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 紐約新市長，意外掀開印度一段被“消音”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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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尼魯?shù)?卡尼塞蒂（Anirudh Kanisetti）

編譯|何佳蔚

編譯審核| 胡可怡

本期編輯|余佳軒

本期審核 |單敏敏 陳玨可

編者按

2025年11月，佐赫蘭·馬姆達尼當選紐約市長，成為該市歷史上首位印度裔穆斯林市長。該事件不僅引發(fā)美國輿論關(guān)注，也意外喚醒了一段在印度公共記憶中逐漸被遺忘的歷史。16至17世紀，古吉拉特穆斯林商人活躍于馬六甲—東南亞貿(mào)易網(wǎng)絡(luò)，將艾哈邁達巴德出產(chǎn)的紡織品運往海外換取香料，并通過價格戰(zhàn)、操控港口權(quán)力等方式與荷蘭東印度公司周旋，甚至借助懸掛對手旗幟規(guī)避禁運。18世紀莫臥兒帝國衰落后，博赫拉、梅蒙和科賈等社群依托以“jamaat”為核心的宗教社群組織，在孟買迅速崛起，成為當時印度最具影響力的經(jīng)濟力量之一。19世紀以來，隨著殖民擴張，該群體進一步走向海外，馬姆達尼家族的遷徙軌跡正源自這一歷史脈絡(luò)。然而，20世紀泛伊斯蘭主義與印度教民族主義的對立，使這段以海洋貿(mào)易、跨文化合作為核心的“世界主義”歷史傳統(tǒng)逐漸被身份政治敘事所遮蔽。馬姆達尼當選后，印度人民黨政客公開宣稱“不會允許任何穆斯林成為市長”，恰恰反襯出作者的核心關(guān)切——當代印度的族群政治，正在不斷侵蝕多元共存的歷史記憶。本文的寫作意圖，正在于借由這一當代事件，重新召回被壓縮、被遺忘的歷史可能性。南亞研究通訊特編譯此文，供各位讀者批判參考。

紐約市長佐赫蘭·馬姆達尼。圖源：路透社

從莫臥兒港口到荷蘭戰(zhàn)火，再到孟買的商人王朝，古吉拉特穆斯林曾塑造過整個印度洋世界——早在他們的一位后裔登上紐約舞臺之前。

2025年11月4日，佐赫蘭·馬姆達尼（Zohran Mamdani）當選紐約市長，在世界媒體中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回響，對于一個美國城市的行政首長而言，這樣的關(guān)注度實屬罕見。但這位年輕的印度裔穆斯林，一位公開的民主社會主義者，所引發(fā)的轟動不過是一片更為古老的“海洋”中泛起的漣漪。

馬姆達尼用古吉拉特語、孟加拉語、阿拉伯語、印地語、盧干達語和西班牙語發(fā)表演講，他正是那個近乎被遺忘的、印度穆斯林世界主義精神的當代化身。他所屬的古吉拉特裔穆斯林社區(qū)曾經(jīng)挑戰(zhàn)荷蘭在印度尼西亞的霸權(quán)；也曾從日本延伸至阿拉伯世界，投資興建學(xué)校、醫(yī)院與印刷廠，更一度協(xié)助大英帝國鞏固其在非洲的統(tǒng)治。時至今日，這段印度穆斯林的歷史仍然回響——無論是在倫敦的高端拍賣行，還是在紐約的工人階級聚居區(qū)，都能尋到它的蹤跡。

一、印度洋中的古吉拉特人

本專欄的靈感源自一條頗為平淡無奇的X平臺推文——該推文稱，馬姆達尼掌握多門語言的能力，若放在近代早期的東南亞香料貿(mào)易中，定能為他賺得盆滿缽滿。截至發(fā)稿，這條推文的瀏覽量已超百萬，并獲得5.4萬次點贊，這一現(xiàn)象恰恰精準折射出古吉拉特穆斯林當年得以躋身國際貿(mào)易頂尖行列的核心優(yōu)勢。

X平臺推文。圖源：X網(wǎng)站

歷史學(xué)家魯比·馬洛尼（Ruby Maloni）在其論文《16 —17 世紀的古吉拉特與東南亞貿(mào)易》中，將古吉拉特的重要港口坎貝（Khambhat）描述為“伸展出兩條臂膀——一條朝向亞丁，另一條朝向馬六甲”。當時，巴尼亞們（Banias，印度傳統(tǒng)商人種姓）在東非、波斯灣貿(mào)易中尤為突出，而古吉拉特穆斯林商人則主導(dǎo)了馬六甲貿(mào)易，他們將艾哈邁達巴德工坊生產(chǎn)的價格相對低廉的雕版印花紡織品遠銷至東南亞腹地，用以換取香料。

在這些商人中，地位最顯赫的那批人實際上形成了若干商業(yè)世家，且與莫臥兒宮廷等勢力聯(lián)系緊密。不過，和古吉拉特的印度教徒、耆那教徒群體一樣，他們的商業(yè)活動也帶有濃厚的種姓式集體組織特征。

在蘇拉特，這一切體現(xiàn)得尤為鮮明。作為印度西海岸或許最引人矚目的港口，蘇拉特匯聚著紛繁的語言——古吉拉特語、阿拉伯語、波斯語、烏爾都語、荷蘭語、英語與葡萄牙語在此交織回蕩，喧騰不息。盡管不同種姓與宗教之間壁壘清晰，無論是在印度教徒還是穆斯林的社群內(nèi)部，古吉拉特商人都恪守著嚴謹乃至近乎嚴苛的行事準則。同時，在人際交往和商業(yè)關(guān)系中，他們共同的古吉拉特文化血脈又讓他們養(yǎng)成了開放包容的世界主義氣度。

歷史學(xué)家賈韋德?阿克塔爾（Jawaid Akhtar）在其論文《莫臥兒時期商業(yè)社群的文化》中提供了若干例證。在蘇拉特，亞美尼亞商人與帕西人及穆斯林存在商業(yè)合作；毗濕奴派的巴蒂亞人（Bhatias）盡管受制于禁止越海的宗教戒律，仍與穆斯林合伙擁有貨物與船只。阿克塔爾援引檔案性證據(jù)指出，一些巴尼亞男性曾采用穆斯林婚姻習(xí)俗，例如向妻子支付伊斯蘭意義上的婚聘金（mahr）。此外，穆斯林與印度教商人還曾聯(lián)合向莫臥兒當局集體陳情，表達其共同訴求。

1669年，有一次，蘇拉特的卡齊（Qazi，執(zhí)掌沙里亞法庭的伊斯蘭宗教法官）強迫一位毗濕奴派巴尼亞商人皈依伊斯蘭教，來自不同宗教背景的近8000名商人為了抗議這一侵犯商人特權(quán)的行為，遷往巴魯奇（Bharuch）。

古吉拉特的穆斯林商人很快意識到，歐洲人正在威脅他們在東南亞的貿(mào)易優(yōu)勢。馬洛尼指出，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檔案中多次提到與這些商人周旋的困難：他們不僅發(fā)動價格戰(zhàn)，還設(shè)法把自己的人安插進港口管理層，與荷蘭人正面較量。看起來，荷蘭人幾乎拿他們沒什么辦法，始終無法阻止古吉拉特穆斯林繼續(xù)從事貿(mào)易。

柔佛蘇丹國（注：16—18 世紀活躍于馬來半島南端及馬六甲海峽一帶的重要馬來伊斯蘭政權(quán)）歡迎商人哈吉·扎希德·貝格（Haji Zahid Beg）的船只入港，他公然無視荷蘭的禁運，照常收購錫礦。馬洛尼還寫道，另一些商人干脆把貨物裝上英國船只；而蘇拉特那位富可敵國的商人阿卜杜勒·加富爾（Abdul Ghafur），甚至在自己的船上掛起了荷蘭國旗，以此規(guī)避限制。

直到荷蘭人以武力控制了印度尼西亞的大部分地區(qū)，古吉拉特穆斯林才真正失去了在馬六甲的優(yōu)勢地位。不過，到了那時，新的機會早已在別處悄然浮現(xiàn)。

科賈族女性｜出自孟買婦女獻贈給威爾士公主的一本畫冊。該畫冊收錄了藝術(shù)家曼徹肖·法基爾吉·皮薩瓦拉（Manchershaw Fakirjee Pithawalla，1872–1937）創(chuàng)作的 13 幅描繪印度女性的全頁水彩畫。圖源：維基共享資源

二、“企業(yè)伊斯蘭”的興起

隨著莫臥兒帝國在18世紀逐漸動搖并走向瓦解，舊有由商人巨頭和商業(yè)世家維系的秩序也開始解體。蘇拉特在屢遭馬拉塔國王希瓦吉（Shivaji）劫掠的同時，又面臨著來自東印度公司在孟買新建港口的激烈競爭。

博赫拉人、梅蒙人和科賈人這三個古吉拉特穆斯林社群，原本只是規(guī)模不大的商人群體，卻在這一政治格局的變動中占據(jù)了有利位置。馬姆達尼的家族，正是出身于其中的科賈人社群。

在其奠基性著作《沒有過客之鳥：1800—1975年古吉拉特穆斯林商業(yè)社群史》中，歷史學(xué)家邁克爾·奧沙利文（Michael O’Sullivan）指出，這三個群體的分布范圍極為廣闊：“東至烏賈因，西至卡拉奇，南至浦那，北至烏代布爾……因此，他們所覆蓋的活動空間，據(jù)一位19世紀40年代的印度詞典編纂者估算，比大不列顛和愛爾蘭還要大。他們共同的母語——古吉拉特語，成為中西部印度最主要的商業(yè)語言。”

博赫拉人、梅蒙人和科賈人雖然都在15 世紀左右改宗伊斯蘭教，但他們的社會生活和文化傳統(tǒng)卻并不一致。這些社群內(nèi)部存在不同分支，有的信奉遜尼派或什葉派傳統(tǒng)，有的屬于伊斯瑪儀派，尊奉阿迦汗（Aga Khans）；也有一些群體更強調(diào)地域出身，敬奉蘇菲派圣徒。

然而，這些群體所共同擁有的，是一種稱為賈馬阿特（jamaat）的宗教—社群組織。奧沙利文將其形容為一種帶有“企業(yè)化運作”特征的伊斯蘭制度。簡單來說，每個jamaat的成員都會共同管理和使用一部分公共資源，例如學(xué)校、醫(yī)院等。與此同時，一些極為富有、且往往身居重要宗教職位的成員，還各自掌控著私人的家族信托和公司。

奧沙利文指出，jamaat所提供的，是一套兼具組織性、排他性與解釋權(quán)的制度機制，使這些社群能夠在全球化時代，對伊斯蘭實踐的具體形態(tài)進行調(diào)整與詮釋。借助這一組織形式，jamaat得以以其他印度社會機構(gòu)難以比擬的速度，動員資本、人力資源，以及宗教解釋上的靈活性。

從整體來看，這些古吉拉特穆斯林的jamaat社群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崛起為印度最具影響力的經(jīng)濟力量之一。盡管在當今的公眾印象中，它們往往被帕西人和巴尼亞企業(yè)家所掩蓋，但在當時，古吉拉特穆斯林同樣與馬拉塔人和英國人周旋，從鴉片戰(zhàn)爭中獲利，并很快轉(zhuǎn)向各類商品的制造業(yè)，尤其是在孟買。

19 世紀 40 年代，古吉拉特穆斯林出資推動了早期的古吉拉特語印刷出版，其中包括面向中國等新興市場的游記和文化介紹讀物。隨著財富不斷積累，他們還修建了許多氣勢非凡的宅邸，例如錫德布爾（Sidhpur）的那些豪宅——如今大多已人去樓空。也正是古吉拉特人，或許比任何其他印度群體都更早，在東非為英屬印度帝國建立起金融體系；馬姆達尼的家族，正是沿著這一遷徙路徑而來。

這一切共同促成了印度洋伊斯蘭世界重心的一次決定性轉(zhuǎn)移。正因如此，受到伊斯瑪儀派科賈人尊奉的阿迦汗，才在印巴分治前將其宗教權(quán)威的駐地從伊朗遷至孟買。

錫德布爾，古吉拉特邦。圖源：維基共享資源

三、被遺忘的普世主義

古吉拉特穆斯林所推動的伊斯蘭實踐，吸收了現(xiàn)代資本運作與財產(chǎn)繼承的語匯，并在不斷進入新的市場和文化環(huán)境的過程中，頻繁分化出新的jamaat（賈馬阿特）宗教—社群組織。

與此同時，正如研究者丹尼什·汗（Danish Khan）所注意到的，古吉拉特的穆斯林們在甚至還沒有踏上美國國土之前，就已經(jīng)在孟買獲得了領(lǐng)導(dǎo)地位和影響力。他寫道，“殖民印度的第一位穆斯林男爵是科賈人，第一位穆斯林文官（ICS officer）是蘇萊曼尼博赫拉人（Sulaimani Bohra）。巴德魯丁·泰比吉（Badruddin Tyabji）和拉希姆托拉·薩亞尼（Rahimtoola Sayani）是國大黨最早的兩任穆斯林主席。亞當吉·佩爾博伊（Adamjee Peerbhoy）則主持了穆斯林聯(lián)盟在卡拉奇召開的第一次會議。”

然而，隨著20世紀初泛伊斯蘭主義與印度教民族主義的興起，天平再次發(fā)生傾斜，那些以貿(mào)易與海洋為中心的歷史敘事，逐漸被圍繞古老內(nèi)陸王權(quán)想象所激發(fā)的政治怨恨所覆蓋。

古吉拉特穆斯林的歷史如今處于何種位置？馬姆達尼的當選在多個層面上都顯得意味深長。在孟買——古吉拉特穆斯林曾經(jīng)的歷史家園，一位印度人民黨政治家在回應(yīng)馬姆達尼在紐約勝選時宣稱：“我們不會允許任何汗（指穆斯林）成為市長。”

事實上，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古吉拉特穆斯林的歷史，在現(xiàn)實政治中幾乎已消失于激進印度教民族主義與激進伊斯蘭主義之間不斷擴大的裂隙之中。仿佛在每一個新聞周期里，印度那些彼此交織的歷史，都被進一步撕裂開來。

作者簡介：阿尼魯?shù)?卡尼塞蒂（Anirudh Kanisetti），印度歷史學(xué)家。他是《大地與海洋之主：科拉帝國史》（Lords of Earth and Sea: A History of the Chola Empire）和獲獎作品《德干之主》（Lords of the Deccan）的作者，主持《印度回聲》（Echoes of India）和《戰(zhàn)爭》（Yuddha）播客。

本文編譯自印度《印刷報》2025年11月13日文章，原標題為

Zohran Mamdani’s New York win revives a forgotten history — of Gujarati Muslim cosmopolitanism，

本期編輯：余佳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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