯了?!”何望年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獅子,在辦公室里煩躁地來回踱步,“他這是在報復我!他是在拿這件事,拿我的前途,來要挾我!”

      他抓起桌上的手機,找到了那個他五年沒有撥打過的號碼,狠狠地按了下去。

      聽筒里,傳來的,是那個冰冷的、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正忙,請稍后再撥?!?/p>

      他又打了一遍。

      還是“正忙”。

      他又換辦公室的座機打。

      依然是“正忙”。

      何望年氣得,幾乎要把手機摔在地上。

      他知道,江-川是故意的。

      他開始瘋狂地,給他所有能聯系上的、和江川關系還不錯的學生打電話。

      “你,馬上去聯系江川!告訴他,讓他立刻給我回電話!”

      “你去跟他說,只要他把記錄本交出來,我保證,給他一個滿意的交代!”

      “你去問問他,他到底想要什么?錢?還是別的什么?只要我能給的,都可以談!”

      然而,幾個小時過去,所有派出去的“說客”,都無功而返。

      得到的回復,千篇一律,像事先串通好的一樣:

      “何老師,聯系不上啊。聽說江川師兄最近在攻關一個AI的重大項目,全封閉開發,不讓任何人打擾?!?/p>

      “我給他發微信了,沒回。估計是手機關機了?!?/p>

      “我問了‘奇點’公司的朋友,說江川師兄這段時間,誰的電話都不接,誰的面子都不給,連他們大老板都找不到他?!?/p>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江川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留下一個讓何望年寢食難安的謎題,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何望年癱坐在老板椅上,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叫“無力回天”。

      他太了解江川的性格了。

      這個學生,就像一塊最堅硬、最沉默的石頭。

      當年,無論他怎么打壓,怎么磋磨,怎么羞辱,他都一聲不吭,默默地承受著。

      他以為,他已經把這塊石頭的棱角,都磨平了。

      可他現在才明白,他不是磨平了,而是把他逼成了一把最鋒利的、無聲的刀。

      這把刀,隱忍了五年。

      現在,它終于出鞘了。

      而它的刀尖,正穩穩地,抵在他的咽喉上。

      在焦慮和恐慌中,煎熬了兩天兩夜后,何望年,坐不住了。

      他不能再這么被動地等下去。

      他要把主動權,重新奪回來。

      周五一早,他推掉了學校所有的會議,甚至沒跟家里打招呼,就讓陳思宇給他訂了最早一班,飛往江川所在城市的機票。

      他沒有提前通知任何人。

      他要的,就是一場“突襲”。

      他要以“恩師”的身份,突然降臨,打江川一個措手不及。

      他要當著他的面,用師長的身份,用過去的恩情,用道德的枷鎖,去壓迫他,去質問他,去逼他就范。

      他相信,只要見了面,江川那點小伎倆,在他這個縱橫學界幾十年的老江湖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飛機落地,已經是上午十點。

      何望年沒有片刻停留,直接打車,前往“奇點科技”的總部。

      出租車穿行在嶄新的、充滿未來感的科技園區。道路兩旁,是一棟棟設計前衛的、由玻璃和鋼結構組成的摩天大樓。

      何望年看著窗外,那高聳入云的、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光芒的建筑群,讓他這個習慣了校園里紅磚綠瓦、鳥語花香的老派學者,感到了一絲莫名的、發自內心的不適和壓抑。

      很快,出租車在“奇點科技”那棟最具標志性的大樓前,停了下來。

      何望年付了錢,下車,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價值不菲的定制中式外套,端起一貫的、屬于名教授的架子,昂首挺胸地,走了進去。

      公司的大堂,寬敞、明亮,充滿了后現代的設計感。巨大的LED屏幕上,滾動播放著令人眼花繚亂的數據流。來來往往的,都是穿著T恤、牛仔褲,臉上洋溢著青春和自信的年輕人。

      何望年在這群人中間,像一個走錯了時空的古董。

      他走到前臺,看著那個妝容精致、笑容甜美的年輕女孩,頤指氣使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找你們的江川。我是他的導師,何望年?!?/p>

      他刻意加重了“導師”兩個字,并挺直了腰板,等待著對方露出那種他早已習慣了的、恭敬而又敬畏的表情。

      然而,并沒有。

      年輕的前臺小姐,只是抬起頭,露出了一個無可挑剔的、標準化的職業微笑。

      “何教授,您好。請問,您有預約嗎?”

      “預約?”何望年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笑話,他眉頭一皺,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度,“我找我的學生,還需要預約?”

      “非常抱歉,先生?!鼻芭_小姐的笑容,依然甜美,但語氣卻不容置喙,“沒有預約,我不能讓您上去。特別是江川博士,他目前正在帶領團隊,進行一個高度保密的封閉式項目。公司的規定是,在此期間,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擾?!?/p>

      “規定?”何望年被氣笑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教他的時候,你還沒上小學呢!把你們的負責人叫來!我倒要看看,你們公司是什么規矩!”

      他的聲音,在大堂里回響,引來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一個穿著西裝、佩戴著“安全主管”胸牌的中年男人,聞訊趕來。

      他了解情況后,對何望年,依然是那套禮貌,但堅決的話術。

      “何教授,我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公司的規定,我們必須遵守。要不這樣,您先在這里登記一下,我們嘗試幫您聯系江川博士的助理,看看是否方便安排,您看可以嗎?”

      無論何望年如何發火,如何搬出自己“泰山北斗”的身份,如何強調自己和江川“親如父子”的師生關系。

      對方,都像一臺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油鹽不進。

      那道冰冷的、需要刷卡才能通過的門禁,像一道天塹,將他牢牢地,擋在了外面。

      這位在大學校園里,一句話就能讓院長都禮讓三分的著名教授。

      這位習慣了前呼后擁,習慣了所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的學術權威。

      平生第一次,嘗到了“閑人免進”的滋味。

      他氣得臉色發青,渾身發抖,卻又無可奈何。

      他不甘心。

      他就這么灰溜溜地走了,豈不是等于向江川那個黃口小兒認輸?

      一股執拗的、不服輸的勁兒涌了上來。

      他拉過大堂里一把供訪客休息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就那么正對著公司的大門。

      他決定,用這種最原始,也最倔強的方式,“等”。

      他就不信,江川能一輩子躲在里面不出來!

      于是,戲劇性的一幕,上演了。

      他從清晨的尾巴,一直等到了午后的陽光,都開始變得慵懶。

      他和當年那個,站在他辦公室門口的江川一樣,也成了別人眼中,一道奇怪而又落寞的風景。

      公司里進進出出的年輕人,都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氣場強大,卻又一臉憋屈地坐著“冷板凳”的老頭。

      有人同情,有人覺得好笑。

      何望年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他的后背上,扎在他那顆早已習慣了被人仰望的、高傲的心上。

      這是他這輩子,從未體驗過的,公開的羞辱。



      下午一點整。

      當何望年感覺自己快要被那種混雜著憤怒、羞辱和焦慮的情緒折磨到虛脫時,一個穿著職業套裝的年輕女人,終于踩著高跟鞋,走到了他面前。

      “請問,是何望年教授嗎?”女人的聲音,干練而禮貌。

      “我是!”何望年猛地站起來,以為終于等來了結果。

      “您好,我是江川博士的項目經理,我叫陸瑤?!标懍幬⑿χ?,遞上一張名片,“江川博士剛結束一個重要的跨國視頻會議。他讓我來跟您說一聲,他已經在旁邊的‘江南賦’私房菜館訂好了包廂,想請您吃個便飯,為您接風洗塵?!?/p>

      請我吃飯?

      何望年一愣。他想象過無數種江川出現的場景,或是驚慌失措,或是負隅頑抗,卻唯獨沒有想過,會是如此的……平靜,甚至,周到。

      這讓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更加沒底。

      他憋了一上午的火氣,無處發泄,只能跟著陸瑤,走進了那家裝修得古色古香的私房菜館。

      包廂里,江川早已在里面泡好了茶。

      他穿著一件最簡單的純白色T恤,和一條洗舊了的牛仔褲,看起來,和五年前那個沉默寡言的博士生,沒什么兩樣。

      但何望年卻敏銳地感覺到,他不一樣了。

      他的眼神,不再有當年的躲閃和卑微。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古井無波的平靜。這種平靜,比任何外露的鋒芒,都更讓何望年感到心悸。

      江川看到他進來,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立刻起身,恭敬地喊一聲“老師”。

      他只是坐在那里,淡淡地點了點頭。

      “老師,您來了。坐?!?/p>

      那語氣,那姿態,像極了,當年何望年,對他說話的樣子。

      何望年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

      飯局的氣氛,異常詭異。

      陸瑤似乎是個中高手,她熱情地張羅著,為何望年介紹著每一道菜的典故和特色,巧妙地,一次又一次地,化解著冷場。

      何望年幾次想把話題,引到那本該死的記錄本上,都被江川用一句“老師,先吃飯,嘗嘗這個筍,很嫩”,給不軟不硬地擋了回去。

      一頓飯,吃得何望年食不知味,如坐針氈。

      他感覺自己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而是來接受一場,未知的、無聲的審判。

      終于,飯局將近尾聲。

      陸瑤很識趣地,借口去洗手間,將空間,留給了這對早已貌合神離的師徒。

      何望年,再也忍不住了。

      他放下筷子,那雙曾經在無數次學術報告會上,閃爍著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卻寫滿了焦慮和算計。

      他盯著江川,開門見山:“江川,明人不說暗話。那本實驗記錄本,到底在哪兒?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交代。你開個條件?!?/p>

      江川笑了。

      那是五年來,何望年第一次,在現實中,看到他笑。

      但那笑容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

      “條件?”江川輕輕地搖了搖頭,像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笑話,“老師,我今天請您來,不是為了跟您談條件的?!?/p>

      他說著,從隨身的、那個半舊的電腦包里,拿出了一個東西,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中央的,那個可以旋轉的玻璃轉盤上。

      那是一本嶄新的、黑色硬殼封面的筆記本。

      何望年一愣,完全不明白,他這是什么意思。

      江川沒有解釋,只是伸出手,將筆記本推到了何望年面前,然后,緩緩地,翻開了第一頁。

      筆記本的第一頁,是一張打印出來的、高清晰度的彩色照片。

      照片上,那本熟悉的、讓他寢食難安的、編號為“B-07”的實驗記錄本,正靜靜地躺在銀行保險箱里。

      他還來不及消化這巨大的沖擊,江川的手指,已經翻開了第二頁。

      第二頁,是一份清單。

      一份用電腦打印出來的、密密麻麻的清單。

      隨后,何望年的瞳孔驟然收縮!清單上的內容竟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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