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你那五步棋，全錯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像一塊磨得鋒利的石頭，扔進一潭死水里。
人群安靜了一瞬。
下棋的老頭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落在那年輕人身上，半晌，嘴角咧開一個干枯的笑。
“是嗎？”他問。
那聲音不響，卻像一根針，輕輕戳破了年輕人臉上不加掩飾的傲氣。
棋盤上勝負已分，可真正的懸念，似乎才剛剛開始...
秋天的太陽，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婆，沒什么力氣，但那股子悶熱的勁兒還沒散。
風從街頭刮到巷尾，卷起的不是涼意，是地上曬干了的牲口糞末、爛菜葉子和一股子說不清的酸腐氣。
南陽郡的這個集鎮，就是這么個地方。
泥土路被來來往往的牛車壓出兩道深溝，一下雨就成了爛泥塘。
路兩邊是各式各樣的鋪子，賣布的，打鐵的，還有那肉鋪門口，總掛著幾只嗡嗡叫的綠頭蒼蠅。
空氣里永遠飄著一股混合的味道：新宰的豬血腥氣，酒肆里潑出來的餿酒味，還有人身上那股子洗不干凈的汗酸味。
諸葛亮不喜歡這味道。
他從城外訪友回來，一身洗得快要看不出本色的青布長衫，在這條街上顯得有點另類。
他走得不快，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腳下的路實在不好走。
他得時刻留意著，免得一腳踩進某個不知名的小水洼，或是踢到一塊從哪個貨攤上滾下來的爛瓜。
他手里那把羽扇，沒怎么搖。他只是拿著，偶爾用扇子的邊緣，輕輕撥開一個湊得太近、滿臉好奇的孩童。
他腦子里裝著的是星辰運轉，是九州分野，是天下大勢。這些東西宏大而有序，不像眼前這條街，混亂，嘈雜，充滿了毫無章法的生命力。
街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今天格外熱鬧。
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成一個鐵桶。
腦袋挨著腦袋，肩膀擠著肩膀，像一窩見了光的螞蟻。里頭不時傳來幾聲大呼小叫，伴隨著咂嘴和嘆息聲。
“完了完了，這下神仙也救不活了！”
“哎喲，我的老天爺，怎么走到這兒來了？”
“那老頭兒不行，眼神都不好使了，早該回家抱孫子去了。”
是棋攤。
諸葛亮停下腳步。
他本不想湊這種熱鬧，但那幾句議論，勾起了他一絲微不足道的好奇。
他個子高，稍微踮起腳，越過前面幾個黑黢黢的后腦勺，就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一張油膩膩的方木桌，桌面被煙斗磕得到處是坑。一個磨損嚴重的棋盤，上面的線條都快模糊了。棋盤兩邊，坐著兩個人。
一個，是執白子的老頭。頭發白得像一撮亂麻，臉上全是溝壑，眼皮耷拉著，像是隨時都能睡過去。他身上那件灰布褂子，破了好幾個洞，露出的皮膚干得像老樹皮。
他對面，執黑子的，是個三十出頭的壯漢。
一身的腱子肉，古銅色的皮膚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他腦門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盯著棋盤，那架勢，不像是在下棋，倒像是在跟誰有殺父之仇。
諸葛亮只看了一眼，就決定不走了。
他不是對這兩個人感興趣，他是對這盤棋感興趣。
棋盤上，已是殘局。
黑子勢大，像一張鋪天蓋地的黑網，把白子分割得七零八落。
棋盤中央，一條巨大的白龍被黑子攔腰截斷，首尾不能相顧，只剩下幾口氣在茍延殘喘。
圍觀的人都說白子輸定了，必死無疑。
可在諸葛亮眼里，不是。
他站得不遠不近，目光像兩把精準的刻刀，在棋盤上迅速游走。很快，他就找到了那個點。
左下角。
黑子的包圍圈看似密不透風，像一道鐵壁。但就在那鐵壁之上，一個極其刁鉆的位置，三路與四路的交叉點上，有一個小小的“尖”。
這個“尖”，是黑子在圍殺過程中，為了追求效率而留下的一絲不完美。
對于普通棋手，是一個看不見的漏洞。
但對于高手而言，這是一個活眼。
只要白子能抓住機會，在這里補上一手，就能硬生生做出一個眼來。
一個眼，不夠活。
但這個眼位極其特殊，能與旁邊一顆早已死去的白子形成一種奇妙的“斷點”，從而撬動整個黑棋的封鎖線。
只要這口氣喘上來了，這條被圍困的大龍非但能活，還能像一條蘇醒的巨蟒，反噬黑棋外圍那些看似厚實、實則根基不穩的陣地。
一子落下，滿盤皆活，甚至可以反敗為勝。
這手棋，藏得太深了，像藏在亂石堆里的一塊美玉。
圍觀的這些販夫走卒看不出來，太正常了。對面那個殺紅了眼、只想著屠龍的壯漢看不出來，也情有可原。
可下棋的這個老頭呢？
他一動不動，像一尊泥塑。他能看出來嗎？
諸葛亮收回目光，好整以暇地抱著胳膊。他那把羽扇，被他夾在臂彎里，扇尾的羽毛微微顫動。
他像一個出了絕妙考題的先生，饒有興致地等待著學生的答案。
他甚至有些期待，期待在這塵土飛揚的市井之中，能看到一手讓他眼前一亮的妙招。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走。
老槐樹上的知了，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叫得人心煩。圍觀的人群也開始不耐煩了。
“快下啊，老頭兒！”
“不行就認輸唄，磨嘰啥呢？”
那壯漢也等得不耐煩了，他端起旁邊一碗渾濁的涼茶，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結上下滾動，發出粗野的聲響。
就在這時，那老頭動了。
他那只干枯得像鷹爪一樣的手，慢慢伸向了裝白子的陶碗。
他的動作很慢，慢得像一幀一幀的畫面。他從碗里捻起一顆棋子，那顆棋子在他滿是褶皺的指間，顯得格外的白，格外的圓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顆小小的棋子上。
諸葛亮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輕輕挑了一下。他幾乎可以肯定，這顆棋子下一秒就會落在左下角那個神之一手的位置。
然而，老頭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那只手，微微發著抖，不是因為緊張，更像是因為年邁而力不從心。它在棋盤上空，緩緩地，緩緩地移動，越過了棋盤的中央，越過了那條垂死掙扎的大龍。
最終，它停在了棋盤的右上角。
啪。
一聲輕響。
棋子落下了。
那個位置，空空蕩蕩，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別說和左下角的生死有關，就是和整個棋盤的戰局，都八竿子打不著。那一步棋，就像一個口齒清晰的人，突然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夢話。
“唉——！”
人群里，爆發出了一陣比剛才更響亮的、混雜著惋惜和嘲弄的嘆息聲。
“瞎走！純粹是瞎走啊！”
“眼睛花了吧？下到別人家里去了！”
“完了，這下徹底完了，神仙來了也扶不起來了。”
諸葛亮嘴唇抿成了一條筆直的線。他眼神里的那點期待，瞬間熄滅了，變成了純粹的失望，甚至還有一絲被愚弄的惱火。
他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個隱于市井的高手，結果，只是一個連基本棋理都忘了的昏聵老頭。
對面的壯漢張三，在看到老頭這步棋時，先是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他那張漲紅的臉上，迸發出一種近乎猙獰的狂喜。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棋碗里抓起一把黑子，從中選了一顆，像砸釘子一樣，砰地一聲，重重地拍在了左下角。
就是諸葛亮看出的那個活眼的位置。
這一下，是宣告死刑的最后一擊。白子唯一的生路，被徹底、無情地堵死了。
壯漢的動作，激起了人群又一陣騷動。
“對對對！就該這么下！別給他一點機會！”
“這漢子可以啊，下手真狠！”
棋局至此，在所有人看來，已經失去了懸念。剩下的，只是垃圾時間，看黑子如何享受勝利的果實。
但那老頭，似乎還沒意識到這一點。
他依舊是那副半睡不醒的樣子，又捻起一顆白子。
這是第二步“錯棋”。
他把棋子下在了棋盤右側的邊路上，一個同樣無關緊要的位置。這步棋，像是在給已經死去的尸體，又補了一刀，毫無意義。
黑子毫不客氣，立刻出動，開始蠶食白子外圍的零星勢力。
第三步“錯棋”。
老頭把棋子下在了下邊路，離主戰場更遠了。
第四步“錯棋”。
老頭又在另一個邊角，下了一顆讓人莫名其妙的子。
這連續的三步棋，走得漫不經心，走得匪夷所思。
他就像一個夢游的人，完全無視棋盤中央那片尸橫遍野的慘烈戰場，自顧自地在一些荒無人煙的角落里，畫著一些誰也看不懂的符號。
黑子則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狼，步步緊逼，將白子殘余的勢力一塊一塊地撕碎，吞進肚子里。
棋盤上，黑壓壓的一片，幾乎占滿了四分之三的地盤。
白子，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顆，像風雨飄搖中的幾點燭火，隨時都會熄滅。
輸了。
輸得一敗涂地，體無完膚。
圍觀的人群已經開始有人覺得無聊，準備散去了。
“沒啥看頭了，散了散了。”
“這老頭，就是硬撐著不認輸。”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老頭會投子認負，結束這場毫無懸念的對局時，他下了第五步棋。
這步棋，讓準備離開的人停下了腳步，讓還在議論的人閉上了嘴巴。
這步棋，讓一直冷眼旁觀的諸葛亮，瞳孔猛地一縮。
老頭用他那兩根干枯的手指，夾著最后一顆白子，慢慢地，莊重地，把它放在了棋盤最中心的位置。
天元。
棋盤的心臟。
“這……這是干啥？”一個看客結結巴巴地問。
沒人能回答他。
“金角銀邊草肚皮”，這是連鎮上三歲孩童都懂的圍棋口訣。天元這個位置，在布局時沒有實利，在激戰時遠離前線，在收官時更是毫無價值。
尤其是在眼下這種，白子大龍已死，滿盤皆輸，連邊角的小塊活棋都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在天元落子……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行為？
它既不能圍空，也不能殺棋。
它既不能聯絡，也不能做活。
它就像一個已經被五馬分尸的囚犯，臨死前，還要努力挺直自己的脊梁。
荒謬。
可笑。
不可理喻。
諸葛亮胸口那股氣，再也憋不住了。
這股氣，不是憤怒，而是一種秩序被破壞的煩躁。他自負胸藏甲兵，經天緯地，在他看來，世間萬物，都應有其運行的“理”。棋道，更是“理”的極致體現。
一盤棋，就是一場戰爭。每一步棋，都應該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都應該指向一個明確的目的——勝利。
像眼前這個老頭這般，自斷生路，胡亂落子，最后還用一步荒唐的“天元”來結束，這不光是對棋藝的褻瀆，更是對“理”的踐踏。
他不是想出風頭，也不是想教訓誰。
他只是本能地，無法容忍這種混亂和愚蠢。一個本可以死里逃生、甚至反敗為勝的精妙局面，被如此拙劣地葬送，這在他看來，是一種罪過。
他撥開身前兩個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漢子，走了進去。
人群像被一把無形的刀切開，自動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他身上那股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書卷氣，和他臉上那種不容置疑的自信，讓人們下意識地退縮了。
他走到棋桌前，目光沒有看任何人，只落在棋盤上。他對著那個依然耷拉著眼皮的老頭，微微一拱手，身子前傾。
“老丈。”
他的聲音很清朗，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靜水，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晚輩旁觀許久，恕我直言。”
他頓了頓，抬起眼，目光像兩把出鞘的劍，直視著老頭。然后，他伸出修長的手指，隔空點了點棋盤上那幾處白子的落點。
“你方才那最后五步棋，步步皆錯！”
話音落下，滿場死寂。
連老槐樹上的知了，仿佛都嚇得不敢叫了。
所有人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諸葛亮。
誰都看得出來老頭輸了，而且輸得很慘。
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如此直白、如此不留情面地指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鼻子說他“步步皆錯”，這年輕人，未免也太狂妄，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坐在對面的壯漢張三，本來正要伸手去收拾棋子，這一下也停住了。他抬起那顆滿是汗水的腦袋，滿臉詫is地打量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青衫書生。
那老頭，終于有了反應。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頭。
他那雙渾濁得像兩顆魚眼睛的眸子，在看到諸葛亮的一瞬間，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這個氣宇不凡的年輕人，臉上的褶子動了動，看不出是喜是怒。
他沒有生氣。
他甚至連一絲被冒犯的表情都沒有。
他的嘴角，反而慢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弧度，露出一個干枯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年輕人。”老頭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在沙地上拖木頭，“你說我走錯了？”
“大錯特錯。”諸葛亮毫不退讓。他伸出手指，這一次，直接點在了棋盤上，聲音清越，條理分明，像是在學堂里給蒙童講解經義。
“第一步，左下角本有活路，你卻棄之不顧，反而在右上角下此閑棋。此為不知死活，大錯。”
他的手指劃過一道弧線。
“第二、三、四步，黑子屠我大龍，你卻視而不見，在外圍落此廢子，坐視根據地盡失。此為不知輕重，錯上加錯。”
最后，他的指尖，重重地停留在了棋盤中心，那顆孤零零的白子之上。
“至于這第五步，落于天元。于勝負無半分裨益，純屬無理手。此為不知所謂，荒唐至極！此五步，但凡你走對一步，局面也不至如此狼狽。明明有生機，卻自尋死路，晚輩實為不解。”
諸葛亮說完，收回手，挺直了身子，靜靜地看著老頭。他不是在爭辯，也不是在炫耀。他只是在陳述一個在他看來，如同太陽東升西落一般，不容置疑的事實。
老頭聽完他這番條理清晰的“指控”，臉上的笑意，竟然更濃了。
他渾濁的眼睛里，那絲微弱的光變得明亮了一些，那笑容里，有幾分說不清的嘲弄，又有幾分道不明的悲憫。
他沒有去看諸葛亮指點的那些位置，也沒有去反駁諸葛亮的棋理。
他伸出那只干枯得像雞爪子的手，在棋盤上輕輕一點。
他指的不是任何一顆棋子。
他指的，是棋盤之外，那光禿禿的、被磨得發亮的桌角。
“年輕人，你看的是這盤棋。”
老頭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像一根無形的錐子，一寸一寸地，扎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
“可我下的，是這局棋外面的事。”
諸葛亮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完全無法理解老頭這句話里的邏輯。
“棋局勝負，盡在棋盤之內。黑白之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里有什么局外之說？你這五步，自斷生路，已是必敗之局，難道還有什么我輩凡夫俗子看不懂的玄機？”
老者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沒有回答諸葛亮的話，而是轉頭看向對面的黑子棋手，問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