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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在死人堆里撿回了十歲的我,以為我是他的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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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哥哥在死人堆里撿了我


      哥哥總說,撿到我那天下著血雨,宮變后的亂葬崗里,只有我的宮女服是干凈的。
      他打鐵供我讀書,自己餓出胃疼也給我買新棉襖。
      直到縣令公子來提親那日,我抖開那件保存多年的宮女服——內襯的鳳尾金線繡著「李晏如,永昌七年生」。
      哥哥手里的鐵錘突然砸了腳:「這名字…好像前朝公主的?」
      屋外頃刻間圍滿了黑甲軍,哥哥一把將我推進地窖:「別出聲!」
      我聽見他在上面笑:「官爺,我妹妹早病死了,您說的是前朝孽種吧?」
      可地窖里,我捏著母后最后塞給我的玉璽,哭得渾身發(fā)抖。

      我叫阿晏。這名字是哥哥給我起的。他說撿到我的那天,城外的亂葬崗剛下過一場雨,水洼子都是暗紅色的,空氣里那股鐵銹混著別的說不清的味兒,好些天都散不去。死人摞著死人,斷胳膊斷腿,分不清誰是誰。就在那一堆爛肉和破布里,只有我身上那套淺青色的宮女裙子還算干凈,只是下擺沾了點泥。他說我當時也就十歲模樣,睜著眼,不哭也不叫,手里死死攥著個臟兮兮的布包袱,看著他。

      那年哥哥李鐵山十九,剛死了爹娘沒多久,跟著同鄉(xiāng)去京城想找點營生,活兒沒找著,倒撞上宮變,京城九門戒嚴,亂了好一陣。同鄉(xiāng)嚇破了膽,連夜跑了,把他一個人撇下。他身無分文,回去的路費都沒著落,不知怎么摸到了城外那處專扔無主尸首的野地,大概是想看看死人身上有沒有能換點銅板的物件。結果,就看見了我。

      “我還以為是哪個宮里逃出來的小丫頭,”哥哥后來總用他那粗喇喇的巴掌摸我的頭,嘿嘿笑著,“嚇傻了。得,跟我一樣,沒爹沒娘,沒處去。那就跟我走吧,給我當妹妹,我有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他就真的把我?guī)Щ亓怂睦霞遥狈揭粋€叫黑石鎮(zhèn)的地方。鎮(zhèn)上就一條主街,幾間鋪面,剩下的都是低矮的土坯房。哥哥家在鎮(zhèn)子最西頭,兩間舊屋,一個用樹枝胡亂圍起來的小院。他除了名字里帶個“鐵”字,也真就只剩下一把子力氣,回來就接了爹留下的鐵匠鋪子。那鋪子早就破敗了,爐子冷了好些年。

      哥哥開始重新收拾。沒有本錢,他就去給人幫工,扛大包,挖水溝,什么臟活累活都干。一點點攢錢,買炭,修爐子,打最簡單的農(nóng)具,菜刀,剪子。日子苦得像黃連泡的水。我們住在四處漏風的屋子里,冬天,北風像刀子一樣從墻縫往里鉆,一張破木板床,一床硬得像鐵板的舊棉被,他全裹在我身上,自己縮在鋪了干草的墻角,凍得牙齒咯咯響。夏天,鐵匠鋪里熱得像蒸籠,他赤著膊,脖子上搭一條看不出顏色的汗巾,一錘一錘砸著燒紅的鐵,火星子濺到身上,燙出一個個小疤,他咧咧嘴,抹把汗,接著砸。

      我?guī)淼哪巧韺m女服,被他仔細收在一個薄木板釘成的舊箱子里,和家里僅有的幾件稍微囫圇點的衣物放在一起。他說:“這衣裳料子好,也干凈,留著,等你再大點,改一改還能穿。”那個我死死攥著的布包袱,他也塞在箱子最底下,從沒打開看過。頭兩年,我時常半夜驚醒,渾身冷汗,瞪著黑黢黢的房梁發(fā)抖。哥哥睡眠淺,聽見動靜就爬起來,也不點燈,摸到我床邊,隔著被子輕輕拍我,哼著不知道哪里學來的、不成調的小曲,直到我再次迷糊睡去。

      過了最初那陣渾噩,我開始幫他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掃地,擦那永遠擦不干凈的破桌子,在他打鐵時,蹲在門口看火,拉那只呼哧呼哧響的風箱。我很少說話。哥哥也不多問。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鐵匠李撿了個來路不明的丫頭當妹妹,起初有些閑話,但看我們一個拼命干活,一個安靜懂事,日子過得比誰都苦,也就慢慢不怎么提了。只有西頭賣豆腐的劉寡婦,有時會倚著門框,嗑著瓜子,斜睨著我,對旁人說:“瞧那丫頭,細皮嫩肉的,那雙手,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手。誰知道什么來歷呢。”哥哥聽見了,也不爭辯,只是下次劉寡婦來打菜刀時,他把那鐵錘敲得震天響,火星子濺得老高,嚇得劉寡婦錢都沒敢還價,拿了刀趕緊走了。

      哥哥堅持要送我識字。他說:“人不能不識字,吃了虧都不知道咋吃的。”黑石鎮(zhèn)沒有正經(jīng)學堂,只有一個老童生,姓陳,考了一輩子連個秀才都沒中,在鎮(zhèn)東頭開了個蒙館,教三五個孩童認《三字經(jīng)》、《百家姓》,收點微薄的束脩。哥哥提了半口袋自己種的粗糧,領著我上門。陳童生架著老花鏡,上下打量我,又看看那半袋雜糧,搖搖頭:“女娃子,學什么字?不如學點針線女紅。”

      哥哥腰彎得很低,臉上堆著近乎討好的笑:“陳先生,您行行好,教教她,不圖她考功名,就認幾個字,能看個契書,別讓人騙了就成。糧食……我月底再給您送點來,我年輕,有力氣,能掙。”

      陳童生最終勉強答應了。于是,每天下午,哥哥在鐵匠鋪揮汗如雨,我就在蒙館那間低矮昏暗的屋子里,跟著陳童生拖長了調子念“人之初,性本善”。同窗都是六七歲的男童,看我這個十歲出頭的“姐姐”坐在這里,時常擠眉弄眼。但我學得認真,陳童生教的字,我回去就用燒火棍在院子里平整的泥地上反復寫。哥哥收工回來,蹲在旁邊看,盡管他一個字也不認識,但看我寫得整齊,他就咧開嘴笑,露出被煙熏得有些發(fā)黃的牙齒:“我妹妹真聰明。”

      日子就像黑石鎮(zhèn)外那條河,看似平靜,底下卻藏著說不清的泥沙和漩渦,緩緩地流。我在長大,哥哥在變老。不是年紀上的老,他才二十多歲,可長年的重體力勞作,煙熏火燎,讓他的背脊過早地有些佝僂,手掌粗糙得像老樹皮,指關節(jié)粗大,布滿厚繭和燙傷的疤痕。但他的眼睛還是亮的,尤其是看我時。

      我十四歲那年冬天,特別冷。哥哥接了鎮(zhèn)上一戶富戶的活,要打一套鐵門環(huán)和幾個炭盆,說好工錢不錯,但年關前必須交貨。他日夜趕工。那天夜里,雪下得正緊,我坐在里屋炕上縫補他的舊襖子,突然聽見外面鋪子里“哐當”一聲,像是什么重物倒了,接著是哥哥壓抑的、痛苦的悶哼。

      我心里一跳,扔下針線跑出去。只見哥哥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只手死死頂著胃部,額頭抵著地面,另一只手抓著旁邊的打鐵墩子,手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整個人疼得縮成一團,臉上全是冷汗,嘴唇咬出了血印子。

      “哥!”我撲過去,想扶他,又不敢用力碰他。

      他喉嚨里嗬嗬作響,好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點聲音:“沒……沒事,老毛病……餓,餓著了……”他今天又只顧著趕工,忘了吃飯。

      我連拖帶拽,費盡力氣把他弄回里屋炕上,蓋好被子。他疼得渾身發(fā)抖,臉色灰白。我燒了熱水,一點點喂他喝下去。他緩了許久,那陣劇烈的絞痛才過去,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虛脫地躺著,但還扯著嘴角對我笑:“嚇著了吧?真沒事,哥結實著呢。”

      第二天,他稍微好了點,又掙扎著要去鋪子。我按住他,難得用強硬的口氣說:“今天不許去!躺著!”

      他不聽,非要起來。我急了,沖他喊:“你要是倒下了,我怎么辦?”

      他動作僵住了,看著我發(fā)紅的眼圈,終于慢慢坐回去,低聲說:“好,好,哥聽你的,躺一天。”

      可我知道,他躺不住。家里快沒米了,炭也不多,我的棉襖還是前年的,又短又薄,袖口都磨破了。下午,他到底還是起來了,說要去鎮(zhèn)上把打好的那對門環(huán)先給主家送去,結了這筆錢,好買點東西過年。

      他出去了一個多時辰。回來時,天已擦黑,雪還在下。他肩上扛著小半袋米,手里還抱著一個油紙包。

      一進門,他就抖落身上的雪,把油紙包遞給我,眼睛亮晶晶的:“快,打開看看。”

      我打開油紙包,里面是一件嶄新的、水紅色的棉襖,厚厚的,軟軟的,領口還鑲著一圈細軟的絨毛。

      我愣住了。

      “給你買的,”哥哥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咧著嘴笑,那笑容里帶著點得意的孩子氣,“我看鎮(zhèn)上孫掌柜家的閨女就穿這么一件,好看。我妹妹穿上,肯定比她好看。試試,快試試合身不。”

      我看著那件紅棉襖,又看看他身上那件補丁摞補丁、棉花都硬了的舊夾襖,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傻站著干啥?試試啊!”他催促著,見我還不不動,干脆拿過棉襖,往我身上比劃,“嗯,大小應該差不多。喜歡不?”

      我低下頭,手指摩挲著那柔軟溫暖的面料,終于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

      “喜歡就好!”他高興起來,把米袋放好,又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里面是幾塊鎮(zhèn)上雜貨鋪賣的、最便宜的芝麻糖,“給,甜的,吃了高興。”

      那天晚上,我穿著新棉襖,坐在炕上。哥哥就著一點咸菜喝稀粥,看著我被那水紅色襯得似乎有了點血色的臉,笑得很滿足。他腳上那雙破棉鞋,腳趾頭的地方又磨開了口子,露出里面凍得發(fā)紫的皮膚。他渾然不覺,只是絮絮叨叨地說,開春了要再攢點錢,把屋頂漏雨的地方修修,還說等我再大點,要給我說門好親事……

      我小口小口咬著那塊粗糙但甜膩的芝麻糖,甜味混著說不清的苦澀,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處。那件被我壓在舊箱子最底下的、淺青色的宮女服,還有包袱里那些冰冷堅硬的、被我刻意遺忘的東西,似乎在這一刻,隔著薄薄的箱板,發(fā)出只有我能聽見的、無聲的尖嘯。

      我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哥哥撿到的,或許不僅僅是一個“妹妹”。

      那件水紅色的新棉襖,我沒舍得常穿,只有年節(jié)或者偶爾跟哥哥去鎮(zhèn)上時,才小心翼翼拿出來套上。哥哥看了總是笑,說“我妹妹穿這個真精神”。大多數(shù)時候,我還是穿著打補丁的舊衣服,跟在哥哥身后,在鐵匠鋪和家之間來回忙碌。哥哥胃疼的毛病,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我偷偷問過鎮(zhèn)上的郎中,郎中說這是餓出來的,加上常年勞累,冷熱不勻,傷了根本,得仔細養(yǎng)著,吃軟和溫熱的食物,不能餓著,更不能累著。可對我們這樣的家來說,“仔細養(yǎng)著”談何容易。我只能盡量把有限的糧食做出花樣,粗糙的玉米面摻點野菜,努力攤得薄些軟些;哥哥趕工時,我掐著時辰,無論如何也要逼他停下來,喝口熱水,吃幾口東西。他嘴上答應著,一轉頭又忘了,為這個,我沒少跟他紅臉。

      日子磕磕絆絆地過,我像石縫里鉆出的一株草,在黑石鎮(zhèn)這個貧瘠的地方,居然也慢慢抽了條,褪去了孩童的圓潤,顯出少女的清瘦輪廓。哥哥的打鐵手藝漸漸有了點名聲,不僅是黑石鎮(zhèn),連鄰近村子也有人慕名來找他打制農(nóng)具,家里的光景,總算不像前幾年那樣緊巴得喘不過氣了。哥哥甚至攢下一點錢,請人把漏雨的屋頂修了,又給屋里換了扇結實些的木門。他盤算著,等再多攢點,把窗戶也糊上新的透光好些的窗紙。

      我以為日子會這樣一直過下去,辛苦,但平靜。直到我十六歲那年春天,一個消息像長了腳的風,迅速傳遍了黑石鎮(zhèn)——縣令張大人的獨子,張子恒,要陪著母親回鄉(xiāng)祭祖,就住在離黑石鎮(zhèn)不遠的張家老宅。

      張縣令是我們這地方的父母官,雖說縣衙在幾十里外的縣城,但在這偏僻小鎮(zhèn),縣令公子的到來,無疑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鎮(zhèn)上的富戶鄉(xiāng)紳們蠢蠢欲動,琢磨著如何巴結。連街面上都似乎比往常整潔了些。

      這些本來與我們這樣的人家無關。可那天,哥哥被鎮(zhèn)東頭的趙財主叫了去,說是要打一套體面的銅鎖銅扣,裝點門面,好去張家老宅拜會。哥哥忙到天黑才回來,眉頭卻鎖著,吃飯時也有些心不在焉。

      “哥,咋了?趙家活兒麻煩?”我給他盛了碗菜粥。

      哥哥搖搖頭,扒拉了兩口粥,放下筷子,看著我,欲言又止。昏黃的油燈光暈下,他的臉顯得有些晦暗。

      “阿晏,”他猶豫著開口,“今天在趙家……聽到些閑話。”

      “啥閑話?”

      “是關于……張公子。”哥哥搓了把臉,“他們說,這張公子這次回來,不只是祭祖,好像……好像還要順道相看親事。”

      我心里莫名跳了一下,低頭喝粥:“哦,那跟咱們有啥關系。”

      “本來沒關系,”哥哥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說不清的煩躁,“可趙財主跟他那些朋友喝酒扯閑篇,不知怎么……提到了你。”

      我抬起頭。

      “他們說……”哥哥避開我的目光,盯著桌上搖曳的燈花,“說鎮(zhèn)西頭李鐵匠家的妹妹,雖說來歷不明,但出落得……挺齊整,跟咱們這鄉(xiāng)下姑娘不一樣。又說張公子年輕,說不定就喜歡這樣式的……”

      “哥!”我打斷他,臉有些發(fā)燙,不知是氣的還是別的,“他們胡吣,你也當真?那張公子是什么人,我們是什么人?八竿子打不著!”

      “我知道,我知道是胡扯。”哥哥連忙說,語氣卻并未輕松,“可這話傳出去……對你名聲不好。阿晏,你這幾天……盡量別出門了,尤其別去鎮(zhèn)東頭那邊。”

      看著哥哥擔憂又無奈的眼神,我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只輕輕“嗯”了一聲。可心里那點不安,卻像滴入清水里的墨,慢慢暈染開來。

      之后幾天,我確實沒怎么出去。哥哥也盡量留在鋪子里。然而,有些話一旦傳開,就攔不住了。我開始感覺到,偶爾去河邊洗衣,或者到鎮(zhèn)上唯一的小雜貨鋪買針線時,落在身上的目光多了起來,帶著探究、好奇,甚至是一些讓人不那么舒服的打量。賣豆腐的劉寡婦見到我,眼神更是古怪,扯著旁邊的人竊竊私語,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飄進我耳朵里:“……瞧見沒,就是她……命硬著呢,克死了前頭爹娘,李鐵匠撿回來,這要是攀了高枝……”

      我低著頭,加快腳步離開,手指緊緊攥著衣籃的提手,指節(jié)泛白。這些流言蜚語,像看不見的針,扎得人又疼又悶。

      又過了幾日,一個下午,哥哥去給鄰村送打好的犁頭,我在家收拾。忽然,院門外傳來車馬聲,還有幾個人說話的聲音。我以為是哥哥回來了,擦了擦手走出去。卻見一輛半新不舊的青篷馬車停在不遠處,幾個穿著體面、家仆模樣的人站在我家那扇低矮的木板院門外,正朝里張望。為首的是個留著山羊胡、穿著綢衫的中年人,面皮白凈,眼神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打量。

      見我出來,那中年人上前一步,拱了拱手,語氣倒是客氣,只是那客氣里透著疏離:“請問,這里是李鐵匠家嗎?”

      我心中警鈴微作,點點頭:“是,我哥出去了。你們有什么事?”

      中年人臉上堆起笑容:“姑娘想必就是李鐵匠的妹妹了。小人是縣衙的管事,姓王。奉我家夫人和公子之命,前來拜會。”

      縣衙?夫人?公子?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王管事像是沒看到我瞬間僵硬的臉色,自顧自說道:“我家公子前日隨夫人回鄉(xiāng),聽聞李姑娘……品貌端正,心甚慕之。今日特命小人備了些薄禮,前來拜望。”他一揮手,后面兩個仆役便捧著幾個禮盒上前,有綾羅綢緞,有點心盒子,甚至還有一支裝在錦盒里的、明晃晃的金簪。

      “夫人和公子的意思,是想先見見姑娘,若姑娘愿意,不妨過兩日到城外楓露寺上香,屆時夫人和公子也在,可一同品茶,說說話,豈不雅致?”王管事笑吟吟地說著,目光卻像刷子一樣,上上下下掃視著我,尤其在我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裙上停留了片刻。

      血液似乎一下子沖上頭頂,又瞬間褪去,手腳冰涼。我明白了,這不是簡單的拜會,這幾乎是明目張膽的“相看”!那張公子,竟然真的聽了那些混賬閑話,還把主意打到了我頭上!他們把我當什么?一件可以隨意打量、評估的貨物?

      憤怒、屈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攥緊了我的心。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住聲音里的顫抖,抬起頭,看著那王管事:“多謝夫人和公子厚意。只是阿晏出身鄉(xiāng)野,粗鄙無知,不敢沖撞貴人。這些厚禮,還請拿回去吧。”

      王管事臉上的笑容淡了點:“姑娘不必自謙。我們公子是真心……”

      “王管事,”我打斷他,語氣盡量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我哥不在家,我一個女兒家,不便見外客,更不敢收外男之禮。請回吧。”

      大概沒想到我會如此直接地拒絕,王管事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了,他身后的仆役也面面相覷。他盯著我看了幾秒,那點虛偽的客氣終于收斂起來,露出一絲不耐煩和輕蔑:“李姑娘,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我們公子瞧得上你,是你幾輩子修來的造化。你可想清楚了,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你哥哥一個打鐵的,能給你尋什么好前程?”

      這話像一把刀子,狠狠戳進我心里最痛的地方。是啊,哥哥只是個打鐵的。可那又怎樣?這“福分”,這“造化”,我不稀罕!

      “我想得很清楚。”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出奇地冷,“請回。”

      王管事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識抬舉!”他拂袖轉身,對仆役喝道:“我們走!真當自己是什么天仙不成?”

      馬車嘚嘚地走了,揚起一片塵土。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那股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憤怒和惡心。院子里,那幾個被留下的禮盒,像嘲諷的標記,刺眼地躺在泥地上。

      我不知道在院子里站了多久,直到天色漸暗,冷風一吹,才打了個寒噤。我彎腰,撿起那些禮盒,觸手冰涼。我沒有拿進屋,而是徑直走到院子角落,那里有一個哥哥平時用來堆放廢鐵和煤渣的破筐。我打開筐蓋,毫不猶豫地將那些綾羅綢緞、點心盒子,連同那支金簪,一股腦全扔了進去,然后蓋上蓋子,又搬了幾塊廢鐵壓在上面。

      做完這一切,我才覺得那股堵在胸口的濁氣散了一些。我走回屋里,閂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慢慢滑坐在地上。油燈還沒點,屋里一片昏暗。寂靜中,只有我自己急促的心跳聲,擂鼓一般敲打著耳膜。

      這件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張子恒今天能派人來“拜會”,明天就可能用更讓人難堪的方式。這里是黑石鎮(zhèn),他是縣令公子,我們只是平頭百姓,他要捏死我們,比捏死螞蟻還容易。躲,是躲不掉的。拒絕一次,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失去耐心,或者用強。

      必須讓他徹底死心。必須讓他,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李晏(阿晏),和他張子恒,是云泥之別,絕無可能。

      可是,憑什么?憑我這張臉?憑我這身粗布衣服?還是憑我那個打鐵的哥哥?

      一個模糊的、危險的念頭,像黑暗中的鬼魅,悄然浮上心頭。不,不行……那太冒險了。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設想。不僅是我,哥哥也會被牽連,甚至有殺身之禍。

      可是……如果不這么做,我們就能平安嗎?張子恒會善罷甘休嗎?那些流言蜚語,那些貪婪窺探的目光,會停止嗎?

      我蜷起膝蓋,把臉埋進去。黑暗中,似乎又看到了亂葬崗暗紅色的水洼,聞到了那股濃烈的血腥和腐爛的氣味。母后最后給我換上這身宮女服時,冰涼顫抖的手,還有她貼在我耳邊,用盡力氣說出的那句話……

      不,我不能連累哥哥。絕對不能。

      但……也許,還有別的辦法?一個既能打消張子恒念頭,又不會暴露太多的辦法?

      我猛地抬起頭,目光在昏暗的屋子里逡巡,最后,定格在墻角那個落了薄灰的舊木箱上。

      那里面,有我來到這個家時,唯一帶來的東西——那身淺青色的宮女服,還有那個……我從未打開看過的布包袱。

      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咚咚咚,幾乎要撞碎肋骨。一個大膽的,近乎瘋狂的計劃,在我腦中迅速成型。雖然冒險,但或許是唯一既能保全自己,又能絕了后患,甚至……能反過來震懾對方的方法。

      只是,我需要一個機會,一個合適的、人多的場合。楓露寺上香?不,那里不夠。我需要一個,讓這件事無法被掩蓋,迅速傳開的場合。

      哥哥的腳步聲和熟悉的咳嗽聲從院門外傳來。我立刻從地上站起來,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fā),揉了揉臉,深吸幾口氣,努力讓表情恢復正常。然后,我點亮油燈,橘黃的光暈驅散了一室昏暗,也暫時壓下了我眼底翻騰的驚濤駭浪。

      哥哥推門進來,帶著一身寒氣和外頭的塵土味。“阿晏,我回來了。喲,今天咋這么早就點燈了?”

      “天黑了嘛。”我接過他脫下的舊外衫,掛好,語氣盡量輕松,“哥,餓了吧?飯在鍋里熱著,我去端。”

      “好。”哥哥在破桌子旁坐下,揉了揉肩膀,隨口問,“下午沒啥事吧?”

      我端著粥碗和咸菜碟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穩(wěn)穩(wěn)放在桌上,垂下眼睫:“沒事,挺好的。”

      我決定,先不告訴他。等事情安排妥當再說。畢竟,那太冒險了。而且,我需要那箱子里的東西,來讓這場戲足夠逼真,足夠有說服力。

      幾天后,機會來了。趙財主家老太爺過七十大壽,大擺筵席。趙家是黑石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這次壽宴辦得極為隆重,不僅請了鎮(zhèn)上所有有頭有臉的人,連附近村子有些名望的鄉(xiāng)紳也請了。更讓人意外的是,聽說縣令夫人和公子張子恒,居然也應邀前來,給足了趙家面子。

      一時間,趙家壽宴成了黑石鎮(zhèn)最熱鬧的話題。哥哥作為鎮(zhèn)上手藝不錯的鐵匠,也收到了一張請柬——當然,不是坐在正廳堂屋的那種,而是在偏院搭的棚子里,和許多手藝匠人、普通幫工坐在一起。

      哥哥本不想去,說不如在家多打兩把鐮刀。我卻勸他去:“哥,趙家這次請了那么多人,連縣太爺?shù)募揖於紒恚闳ヂ秱€臉,混個面熟,以后接活兒也方便些。再說,禮我都備好了,就是咱家攢的那一籃子雞蛋,不貴重,也是個心意。”

      哥哥看著我,有些詫異。我一向不喜歡這種湊熱鬧的場合。但他大概覺得我說的有道理,撓撓頭:“也行。那你……”

      “我跟你一起去。”我說,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哥哥更驚訝了:“你去?那種場合,亂糟糟的……”

      “我不進正席,就在偏院女眷歇腳的地方等你,或者幫忙干點雜活。”我早就想好了說辭,“哥,我一個人在家,有點……怕。”最后三個字,我說的很輕,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不安。

      哥哥立刻想起了前幾天那些閑言碎語和張家的拜訪,臉色凝重起來。他沉默片刻,點點頭:“也好。那你跟緊我,別亂跑。”

      壽宴那天,天氣晴好。趙家宅院張燈結彩,人來人往,喧鬧非凡。哥哥把我安置在偏院一處相對安靜的回廊下,那里有幾個鎮(zhèn)上其他匠人的家眷,都是婦人女子。我跟她們都不熟,只點頭打了個招呼,便安靜地坐在角落。

      我的目光,卻穿過攢動的人頭,不斷飄向正廳方向。那里絲竹悅耳,笑語喧嘩,是趙老太爺、縣令夫人、張公子,以及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所在。我能感覺到,偶爾有幾道視線掃過我這邊,帶著好奇和探尋。劉寡婦居然也在,正跟幾個婦人咬耳朵,眼神時不時瞟向我,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鄙夷。

      我垂著眼,手指在袖中慢慢收緊,掌心滲出冰涼的汗。我穿著一身半新的藕色衣裙,是哥哥去年咬牙給我扯布做的,平時很少穿。頭發(fā)梳得整齊,別無飾物。在今日趙家姹紫嫣紅的賓客中,毫不起眼。但我知道,很快就會不一樣了。

      時機,我需要一個最恰當?shù)臅r機。

      宴至中途,正廳里傳來一陣格外熱烈的恭維和歡笑,似乎是張子恒公子當眾獻上了一副珍貴的壽聯(lián),引得滿堂喝彩。氣氛達到了一個小高潮。趙老太爺顯然極為高興,在眾人的簇擁下,顫巍巍站起來,似乎要說什么答謝的話。

      就是現(xiàn)在。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站起身。我這個突兀的動作,讓回廊下幾個正閑談的婦人都停了下來,詫異地看著我。

      我沒有看她們,徑直穿過偏院,走向正廳與偏院連接的那道月亮門。那里有幾個趙家的仆役守著,見我過來,正要阻攔。

      “幾位大哥,”我停下腳步,聲音不高,但足夠清晰,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顫抖,“煩請通稟趙老太爺,還有縣令夫人、張公子,民女李晏,有一樣家中祖?zhèn)鞯呐f物,想在今日老太爺壽誕之喜時獻上,以表寸心,也為前幾日……怠慢張公子美意之事,賠個不是。”

      我故意提到了“張公子美意”,幾個仆役交換了一下眼色。今日張家母子是貴客中的貴客,這丫頭話里話外牽扯到張公子,他們不敢擅專。一個機靈點的,轉身快步朝正廳跑去。

      很快,他回來了,身后還跟著趙家一個管家。“李姑娘,老太爺和夫人、公子有請。”

      回廊下的婦人們,包括劉寡婦,全都伸長了脖子,臉上寫滿了驚詫和看熱鬧的興奮。偏院里其他桌的賓客,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竊竊私語聲嗡嗡響起。

      我挺直背脊,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跟著管家,一步一步,走進了那間寬敞明亮、擺滿酒席、坐滿了本地頭面人物的正廳。

      廳內溫暖如春,酒肉香氣混雜著脂粉味撲面而來。正中的主桌上,坐著須發(fā)皆白、滿面紅光的趙老太爺,他旁邊是一位穿著華貴、氣質雍容的中年美婦,想必就是縣令夫人。美婦下手,坐著一個身穿錦袍、頭戴玉冠的年輕公子,面皮白凈,眉眼帶著幾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驕矜,正是張子恒。此刻,他們都停下交談,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廳內其他賓客,也紛紛側目,好奇地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哥哥坐在偏院靠門的位置,顯然也看到了我被引進去,他“嚯”地站了起來,臉上血色瞬間褪去,張口想喊我,卻被旁邊的人拉住了,焦急地朝里張望。

      我走到廳中,對著主桌方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個禮,聲音在寂靜的大廳里顯得格外清晰:“民女李晏,拜見老太爺,拜見夫人,拜見張公子。恭祝老太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趙老太爺瞇著眼,捋著胡子,似乎有些疑惑。縣令夫人端著茶盞,輕輕吹了吹,目光淡然,帶著審視。張子恒則微微挑眉,看著我,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感興趣的弧度,大概以為我終于“想通”了,要來服軟獻殷勤了。

      “你就是李鐵匠的妹妹?”趙老太爺開口,聲音洪亮,“聽說你有祖?zhèn)髋f物要獻上?是何物啊?”

      “回老太爺,”我低著頭,從隨身帶著的一個舊布包里,小心取出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布包裹。那包裹不大,用的是尋常的靛藍色粗布。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不起眼的包裹上。

      我緩緩地,一層一層,打開了外面的粗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件折疊著的、顏色略顯陳舊、但依舊能看出質地精良、刺繡精美的衣裙。淺青色的底子,袖口、領緣、衣襟處,用銀線和淡雅的絲線繡著精巧的纏枝花紋。雖然歷經(jīng)歲月,有些地方顏色黯淡了,但在大廳明亮的燈光下,依然能看出其不俗的工藝和料子。這顯然不是民間尋常女子能穿的服飾。

      大廳里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趙老太爺瞇起的眼睛睜大了一些。縣令夫人放下茶盞,坐直了身子。張子恒臉上的那點玩味也收了起來,露出幾分疑惑。

      我不看他們,雙手捧起那件衣裙,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手臂一振,將它抖了開來!

      完整的衣裙樣式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這是一件標準的、宮中低階女官的制式衣裙,形制規(guī)整,雖然沒有任何代表品級的明顯標記,但那特有的款式、腰身的收束、下擺的弧度,以及即便過了些年頭依然能看出的、內襯領口處若隱若現(xiàn)的繁復刺繡紋理,無不顯示出它絕非民間之物。

      “嘩——”大廳里的議論聲更大了,人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這……這是宮里的樣式吧?”有見識廣的老者遲疑道。

      “看著像,可這丫頭……”

      哥哥在偏院門口,臉色慘白如紙,眼睛死死盯著我手里的衣服,身體微微發(fā)抖,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可怕的畫面。

      我沒有停頓。在抖開外衣后,我捏住衣裙內側一處不顯眼的接縫,手指用力一扯——“刺啦”一聲輕響,那看似普通的內襯里層,竟然被我撕開了一道小口子。

      然后,我用指尖,從里面,極其小心地,抽出了幾縷極細的、閃爍著柔和金色光澤的絲線。那金線被巧妙地在拆開的衣縫內部,繡成了幾個蠅頭小字。由于內襯顏色深,不拆開極難發(fā)現(xiàn)。

      我將那處撕開的內襯對準光線較好的方向,讓那幾點金色顯露出來,然后,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主桌,聲音清晰,一字一頓:

      “此衣,乃民女生母所留遺物。母曾言,吾之乳名,便繡于此衣之內。”我頓了頓,指尖輕撫過那幾點金芒,“此名乃是——李、晏、如。永昌七年,生。”

      “李晏如,永昌七年生。”

      這八個字,像八顆冰冷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了千層浪,又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猛地炸響在趙家壽宴正廳的上空。

      時間仿佛有了一瞬間的凝滯。絲竹聲不知何時停了,喧嘩笑語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釘在我手中那件展開的舊衣上,釘在那從撕開的內襯里露出的、幾點微弱卻刺眼的金色絲線上。

      “李晏如……永昌七年?”一個坐在下首、看起來像個老秀才模樣的老者,哆哆嗦嗦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唇翕動了幾下,發(fā)出夢囈般的聲音,“永昌……永昌是……前朝的年號啊……”

      “轟——!”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恐懼的閘門。大廳里“嗡”地一聲炸開了鍋!驚叫,抽氣,椅子被帶倒的哐當聲,杯盤碰撞的脆響,瞬間交織成一片混亂的噪音。

      “前朝?!她說前朝?!”

      “這衣服……宮女?她是前朝宮里的人?”

      “李晏如……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

      “天爺啊!前朝余孽?!她剛才說這是她生母遺物,那她……她是誰?!”

      無數(shù)道目光再次射向我,但其中的意味已徹底改變。之前的驚訝、好奇、探究,此刻全都化為了難以置信的震驚、駭然,以及迅速蔓延開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前朝,那是一個被當今天下刻意淡化、卻又在私下禁忌提及的詞匯。謀逆,余孽,清算,株連……這些字眼伴隨著血腥的記憶,足以讓任何一個平頭百姓魂飛魄散。

      縣令夫人方才那雍容淡定的表情徹底碎裂,她猛地站起身,手指著我,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一片煞白,涂著鮮紅蔻丹的指尖劇烈顫抖:“你……你胡說什么?!哪來的瘋女子,在此妖言惑眾!來人,快把她拿下!”

      張子恒臉上的驕矜和疑惑也早已被震驚和一絲慌亂取代,他跟著站起來,下意識地退后半步,眼神驚疑不定地在我和那件衣服之間來回逡巡,厲聲道:“大膽!竟敢在壽宴之上,以妖物穢語沖撞貴客!還不快將這瘋婦拖出去!”

      幾個趙家的家丁如夢初醒,慌忙就要上前。

      “且慢!”

      一聲嘶啞的、仿佛用盡全身力氣才吼出來的大喝,震得離得近的人耳膜發(fā)疼。只見偏院門口,哥哥李鐵山猛地撞開攔著他的人,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紅著眼睛沖了進來。他沖得太急,腳步踉蹌,險些被門檻絆倒,但立刻又站穩(wěn),張開雙臂,死死擋在我身前,面對著那些家丁,面對著主桌上臉色鐵青的縣令夫人和張子恒,也面對著滿廳神色各異的賓客。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額頭青筋暴起,那雙常年掄鐵錘的、骨節(jié)粗大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抖。他喘著粗氣,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縣令夫人和張子恒臉上,聲音粗嘎,卻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決絕:

      “夫人!公子!各位老爺!這衣服……這衣服是我撿的!”

      大廳里又是一靜。

      哥哥急急地繼續(xù)吼道,語速快得有些顛三倒四:“六年前!京城外面!亂葬崗!我路過,看她一個小丫頭穿著這身衣服,倒在死人堆里,可憐!我就……我就撿回來了!我啥也不知道!我就以為是個沒爹沒娘的苦命丫頭!這衣服……這衣服我覺得料子好,就留下了,想著改改能給妹妹穿!我不知道上面繡了啥!更不知道什么前朝不前朝!我妹妹……我妹妹她從小就有癔癥!時好時壞!一發(fā)病就胡言亂語,凈說些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啥的瘋話!”

      他猛地轉過身,雙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了一下,眼睛瞪得幾乎要凸出來,死死盯著我,那眼神里有驚恐,有哀求,有不容置疑的強硬,還有深不見底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恐懼:“阿晏!阿晏你醒醒!你看清楚!這是趙老太爺?shù)膲垩纾〔皇窃奂遥∧銊e發(fā)病!別胡說!快跟夫人公子認錯!說你剛才是發(fā)病了,胡說八道的!”

      他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掐進我的肩膀,很疼。我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鐵銹味,能看清他額角滾落的豆大汗珠,能看見他眼底那驚濤駭浪般的恐懼和幾乎要溢出來的哀求。他在用全身的力氣,用我們相依為命六年的所有情分,把我往“瘋病”這條路上推。只有“瘋子”的話,才不可信。只有“瘋子”,才有可能在盛怒的縣令家眷面前,撿回一條命,甚至不牽連到他。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悶,幾乎無法呼吸。我知道哥哥在做什么,為什么這么做。恐懼,巨大的恐懼,不僅籠罩了他,也籠罩了整個大廳。前朝,這兩個字本身就是最大的忌諱和災難。他必須把我變成“瘋子”,把今天的一切變成一場“瘋子的胡鬧”,我們才可能有一線生機。

      可是……我籌劃了這么久,冒險拿出這身衣服,不就是為了徹底斷絕張子恒的念頭,甚至反過來震懾他們嗎?我甚至……甚至隱隱期待過,這身衣服和那個名字,或許能帶來一些別的什么……比如,一絲渺茫的、關于過去的印證?

      哥哥的搖晃和嘶吼將我拉回冰冷的現(xiàn)實。周圍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豬油,那些投向我的目光里,恐懼之余,漸漸染上了鄙夷、嫌惡,仿佛我真的成了一個不祥的、帶來災禍的瘋婦。劉寡婦不知何時擠到了前面,尖著嗓子叫道:“哎呀!我說呢!平時看著就不對勁,陰森森的,原來是個有瘋病的!還拿著死人的東西胡說八道,嚇死個人了!快把她趕出去!別沖撞了貴氣!”

      “對!趕出去!”

      “瘋言瘋語,攪了老太爺?shù)膲垩纾婊逇猓 ?/p>

      “李鐵匠也是倒霉,撿了這么個禍害……”

      議論聲再次響起,這次充滿了厭惡和驅趕的意味。縣令夫人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但眼中的驚疑和戒備未消。張子恒皺著眉,看著被哥哥牢牢擋在身后的我,又看看那件被丟在地上的、刺眼的淺青色衣服,眼神復雜。

      趙老太爺捂著胸口,顯然被這接連的變故驚得不輕,連連擺手,對管家有氣無力地道:“快……快把這……把這東西拿走!把這……請出去!都請出去!壽宴繼續(xù),繼續(xù)!”

      管家連忙上前,用一塊桌布嫌惡地裹起那件宮女服,塞給旁邊一個抖抖索索的仆役。幾個家丁也圍了上來,雖然因為哥哥擋著和我可能的“瘋病”,沒敢直接動手拖拽,但意思已經(jīng)很明確。

      哥哥見狀,立刻松開我的肩膀,轉身對著主桌方向,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瞬間見了紅印:“夫人,公子,老太爺,各位老爺!是我李鐵山?jīng)]看好妹妹,讓她發(fā)病沖撞了!我這就帶她走!這就走!絕不給各位添晦氣!求老爺們大人大量,別跟她一個瘋子計較!”

      說完,他爬起來,一把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他不再看我,低著頭,拖著我就往外走,腳步又急又重,像是身后有惡鬼在追。

      我被哥哥踉踉蹌蹌地拖出正廳,穿過偏院。所過之處,人群像潮水般分開,每個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投來的目光充滿了恐懼、厭惡和一種看瘟神般的嫌棄。那些剛才還在回廊下和我坐在一起的婦人,此刻都躲得遠遠的,用手帕捂著口鼻,仿佛我身上帶著瘟疫。

      哥哥的手像燒紅的鐵鉗,燙得我手腕生疼,也燙得我心底一片冰涼。我像個木偶一樣被他拖著,耳邊是他粗重的喘息,眼前是迅速后退的、模糊的人影和趙家張燈結彩的屋檐。那些喧囂、議論、鄙夷的目光,都像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扭曲而不真實。

      只有手腕上那清晰的痛感,和哥哥那幾乎要捏碎我骨頭的力度,無比真實地提醒著我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以及我們此刻正在逃離的、名為“前朝余孽”的恐怖深淵。

      一直被他拖出了趙家氣派的大門,走到了外面冷清的街道上,他才猛地松開手,自己卻像是脫了力,踉蹌著往前沖了幾步,扶住路邊一棵老槐樹,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嘶啞的、破風箱一樣的喘息。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佝僂的背影,看著他因為用力過度和極度恐懼而不斷顫抖的肩膀,看著地上被他磕破的額頭滲出的、混著塵土的血跡,喉嚨里像是堵滿了粗糙的沙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初春傍晚的風,依舊帶著料峭的寒意,吹在我身上,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也吹醒了些許麻木的神經(jīng)。

      剛才大廳里的畫面,一幕幕在眼前閃過。那件展開的宮女服,縣令夫人煞白的臉,張子恒驚疑的眼神,滿座賓客的嘩然與恐懼,哥哥那一聲凄厲的“她有瘋病”,還有劉寡婦尖利的“晦氣”……這一切,真的能達到我想要的效果嗎?張子恒會因此死心嗎?還是……會帶來更大的、未知的麻煩?

      哥哥終于止住了干嘔,他慢慢直起身,卻沒有回頭看我。他背對著我,聲音嘶啞、疲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回家。”

      說完,他邁開步子,朝著鎮(zhèn)子西頭、我們那兩間破舊土屋的方向走去。腳步有些虛浮,背影在昏暗的天光下,顯得那么單薄,又那么沉重。

      我默默跟上,隔著幾步遠的距離。我們一前一后,走在逐漸被暮色籠罩的街道上。誰也沒有再說話。只有腳步聲,一重一輕,敲打著冰冷的土地,也敲打著彼此間那驟然橫亙出的、沉默而堅硬的隔閡。

      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透了。哥哥徑直走進屋里,沒有點燈,黑暗中傳來他沉重的、倒在木板床上的聲音。我站在院子里,看著那扇透不出絲毫光亮的、黑洞洞的窗戶,站了很久。夜風吹過,院角的破筐發(fā)出嗚嗚的輕響,里面還扔著張子恒送來的、被我視為羞辱的“禮物”。

      我慢慢走回自己那間更小、更冷的屋子,摸黑坐在炕沿上。手腳一片冰涼。今天在趙家發(fā)生的一切,像走馬燈一樣在腦海里旋轉。恐懼并沒有因為離開那個場合而消散,反而像這無邊的夜色一樣,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滲透進骨髓。

      哥哥認定我有“瘋病”,用最決絕的方式暫時保下了我們。可這只是權宜之計。紙包不住火。今天在場那么多人,都看到了那件衣服,聽到了“永昌七年”,聽到了“李晏如”。消息一定會傳開,用不了多久,就會傳到該聽到的人耳朵里。到那時,一個“瘋病”的借口,還能護住我們嗎?

      還有哥哥……他今天看我的眼神,那深不見底的恐懼……他真的相信我是“發(fā)病胡說”嗎?還是……他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猜到了我可能根本不是他從亂葬崗“撿來的可憐宮女”,而是別的、更可怕、更危險的存在?

      不,他不能知道。至少,不能完全知道。

      我摸黑走到墻角,蹲下,手指顫抖著摸索到那塊有些松動的墻磚。用力摳開,從里面拿出那個我藏了六年、連哥哥都不知道的、小小的藍布包袱。包袱很沉。我把它緊緊抱在懷里,冰冷的觸感隔著粗布傳來,卻奇異地讓我狂跳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絲。

      這里面的東西,是我全部的秘密,也是我……或許曾經(jīng)的身份,唯一的證明。母后臨死前,給我換上宮女服,又把這個包袱死死塞進我懷里,用盡最后力氣說的那句話,言猶在耳:“晏如……活下去……拿著它……除非萬不得已……永遠……不要讓人知道……”

      今天在趙家,我撕開了宮女服的內襯,露出了那個名字,是不得已嗎?算是吧。為了擺脫張子恒的糾纏,為了自保。可我拿出的,僅僅是一件衣服,一個名字。包袱里真正要命的東西,我碰都沒碰。

      但……夠了嗎?張子恒會信嗎?縣令夫人會信嗎?那些聽到“前朝”、“永昌”的人,會僅僅把它當作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嗎?

      我不知道。我心里亂極了,像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麻線,找不到頭緒。

      窗外傳來一聲極輕微的、枯枝被踩斷的“咔嚓”聲。

      我渾身一僵,寒毛倒豎,猛地轉頭看向窗戶——除了濃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見。是夜貓?還是……

      我屏住呼吸,側耳細聽。夜風嗚嗚地吹過破舊的窗紙,遠處似乎有野狗斷續(xù)的吠叫,再沒有其他聲音。

      是錯覺嗎?還是……真的有人?

      我抱緊懷里的包袱,悄悄挪到窗邊,透過窗紙的破洞,向外窺視。院子里空空蕩蕩,只有那棵老槐樹的枝椏在風中輕輕晃動,在地上投出張牙舞爪的影子。

      也許,真的是我太緊張了。

      我背靠著冰冷的土墻,緩緩滑坐在地上。懷里的包袱硌得胸口生疼。不能點燈,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就這樣坐著,在黑暗和死寂中,睜大眼睛,等待著未知的黎明,或者說,等待著可能隨時降臨的、更深的黑夜。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無比漫長。哥哥的屋子里沒有任何動靜,他好像睡著了,又或者,他也和我一樣,在黑暗中睜著眼,被無邊的恐懼和疑慮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了第一聲雞鳴,嘶啞而悠長,劃破了死寂。

      天,快亮了。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無論是那件宮女服,那個名字,還是我和哥哥之間,那曾經(jīng)雖然貧苦卻純粹簡單的相依為命。

      我輕輕撫摸著懷里冰冷的包袱。母后,我該怎么辦?拿著它,我真的能“活下去”嗎?還是……會帶來更快的毀滅?

      雞鳴一聲接著一聲,天色由濃黑轉為一種沉滯的深藍。我依舊抱著包袱,蜷縮在墻角,手腳凍得麻木,卻沒有絲毫睡意。哥哥的屋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起身了。過了一會兒,他屋門“吱呀”一聲打開,腳步聲沉重地走向院門,然后是鐵匠鋪門被拉開的摩擦聲——他像往常一樣,早早去生火打鐵了。

      他沒有來敲我的門,沒有問我昨天的事,甚至沒有像往常那樣,在院子里咳嗽一聲,或者弄出點別的響動,示意他起來了。這種刻意的沉默,比任何質問都更讓人心慌。

      我慢慢松開懷里已經(jīng)被焐得有些溫熱的包袱,重新塞回墻洞,仔細掩好。然后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走到水缸邊,用瓢舀起冰冷的井水,胡亂洗了把臉。冰涼的水刺激得皮膚一緊,也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不能這樣下去。我必須做點什么。

      我走到院中,哥哥已經(jīng)在鐵匠鋪里叮叮當當?shù)厍么蚱饋恚鹦菚r明時滅。我走到鋪子門口,看著他。他背對著我,掄錘的動作似乎比平時更用力,更沉悶,每一錘都像是砸在什么看不見的東西上,脖頸后的筋肉緊緊繃著。

      “哥。”我低聲叫了一句。

      掄錘的動作頓了一下,但沒停,也沒回頭。

      “昨天……對不起。”我繼續(xù)說,聲音干澀,“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就說那些胡話。”我順著他的說法,把自己往“發(fā)病”上靠。

      錘子重重落下,濺起一簇耀眼的火星。他終于停下,但沒有轉身,只是用那塊臟污的汗巾用力擦了把臉,聲音悶悶的,聽不出情緒:“以后……別出門了。缺啥,我去買。”

      “那張公子那邊……”我試探著問。

      “趙家壽宴上那么多人看著,都知道你是個有癔癥的,”哥哥打斷我,語氣有些生硬,“他那樣的人家,最講究臉面吉利,不會再來糾纏一個‘瘋子’。”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這四個字里,藏著多少不確定和深深的后怕。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但又分明不一樣了。哥哥不再提那天的事,對我甚至比以往更加小心,說話都斟酌著,生怕刺激到我“發(fā)病”。他打鐵更賣力了,接的活兒也更多,常常天不亮就起來,干到深夜。我知道,他是在用身體的疲憊,來掩蓋內心的驚濤駭浪,也是在拼命攢錢,或許覺得,有了錢,就能多一分保障,就能應對可能到來的變故。

      而我,被變相“禁足”在家。除了必要的家務,幾乎不出院門。偶爾去河邊洗衣,也會刻意避開人多的時候,匆匆去,匆匆回。即便如此,我還是能感覺到,鎮(zhèn)上的人看我的眼光徹底變了。不再是以前那種略帶同情或好奇的打量,而是變成了明確的躲避、恐懼和嫌惡。孩子們看見我會遠遠跑開,婦人們聚在一起說話,我一靠近,她們就會立刻散開或者噤聲,等我走遠了,才會重新聚攏,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劉寡婦更是成了“預言家”,逢人便說早就看出我不對勁,“一股子陰氣”、“克親”、“還拿著死人的東西招搖,不是瘋了是什么?”

      流言像冬天的寒風,無孔不入,刮得人生疼。但比起這些,更讓我不安的,是一種隱約的、被窺視的感覺。有時在院子里晾衣服,有時在窗邊做針線,總覺得暗處似乎有一雙眼睛。可每次猛然回頭,或者仔細查看,又什么都沒有。是我多心了嗎?還是那天趙家的事情,終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哥哥也變得更加警惕。他晚上睡覺前,總會仔細檢查院門是否閂好,甚至會把打鐵用的一些沉重家什挪到門后頂著。白天有陌生面孔在附近晃悠,他也會格外留意。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沉默像一道越來越厚的墻,橫亙在小小的院落里。只有那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日復一日,沉重地敲打著,仿佛在訴說著無法言說的焦慮。

      又過了大約半個月,一個傍晚,哥哥去鄰村送打好的鋤頭還沒回來。我正坐在屋里,就著最后一點天光縫補一件舊衣,忽然,院門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動靜。

      不是腳步聲,而是一種整齊的、沉悶的、仿佛很多人同時停下的聲音,接著是金屬甲片輕微摩擦的“咔嚓”聲。

      我的心猛地一沉,針尖瞬間刺破了手指,沁出一顆血珠。我放下針線,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邊,透過窗紙的破洞向外看去。

      這一看,我全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院門外,不知何時,靜靜地站著七八個人。他們全部身著統(tǒng)一的黑色衣甲,腰間配著制式的腰刀,站姿筆挺,面無表情,一股肅殺冰冷的氣息,隔著院墻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們不是縣衙的差役,那衣甲的制式,那冷峻的氣質,分明是……軍中精銳!而且是直屬于朝廷、常常處理特殊事務的……

      黑甲衛(wèi)!

      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隱在傍晚的陰影里看不真切,只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正冷冷地掃視著我們這處簡陋的院落,最后,落在了我所在的這扇破舊窗戶上,仿佛能穿透窗紙,看到躲在后面的我。

      “哐當!”

      院門被粗暴地推開,不是敲,是直接用刀鞘撞開的。那個高大身影,帶著兩名黑甲衛(wèi),踏入了我們這方小小的、堆滿雜物和煤渣的院子。他們的靴子踩在地上,發(fā)出沉重的悶響,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

      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忘了。他們怎么會來?怎么會這么快?是因為趙家壽宴的事?還是……他們早就知道了什么?

      哥哥!哥哥還沒回來!

      就在我大腦一片空白,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將淹沒頭頂時,院子外面?zhèn)鱽砹耸煜さ摹⒓贝俚哪_步聲,還有哥哥那帶著喘息的、驚疑的呼喊:“阿晏?出什么事了?門怎么……”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顯然是看到了院中的不速之客。

      我聽到哥哥的腳步聲停在了院門口,然后是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接著,是哥哥那帶著極度震驚和難以置信,卻又強行壓抑、甚至試圖擠出一絲討好意味的聲音,顫抖著響起:

      “各……各位軍爺?這是……這是咋了?來小人家……有何貴干?”

      那為首的黑甲衛(wèi)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冰冷的鐵錐,釘在哥哥臉上。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每個字都清晰冰冷地砸在死寂的院子里:

      “李鐵山?你妹妹,李晏,在何處?”

      哥哥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想象他此刻臉上的血色定然褪得干干凈凈。他沉默的時間只有一瞬,卻仿佛無比漫長。接著,我聽到他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尖銳的、甚至帶著點夸張的哭腔和惶急的聲音喊道:

      “軍爺!軍爺您可問著了!我妹妹……我苦命的妹妹啊!”

      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帶著哭音,又像是急于撇清什么,語速快得像爆豆子:“她早就沒了啊!病了,治不好,前年開春就沒熬過去!小小年紀就……唉!我就把她埋在后山亂墳崗子那邊了!軍爺您找她干啥?她一個死了的丫頭片子,能犯什么事啊?是不是搞錯了?軍爺您明鑒啊!”

      他一邊說,一邊似乎還想往那黑甲衛(wèi)頭領跟前湊,急切地想證明自己說的“真話”。

      黑甲衛(wèi)頭領一動不動,任由哥哥表演,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卻緩緩地、極其冰冷地,再次移向我所在的窗戶。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哥哥的哭聲和辯解聲里,夾雜著他腳步移動的聲音。他似乎因為“焦急”和“悲痛”,腳下一滑,或者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整個人猛地向旁邊踉蹌?chuàng)涞梗趾鷣y揮舞著,恰好“哐當”一聲,打翻了靠在墻邊的一個破陶盆,盆里腌的咸菜撒了一地,污水濺開。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讓包括那頭領在內的黑甲衛(wèi),目光都被吸引過去一瞬。

      就在這一瞬間!

      “砰!嘩啦——!”

      我身后,那扇連通著屋里和廚房的、破舊木板的隔斷門,猛地從里面被撞開!不是打開,是被人用身體硬生生撞開的!木屑紛飛中,哥哥像一頭瘋狂的豹子,從廚房那個方向撲了進來!他剛才根本不是從院門進來的!他不知何時繞到了屋后,從更隱蔽的廚房那邊破門而入!

      我根本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覺得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我的胳膊,將我狠狠一拽,天旋地轉!

      “進去!別出聲!記住!無論聽到什么!都別出來!別出來!!”

      哥哥的嘶吼,伴隨著他粗重滾燙的呼吸,噴在我的耳畔。我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向了屋里角落——那里,有一個被舊木板和雜物掩蓋著的、極其隱蔽的、小小的地窖入口!那是家里用來儲藏過冬白菜蘿卜的地窖,入口藏在破灶臺后面,用木板蓋著,上面堆著柴火,平時根本看不出來。

      我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還沒等痛呼出聲,就被哥哥抓著肩膀,粗暴地塞進了那個黑黢黢的、散發(fā)著泥土和腐爛菜葉味道的洞口。緊接著,頭頂?shù)哪景灞谎杆偕w上,沉重雜物的拖動聲響起,光線和聲音瞬間被隔絕了大半,只有幾縷微塵從木板縫隙簌簌落下。

      眼前一片漆黑。我被摔在地窖底部潮濕的泥地上,摔得七葷八素,尾椎骨傳來一陣劇痛。但我顧不上了,巨大的震驚和恐懼攫住了我。哥哥他……他剛才在外面那番“妹妹早死了”的哭喊,是演戲?是為了迷惑那些黑甲衛(wèi)?他撞開隔斷門,把我塞進地窖……

      他是怎么知道地窖入口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地窖里彌漫著陳腐的氣味,冰冷刺骨。我蜷縮在黑暗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耳朵卻拼命豎起來,捕捉著地面上傳來的、模糊而壓抑的聲響。

      我聽到沉重的、整齊的腳步聲進入了屋子,翻找東西的哐當聲,還有哥哥那帶著諂媚、惶恐,卻又異常清晰的回答:

      “軍爺,您看,這破屋子,就我一人住……我妹妹真沒了……唉,前年沒的,癆病,咳血,沒錢治……就埋后山了……”

      “這件衣服,怎么回事?”是那個黑甲衛(wèi)頭領冰冷的聲音,似乎拿著什么東西在質問。是那件宮女服嗎?哥哥把它藏起來了?還是扔了?

      “衣服?這……這就是件舊衣服啊,”哥哥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和惶恐,“我撿的……不對,是我妹妹……她以前撿的,覺得好看,就留著……小人一個打鐵的,不懂這些啊軍爺!”

      “李晏如,永昌七年生。這名字,你可知曉?”黑甲衛(wèi)頭領的聲音逼近一步,帶著無形的壓力。

      “李……李晏如?”哥哥的聲音充滿了茫然,隨即像是恍然大悟,又帶著哭腔,“軍爺!您說的是前朝那個……那個公主?!哎喲我的軍爺啊!這話可不能亂說啊!要殺頭的!小人哪兒知道什么公主不公主!我妹妹叫阿晏,李晏,是平安的晏,不是那個如啊!她一個撿來的丫頭,能有啥名字,還是我隨便給起的……軍爺,這肯定是搞錯了!天大的誤會啊!”

      他的聲音顫抖,恐懼,卻又邏輯清晰,死死咬定了“妹妹已死”、“衣服是撿的”、“名字是誤會”。

      地面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黑甲衛(wèi)們走動和翻查的細微聲響。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我蜷在地窖冰冷的泥地上,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

      然后,我聽到哥哥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上了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殘忍的冷靜,他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

      “官爺,您說的前朝孽種,跟小人真的沒關系啊!小人就是個本分打鐵的,撿了個快病死的丫頭當妹妹,她沒福,早走了。您要是不信,后山墳地,我?guī)フJ!您要抓前朝余孽,可不能冤枉我們小老百姓啊!”

      前朝孽種。

      這四個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進我的耳朵,扎進我的心里。哥哥用如此清晰、冷靜,甚至帶著一絲急于撇清的狠絕語氣,說出了這個詞。他在告訴那些黑甲衛(wèi),也在告訴我,或者說,在向可能躲藏著的、別的“耳朵”宣告——他李鐵山,跟“前朝孽種”毫無瓜葛,他的妹妹早就死了,現(xiàn)在不管是誰,都跟他無關。

      地窖的寒冷,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比這更冷的,是從心底蔓延開的寒意。我緊緊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進手臂的皮肉里,卻感覺不到疼。只有無邊的黑暗,和頭頂上那被雜物掩蓋的、仿佛千斤重的木板,死死壓著我,讓我喘不過氣。

      我聽到黑甲衛(wèi)頭領似乎又問了些什么,哥哥低聲下氣、顛來倒去地重復著“妹妹早死”、“撿來的衣服”、“什么都不知道”。翻找的聲音持續(xù)了一會兒,似乎沒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

      終于,那冰冷的、金屬質感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或許是厭倦,或許是別的什么情緒:

      “搜仔細了。沒有就撤。李鐵山,記住你今天說的話。若有一句虛言,你知道后果。”

      “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不敢!軍爺您慢走!”哥哥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夸張的感激。

      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出了屋子,出了院子,最終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地面上,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依舊蜷在地窖里,一動不動。耳朵里嗡嗡作響,是極度緊張后的耳鳴,還是血液奔流的聲音?哥哥那聲“前朝孽種”,反復在腦海里回蕩,尖銳刺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只是一會兒。頭頂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掩蓋地窖口的木板和雜物被慢慢移開了。一道微弱的光線,混合著灰塵,投射下來。

      哥哥的臉出現(xiàn)在洞口上方。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臉上似乎有濕痕,不知道是汗,還是別的什么。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未褪的驚恐,有深沉的疲憊,有一種近乎虛脫的放松,還有……一絲我完全看不懂的、近乎絕望的東西。

      他沒有說話,只是向我伸出了一只沾滿煤灰和泥污、還在微微顫抖的手。

      我看著他伸出的手,看著他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地窖的冰冷還包裹著我,哥哥那句“前朝孽種”還在耳邊錚鳴。我沒有動,只是仰著頭,隔著彌漫的灰塵,與他對視。

      黑暗的地窖,仿佛一個巨大的隱喻,將我們分隔在兩個世界。而他伸出的這只手,是拉我回到“妹妹”這個身份,還是將我推向更深的、無法回頭的深淵?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了。只有地窖里彌漫的、陳腐的泥土氣息,和我們之間,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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