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府大樓的會議室,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我站在述職席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主位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上。
林向東,我二十年前在西南邊境線上手把手帶出來的新兵蛋子。
如今,他是省里的一把手,省委書記。
他聽著我的匯報,臉上沒有一絲波瀾,眼神疏離得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公式化的提問,冰冷的語調,公事公辦的漠然。
那一刻,邊防線上的風雪、篝火旁的暢談、生死與共的托付,都像被這空調冷氣凍成了遙遠的冰碴。
述職會結束,人群散去。
我收拾著簡陋的匯報材料,心頭像壓著塊浸了水的氈子。
就在我走向電梯口時,一個身影在走廊轉角無聲地出現(xiàn)。
是林向東。
他腳步未停,甚至沒有看我,只是在我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
我感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被迅速、不容置疑地塞進了我迷彩服的側兜。
他的動作快得像一道影子,面無表情,隨即拐入另一條走廊,消失在光亮里。
我的手在兜外停了一瞬,然后握緊。
那是一條煙,包裝很普通。
可當我回到駐地,在昏黃的臺燈下仔細端詳時,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
煙的側面,有一行清晰的藍色噴碼——
“7-31”。
這個編號,像一顆燒紅的子彈,猛地撞進我的腦海。
二十年前,那場邊境慘烈緝毒行動后,我們小隊唯一犧牲的戰(zhàn)友何德旺。
他的遺物清單上,領章背面,刻著的就是這組數(shù)字。
那是他獨有的、冰冷的遺體編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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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省府那棟威嚴的大樓,我進出過幾次,從未像今天這般局促。
皮鞋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聲音被厚重的地毯吸走大半。
走廊長得仿佛沒有盡頭,兩側緊閉的門后,是另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會議室的門被工作人員輕輕推開。
里面已經(jīng)坐了好幾個人,煙霧在頂燈的光柱里緩緩繚繞。
我的目光,幾乎是一下子就被主位上那個人攫住了。
林向東。
他穿著挺括的深色夾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正微微側頭和旁邊的人低聲說著什么。
面容比我記憶中那個黝黑精瘦的新兵,豐潤了不少,也更顯沉穩(wěn)威嚴。
但眉宇間那道熟悉的、微微蹙起的紋路還在。
那是他思考或緊張時下意識的習慣。
我站在門口,竟有些恍惚。
仿佛下一刻,他就會從那張寬大的會議桌后跳起來。
跑到我面前,立正,敬禮,扯著嗓子喊一聲:“班長!”
引座的工作人員輕輕碰了下我的胳膊。
我回過神,走到指定的述職席坐下。
硬木椅子,冰涼。
“開始吧。”林向東抬起頭,目光掃過來。
那目光里沒有任何溫度,像探照燈,只負責審視。
沒有久別重逢的波瀾,甚至連一絲熟人間的打量都欠奉。
完全是公事公辦的上級對下級的姿態(tài)。
我清了清有些發(fā)干的喉嚨,翻開匯報材料。
開始講述我們哨所這一季度的邊境管控、巡邏密度、可疑情況處置。
聲音在空曠的會議室里顯得有點干巴。
我盡量想讓內容生動些,說說哨所前那棵老松樹又冒了新芽。
說說夜里狼嚎和風聲如何分辨。
但目光一觸及林向東的臉,這些話就都堵在了嗓子眼。
他聽得很專注,偶爾在面前的筆記本上記錄兩筆。
可這種專注,是純然事務性的,剝離了所有個人情感的專注。
輪到提問環(huán)節(jié)。
他問了幾個關于邊境監(jiān)控設備升級換代、人員思想動態(tài)、與周邊村寨聯(lián)防的問題。
每個問題都切中要害,顯示出他對邊防事務絕非外行。
但每個問題,都用一種平靜、標準、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的語調問出。
我一一作答,手心卻微微沁出了汗。
不是因為問題難,而是因為這氣氛。
太冷了。
冷得讓我懷疑,二十年前那個在零下十幾度哨位上。
把最后半壺熱水硬塞給我,自己啃凍土豆的年輕人,是不是我的一場夢。
其他與會領導也問了幾個問題。
林向東大多時候只是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輕輕敲點。
那節(jié)奏,我竟也覺得熟悉。
當年潛伏時,他用這種方式計算過時間。
會議終于結束。
林向東率先站起身,合上筆記本,與身旁的人略一點頭,便向外走去。
經(jīng)過我身邊時,帶起一陣微風。
沒有停留,沒有眼神交流,仿佛我只是這房間里一件無關緊要的陳設。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心頭那點殘存的、不切實際的暖意,徹底熄滅了。
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困惑,和一絲被歲月嘲弄了的澀然。
我慢慢收拾起自己的幾頁紙。
同來的其他哨所負責人低聲交談著,陸續(xù)離開。
我落在最后,腳步有些沉。
走廊里的燈光白得刺眼,把人的影子拉得變形。
我走向電梯口,按下下行鍵。
金屬門光潔如鏡,映出我這張被邊關風沙刻蝕得粗糙的臉。
和一身與這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舊式迷彩。
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瞥見,左側那條通往內部辦公區(qū)的走廊轉角。
一個人影閃了出來。
他去而復返。
02
他走得不快,步態(tài)平穩(wěn),依舊是那副沉穩(wěn)領導的派頭。
目光平視前方,仿佛我只是走廊里一根無關緊要的柱子。
我們之間的距離在縮短。
五米,三米,一米……
擦肩而過。
就在那一瞬間。
我的手臂外側,感覺到一股短促而堅定的壓力。
一個長方形的、硬硬的物件,隔著迷彩服薄薄的布料。
被迅速而準確地塞進了我褲子側面的口袋。
動作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塞進來的力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甚至在我本能地想要收縮肌肉時,東西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落入袋底。
整個過程,不到半秒。
他沒有看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呼吸的頻率都沒有亂上一分。
完成這個動作后,他的腳步?jīng)]有絲毫滯澀。
自然地拐進了前方另一條更幽深的走廊。
身影被陰影吞沒,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我的手僵在身側,指尖微微發(fā)麻。
電梯“叮”一聲到了,金屬門緩緩滑開。
里面空無一人。
我走進去,轉身,看著光亮的門緩緩合攏。
將那條寂靜而詭異的走廊關在外面。
電梯下行,輕微的失重感傳來。
我才將手慢慢伸進口袋。
觸碰到那個被塞進來的東西。
外面有一層薄薄的、光滑的塑料紙包裹感。
形狀規(guī)整,棱角分明。
是一條煙。
我的心跳,在密閉的電梯轎廂里,驟然漏跳了一拍。
不是為了這條煙本身。
而是為了這贈予的方式,這贈予的時機,這贈予的人。
如此詭秘,如此違和。
電梯到達一樓,門開了。
我隨著人流走出大樓,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
讓我微微瞇起了眼睛。
坐上來時的那輛吉普車,司機老陳發(fā)動了引擎。
“馬所,回哨所?”他問。
“嗯,回。”我應了一聲,靠在椅背上。
手始終插在兜里,指尖摩挲著那條煙的塑料外膜。
冰涼,光滑。
林向東這是什么意思?
羞辱?暗示?還是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屬于他那個層面的規(guī)則?
二十年前,他是不抽煙的。
我甚至因為抓到他偷偷學抽煙,罰他圍著操場跑了二十圈。
邊跑邊喊:“吸煙有害健康!”
他那張憋得通紅的年輕臉龐,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帶著窘迫,還有一絲不服氣的倔強。
吉普車駛出省城,窗外的景致從繁華漸次變得荒涼。
我的思緒卻比這路途更加顛簸起伏。
那條煙靜靜地躺在口袋里,像一塊逐漸發(fā)燙的鐵。
回到哨所,已是傍晚。
夕陽給遠處連綿的山脊鍍上一層黯淡的金邊。
哨所前的旗桿上,紅旗在晚風中輕緩飄動。
我拒絕了炊事班留好的飯菜,徑直走回自己的宿舍。
打開燈,拉上窗簾。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桌上那盞舊臺燈發(fā)出的昏黃光暈。
我從口袋里,慢慢掏出了那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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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煙是極普通的硬盒包裝,紅白相間的常見款式。
沒有任何出奇之處,甚至有些陳舊感。
像是從某個角落的存貨里隨手拿出來的。
我把它放在臺燈下,仔細端詳。
先是正面,紅色的主色調,印刷著熟悉的商標和警示語。
翻過來,背面同樣如此。
我捏了捏,煙盒是滿的,塑封完好。
似乎就是一條最尋常不過的香煙。
也許,真的是我想多了?
林向東只是隨手打發(fā)我這個小人物?
或者,這干脆就是一種含蓄的、屬于他那個位置的“體貼”?
畢竟,在很多人眼里,我們這些老邊防,大概也就好這一口。
心頭那點疑慮和隱隱的期待,開始松動,混合著一絲自嘲。
我拿起煙盒,準備拆開,抽一支平復一下煩亂的心緒。
就在我手指觸及煙盒側邊,想要撕開塑封膜時。
臺燈的光線,恰好以一個傾斜的角度,掠過了煙盒的窄邊。
一點細微的、不同于普通印刷體的反光,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動作頓住,將煙盒側過來,湊到燈下。
在煙盒一側,靠近底部的地方,有一行字。
不是印上去的,像是用某種噴碼設備打上去的。
藍色的,小字,略微有些模糊,但足夠辨認。
我的呼吸,在看清這組數(shù)字的剎那,徹底停滯了。
耳朵里“嗡”的一聲,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刻退潮般褪去,留下冰涼的麻木。
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煙盒差點從指間滑落。
我用力攥緊,塑料膜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
“7-31”……
這個編號,像一把生銹卻依舊鋒利的鑰匙。
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塵封已久、浸透血色的鐵門。
二十年前,西南邊境,雨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們小隊接到命令,配合緝毒部門,伏擊一伙武裝販毒分子。
行動代號“鐵犁”。
林向東那時還是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跟在我身后,緊張又興奮。
何德旺是隊里的爆破手,憨厚,愛笑,家里剛給他說了門親事。
行動前半段出乎意料地順利,我們成功地截住了毒販的馬隊。
交火在瞬間爆發(fā),槍聲、喊叫聲、樹木折斷聲撕碎了叢林的寂靜。
毒販的火力很猛,而且顯然早有防備,抵抗異常頑強。
戰(zhàn)斗陷入膠著。
何德旺奉命前出,用爆破筒清理對方依托的一處巖石掩體。
他矯健的身影在灌木叢中閃了幾閃,就接近了目標。
就在他拉響導火索,準備后撤的瞬間。
側面,一處我們預先偵察時并未發(fā)現(xiàn)的隱秘火力點,突然開火。
子彈像潑水一樣掃過來。
何德旺的身影猛地一頓,然后像是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向前撲倒,再也沒能起來。
他倒下時,手里還緊緊握著那根即將爆炸的爆破筒。
后來……
后來是混亂的增援、更激烈的交火、毒販的潰散。
打掃戰(zhàn)場時,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何德旺。
他幾乎被打爛了,和那塊炸塌的巖石碎塊混在一起。
辨認了很久,才通過殘破的軍裝和隨身物品確認是他。
整理遺物時,負責登記的文書,從他領章背面。
發(fā)現(xiàn)了用小刀仔細刻上去的、淺淺的一組數(shù)字。
那是他入伍時,分配到的儲物柜編號。
他說刻上這個,免得跟別人的弄混。
誰能想到,這竟成了他留在世上最后的、冰冷的遺體編號。
那組數(shù)字,從此也刻在了我們每個幸存者的心上。
成了不敢輕易觸碰的傷疤。
而現(xiàn)在,“7-31”。
這組帶著死亡和硝煙氣息的數(shù)字。
竟然出現(xiàn)在了二十年后的今天。
出現(xiàn)在一條由林向東,以如此詭異方式塞給我的香煙上!
巧合?
絕無可能!
林向東不可能忘記這個編號。
就像我不可能忘記一樣。
他這是什么意思?
用這種方式提醒我何德旺的死?
還是說,這編號背后,關聯(lián)著別的、我們當年所不知道的東西?
寒意,順著脊椎一點點爬上來。
我放下煙盒,點燃了一支自己抽屜里的煙。
深吸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入肺腑,卻壓不住心底翻騰的驚濤駭浪。
林向東今天的冷臉,這條煙,這個編號……
它們之間,一定有一條我看不見的線,死死地纏繞在一起。
指向某個被漫長歲月掩埋的、黑暗的真相。
我掐滅煙頭,拿起桌上的內部通訊電話。
猶豫了片刻,還是撥通了一個我曾牢記、卻從未撥打過的號碼。
那是林向東秘書辦公室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無人接聽。
我放下話筒,盯著那條“7-31”的煙,久久不語。
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將小小的哨所徹底吞沒。
04
接下來幾天,那條印著“7-31”的煙,就放在我抽屜里。
每次打開抽屜拿東西,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被它粘住。
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線上。
我又嘗試了幾次聯(lián)系林向東。
通過正常的匯報渠道轉達,石沉大海。
直接撥打可能的聯(lián)系方式,要么無法接通,要么被客氣而堅決地擋回。
“林書記日程很滿,您有什么事情,可以按程序上報。”
秘書禮貌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破綻。
這種有意的、徹底的隔絕,讓我的心不斷下沉。
林向東在躲著我。
或者說,他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那條煙之后,公開層面再無瓜葛。
這更證實了我的判斷——“7-31”絕非尋常。
它是一把鑰匙,或者,一個危險的信號。
哨所的日常巡邏、訓練、學習照舊進行。
但我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好幾次對著邊境線發(fā)呆。
被副所長提醒,才恍然回神。
“老馬,是不是上次去省里述職,壓力太大了?”副所長關切地問。
我搖搖頭,勉強笑笑:“沒事,年紀大了,容易走神。”
壓力?
那確實是如山般的壓力,卻并非來自述職本身。
而是來自那條煙,那個編號,和那張冰冷陌生的臉。
它們在我腦海里日夜盤旋,拼湊不出完整的圖案。
卻散發(fā)出越來越濃的不安氣息。
就在我?guī)缀跻贿@種懸而未決的焦慮啃噬殆盡時。
一個意外的電話,打了進來。
那天傍晚,我剛從巡邏點回來,對講機里說有我電話。
是外線,一個自稱姓趙的記者。
我有些疑惑,記者怎么會找到我們這偏遠的哨所?
接過話筒,那邊傳來一個干練、清晰,略帶沙啞的女聲。
“是馬鵬濤,馬所長嗎?您好,冒昧打擾。”
“我是省報的記者,趙秀文。我目前……在做一個專題調研。”
她的語調很客氣,但透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緊迫感。
“關于二十年來我省邊境地區(qū)的發(fā)展與變遷,想補充一些歷史素材。”
“尤其是……大約二十年前,一些重大案件的處置情況。”
“比如,檔案記載中,代號‘鐵犁’的那次聯(lián)合緝毒行動。”
“鐵犁”兩個字從聽筒里傳來。
像兩道細微的電流,猝不及防地擊中了我。
我握著話筒的手,猛地收緊。
呼吸都滯了一下。
電話那頭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常沉默。
趙秀文的聲音低了一些,語速卻加快了些許。
“馬所長,我知道這可能勾起您不愉快的回憶。”
“但我查閱了一些公開檔案和當年的零星報道,發(fā)現(xiàn)‘鐵犁’行動的記錄……非常簡略。”
“有些細節(jié),似乎存在相互矛盾或者語焉不詳?shù)牡胤健!?/p>
“我想,親歷者的回憶,或許能幫助厘清一些歷史脈絡。”
“這對記錄真實的歷史,很重要。”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合乎情理。
一個記者追尋歷史真相的職業(yè)訴求。
但我的直覺,卻在尖銳地報警。
一個省報記者,為什么會突然對二十年前一次具體的邊境行動感興趣?
而且還直接找到了我這個當年的參與者?
檔案語焉不詳……細節(jié)矛盾……
這不正隱隱印證著我心中那份日益膨脹的疑慮嗎?
“趙記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干。
“時間過去太久了,很多細節(jié),我也記不清了。”
“而且,我們有紀律,未經(jīng)允許,不能隨意接受采訪,談論具體行動。”
這是實情,也是我本能的推脫和試探。
“我理解,完全理解。”趙秀文立刻接話,似乎早有預料。
“這樣,馬所長,我不需要您透露任何涉密內容。”
“我只是……想和您見一面,隨便聊聊,聊聊當年的邊防生活,風氣。”
“就當是一個老朋友,聽您講講古,可以嗎?”
她的語氣放得更軟,甚至帶上了一點懇切的意味。
“我目前在省城,但近期可能會到您那邊界縣附近做個走訪。”
“到時候,如果您方便,我們碰個頭,喝杯茶,聊幾句就好。”
“您看……可以嗎?”
她沒有再提“鐵犁”,沒有再提檔案疑點。
但“可以嗎”三個字,輕輕落下,卻帶著千鈞的重量。
我抬頭,望向窗外暮色中蒼茫的山影。
那條“7-31”的煙,靜靜躺在抽屜里。
林向東冰冷的臉,何德旺撲倒的身影,交替閃現(xiàn)。
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趙秀文,是巧合?
還是被那條煙,或者那個編號,無形中牽引而來的另一片拼圖?
沉默在電話線兩端蔓延,只聽得見細微的電流雜音。
幾秒鐘后,我聽見自己說:“好。如果你到了這邊,提前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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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掛斷趙秀文的電話,房間里重新陷入寂靜。
只有窗外永不疲倦的風,刮過山石和旗桿,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我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
趙秀文的出現(xiàn),像一顆石子投入本就暗流洶涌的深潭。
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擴散,與“7-31”帶來的震動相互疊加。
她想知道什么?她查到了什么?“鐵犁”行動的背后,到底藏著什么?
這些問題,日夜啃噬著我。
我再次拉開抽屜,盯著那條煙。
這一次,我沒有只看那個編號。
我開始仔細地、一寸一寸地檢查這條煙的包裝。
塑封膜是完好的,普通超市常見的那種。
煙盒本身,除了那個噴碼,沒有任何手寫或額外的標記。
我甚至輕輕掂量了一下,重量正常,應該是滿盒二十包。
難道秘密在煙里面?
我拿起煙盒,猶豫著是否要拆開。
就在這時,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名字,跳入了我的腦海。
馮銀生。
當年我們團的副團長,“鐵犁”行動的直接指揮者之一。
行動結束后不久,他就因傷(官方說法是舊傷復發(fā))提前退休了。
后來聽說回了老家,一個離省城不遠的縣城養(yǎng)老。
算起來,他現(xiàn)在也該有六十五六歲了。
他是當年少數(shù)幾個能接觸到行動全部層面信息的人。
也許,他能記得些什么?
哪怕是一些含糊的碎片,或許也能幫我拼湊出一點輪廓。
找到馮銀生的聯(lián)系方式費了些周折。
輾轉問了好幾個早已轉業(yè)、分散各地的老戰(zhàn)友。
才拿到一個他老家的固定電話號碼。
電話撥通,響了很多聲,就在我以為沒人接聽時。
一個蒼老、略帶喘息的聲音傳來:“喂,哪位?”
“老團長,是我,馬鵬濤。”我報上名字,心里有些忐忑。
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他未必記得我這個當年的小連長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憶。
“馬鵬濤……哦,小馬!帶兵很扎實,后來一直留在邊防那個?”
他的聲音里帶上了一點溫度,但那份衰老和遲緩是掩蓋不住的。
“是我,老團長,您身體還好吧?”我寒暄道。
“還行,湊合活著唄。一把老骨頭了。”他咳嗽了兩聲。
“你怎么想起給我這老家伙打電話了?有事?”
他問得很直接,老一輩軍人作風猶在。
我斟酌著措辭:“老團長,沒什么大事。就是……最近不知怎么的。”
“老是夢見以前在團里的事兒,夢見……‘鐵犁’行動。”
“夢見何德旺。”
說出“鐵犁”和“何德旺”的名字時,我刻意放慢了語速。
電話那頭,馮銀生的呼吸聲,似乎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緊接著,是一陣更劇烈的咳嗽。
好像被什么東西嗆到了。
“老團長,您沒事吧?”
“沒……沒事,”他的咳嗽漸漸平復,聲音卻顯得更疲憊,也更……警惕。
“都是多少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了,還想它干嘛。”
“德旺那孩子,是可惜了……但打仗嘛,哪能沒犧牲。”
他的語氣,是一種刻意為之的輕描淡寫。
帶著一種急于結束話題的回避。
“我知道,老團長。就是心里有時候放不下。”我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總覺得……那天的仗,打得有點怪。毒販好像知道我們要去似的。”
“何德旺犧牲的那個位置,火力點出現(xiàn)得太突然了……”
我小心翼翼地,拋出我的疑問。
“小馬!”馮銀生突然打斷了我,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胡思亂想什么?”
“當時的調查結論很清楚,就是一次意外遭遇強火力伏擊!”
“指揮上沒有任何問題!犧牲也是不可避免的!”
他幾乎是吼出了這幾句話。
但與其說是訓斥,不如說更像是一種……驚慌的掩蓋。
喘了口氣,他的聲音低下去,語速飛快,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
“小馬,聽我一句勸。好好守你的邊防,帶好你的兵。”
“別去鉆那些牛角尖。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忘了它,對你好,對……大家都好。”
說完,不等我再開口。
“啪”一聲,電話被掛斷了。
忙音傳來,單調而固執(zhí)。
我握著話筒,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馮銀生的反應,過于激烈,過于反常。
那絕不是簡單的維護舊日結論。
那是一種深藏的恐懼,一種觸及禁忌的慌張。
他在害怕什么?
“對大家都好”——這個“大家”,除了我,還包括誰?
林向東的冷臉、詭異的煙、編號“7-31”、探究的記者、驚慌的老上級……
這些散落的點,正在被一條無形的線,越來越緊地串聯(lián)起來。
指向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源頭。
我放下話筒,目光重新落回抽屜里的煙上。
臺燈的光,給它鍍上了一層昏黃而詭異的輪廓。
它沉默著,卻又仿佛在無聲地嘶吼。
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須知道,這“7-31”里,到底封存著什么。
我關上抽屜,鎖好門。
走到哨所院子里,深秋的夜風已經(jīng)很涼,吹在臉上刀割一樣。
我點起一支自己的煙,看著猩紅的火點在黑暗中明滅。
趙秀文說她會來界縣。
或許,在她到來之前,我需要自己先找到一些東西。
一些能讓我在面對她,或者面對任何可能到來的風暴時。
不至于完全被動的東西。
我的目光,越過黑暗的群山,投向省城的方向。
林向東,你把這燙手的山芋塞給我。
究竟是想讓我握住它,還是想讓它……毀了我?
06
馮銀生驚慌的掛斷,像一根冰冷的針。
徹底刺破了我心中最后一絲僥幸的泡沫。
“鐵犁”行動,絕不僅僅是一場遭遇意外伏擊的慘烈戰(zhàn)斗。
何德旺的死,恐怕也并非單純的“犧牲不可避免”。
那條印著“7-31”的煙,是鑰匙,也是潘多拉魔盒的縫隙。
林向東把它塞給我,究竟是信任,還是考驗?抑或是……拖我下水?
我必須自己先弄明白,這煙里到底有什么。
接下來的兩天,我處理完哨所必要的公務。
便把自己關在宿舍里,反復研究那條煙。
我用強光手電從各個角度照射煙盒,包括那個“7-31”的噴碼。
除了確認噴碼是后來加上去的,并非原廠印刷,再無其他發(fā)現(xiàn)。
煙盒的紙質、粘合處,都看不出任何二次加工的痕跡。
我甚至嘗試用微微濕潤的指尖,去感受煙盒表面有無異常的凹凸。
一無所獲。
難道秘密真的在煙支內部?
我?guī)缀蹙鸵洪_塑封了。
但一種強烈的直覺阻止了我。
林向東用如此隱晦的方式傳遞,必然有其深意。
如果秘密只是藏在某根煙里,那太容易被發(fā)現(xiàn),也太容易被破壞。
這不符合他如今的身份和行事風格。
一定有什么,是我還沒想到的。
第三天下午,我再次拿起煙盒,無意識地摩挲著。
手指習慣性地劃過煙盒的六個面。
突然,當我的指尖劃過煙盒底部時。
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滯澀感,從指腹傳來。
非常輕微,像是紙質邊緣有一丁點不明顯的毛刺,或者……厚度有極其細微的差異。
我心頭一跳,立刻將煙盒底部對準臺燈。
肉眼看去,平整如常。
我找到哨所配備的、檢查邊境走私物用的高倍放大鏡。
湊到燈下,仔細審視煙盒底部那條細細的粘合縫。
在放大鏡下,粘合縫的紙質纖維略顯雜亂。
與煙盒其他幾面的粘合縫那種相對整齊的壓制痕跡,有那么一絲絲不同。
而且,這條縫的膠水痕跡,似乎……比其他的略寬一丁點?
僅僅是“似乎”,如果不是帶著目的性地反復對比,根本看不出來。
我的呼吸屏住了。
我輕輕捏住煙盒兩端,嘗試用指甲,極其小心地探入底部那條粘合縫。
很緊,指甲無法插入。
我找到一把小巧的、刀頭極薄的美工刀。
用酒精擦拭消毒后,將刀尖對準那條縫,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地、橫向地切入。
刀鋒傳來輕微的阻力,然后是一絲幾乎聽不見的、紙質被分離的“嘶”聲。
粘合縫被挑開了一小段。
我用指甲掐住那翹起的一點點邊緣,極其緩慢、輕柔地向后撕扯。
一條大約兩毫米寬、與煙盒底部等長的薄紙層,被慢慢剝離下來。
下面,露出了另一層紙!
不,不是普通的紙。
在臺燈照射下,那露出的夾層里,閃爍著一點極微弱的金屬光澤。
我的心臟狂跳起來,手卻穩(wěn)得出奇。
繼續(xù)小心翼翼地將整個底部表層的薄紙全部揭開。
一個精心制作的夾層,暴露在眼前。
夾層里,靜靜地躺著一張卡片。
不是紙卡,而是一張比指甲蓋略大、銀灰色、極薄的金屬儲存卡。
旁邊,還有一張折疊得只有火柴盒大小、幾乎透明的便簽紙。
我放下美工刀,用鑷子,先將那張便簽紙夾了出來。
輕輕展開。
上面用極其細小的字體,打印著一行數(shù)字和字母混合的字符串:“7-31_AES256_Key: Jx82mN9!pLq1@Z0”
下面還有一行更小的字:“讀卡器,城西,‘老地方’。”
“7-31”再次出現(xiàn)!
AES256,是一種高級加密標準。
這行字符,顯然就是解密這張存儲卡內容的密鑰!
而“城西,‘老地方’”,這指向性明確的提示……
我的記憶猛地被拉回二十年前。
省城西郊,有一個廢棄多年的小型農機廠。
當年林向東還是新兵時,有一次進城執(zhí)行聯(lián)絡任務。
我們約在那里碰過頭,因為那里偏僻,不易引人注意。
他說的“老地方”,只能是那里!
林向東早就預料到我會發(fā)現(xiàn)這個夾層。
他連解密和讀取設備的地點,都給我安排好了!
這一切,根本不是臨時起意。
而是一個籌劃已久、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計劃!
我穩(wěn)住劇烈的心跳,用鑷子小心地將那張微型存儲卡也取了出來。
它冰涼,堅硬,承載的分量卻重如千鈞。
這里面,到底鎖著怎樣的秘密?
足以讓林向東隱忍二十年,用如此曲折的方式傳遞?
足以讓馮銀生驚恐萬分,諱莫如深?
我找來一小塊防靜電的軟布,將存儲卡和那張便簽仔細包好。
放進我貼身的、最隱蔽的內兜。
然后將煙盒底部小心地恢復原狀。
盡管粘合無法完全如初,但只要不特意檢查底部,應該看不出破綻。
做完這一切,我后背已被冷汗浸濕。
窗外,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但我知道,風暴已經(jīng)在我面前掀開了帷幕的一角。
我必須去省城,必須去那個“老地方”。
趙秀文電話里說過她會來界縣附近。
但現(xiàn)在,我有了更明確、更緊迫的目標。
第二天一早,我以“舊傷復發(fā),需去省城醫(yī)院復查”為由。
向支隊請了三天假。
這個理由很常見,邊關老兵大多一身傷病,上面很快批準了。
我換上便服,將儲存卡和密鑰貼身藏好。
把那條恢復了原狀的“7-31”香煙,也放進隨身的挎包。
踏上了前往省城的班車。
車窗外,景色飛速后退。
我的心卻向著那個迷霧的中心,不斷加速靠近。
林向東,你到底在下一盤怎樣的棋?
而我這枚被你親手激活的棋子,又將走向怎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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