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人家拆遷辦的挖掘機都開到門口了,這棵破楊樹你要留到什么時候?你是想讓我們全家都喝西北風嗎?”
我急得滿頭大汗,指著院子中央那棵兩人合抱粗的大白楊,嗓子都喊劈了。
母親劉桂蘭卻像尊石佛一樣,死死地護在樹干前,手里還攥著把平時剁豬草的生銹菜刀,滿頭銀發在風里亂舞,眼神兇得像頭護崽的老狼:“強子,我今天話就撂在這兒!只要我劉桂蘭還有一口氣,誰也別想動這棵樹!除非你們從我尸體上壓過去!”
“大娘,您這又是何苦呢?這樹不值錢,還擋著路,砍了能多算二百塊錢工費呢。”拆遷隊的工頭無奈地掐滅了煙頭。
“這不是錢的事!這是命!”母親的聲音突然哽咽,渾濁的淚水順著滿是溝壑的臉龐滾落,“你們不知道,這樹底下……壓著她們三個的魂兒啊!”
我愣住了,那三個瘋瘋癲癲的“老干媽”,都走了快二十年了,怎么還陰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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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事情的根兒,得從三十多年前,也就是1990年的那個冬天說起。
我父親走得早,是得肺病沒的,留下一屁股買藥欠下的債,還有我和母親相依為命。
按理說,我們孤兒寡母的日子本就是在夾縫里求生存,能把自己喂飽都不容易,可我那個“傻”娘,偏偏心軟得像塊豆腐,總愛往家里撿“累贅”。
那是個滴水成冰的傍晚,北風呼嘯著像刀子一樣刮臉。
母親背著一捆從地里撿回來的干柴,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
我正蹲在灶坑前燒火,等著那鍋清得能照見人影的紅薯粥燒開。
突然,院門被撞開了。
“強子,快!快拿床舊被子來!”母親的聲音急促得變了調。
我探頭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母親身后并沒有背柴火,而是背著一個像土包一樣的人。
那人渾身裹著破麻袋片,頭發結成了硬邦邦的冰溜子,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離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像是爛白菜發酵的味道。
“媽,這誰啊?臟死了!”我捂著鼻子,滿臉的嫌棄。那時候我剛上初中,正是死要面子、怕被同學看不起的年紀。
母親沒搭理我的抱怨,費勁地把那人放到炕梢稍微暖和點的地方,一邊用熱毛巾給她擦臉,一邊數落我:“臟?臟也是條命!剛才我在村口大溝里看見她,半個身子都埋雪里了,再晚一會兒,明早就是硬邦邦的死人!快去,把你那個舊棉襖找出來!”
隨著母親擦洗的動作,那人的臉露了出來。
是個四五十歲的女人,顴骨突出,臉頰凹陷,卻有一雙出奇亮的眼睛。
只是那眼神直勾勾的,沒有聚光點,嘴里還不住地流著哈喇子,嗚嗚啦啦地念叨著:“別打我……別打我……我有饃……”
“是個傻子?”我氣得把手里的柴火棍往地上一摔,“媽,你是不是瘋了?咱家連耗子進門都得哭著出去,你還領個傻子回來養著?村里人本來就看不起咱們,這下好了,成收容所了!”
正說著,隔壁二嬸那尖酸刻薄的聲音就順著墻頭飄了過來:“哎呦,桂蘭嫂子,聽說你又發善心了?自個兒兒子都快養不活了,還撿個瘋婆子當寶?你要是實在閑得慌,來給我家喂豬也行啊,哈哈哈哈!”
我聽著那刺耳的笑聲,臉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沖母親吼道:“我不吃飯了!給這瘋婆子吃吧!”
“強子,做人得憑良心。”母親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咱們是窮,但還有個頂棚遮風擋雨。這大雪天,把她推出去就是殺人。她雖然瘋,但也知道冷熱饑飽。從今天起,她就是你大姨。少吃一口餓不死,咱娘倆擠擠,就能救她一命。”
那個瘋女人似乎感受到了屋里的氣氛不對,突然停止了念叨。
她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半個黑乎乎、硬得像石頭的饅頭,顫巍巍地遞到我面前,咧開嘴沖我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黑牙:“吃……給娃吃……不哭……”
就在那天晚上,瘋大姨指著窗外院子中央那棵當時還只有碗口粗的小楊樹,興奮地拍手大叫:“樹!樹!有光……樹里有人……”
我以為那是瘋話,沒往心里去。
02
有了瘋大姨之后,我家的日子雖然更緊巴了,但也多了一些奇怪的“生氣”。
瘋大姨雖然腦子不靈光,但力氣大,知道母親對她好,就搶著干活。
挑水、劈柴,哪怕把水灑了一地,把柴劈得亂七八糟,她也樂呵呵的。
兩年后,1992年的深秋。
那年莊稼收成不好,村里人心惶惶。
那天正好是鎮上的大集,母親帶著瘋大姨去集市上撿別人剩下不要的菜葉子。
下午三點多,一輛拉煤的大卡車路過村口,那是通往山西的必經之路。
我正在院子里寫作業,突然聽見外面一陣喧嘩,緊接著是母親焦急的喊聲:“強子!強子!快把門板卸下來!”
我心里咯噔一下,跑出去一看,只見母親和瘋大姨正從一輛平板車上往下扶人。
那板車上蜷縮著兩個人——一個頭發花白、雙眼緊閉的老太太,還有一個拄著拐杖、滿臉菜色的中年婦人。
“媽!你這又是要干啥?”我真的要崩潰了,站在院門口,張開雙臂死死擋住,“這又是哪來的?你真把咱家當救濟站了?村長前兩天還說咱們家是非多,你這是要讓我連學都上不成嗎?”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母親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說,“這瞎眼大娘在路邊討飯,差點讓車給撞了!這個瘸腿的大姐是跟她一起的,兩人幾天沒吃飯了。我要是不管,她們今晚就得凍死在路邊!”
這時候,村長背著手,皺著眉頭溜達過來了。
看著這一院子的老弱病殘——一個寡婦,一個少年,一個瘋子,現在又來個瞎子和瘸子。
村長的臉拉得比驢臉還長:“桂蘭啊,不是我說你。咱們村本來就是貧困村,你這屬于給自己找麻煩,也給村里抹黑啊。這要是死在村里,派出所問起來,誰負責?”
那個腿腳殘疾的婦人,一聽這話,原本渾濁的眼神突然變得凌厲起來。
她猛地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戳,發出“咚”的一聲悶響,聲音雖虛弱卻透著一股硬氣:“俺們不白吃白住!俺雖瘸,但手巧,會納鞋底,會剪紙!這瞎大姐……她會算卦,會看事兒!俺們能干活,不吃閑飯!”
那個一直沒說話的瞎老太,此刻微微抬起頭。
她那雙灰白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了一圈,雖然看不見,卻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那枯樹皮一樣的手指指向了院子中央的楊樹,聲音沙啞得像是在拉鋸:“大妹子,你別趕我們走。你家院里這棵樹,不一般。它是這一方的‘鎮物’,有它在,能保你兒子以后大富大貴。我們住這兒,是來報恩的,也是來守樹的。”
村長一聽“算卦”、“鎮物”,臉色變了變,農村人多少都信點這個。
他嘆了口氣,指著母親說:“桂蘭,你自己掂量著辦。出了事,村里可不管埋!”
母親看著這兩個可憐人,咬了咬牙,推開我擋著門的手:“都進屋!多大點事兒,大不了我再去多開二畝荒地!”
那一晚,家里擠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昏暗的煤油燈下,五個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搖搖晃晃。
瞎老太摸索著抓起一個窩窩頭,突然停住了。
她側著耳朵聽了聽窗外的風聲,低聲說:“樹葉子在笑呢。這地方,旺人。”
我縮在墻角,看著這一屋子的“怪人”,心里充滿了恐懼和迷茫。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這么傻,更不知道這三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會給這個家帶來怎樣的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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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日子在磕磕絆絆中又過了五年。
我家成了十里八鄉最“奇葩”的家庭。
村里人背地里都叫我家“五鬼廟”,說陰氣太重。
但我不得不承認,自從這兩個人來了以后,家里的日子雖然還是窮,但卻井井有條了許多。
瘋大姨負責出力氣,挑水澆園;瘸二娘手巧,納的千層底布鞋結實耐穿,十里八鄉都有人拿雞蛋來換;瞎老太最神秘,她整天盤腿坐在那棵楊樹底下,一坐就是大半天,嘴里念念有詞。
有時候村里誰家丟了雞鴨,或者小孩受了驚嚇,偷偷來問她,她隨口說個方位,還真能找著。
那棵楊樹,長得也是邪乎。
別的樹一年長一圈,它恨不得一年長三圈。
短短幾年,就從碗口粗長到了水桶粗,枝葉繁茂得像把巨型的大傘,夏天能遮住大半個院子的日頭,連知了都愛往這樹上落。
1997年的夏天,那是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暴雨。
那天午后,天黑得像鍋底,狂風卷著暴雨像是天河漏了一樣往下倒。
隔壁二嬸家的豬圈年久失修,在暴雨中塌了一角,二嬸在大雨里哭天搶地,一邊罵老天爺,一邊指桑罵槐:“作孽啊!肯定是被隔壁那群掃把星克的!養了一屋子妖魔鬼怪,連累我們也跟著倒霉!”
我當時已經十七八歲了,聽得火起,想沖出去跟她理論,被母親一把死死拉住:“強子!別去!雷雨天別惹事!”
就在這時,天地間突然白光一閃,緊接著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咔嚓”!
那聲音就像是在頭頂炸開了一樣,震得窗戶紙都在抖。
我嚇得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等回過神來,只見院子里火光一閃,那棵大楊樹的一根粗大的側枝被劈斷了,冒著黑煙,帶著火星子砸了下來!
“壞了!瞎大娘還在樹底下!”瘸二娘驚叫一聲。
原來,瞎老太剛才為了去收晾在樹下的咸菜壇子,還沒來得及進屋。
“大娘!”母親驚叫著,瘋了一樣沖進暴雨里。
那根被雷劈斷的、足有大腿粗的樹枝,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瞎老太身側兩公分的地方。
瞎老太渾身濕透,盤腿坐在泥水里,手里還緊緊護著那個咸菜壇子。
“桂蘭啊,別怕。這雷……是來收我的。我是個泄露天機的人,老天爺要收我。是這棵樹……它替我擋了一劫。這樹……它修成精了。”
瘸二娘也拄著拐杖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看著那斷枝切口處流出的汁液,竟然是淡淡的紅色,像血一樣。
她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大姐說得對。剛才那雷下來的時候,我隔著窗戶看見了……那樹枝好像自己往上迎了一下。這樹是在護主啊!”
瘋大姨則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抱著那焦黑的樹干,把臉貼在粗糙的樹皮上,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喊:“疼……樹疼……呼呼……給樹呼呼……”
從那以后,這三個女人對這棵樹的態度徹底變了。
如果說以前只是喜歡,那現在就是“敬畏”。
她們不再把它當成普通的植物,而是當成了家里的“守護神”。
她們開始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一點葷腥、肉湯,偷偷倒在樹根底下;每逢初一十五,瞎老太還會對著樹燒幾張黃紙。
村里人傳得更邪乎了,說劉桂蘭家養了三個妖婆,天天在院子里拜樹妖,想要借尸還魂。
我那時候年輕氣盛,覺得這是封建迷信,丟人現眼。
我甚至想過偷偷把樹砍了,省得別人指指點點。
可每次只要我一靠近樹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母親就會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嚴厲眼神制止我,那眼神里,有一種近乎信仰的堅定。
04
歲月像把殺豬刀,轉眼到了2005年。
隨著我外出打工、娶妻生子,家里的光景稍微好了點,但這三個“老干媽”的身體卻像那老宅的土墻一樣,開始撲簌簌地掉渣,最終轟然倒塌。
最先走的是瞎老太。她那年已經八十多了。
臨走前的那晚,是個月圓之夜,她回光返照,精神出奇的好,甚至那只瞎眼似乎都有了點光彩。
她把母親叫到床前,枯瘦的手死死抓著母親的手腕,指甲都嵌進了肉里,力氣大得嚇人。
“桂蘭妹子,我這輩子吃了你十多年的白飯,下輩子當牛做馬還。但我有一件事,關乎你家三代的運勢,你一定要記住。”瞎老太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動了誰。
“老姐姐,你說,我記著呢。”母親紅著眼圈,不停地給她擦汗。
“院子里那棵楊樹……千萬不能砍。”瞎老太喘著粗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那樹根底下,聚著氣呢。我住了這些年,那是‘生門’所在。樹在,家就在;樹要是倒了,這個家也就散了。還有……那樹底下……有……有……”
話沒說完,瞎老太喉嚨里發出“咯嘍”一聲,頭一歪,咽氣了。
就在那一刻,院子里無風起浪,那棵楊樹的葉子嘩啦啦作響,像是在嗚咽送行。
沒過半年,瘋大姨也不行了。
她是得的急病。躺在炕上,她那雙平時渾濁的眼睛突然變得清明了許多。
她拉著我的手,指著窗外,嘴里反反復復只有一句話:“樹……不砍……樹……寶……給你……留著……”
她死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窗外那棵樹,死不瞑目,直到母親答應她絕不砍樹,才慢慢閉上了眼。
最后走的是瘸二娘。
她是讀過點書的,比另外兩個更有條理。
她把剛帶著媳婦回家的我叫到床頭,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布包,里面是她攢了一輩子的幾百塊錢。
“強子,你是讀過書的人,別嫌棄我們這些老太婆迷信。”瘸二娘語重心長,眼神里透著一股洞察世事的睿智,“那棵樹長在你們家院子的正中央,按風水說是‘頂梁柱’。這二十年,它吸了咱們這家人的苦氣,轉化成了福氣。你要是把它砍了,這福氣就泄了。記住二娘的話,不管以后窮成啥樣,哪怕把房子賣了,也得留著這棵樹。那樹……那是咱們家的根啊。”
那時候的我,雖然嘴上答應著,心里卻不以為然。
我想的是:現在都什么年代了?還要搞這些封建迷信?等以后有錢了,我肯定要把這破房子推了蓋小洋樓,這破樹擋著視線,還招蟲子,肯定得砍。
但這三個老太太臨終前的遺言,就像三根鋼釘,死死地釘在了母親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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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2015年的深冬。
老宅所在的區域被劃入了新區的開發范圍。
開發商給的補償款按面積算,但我家這地段特殊,正在規劃的一條主干道正中間。
拆遷辦主任趙大頭是個在社會上混過的狠角色,為了趕工期,那是軟硬兼施,無所不用其極。
周圍的鄰居大多已經簽了字搬走了,只剩下我家這一座孤零零的小院,還有院子里那棵傲然挺立、顯得格格不入的大楊樹。
“劉桂蘭!我再給你最后五分鐘!”趙大頭站在挖掘機旁邊,手里拿著擴音器,滿臉橫肉亂顫,唾沫星子亂飛,“合同你簽也得簽,不簽也得簽!這棵樹正好在紅線內,必須連根拔起!你要是再胡攪蠻纏,別怪我不尊老愛幼,叫人把你架走!”
周圍圍滿了一些還沒搬走、來看熱鬧的鄰居,大家指指點點。
“桂蘭啊,你就讓開吧。這趙大頭是有背景的,咱惹不起啊。”老鄰居王大爺嘆著氣勸道。
“是啊,強子,你快勸勸你媽。為了一棵樹,得罪了開發商,到時候補償款給你們扣一半,再給你們斷水斷電,那日子還過不過了?”
我此刻也是心力交瘁。
媳婦在家里為了這事兒跟我吵了不知道多少次,孩子上學要錢,買新房要錢,這棵樹如果砍了,趙大頭私下答應多給兩萬塊錢清理費,還能順利拿到拆遷款。
想到這兒,我咬了咬牙,再次拉住母親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媽!那三個老太太都死了二十年了!她們的話能當飯吃嗎?人家說了,這樹砍了給錢!你看這樹皮都裂了,留著也是個禍害!咱們得活下去啊!”
母親猛地轉過身,用一種極其陌生的眼神看著我。
那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慈愛,只有失望和決絕。
她一把甩開我的手,力氣大得讓我踉蹌了兩步,差點摔倒在瓦礫堆里。
她背靠著大樹,胸膛劇烈起伏,手中的菜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你們眼里只有錢!只有錢!你們根本不知道這樹底下埋著什么!她們臨死前逼我發過毒誓,樹在人在!今天要想動樹,先砍了我!”
“給臉不要臉!動手!給我推!”趙大頭徹底失去了耐心,狠狠地一揮手。
“嗡——!”
挖掘機的引擎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黑煙沖天而起。
巨大的鏟斗高高舉起,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向著大樹和樹下的母親壓了過去。
她像瘋了一樣,不顧手指被凍土劃破流血,瘋狂地刨著土,一邊刨一邊撕心裂肺地喊:“慢著!慢著!你們看這是什么!我看誰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