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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陳風,是一個在邊境躲了八年的倒霉蛋。
一年前,我還是個開公司的“陳總”,做著發(fā)財夢,結(jié)果轉(zhuǎn)頭就被拜把子兄弟和放高利貸的大哥聯(lián)手做局,一夜之間從天堂掉進地獄,背著幾輩子都還不清的債,像條狗一樣逃了。
我躲進南溪鎮(zhèn),那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準備爛命一條混到死。沒想到,老天爺又給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讓我遇見了阿梅。
她是個開米粉店的,瘦瘦弱弱,卻能讓鎮(zhèn)上的流氓混混都敬她三分。我們倆,一個逃犯,一個謎一樣的女人,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搭伙過了七年。
那七年,是我這輩子最踏實的日子。可就在我掏出戒指,想跟她過一輩子時,她卻消失了。
三年后我回到城里,在一場我這輩子都擠不進去的豪華宴會上,我又看見了她。
她穿著一身亮瞎眼的禮服,像個女王,身邊站著的男人更是牛逼得不行。
她看著我,眼神比西伯利亞的寒流還冷,仿佛我們只是兩顆不相干的塵埃。
那一刻我徹底懵了,我到底睡了個什么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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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時隔十一年,我,陳風,又一次站在了這座生我養(yǎng)我的城市街頭。
空氣里有種熟悉的、夏末初秋的燥熱,可聞到鼻子里的一切,又都透著股子陌生。頭頂上,無聲滑行的電車像條巨大的金屬鯰魚,街邊人手一個的手機薄得像塊玻璃片兒,屏幕亮得晃眼。我穿著一身剛在勞務市場旁邊花二百塊買的西裝,腳上那雙皮鞋還有點擠腳,站在這片鋼筋水泥的叢林里,活像個剛從山里跑出來的土包子,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不是回來旅游的,也不是來憶苦思甜的。我是回來討個說法的。為我那被偷走的十年青春,為我那家散了伙的公司,也為那個在邊境小鎮(zhèn)陪了我七年,又在我生命里消失了三年的女人。
這一切,都得從十一年前那個要了我的命的電話說起。
那年我二十八,年輕,氣盛,天不怕地不怕。我和我最好的兄弟,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張偉,合伙開了家小建筑公司,叫“宏遠建筑”。那幾年行情好,我們倆一個懂技術,一個會拉關系,公司做得風生水起,我一度以為,憑著我們的努力和兄弟情義,用不了幾年就能在這座城市里混出個人樣來。
那年我們接了個大活兒,是一個叫“老K”的江湖大佬的私活兒,在郊區(qū)蓋一棟度假村。這活兒要是干成了,我們公司就能鯉魚跳龍門,徹底上一個臺階。
為了這個項目,我跟張偉把這幾年賺的錢全砸了進去,甚至還以公司的名義,從老K那兒借了一筆利滾利的高利貸當周轉(zhuǎn)金。擔保人上,簽的是我的名字。
我當時一門心思撲在工地上,覺得未來一片光明。可就在項目干到一半的時候,天塌了。
監(jiān)理方毫無征兆地突擊檢查,查出我們用的鋼筋有嚴重的質(zhì)量問題,一旦建成就是個豆腐渣工程。項目立刻被叫停,所有投資打了水漂。我當時就懵了,采購材料這塊一直是張偉在負責,我完全不知情。我發(fā)瘋似的給張偉打電話,手機里傳來的卻是冰冷的關機提示音。
我沖回公司,發(fā)現(xiàn)公司里里外外被砸得稀巴爛,賬上最后那點流動資金也不翼而飛。我這才像個傻子一樣反應過來,我被坑了。那份要命的采購合同,負責人簽字是我;跟老K借高利貸的擔保合同,法人簽字也是我。張偉,我當親哥們待了二十多年的人,他拿著老K的錢,卷著公司的款,人間蒸發(fā)了。
老K找不到張偉,所有的怒火和債務,自然就全算在了我頭上。
那天深夜,我正躲在出租屋里,像只沒頭的蒼蠅一樣想著怎么翻盤,樓下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叫罵聲。“姓陳的!給老子滾出來!”是老K手下那幾個馬仔的聲音。我嚇得魂飛魄散,想都沒想,直接拉開二樓臥室的窗戶,一閉眼就跳了下去。
腳踝傳來一陣鉆心的疼,但我顧不上了,連滾帶爬地沖進黑夜里,玩命地跑。身后是砸門聲和越來越近的咒罵。那一晚,我成了個亡命之徒。身上只有幾千塊現(xiàn)金,一張身份證,和一個再也不敢開機的手機。我知道,這座城市,乃至這個省,我都沒法待了。我必須消失,從所有人的世界里徹底消失。
我一路向南,坐黑車,扒拉煤的貨運火車,風餐露宿,像條喪家之犬。半個月后,我來到了一個在地圖上都得用放大鏡找的邊境小鎮(zhèn),南溪鎮(zhèn)。
南溪鎮(zhèn)這地方,怎么說呢,就是個三不管地帶。一邊靠著山,一邊挨著界河,空氣里永遠飄著一股塵土、劣質(zhì)煙草、汗臭和各種聽不懂的方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鎮(zhèn)上的人也是五花八門,有做正經(jīng)生意的本地人,更多的,是像我這樣“有故事”的外來人。走私的,躲債的,犯了事跑路的,都愿意往這兒扎。因為這里亂,亂的地方才好藏身。
剛到那會兒,我像只驚弓之鳥,每天把帽檐壓得低低的,生怕跟人對上眼神。身上那點錢很快就在最便宜的小旅館里耗光了。為了活下去,我開始去界河邊的碼頭打黑工,扛麻袋,搬木頭,什么臟活累活都干,一天下來累得骨頭散架,就為了換那幾十塊錢和一頓飽飯。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像條野狗一樣,爛死在這個邊境小鎮(zhèn)的時候,我遇見了阿梅。
鎮(zhèn)子中心有家不起眼的小店,招牌上用紅漆寫著三個字:阿梅米粉。老板娘就是阿梅。我第一次見她,她正低著頭,利索地從滾燙的鍋里撈出一把米粉,甩干,放進碗里,再澆上一大勺骨頭湯。她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話不多,臉上也沒什么表情,長得不算多漂亮,就是那種扔人堆里找不著的普通長相,但一雙眼睛很靜,身上也收拾得干干凈凈,跟這個烏煙瘴氣的小鎮(zhèn)有點格格不入。
我成了她店里的常客,原因很簡單,她家的米粉是全鎮(zhèn)最便宜的,五塊錢一大碗,分量還特別足,對我這種干體力活的人來說,是天大的恩賜。我每次去,都挑個最角落的位置,埋著頭呼啦呼啦地吃完就走,我們之間從沒說過一句話。
真正的交集,發(fā)生在我到南溪鎮(zhèn)的第二個月。那天下午,我因為長時間的營養(yǎng)不良和高強度勞動,再加上中了點暑,在碼頭扛一包水泥的時候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吱吱呀呀的竹床上,身上蓋著條薄薄的毯子。這里是米粉店后面的小隔間,一股淡淡的骨頭湯香味飄了進來。
阿梅端著一碗紅糖水走進來,見我醒了,也沒多問,只是把碗遞給我,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說:“喝了,暖暖身子。”
我掙扎著坐起來,一口氣把那碗滾燙的紅糖水喝完,一股暖流從胃里散開,身上有了點力氣。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口袋,想把飯錢和糖水錢給她。可我口袋里空空如也,估計是暈倒的時候被誰順走了。我臉上一下就燒了起來,窘迫得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尷尬,淡淡地說了一句:“不礙事,你再休息一下就好了。”然后就轉(zhuǎn)身出去忙活了,留下我一個人愣在床上,心里五味雜陳。
從那以后,我跟她才算真正認識了。我沒錢付飯錢,心里過意不去,就在她店里幫著干點雜活抵債,洗碗,掃地,劈柴。她也沒拒絕。
變故發(fā)生在幾天之后。那天晚上,我在碼頭領了工錢,一百二十塊,是我三天的血汗錢。剛揣進兜里,就被鎮(zhèn)上幾個有名的地頭蛇給堵在了巷子里。領頭的叫“刀疤臉”,人如其名,左邊臉頰上一道猙獰的刀疤,是這一帶有名的滾刀肉。
“小子,新來的吧?懂不懂規(guī)矩?”刀疤臉吐了口唾沫,帶著幾個小混混把我圍在中間,眼神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的口袋。
我心里一沉,知道這頓打是躲不過了。我攥緊了拳頭,后背緊緊貼著冰涼的墻壁。我不能給錢,這是我接下來幾天的飯錢。
“怎么著?還想跟哥哥們練練?”一個黃毛混混推了我一把。
我咬著牙,正準備豁出去跟他們拼了,巷子口突然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
“強哥,這么晚了還沒吃飯?我剛下了碗粉,過來嘗嘗?”
我扭頭一看,竟然是阿梅。她手里端著一個大碗,碗里是熱氣騰騰的米粉,上面臥著一個金黃的煎蛋,還撒了把蔥花。她就那么平靜地站在巷口,昏黃的路燈光線勾勒出她的身影,臉上看不出一點害怕。
那個之前還兇神惡煞的刀疤臉,在看到阿梅的一瞬間,臉上的橫肉竟然抽動了一下,表情明顯緩和了下來。他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從阿梅手里接過了那碗粉。
阿梅用我聽不太懂的本地話,不咸不淡地跟他說了幾句。她的語速很慢,語氣也很平,像是在拉家常。刀疤臉一邊聽,一邊拿著筷子挑起米粉,吸溜了一口,然后點了點頭。接著,他沖身后那幾個混混擺了擺手,那幫人立刻就散了。
臨走前,刀疤臉端著那碗米粉,回頭極其復雜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警告,有疑惑,甚至還有一絲……忌憚?
我徹底看傻了。我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這幫剛才還想搶我錢的惡霸,被一碗米粉就給打發(fā)走了。巷子里只剩下我和阿梅。她走過來,什么都沒問,只是撿起我掉在地上的帽子,拍了拍上面的土,遞給我,然后就轉(zhuǎn)身去收拾那個空碗了,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我站在原地,后背的冷汗還沒干透。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一個開米粉店的弱女子,為什么能讓本地的地頭蛇都給她幾分薄面?她到底是誰?這個念頭第一次,像一顆釘子,狠狠地扎進了我的心里。
那次之后,我就順理成章地在她的店里住了下來。說是住,其實就是睡在那個堆放雜物的小隔間里,那張我醒過來的竹床,就成了我的窩。白天,她在前面煮粉,我就在后面洗堆成山的碗,劈柴,去市場買菜,修修補補店里漏水漏風的地方。晚上小店打烊,我們倆就在那張油膩的小方桌上一起吃飯。她話依然很少,但總會多做一個我愛吃的菜。
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我從不問她的過去,她也從不問我為什么會淪落至此。在這個小鎮(zhèn)上,每個人都有不想被揭開的傷疤,我們倆就像兩只受了傷的野獸,在同一個洞穴里舔舐傷口,用彼此的體溫小心翼翼地相互取暖。
這樣的日子,安穩(wěn)得讓我?guī)缀跬俗约菏莻€逃犯。對老K的恐懼,對張偉的憎恨,在日復一日的米粉香氣里,好像被慢慢磨平了。
可就在我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永遠躲下去的殼時,阿梅又一次,用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將我所有的安全感擊得粉碎。
那是我們住在一起大概半年后的一個深夜。我做了個噩夢,夢里全是老K那張猙獰的臉,和他手下那些馬仔明晃晃的砍刀。我大喊著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心臟狂跳不止。黑暗中,我喘著粗氣,嘴里還在無意識地念叨著夢里的場景,念叨著我那家毀了的公司。
“宏遠建筑……宏遠建筑……”
我念叨得很輕,幾乎是氣音。
就在這時,睡在外間木板床上的阿梅,突然在黑暗中問了一句。她的聲音也很輕,卻像一道閃電,瞬間劈在了我的天靈蓋上。
她問:“宏遠建筑?是那個……給柯老板蓋樓的公司嗎?”
我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柯老板!就是老K的大名——柯振雄!道上的人都叫他老K,只有跟他走得特別近的,或者是有生意往來的人,才會稱呼他“柯老板”。這件事,別說在千里之外的南溪鎮(zhèn),就算是在我們那個城市,也只有圈內(nèi)人才知道。
她一個偏遠小鎮(zhèn)的米粉店老板娘,怎么會知道?她怎么會知道“柯老板”?又怎么會把這個名字和我隨口念叨出的“宏遠建筑”聯(lián)系在一起?
我當時嚇得一個字都不敢說,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是巧合嗎?不可能有這么巧合的事!難道她是老K派來的人?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就感覺自己從頭涼到了腳。可不對啊,如果她是老K的人,她有無數(shù)次機會可以對我下手,為什么還要救我,收留我?
黑暗中,我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一種帶著睡意的、含糊不清的語氣說:“什么……什么老板?我睡糊涂了,瞎說的。”
我撒了謊。
黑暗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已經(jīng)睡著了。然后,我聽到她輕輕地“哦”了一聲,翻了個身,再也沒有說話。
可那一晚,我卻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我看著窗外一點點泛白,心里那顆關于她身份的釘子,又被狠狠地往里砸深了一寸。這個睡在我隔壁,每天給我做飯的女人,她身上藏著的秘密,可能比我正在躲避的麻煩,還要深不見底。
02
自打那個晚上之后,我對阿梅多了十二萬分的小心。我開始偷偷觀察她,注意她的一舉一動,想從蛛絲馬跡里找出她到底是誰。可她就像一碗清湯,表面上什么都看得見,底下卻什么都撈不著。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煮粉、洗碗、算賬,簡單得像一張白紙。
我心里的那份警惕,就在這日復一復的平淡里,被慢慢地磨鈍了。說到底,我不敢去深究。我怕萬一真問出了什么,我連南溪鎮(zhèn)這個最后的容身之所都會失去。我寧愿當個糊涂蛋,守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安穩(wěn)。
我們的“家”,就是米粉店后面那個用木板隔出來的,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間。白天,她系著圍裙在前面灶臺忙活,我就在后院的水井邊洗那永遠也洗不完的碗。汗水順著我的額頭往下淌,有時候迷了眼睛,我就會停下來,用胳膊蹭一下,然后抬頭看看店門口她忙碌的背影。那背影瘦瘦小小的,卻撐起了這家店,也撐起了我搖搖欲墜的生活。
晚上九點,送走最后一個客人,我們一起把沉重的木板門栓上。整個世界仿佛就只剩下我們倆。她會從鍋里撈出白天剩下的一點骨頭和肉,給我下碗面,再炒個青菜。我們就坐在那張被油污浸透的小方桌兩端,借著一盞十五瓦的昏黃燈泡,安靜地吃飯。
她廚藝很好,總能用最便宜的食材做出讓人心里發(fā)暖的飯菜。我吃得多,她就總是把碗里的肉都夾給我,自己只吃點青菜。我讓她吃,她就搖搖頭,說:“你干活累,多吃點。”
我因為心里壓著事,又看不到未來,脾氣變得很暴躁。有時候會因為一點小事就發(fā)火,或者一個人跑到鎮(zhèn)口的小賣部買瓶劣質(zhì)白酒,把自己灌得爛醉。
每次我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或者躺在地上說胡話,都是阿梅默默地把我扶到床上,給我擦臉,收拾殘局,再給我端來一碗熱乎乎的醒酒湯。她從不罵我,也從不勸我,只是在我第二天頭痛欲裂地醒來時,對我說一句:“粥在鍋里,趁熱喝。”
這種無言的包容,比任何話語都更有力量。慢慢地,我的酒喝得少了,脾氣也收斂了。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她還會把我當個人看。
我們之間那層最后的窗戶紙,是在一個下著暴雨的冬夜被捅破的。
南溪鎮(zhèn)的電線老舊,一到刮風下雨天就停電。那天晚上,暴雨像從天上往下倒水一樣,整個鎮(zhèn)子都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死寂。我們早早關了店門,在隔間里點了一根紅色的蠟燭。
燭光搖曳,把我們倆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墻上。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鐵皮屋頂上,聲音大得嚇人。我們倆誰都沒說話,只是聽著雨聲。我看著燭光下她的側(cè)臉,她的睫毛很長,在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眼神里帶著一絲平日里沒有的柔弱。
那一刻,我心里那根緊繃了快一年的弦,突然就斷了。逃亡的恐懼、被背叛的憤怒、對未來的迷茫,在那一刻都消失了。我只想抓住眼前這點實在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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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指關節(jié)因為常年泡在水里有些浮腫,但很溫暖。
她渾身顫了一下,想把手抽回去,但遲疑了一下,最終沒有動。
我借著酒勁,也借著那晚昏暗的燭光,啞著嗓子說:“阿梅,別趕我走,行嗎?”
她抬起頭,在搖曳的燭光里看著我。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兩顆星星。我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和我一樣的孤獨,和一絲我不敢確定的情愫。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反手,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
那個晚上,我從我的竹床上,搬到了她的木板床上。床很小,我們必須緊緊地挨著才能躺下。沒有干柴烈火的激情,更多的是兩個在寒夜里迷失的旅人,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相互取暖的同伴。我抱著她,聞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感覺自己那顆漂泊了一年的心,終于落了地。
從那以后,我們成了鎮(zhèn)上人眼里事實上的夫妻。我不再把自己當成一個打雜的,而是這家店的男主人。我用我過去干建筑的底子,把這家搖搖欲墜的小店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加固了房梁,換了漏雨的屋頂,還把后院那片荒地開墾了出來,用木板圍了個小小的院子。阿梅在院子里種上了幾株月季和一架葡萄藤。
當院子里的月季第一次開出紅色花苞的時候,阿梅高興得像個孩子。她剪下一朵,插在店里一個干凈的酒瓶里。那天,來店里吃粉的客人都說,阿梅米粉店好像不一樣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春天看花,夏天聽雨,秋天吃葡萄,冬天圍著爐子取暖。七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長到我?guī)缀跬俗约罕緛淼拿趾蜕矸荩四亲b遠的城市里的恩怨情仇。我甚至開始真心實意地享受這種平淡到有些乏味的生活。我開始覺得,一輩子就這樣,和阿梅守著這家小小的米粉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挺好。
可阿梅身上的謎團,就像院子里的那口深井,我看得見井口,卻永遠探不到底。
七年里,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偶爾會一個人走到鎮(zhèn)外的山坡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看著通往山外那條唯一的公路發(fā)呆。我問她在看什么,她總說看風景。可我知道,那條路的方向,通向的不是風景,而是她不為人知的過去。
她還是會說一些我聽不懂的夢話,有時候是急切的爭辯,有時候是壓抑的哭泣。我偷偷用手機錄下來過,想找鎮(zhèn)上的人翻譯,可他們都說,那不是本地的方言,也不是周邊任何一個地方的口音。
最讓我起疑心的一次,是在我們同居的第五年。那天下午,我從鄰鎮(zhèn)進貨回來,遠遠地看到鎮(zhèn)口那棵大榕樹下,停著一輛我從沒見過的黑色轎車,車牌是外地的。阿梅就站車邊,和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陌生男人在說話。男人很高,很瘦,表情嚴肅,一直在說著什么,阿梅只是低著頭聽。我下意識地躲到了一棵樹后。沒過多久,那個男人遞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她沒有接,男人硬塞給了她,然后就上車走了。
阿梅捏著那個信封,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慢慢走回店里。
那天晚上,她一句話都沒說,飯也沒吃。我躺在床上,假裝睡著了,卻聽到她在外面小聲地打電話,用的還是那種我聽不懂的方言,語氣里充滿了掙扎和痛苦。
我心里像是被貓抓一樣難受。那個男人是誰?信封里是什么?是錢嗎?她缺錢為什么不跟我說?無數(shù)個問題在我腦子里打轉(zhuǎn),可我一個都沒敢問出口。
我怕,我怕一問出口,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都會像泡沫一樣碎掉。我選擇了沉默,選擇了自欺欺人。我告訴自己,只要她人還在我身邊,其他的都不重要。
日子就在這種安穩(wěn)和偶爾的疑慮中,流淌到了第七年。我以為我們會這樣一直到老,直到我攢夠了錢,帶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真正地開始過日子。我甚至偷偷用攢下的私房錢,在鎮(zhèn)上唯一的金店里,買了一枚最便宜的銀戒指。
我以為,我等來的是未來。可我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她的不辭而別。
03
阿梅的離開,不是毫無征兆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就像一場暴風雨來臨前的反常寧靜,空氣里充滿了壓抑和不安。
在我們同居的第七年快結(jié)束的時候,她變得越來越不對勁。她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我半夜醒來,總能看到她睜著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她接電話的次數(shù)也變多了,每次電話一響,她都會像被驚到了一樣,抓起手機就跑到院子里,壓低了聲音,說的還是那種我聽不懂的語言。
我問她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需要用錢嗎?她總是用力地搖頭,然后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沒事,你別多想,就是……有點想家了。”
“想家了,我們就回去看看。”我說。
她聽完,眼神瞬間黯淡下去,低著頭說:“回不去了。”
她消失的前一天,是我的生日。連我自己都快忘了的生日。那天她起得特別早,然后破天荒地在店門口掛上了“休息一天”的牌子。她從市場上買回來好多我愛吃的菜,在那個小小的廚房里忙活了一整天。
傍晚,那張小方桌上擺滿了菜,紅燒肉,辣子雞,清蒸魚,甚至還有一瓶我平時舍不得喝的好酒。
那天的晚飯,她話特別多,不停地給我夾菜,給我倒酒。她的眼睛一直紅紅的,像是哭過。酒過三巡,我有些醉意,她握著酒杯,看著我,突然很認真地問:“陳風,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怎么辦?”
我當時喝得有點高,舌頭都大了,拍著胸脯說:“說什么傻話呢?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輩子守著這個店,守著這個家嗎?你還能去哪兒?”
她沒說話,只是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一滴一滴砸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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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慌了,酒也醒了一半。我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我準備了很久的銀戒指,單膝跪在了她面前。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勇敢,也最傻逼的一件事。
“阿梅,我……我沒啥大本事,給不了你什么好日子。但我是真心的。你……你愿不愿意嫁給我?等過兩年,風聲沒那么緊了,我們就離開這里,去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重新干我的老本行,我養(yǎng)你。”
我借著酒勁,把憋在心里的話都說了出來。
她看著我手里的戒指,哭得更兇了,從一開始的默默流淚,到后來趴在桌上泣不成聲。我手足無措地跪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抬起頭,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她看著我,伸手輕輕摸了摸我的臉,又看了看那枚在燈光下閃著廉價光芒的戒指。
“陳風,戒指我不能要。”她哽咽著說,“你讓我再想想……等一等,再等一等,好嗎?”
那一晚,她抱著我睡的,抱得很緊很緊,好像一松手我就會消失一樣。我以為,那是她答應我的前兆,我以為,我終于要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按照我們早就說好的,我要去鄰鎮(zhèn)的市場進一批新的干貨。我走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起來了,正在給我準備早飯。她囑咐我路上小心,早點回來。我應了一聲,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哼著小曲就出門了。
我心里美滋滋的,盤算著回來的時候,要怎么再跟她提一次求婚的事。這一次,她應該不會拒絕了。
下午,我滿載而歸,心情好得不得了。遠遠地看到米粉店的煙囪里還冒著炊煙,心里一陣溫暖。我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喊了一聲:“阿梅,我回來了!”
店里靜悄悄的。
桌子擦得干干凈凈,灶臺也收拾得利利索索。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我沖進后面的隔間,我們的“臥室”。
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頭那個她用了七年的木梳子,不見了。衣柜里,她那幾件洗得發(fā)白的換洗衣服,也都不見了。
只有桌上,放著幾個用碗扣著的菜,是我中午沒回來吃,她給我留的午飯。我伸手摸了摸,還溫熱著。
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沒有一封信,沒有一張字條,沒有一句解釋。
她就這么走了。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像一陣風吹過了田野,不留一絲痕跡。
我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我瘋了一樣沖出店門,在鎮(zhèn)上那幾條永遠塵土飛揚的街道上狂奔,一邊跑一邊喊她的名字:“阿梅!阿梅!”
鎮(zhèn)上的人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我。我抓住每一個我們認識的人,小賣部的老板,對面的裁縫,甚至那個曾經(jīng)被她一碗米粉打發(fā)走的刀疤臉。
“你看見阿梅了嗎?你看見她去哪兒了嗎?”我抓著刀疤臉的胳膊,聲嘶力竭地問。
刀疤臉皺了皺眉,把我拉到一邊,嘆了口氣,用一種混合著同情和了然的眼神看著我,說:“兄弟,算了吧。她不是我們這種人,她該回她該去的地方了。你留不住的。”
“她該去哪兒?她能去哪兒?!”我沖他吼道。
刀疤臉搖了搖頭,沒再說話,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了。
我一個人頹然地站在街中心,任憑人來人往。我這才像個傻子一樣意識到,我和這個女人同床共枕了七年,我竟然對她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不知道她從哪里來,不知道她家里還有什么人。我甚至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店里,就著她給我留下的那幾個冷掉的菜,喝光了店里所有的酒。
接下來的日子,我活得像個行尸走肉。那家充滿了我們七年回憶的米粉店,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把它盤給了鎮(zhèn)上另一戶人家。拿著那點可憐的轉(zhuǎn)讓費,我每天唯一的活動,就是從鎮(zhèn)頭走到鎮(zhèn)尾,買酒,然后喝到不省人事。
我恨她。我恨她的不告而別,恨她的殘忍。可午夜夢回,我更怕的是,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險?是不是被人逼走的?這種愛恨交織,又夾雜著無邊猜測的折磨,比當初躲債時那種單純的恐懼,要痛苦一萬倍。
那個冬天,南溪鎮(zhèn)下了十年不遇的大雪。我躺在租來的破房子里,發(fā)著高燒,幾乎就要死過去。我覺得,死了也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就在我迷迷糊糊的時候,房門被踹開了。刀疤臉帶著兩個人,把我從床上拖了起來,直接扔進一盆冷水里。
我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他看著我,罵道:“媽的,看你這熊樣!阿梅走之前托我照看著你,她說讓你好好活著!你他媽就是這么活著的?”
我愣住了。
“她走之前……見過你?”我抓住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算是吧。”刀疤臉撇了撇嘴,“別問了,我啥也不知道。你要是還算個男人,就給老子站起來。想死容易,活著才難。這兒有個活兒,給邊境線上跑運輸?shù)能嚠敻笔郑kU,但掙錢。干不干?”我看著他,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好好活著。
這四個字,像一把錘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04
阿梅離開后的第一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混沌的一年。我聽了刀疤臉的話,去給邊境線上跑運輸?shù)呢涇嚠斄烁笔帧D鞘且粭l真正的“亡命路”,一邊是懸崖峭壁,另一邊就是界河,路上經(jīng)常有檢查站,也經(jīng)常有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劫道的。開車的師傅是個不要命的主,他說,我們運的貨,一半是正經(jīng)山貨,一半是不能見光的東西。
我不在乎。或者說,我巴不得出點什么事。每天在卡車的顛簸和引擎的轟鳴聲中,我才能暫時忘記心里的那個空洞。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跟車、卸貨,把自己累到筋疲力盡,這樣躺下就能睡著,就不會做夢。
我不再酗酒,但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車隊里的人都叫我“啞巴”,說我像個沒有魂的影子。他們不知道,我的魂,跟著那個叫阿梅的女人一起走了。
日子就像卡車輪子下的泥路,顛簸著,麻木著,一天天碾過去。南溪鎮(zhèn)這個曾經(jīng)的避風港,如今成了我最不愿回去的地方。每次跟車回來,我寧愿睡在車里,也不想回到那個處處都是她影子的鎮(zhèn)子。
在我以為我的人生就會這樣,在邊境的塵土和柴油味里耗到死的時候,轉(zhuǎn)機以一種我完全沒想到的方式來了。
那是在阿梅離開的第三年,我逃亡的第十年。那天,我們剛從山里運了一車木材回到鎮(zhèn)上。我正滿身臭汗地在車底下檢修輪胎,一個我不認識的號碼打了進來。我以為是詐騙電話,想直接掛掉。可鬼使神差地,我按了接聽。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一個試探性的、有些陌生的聲音:“喂……是,是陳風嗎?宏遠建筑的陳風?”
“宏遠建筑”這四個字,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插進了我塵封已久的心門。我渾身一僵,握著電話的手都開始發(fā)抖。十年了,除了阿梅,再也沒有人這么叫過我。
“你……你是誰?”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風哥!真他媽的是你啊!我是小李啊!以前公司那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跟著你跑工地的那個!”電話那頭的聲音激動得都變了調(diào)。
小李?我腦子里迅速搜索著這個名字。我想起來了,一個很機靈的小伙子,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我當時還挺看好他。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警惕地問。
“說來話長了風哥!前陣子碰到一個以前跟咱們合作過的材料商,是他告訴我的,說好像在南境那邊見過一個跟你很像的人……我這也是瞎貓碰死耗子,試著打打……”
不等他說完,我打斷了他:“你找我干什么?我早就不是什么‘風哥’了!”
“風哥你聽我說!”小李急切地說,“有個事兒我必須得告訴你!老K,那個柯振雄,他死了!”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砸了一下。“死了?什么時候的事?”
“一年多了!突發(fā)心臟病,在酒桌上就沒搶救過來!這事兒當時鬧得還挺大的。”小李頓了頓,繼續(xù)說道,“他那個兒子,叫柯維的,接了他的班。但那小子比他爹還黑,手段太臟,現(xiàn)在公司里眾叛親離,一團糟。至于你當年那筆債,早就沒人提了,成了一筆爛賬了!風哥,你自由了!”
自由了。
我掛了電話,一個人坐在馬路牙子上,從口袋里摸出一根最便宜的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霧嗆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
十年了。為了躲這個叫老K的男人,我從一個前途光明的公司老板,變成了一個亡命天涯的逃犯,一個邊境小鎮(zhèn)的雜工,一個被女人拋棄的酒鬼,一個在刀口上討生活的貨車司機。我的青春,我的事業(yè),我的尊嚴,全都被埋在了這十年里。
可現(xiàn)在,他死了。我自由了。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那是一種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就像一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在牢里待了十年后,突然被告知判錯了,可以出獄了。可走出監(jiān)獄,他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而他自己,除了坐牢,什么都不會了。
我該去哪兒?我又能干什么?
那天晚上,我沒跟車隊打招呼,一個人爬上了南溪鎮(zhèn)外那個熟悉的小山坡。就是那個阿梅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坐著發(fā)呆的地方。我學著她的樣子,坐在草地上,看著山下那條通往外界的、唯一的公路,在夜色里像一條灰色的帶子。
南溪鎮(zhèn),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了。我對阿梅的恨,在三年的時間里,慢慢被思念和不解所取代。她到底是誰?她為什么接近我,又為什么離開我?刀疤臉那句“她讓你好好活著”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決定回去。
不只是為了所謂的“自由”,更是為了搞清楚兩件事。
第一,當年到底是誰,和張偉那個畜生一起,把我坑得這么慘。
第二,我要找到阿梅。不管她是死是活,是騙我也好,是另有苦衷也罷,我要當面問她一句:為什么。
帶著這兩個執(zhí)念,我告別了刀疤臉,離開了這個我待了整整十年的邊境小鎮(zhèn)。
當我重新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時,這座城市的變化讓我感覺自己像個穿越者。我用這幾年當貨車司機攢下的那點玩命錢,在最偏僻的城中村租了個小單間。然后,我憑借著還沒忘干凈的專業(yè)知識和一股不要命的拼勁,在一家小建筑公司找了份技術員的工作。
我開始學著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學著用智能手機,學著坐電車,學著跟年輕的同事們聊天。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一半留在了南溪鎮(zhèn)那個有米粉香氣的后院里,另一半,則懸著對過去那團迷霧的追問。
我像一頭潛伏在暗處的狼,一邊拼命工作,一邊不動聲色地打聽著關于“柯氏集團”和張偉的一切消息。
05
我在新公司的玩命勁頭,很快就見了效。半年后,公司接了一個棘手的改造項目,好幾個技術難點別的工程師都束手無策。我憑著當年在工地上積累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和這十年在邊境線上修車、修房子的雜學,熬了幾個通宵,硬是把方案給啃了下來。
項目順利完工,老板對我刮目相看。他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派生意人,覺得我踏實肯干,是個人才。為了獎勵我,也為了讓我這個“技術骨干”多見見世面,他決定帶我去參加一個城中非常重要的商業(yè)晚宴。
“小陳啊,好好拾掇一下。今晚來的可都是咱們這行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多認識幾個人,沒壞處。”老板拍著我的肩膀說。
我能說什么?只能點頭答應。可我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最后,我在公司附近一家廉價的西裝租賃店,花三百塊租了一套怎么看怎么別扭的黑西裝,配上一雙擦得锃亮的二手皮鞋。
晚宴的地點在市中心最豪華的酒店頂層。
當我跟著老板走進那個金碧輝煌、衣香鬢影的宴會廳時,我感覺自己像是誤入天鵝湖的丑小鴨。空氣里飄著高級香水和雪茄的味道,悠揚的小提琴聲在耳邊流淌,每個人都端著香檳,臉上掛著精致而疏離的微笑。
我局促不安地跟在老板身后,他忙著跟各路神仙打招呼、換名片,我則像個跟班,尷尬地站在一邊。我端起一杯香檳,躲到角落里,一口一口地喝著悶酒。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就像十一年前,我第一次踏足南溪鎮(zhèn),那種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獨感,再一次將我淹沒。
就在我低著頭,準備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時,一個身影從我眼前晃過。
那個背影……
走路時,腰肢輕輕擺動的姿態(tài),還有那截在燈光下白得晃眼的后頸……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住了,呼吸瞬間停滯。
我猛地抬起頭,目光穿過攢動的人群,死死地鎖定在那個背影上。她正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圈子里,和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談笑風生。
她穿著一身我叫不出牌子的香檳色晚禮服,剪裁得體,將她姣好的身材勾勒得淋漓盡致。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優(yōu)美的天鵝頸。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紅唇明艷,氣質(zhì)高貴而典雅。
那張臉……那張化了妝,卻依然清晰可辨的臉……
分明就是我日思夜想了整整三年,刻在我骨頭里的那張臉!
阿梅!
可她又完全不是阿梅。南溪鎮(zhèn)的阿梅,永遠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衣服,素面朝天,一雙手因為常年操勞而布滿薄繭,眼神里總是帶著一絲疲憊和與世無爭。
而眼前的這個女人,像一顆在聚光燈下熠熠生輝的鉆石,光芒四射,卻冰冷得讓人不敢靠近。我的阿梅,只是一塊在歲月里被磨平了棱角,卻能暖到人心的頑石。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轟”的一聲全涌了上來。理智、偽裝、謹慎,在這一刻全都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我的身體已經(jīng)不受控制,邁開腿,朝著她的方向走了過去。
我撥開一個擋在我身前的人,徑直走到那個小圈子面前,死死地盯著她。
周圍的談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她也感覺到了我的注視,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
“阿梅?”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這兩個字從我喉嚨里擠出來,幾乎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她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
當她看到我的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那雙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無法掩飾的震驚和慌亂。
那是屬于阿梅的眼神!
可那只是一瞬間。
下一秒,那絲慌亂就被徹底掩蓋了。她的眼神變得冰冷、陌生、充滿了戒備和疏離,像是在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闖入派對的瘋子。
站在她身邊,一個身材高大、氣場十足的年輕男人皺起了眉頭。他用一種保護性的姿態(tài),伸手攬住了她的腰,眼神不悅地上下打量著我,然后開口問她:“曼曼,這位是?”
曼曼?
我愣住了。這不是她的名字。
她沒有回答那個男人,只是用那雙曾經(jīng)看過我七年,如今卻冰冷如霜的眼睛看著我。她的紅唇輕啟,吐出了我這輩子聽過最殘忍,也最荒謬的一句話。
她說:“我不認識他。先生,你認錯人了。”
說完,她挽住那個年輕男人的胳膊,微微向眾人點頭致歉,然后轉(zhuǎn)身就走。她的背影決絕而優(yōu)雅,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我僵在原地,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變成了冰塊。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我只能聽到自己心臟破碎的聲音。
宴會廳的保安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邊的騷動,正快步向我走來。
就在我被絕望和羞辱徹底淹沒的時候,我聽到她身邊那個被稱為“柯總”的男人,在跟另一個人介紹時,聲音不大不小地傳了過來。
“……這位是柯氏集團的柯維總裁和他妹妹,柯曼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