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把唯一保送名額讓出去給窮同桌,如今卻成為了身價百億的上市公司董事長。
二十年后,在他公司的面試現場,我全程低著頭,只想當個被淘汰的陌生人。
面試結束,我如釋重負地準備離開。
“等等。”他冰冷的聲音從主位傳來。在所有面試官驚愕的目光中,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我能聞到他身上昂貴的木質香水味,和他帶來的巨大壓迫感。
“我讓你,”他一字一頓,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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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夏天,知了在窗外的老樟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
教室里的三葉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吹下來的風都是熱的。
汗水浸濕了校服的后背,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
班主任方老師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清了清嗓子。
“同學們,安靜一下,聽我說。”
原本有些嘈雜的教室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講臺上。
“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好消息要向大家宣布。”
方老師的臉上帶著一絲難得的、混合著激動與鄭重的神情。
“經過學校多方努力,我們為高三年級爭取到了一個保送頂尖名校的寶貴名額。”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千層浪。
教室里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和倒吸冷氣的聲音。
保送,在那個年代,對我們這些埋首于題海中的學子來說,無異于一張通往天堂的門票。
幾乎是下意識的,全班同學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齊刷刷地投向了教室的兩個角落。
一個是我,程皓。
另一個,是坐在我身邊的同桌,秦峰。
在歷次大考的成績單上,我們兩個人的名字,總是犬牙交錯地占據著前兩名的位置。
方老師的聲音繼續在悶熱的空氣中回響:“根據最近幾次大考的綜合成績和日常表現,學校經過初步研究決定,候選人就是程皓和秦峰同學。”
我的心臟在那一刻猛地跳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平穩。
身旁的秦峰,身體卻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他緊緊地抿著嘴唇,長長的睫毛垂下,在他清瘦的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
他放在那本翻得卷了邊的物理習題集上的手,因為過度用力,指節已經泛出青白色。
方老師看著我們兩個,眼神里滿是欣慰,也帶著一絲為難。
“名額只有一個,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師也很難做出取舍。”
“所以,學校領導的意思是,希望你們兩個能私下里好好商量一下。”
“或者,就以最后這次全市模擬考的成績為準,誰的排名更高,名額就給誰。”
下課的鈴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教室里凝重的氣氛。
同學們像潮水一樣圍了過來。
“程皓,秦峰,恭喜啊!你們倆真是太牛了!”
“肯定是程皓吧,他家境好,心態穩,發揮一向很穩定。”
“我覺得是秦峰,他太拼了,簡直不是人!”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同學們的恭喜和議論,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秦峰。
他沒有動,像一座沉默的雕塑,被隔絕在周圍的熱鬧之外。
直到上課鈴再次響起,圍著的人群散去,他才緩緩地拿起桌上的書本,一言不發。
整個下午,我們之間沒有一句話。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壓力。
放學鈴響后,我收拾好書包,秦峰已經像往常一樣,第一個沖出了教室。
我看著他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那件因為反復搓洗而微微發黃的白校服,顯得格外單薄。
秦峰是班里公認的天才,也是班里公令的窮人。
他的午飯,永遠是兩個從家里帶來的、干硬冰冷的饅頭。
冬天的時候,他會接一杯免費的熱水,把饅頭泡在里面,然后慢慢地吃下去。
他的手上,永遠有洗不掉的墨水漬和因為自己用冷水洗衣服而新添的凍瘡。
我曾不止一次看到,他為了省下那兩塊錢的公交車費,在寒冬的漫天大雪里,從學校一步一步地走回十幾里地外那個被稱為“棚戶區”的家。
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高考是他唯一的路。
是他掙脫貧窮、改變命運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而現在,這張名為“保送”的船票,就擺在他的面前,觸手可及,卻又隔著一個我。
那天,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
鬼使神差地,我背著書包,繞到了教學樓后面那片幾乎沒什么人會去的小樹林。
夕陽的余暉穿過稀疏的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然后,我看見了他。
秦峰就蹲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下,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
他的雙肩在劇烈地、無聲地抽動著。
他沒有哭出聲,只是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喉嚨里發出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幼獸般的嗚咽。
那種絕望和無助,像一把無形的錘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放輕了。
我怕驚擾到他那份被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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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我才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像一個做錯了事的竊賊。
那個晚上,我失眠了。
腦海里反復回響的,是秦峰那壓抑的抽泣聲。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我就敲開了班主任辦公室的門。
方老師顯然很驚訝,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給我開了門。
“程皓,這么早?有事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
“老師,我想過了。”
方老師立刻來了精神,期待地看著我。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堅定:“我想參加一次真正的高考,用我自己的實力去考一次,檢驗一下這三年的學習成果。”
“所以,這個保送的名額,我自愿放棄。”
方老師愣住了,手里的保溫杯停在半空中,滿臉都是惋惜和不可思議。
“程皓,你可要想清楚了!這可不是兒戲!這關系到你一輩子的前途!”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重復著昨晚想了一夜的那個聽起來很“任性”的理由。
“老師,我想清楚了,我覺得憑自己的本事考上大學,更有意思。”
方老師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似乎想從我的臉上找出一些言不由衷的痕跡。
最終,他什么也沒看出來,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尊重你的選擇。”
我走出辦公室,感覺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在走廊的拐角處,我迎面撞上了正準備去教室的秦峰。
他顯然也起得很早,眼下有著濃重的黑眼圈。
他看到我從辦公室出來,先是一愣,隨即眼神里充滿了震驚、感激,還有一絲我當時讀不懂的復雜情緒。
我走到他面前,像往常一樣,伸手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
我用我能做到的最輕松、最自然的語氣說:“加油,到了大學,可別忘了請我吃飯。”
秦峰的嘴唇翕動了很久,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
最終,他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從牙縫里擠出了兩個字。
“謝謝。”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
我笑了笑,沒再說什么,轉身朝教室走去。
那個夏天之后,秦峰拿著那張金燦燦的保送通知書,去了遙遠的北方名校。
我也在隨后舉行的高考中正常發揮,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
我們的人生,就此分岔,奔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剛上大學的頭兩年,我們還通過幾封信。
信里,他聊他的學業,聊他在圖書館的見聞,字里行間充滿了對新世界的好奇和對知識的渴望。
后來,隨著學業的繁忙和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圈子,我們的聯系,便漸漸地斷了。
二十年的時間,像指間的流沙,在不經意間悄無聲息地滑過。
大學畢業后,我進了一家還算不錯的國企,捧上了那個年代人人羨慕的鐵飯碗。
工作,結婚,生子,我的人生軌跡平淡而安穩,像一條波瀾不驚的河流。
可人到中年,安逸的生活反而讓我感到了恐慌。
幾年前,在互聯網創業大潮的感召下,我心中那點不安分的火苗再次被點燃。
我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辭掉了穩定的工作,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找親戚朋友借了一筆錢,一頭扎進了那片看起來遍地是黃金的商海。
現實很快就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我的公司,一個做本地生活服務的網站,在苦苦支撐了三年之后,終究沒能抵擋住資本巨頭的碾壓,宣告破產。
我不僅賠光了所有的家當,還背上了一筆足以壓垮一個普通家庭的債務。
從老板到負債者,身份的轉變只在一夜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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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沒有一句怨言,只是默默地收起了家里所有值錢的飾品,開始學著在菜市場為了一棵白菜的幾毛錢差價和攤主磨破嘴皮。
我看著她眼角新增的皺紋和日漸疲憊的神情,看著上小學的兒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對一雙新款球鞋的渴望,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
我必須重新站起來。
我開始瘋狂地投簡歷,從總監到專員,從大公司到小作坊。
可現實是殘酷的。
一個年近四十、有過失敗創業史的中年男人,在如今這個內卷嚴重的就業市場上,毫無競爭力可言。
“對不起,您的年齡偏大。”
“您的經驗雖然豐富,但和我們的崗位不太匹配。”
“好的,我們收到了,回去等通知吧。”
半年過去,我收到的拒絕信和敷衍的回復,比我前半生見過的都多。
我的自信和尊嚴,在一次次的碰壁中,被消磨得所剩無幾。
就在我快要絕望,甚至開始考慮去開網約車的時候,一封面試通知的郵件,像一道微光,照進了我灰暗的生活。
發件人是“啟航科技”。
這個名字,在近幾年的財經新聞里如雷貫耳,是國內互聯網行業無可爭議的巨頭之一。
我應聘的職位,是他們市場部一個最基礎的專員崗位。
對我來說,這已是天賜的良機。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開始拼命地準備面試資料,把“啟航科技”的官網翻了個底朝天,研究他們的產品矩陣、市場策略和企業文化。
然后,在公司的創始人介紹頁面上,我看到了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秦峰。
照片上的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目光銳利,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強大的氣場。
下面的文字用簡潔的語言介紹著他傳奇般的履歷,和他如今高達數百億的身價。
我的手在鼠標上僵住了。
大腦一片空白。
那個二十年前穿著發白校服、啃著干饅頭的少年,如今已經站在了金字塔的頂端,成為了我需要仰望的存在。
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是何種心情,震驚,感慨,亦或是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我關掉了網頁,在電腦前坐了很久。
最終,我還是決定去面試。
我不是想去攀附什么關系,更不想用二十年前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換取什么。
我只是,太需要這份工作來養家糊口了。
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最普通的、最絕望的中年求職者,千萬不要被他認出來。
那份早已塵封在記憶里的善意,我不希望它在二十年后,成為我乞求一份工作的籌碼。
那會讓我看不起自己。
面試那天,我翻出了衣柜里唯一一套還算體面的西裝。
那是幾年前創業時為了談客戶買的,如今穿在身上,肩膀處已經有些緊繃。
我笨拙地打上領帶,那根布條像一根繩索,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我擠上早高峰的地鐵,在擁擠的人潮中像一片浮萍,被推搡著前行。
站在“啟航科技”那棟高聳入云、充滿未來感的總部大樓下,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格格不入。
前三輪的面試進行得很順利,又或者說,很常規。
我憑借著自己還算扎實的專業知識和豐富的行業經驗,一路過關斬將,走到了最后一關——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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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推開那扇厚重的、標著“董事長會議室”的玻璃大門時,我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長長的橢圓形會議桌盡頭,主位上坐著的那個人,正是秦峰。
他比照片上看起來更瘦,也更冷峻,整個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劍。
他的旁邊,坐著之前面試過我的HR總監和市場部總監。
秦峰面無表情地翻看著我的簡歷,那份承載著我失敗前半生的紙張,在他手中顯得無比輕薄。
我低下頭,用眼角的余光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拉開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
“程先生,我們開始吧。”HR總監溫和地開口了。
我全程低著頭,目光只敢落在自己膝蓋上那兩只因為緊張而微微握緊的拳頭上。
我用一種刻意偽裝的、略帶沙啞的聲音回答著他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您對我們公司的產品有什么看法?”
“如果這個項目交給您,您會如何開展市場推廣工作?”
我不敢抬頭,我怕只要一抬起頭,對上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我所有的偽裝都會在瞬間崩潰。
我的回答中規中矩,甚至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刻意表現得有些平庸和保守。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對面的市場部總監已經微微蹙起了眉頭,顯然對我的表現不甚滿意。
這正是我想要的。
我只想做一個最普通的、在終面環節被董事長親自否決的面試者,然后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個地方。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HR總監合上了手中的筆記本,說出了那句我期待已久的、如同天籟般的話。
“好的,程先生,今天就到這里,請您回去等通知。”
我心中一塊巨大的石頭轟然落地。
我低著頭,從喉嚨里擠出一聲“謝謝”,準備起身逃離這個讓我感到窒息的地方。
就在我的手撐著桌沿,身體微微前傾的那一刻。
“等等。”
一個冰冷而有力的聲音突然響起。
是秦峰。
他從面試開始,就沒說過一句話,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此刻,他卻突然開口了。
整個會議室的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HR總監和市場部總監都詫異地轉頭看向他,臉上寫滿了不解。
我僵在原地,身體像被施了定身法,動彈不得。
我把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縮進那件不合身的西裝衣領里。
我聽到了椅子被輕輕拉開的聲音。
接著,是沉穩而有力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不疾不徐地敲擊著光潔如鏡的地板。
那聲音,像是死神的鼓點,一下下都敲擊在我的心上。
一雙擦得锃亮、看不到一絲灰塵的黑色高級定制皮鞋,停在了我的視線里。
一道陰影籠罩下來,將我完全覆蓋。
秦峰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來,不帶一絲一毫的溫度,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讓你,抬起頭來。”
我的身體像被凍住了一樣,無法動彈。
在另外兩位面試官驚愕的目光中,我感覺自己的脖子像是生了銹的機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一點一點,無比艱難地向上抬起。
我終于看到了他的臉。
二十年的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風霜,讓他原本清瘦的輪廓變得更加棱角分明。
但那雙眼睛,依舊是我記憶中的模樣,深邃,明亮。
只是此刻,那里面裝滿了冰,沒有一絲我所熟悉的痕跡。
他遣散了所有人。
HR總監和市場部總監帶著滿腹的疑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會議室。
厚重的門被關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將我和他徹底隔絕在這個巨大的空間里。
偌大的董事長辦公室,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夜景。
車水馬龍,燈火璀璨,像一條流光溢彩的銀河。
室內,卻安靜得可怕。
我以為,接下來會是一場尷尬的敘舊。
或許,他會問我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又或許,會有一絲久別重逢的溫情。
我錯了,錯得離譜。
秦峰背對著我,像一尊沉默的君王,俯瞰著腳下的城市。
他的聲音比在會議室里更加冰冷,仿佛是從西伯利亞的冰原吹來的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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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了你很多年,程皓。”
我的喉嚨一陣發干,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我只能干巴巴地擠出一句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的話。
“我……我沒想過要你報答什么。”
“報答?”
秦峰猛地轉過身,那兩個字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股濃烈的嘲諷。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臉上沒有絲毫的感激與喜悅,反而是一種壓抑了二十年的、復雜的、近乎于憤怒的情緒。
他快步走到那張巨大的、由整塊名貴紅木制成的辦公桌后,猛地拉開了中間的抽屜。
他從里面拿出了一本嶄新的空白支票簿和一支筆帽上鑲著寶石的萬寶龍鋼筆。
“啪”的一聲,他將支票和筆狠狠地拍在了桌上。
那巨大的聲響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回蕩,震得我耳膜生疼。
他死死地盯著我,那目光像兩把手術刀,要將我層層剖開。
他一字一頓地說:“當年你把那個名額讓給我,是不是覺得很痛快?”
我的大腦在一瞬間變得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他話里的意思。
他的聲音還在繼續,像一把淬了毒的錐子,一下一下地,毫不留情地扎進我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