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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了,壇子里的酸菜怎么還是滿的?”
“別問了,吃就是了?!崩钊粼频穆曇糨p得像風(fēng),吹不起灶臺上一絲灰。
但張靜安覺得,那股子酸菜味兒已經(jīng)腌進(jìn)了他的骨頭里,帶著一股羞辱的咸,讓他在夜里恨得磨牙...
那年頭,整個京城都在議論中堂大人李鴻章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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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自己,是他那個寶貝女兒,李若云。
滿城的王公貝勒,八旗子弟,提親的門檻都快被踏平了。誰都以為,這朵相府里最嬌艷的牡丹,總得配個玉堂金馬的主兒。
結(jié)果李鴻章眼皮一翻,手往南邊一指,點了個叫張靜安的窮舉人。
消息像一陣帶著餿味的西北風(fēng),刮遍了京城的大小胡同。
張靜安是誰?
沒人知道。只聽說是個江南來的讀書人,除了滿肚子據(jù)說是才華的墨水,就剩下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
人長得倒是周正,眉眼清俊,可那又怎么樣?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長得好看的窮光蛋。
人們說,中堂大人這是老糊涂了,放著滿園的麒麟不要,非要個田里的泥鰍。
也有人說,這叫千金買馬骨,中堂大人是做給天下讀書人看的,瞧,只要有才學(xué),我李鴻章的女兒都嫁得。
張靜安自己也懵著。他只是上京趕考,順道投了份拜帖給這位同鄉(xiāng)重臣,沒想過天上能掉下這么大一張餡餅,直接把他給砸暈了。
他站在李府高大的門樓下,看著那“文華殿大學(xué)士”的匾額,腿肚子有點發(fā)軟。他覺得這事兒不真實,像戲文里才有的情節(jié)。
婚事辦得不冷不熱。
沒有想象中的十里紅妝,也沒有震天的鑼鼓。一頂小轎,幾個仆人,就把相府千金抬到了張靜安在城南租的小院里。
那院子小得可憐,兩間正房,一間耳房,院里有棵半死不活的槐樹。風(fēng)一吹,就往下掉干枯的葉子。
最讓街坊鄰里津津樂道,也最讓張靜安心里堵得慌的,是那份嫁妝。
沒有金銀細(xì)軟,沒有綾羅綢緞,更沒有田產(chǎn)鋪面。
嫁妝隊伍的最后,是兩個壯漢抬著的一副擔(dān)子,擔(dān)子兩頭,是兩口半人高的黑陶腌菜壇子。
壇子被紅布封著口,看著沉甸甸的。
送嫁妝的管事一臉公事公辦的表情,對著張靜安一拱手:“姑爺,這是中堂大人特意為小姐和您備下的。大人說了,過日子,離不開這口吃的。”
周圍看熱鬧的人發(fā)出一陣壓抑不住的哄笑。
“相府的嫁妝是腌菜?這可真是天下奇聞!”
“嘖嘖,這是打發(fā)叫花子呢?”
張靜安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站在那里,拳頭在袖子里攥得咯咯作響。他覺得那些笑聲像無數(shù)根滾燙的針,扎在他身上每一寸皮膚。
這是羞辱。
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羞辱。
李鴻章是在告訴他,告訴全天下的人,你張靜安,就只配我的女兒跟著你吃腌菜。
洞房花燭夜。
李若云自己揭了蓋頭。燭光下,她的臉柔和得像一塊上好的暖玉。她看著局促不安的張靜安,輕聲說:“你別多想,爹爹他……有他的道理。”
張靜安冷笑一聲,那笑聲比院子里的秋風(fēng)還涼。
“道理?什么道理?是告訴我安分守己,還是告訴我我配不上你?”
李若云的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那兩口大壇子,就這么被安置在廚房的角落里,像兩尊沉默的門神,也像兩座黑色的墳?zāi)?,埋葬著張靜安一個讀書人所有的尊嚴(yán)和驕傲。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
說是過,不如說是熬。
張靜安卯時就起,頭懸梁錐刺股地讀書。他憋著一股勁,一股要讓所有人都閉嘴的狠勁。
他發(fā)誓,下一次春闈,一定要金榜題名,他要穿著大紅的狀元袍,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去李府,告訴他那個權(quán)傾朝野的岳父,他張靜安不是個廢物。
李若云是個好妻子。她不抱怨,不訴苦。相府的千金,到了這陋室里,親手洗衣做飯,把小小的院子打理得干干凈凈。
她好像真的不在乎那些榮華富貴。
家里的開銷,全靠李若云變賣她帶來的一些不顯眼的首飾。當(dāng)最后一支金簪也換成了米面,日子就真的緊巴了起來。
飯桌上,常常是一碗白飯,一碟青菜。
還有一碟,永遠(yuǎn)不變的腌菜。
李若云第一次打開那壇子的時候,一股濃郁的酸香就沖了出來。那腌菜是整棵的,腌得恰到好處,碧綠中透著黃,看著就讓人流口水。
她夾了一筷子,放到張靜安碗里。
“嘗嘗吧,這是家里的味道?!?/p>
張靜安看著那腌菜,心里五味雜陳。他沒說話,默默地扒著飯,把那腌菜嚼得咯吱作響,像是在嚼碎自己的骨頭。
味道確實不錯,爽口,下飯。
可每吃一口,他就覺得心里的那根刺,又被往里捅深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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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張靜安落榜了。
發(fā)榜那天,他從貢院回來,整個人像被抽了魂。
李若云什么也沒問,只是默默地給他端上一碗熱湯,還有一碟腌菜。
張靜安看著那碟腌菜,突然就把碗摔在了地上。
“又是腌菜!天天都是腌菜!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配吃這個!”他沖著她吼。
李若云嚇得一哆嗦,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硬是沒掉下來。她蹲下身,一片一片地?fù)熘榇善?/p>
“小心手?!彼吐曊f。
張靜安看著她的背影,心里的火氣突然就泄了。他頹然地坐下,雙手插進(jìn)頭發(fā)里。
他不是沖她發(fā)火,他知道。
他是恨自己不爭氣。
從那以后,他話更少了。整個人像一塊被泡在苦水里的石頭,又冷又硬。
第二年,第三年。
日子像院里那口井,波瀾不驚,也深不見底。
張靜安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一件怪事。
那兩壇腌菜,好像永遠(yuǎn)也吃不完。
他們幾乎頓頓都吃,李若云每次都撈出一大棵,切成小段,有時候還用它炒點肉末,改善伙食。
可無論怎么吃,壇子里的腌菜好像總是在那個位置。張靜安拿筷子伸進(jìn)去探過,那深度,似乎從來沒變過。
他覺得邪門。
有天夜里,他睡不著,悄悄爬起來,摸到廚房。他想看看,是不是李若云背著他,偷偷往里添了新的。
月光從窗戶里照進(jìn)來,灑在兩口黑陶壇子上,泛著幽幽的光。
他搬來凳子,踮起腳,揭開其中一個壇口的紅布和蓋子。一股熟悉的酸味撲面而來。
他把手伸進(jìn)去,冰涼的鹽水沒過他的手腕。他往下探,摸到的全是擠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腌菜,一層又一層,根本探不到底。
他不死心,又找來一根長長的竹竿,往里捅。
竹竿捅進(jìn)去很深,觸到的依然是柔軟而有彈性的腌菜。
他愣住了。
難道這壇子,是個無底洞?
他把這事跟李若云說了。
李若云正在縫補他的舊衣服,聽完,她抬起頭,笑了笑。
“怎么會,許是爹爹裝得太實了,一層壓著一層,我們吃的這點,根本看不出來?!?/p>
張靜安覺得這個解釋很牽強,但又找不出別的理由。
這件事,成了他心里的又一個疙瘩。
這吃不完的腌菜,就像他看不到頭的窮困日子,像他遙遙無期的功名,沉甸甸地壓著他,讓他喘不過氣。
他開始厭惡那股酸味。
有時候在飯桌上,他聞到那味道就想吐。
他開始做噩夢。夢里,他掉進(jìn)了那口巨大的腌菜壇子里,周圍全是滑膩膩的腌菜,他拼命往上爬,卻總也爬不出去。濃重的酸味嗆得他無法呼吸,最后窒息在無盡的腌菜里。
他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第四年,京城里來了個張靜安的同鄉(xiāng)。
那人姓錢,家里是開絲綢莊的,早年和張靜安一同讀書。如今人家已經(jīng)捐了個小官,在六部里當(dāng)差,過得有滋有味。
錢老爺聽說了張靜安的“奇遇”,特地備了厚禮上門拜訪。
說是拜訪,其實就是來看笑話的。
他坐在張靜安那張快散架的椅子上,眼睛滴溜溜地在屋里轉(zhuǎn)。
“靜安兄,你這日子……過得可真是清雅。”他捏著鼻子,好像聞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
李若云端上茶。
錢老爺看了一眼那粗糙的土陶碗,沒碰。
“弟妹真是辛苦了。想當(dāng)初,你可是相府的千金,如今跟著靜安兄,真是委屈了?!?/p>
李若云淡淡地說:“夫妻一體,沒什么委屈的?!?/p>
錢老爺哈哈一笑,拍了拍張靜安的肩膀。
“靜安兄,你是有福之人啊。不過話說回來,這讀書考功名,有時候也看運氣。你看我,書讀得不如你,可如今不也混出個人樣?實在不行,你跟岳父大人說一聲,隨便給你安排個差事,不比你在這兒吃糠咽菜強?”
張靜安的臉一陣白一陣青。
“吃糠咽菜”,這四個字,像四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的臉上。
送走錢老爺,張靜安一整天沒說話。
晚上,李若云又端上了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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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安看都沒看,放下筷子。
“以后別吃這個了?!?/p>
李若云問:“那吃什么?”
張靜安被問住了。是啊,不吃這個,吃什么?家里已經(jīng)沒有一文錢了。
他感到一種巨大的無力感。
他恨那個錢老爺?shù)撵乓?,恨旁人的指指點點,更恨那個高高在上的岳父。
他覺得李鴻章就像一個高明的棋手,而他張靜安,就是棋盤上一顆被隨意擺弄的棋子。他的一舉一動,他所有的窘迫和掙扎,都在那個老人的算計之中。
他甚至覺得,這個吃不完的腌菜壇子,就是李鴻章用來觀察他的一個工具。
他的一生,似乎都要被這股酸菜味給腌透了。
第五年來了。
這是張靜安給自己定的最后期限。
這一次再不中,他就認(rèn)命了。他準(zhǔn)備去街上擺個攤子,寫字賣畫,好歹能糊口,總比現(xiàn)在這樣不死不活地熬著強。
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沒日沒夜地讀。人瘦得像根竹竿,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李若云看著心疼,想給他燉個雞湯補補,可翻遍了箱籠,也找不出一個銅板。
她猶豫了很久,最后,把自己陪嫁時頭上戴的一朵小小的珠花拿了出來。那是她身上最后一件值錢的東西了。
她想當(dāng)?shù)?,卻被張靜安攔住了。
“別去。”他的聲音沙啞。
“你的身子要緊?!?/p>
“不用了。”張靜安看著她,眼神里是一種說不出的疲憊。“我不想再讓你為我這樣了?!?/p>
李若云的眼淚掉了下來。
這是五年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張靜安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伸手,想幫她擦掉眼淚,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他覺得自己不配。
春闈放榜那天,下著小雨。
張靜安沒有去看榜。他知道結(jié)果。
他在家里坐了一天。從天亮,到天黑。
李若云也沒打擾他,只是陪他靜靜地坐著。
天徹底黑透了,屋里沒點燈。
黑暗中,張靜安突然開口。
“若云,我對不起你。”
李若云說:“你沒有?!?/p>
“我讓你跟著我受了五年的苦。”
“我不覺得苦?!?/p>
“可我覺得!”張靜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拔蚁駛€廢物一樣,讓你跟著我吃糠咽菜,吃這該死的腌菜!”
外面?zhèn)鱽砀虻陌鹱勇?,三更了?/p>
李若云點亮了油燈。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顯得那么蒼白,那么瘦。
桌上,擺著兩個窩頭,一碗清可見底的粥,還有一碟腌菜。
又是腌菜。
張靜安看著那碟碧綠的腌菜,五年來所有的屈辱、不甘、憤怒、絕望,在這一刻,像山洪一樣,轟然爆發(fā)。
他覺得這碟腌菜在嘲笑他。
它在說:張靜安,你看看你,五年了,你還是這個德行,你這輩子,就跟我們一樣,爛在泥里,永無出頭之日!
“我受夠了!”
他猛地站起來,凳子被帶倒在地,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響動。
他的眼睛是紅的,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困獸。
他沖出屋子,來到廚房。
那兩口黑色的壇子,在黑暗中靜靜地立著,像兩個巨大的怪物。
他死死地盯著它們,胸口劇烈地起伏。
就是它們!
就是這兩個東西,毀了他五年!讓他活得不像個人!
他抱起其中一口壇子。
那壇子出奇地沉,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它勉強抱離地面。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院子中間。
院子里的青石板,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著冷光。
“我不吃了!我寧可餓死,也不再吃一口!”
他嘶吼著,用盡平生的力氣,將懷里的壇子高高舉過頭頂,然后狠狠地,朝那塊青石板砸了下去!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很遠(yuǎn)。
黑陶壇子應(yīng)聲碎裂,炸成無數(shù)碎片。
墨綠色的腌菜,渾濁的鹽水,混著泥土,四下飛濺。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酸味,瞬間彌漫了整個院子。
張靜安喘著粗氣,看著一地的狼藉,心里涌上一股病態(tài)的快感。
砸了。
終于砸了。
這五年的噩夢,終于被他親手砸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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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下一秒,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些破碎的陶片和黏糊糊的腌菜中間,一些被黃褐色油紙包裹得方方正正的東西,赫然顯露出來。它們被腌菜的汁水浸濕了,但依然保持著整齊的形狀,與周圍的污物格格不入。
月光慘白,照在那些油紙包上,從油紙的縫隙里,似乎透出一種異樣的、不同于尋常物件的光澤。
張靜安的怒火瞬間凝固,他呆立在原地,死死地盯著那堆東西,呼吸都停滯了。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