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這老家伙怎么還沒完沒了,煩死了。”林薇怎么也沒想到,自己這句用德語嘟囔的抱怨,會被爺爺堅持讓客人當場翻譯出來。
整個中秋家宴瞬間冰封,父親周明氣得臉色鐵青,母親李秀娟慌忙打圓場,而爺爺林國棟只是靜靜地放下筷子,擦擦嘴角,一言不發地上了樓。
那一夜后,家里一切都變了:父親公司的貸款突然被拒,母親的店鋪面臨漲租,而她自己在幾天后無意中推開書房的門,卻看到了顛覆她所有認知的一幕。
當爺爺用流利標準的德語對她開口時,林薇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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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才漸漸停歇。林國棟站在老宅二樓的陽臺上,看著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樹被雨水洗得發亮。明天就是中秋節了,兒子周明昨天打電話來說,孫女林薇要從德國回來了,三年沒見了。
廚房里飄出紅燒肉的香氣,那是保姆張姨在準備晚飯。林國棟卻擺擺手:“今晚的菜我來做幾個,薇薇最愛吃我做的糖醋排骨。”
張姨有些猶豫:“林老,您這腰……”
“不礙事。”林國棟已經系上了圍裙,“孩子三年沒回來了,我得給她做點家里的味道。”
八十歲的老人站在灶臺前,動作比年輕時慢了許多,但每一步都認真。排骨要先用調料腌透,下鍋炸到金黃,再調糖醋汁慢慢熬。他記得孫女小時候,每次考了好成績,都會眨巴著眼睛說:“爺爺,我想吃糖醋排骨。”
那時候兒子周明和兒媳李秀娟工作忙,薇薇幾乎是他一手帶大的。他教她寫字,送她上學,晚上給她講故事。后來薇薇考上大學,又去了德國讀研,這一去就是三年。
門鈴響起的時候,林國棟剛把最后一道清蒸鱸魚端上桌。
他快步走過去開門,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門開了,站在最前面的是兒子周明,提著兩個行李箱。后面是兒媳李秀娟,打扮得精致得體。最后面那個高挑的身影……
“薇薇!”林國棟的眼睛亮了起來。
林薇拖著一個小箱子站在門口,她穿著米白色的風衣,長發微卷,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三年不見,她變得更漂亮了,也……更陌生了。
“爺爺。”林薇叫了一聲,聲音平平的,聽不出什么情緒。
“快進來快進來,外面涼。”林國棟連忙側身讓路,想去接她手里的箱子,“爺爺幫你拿。”
“不用,我自己來。”林薇避開了他的手,徑直走進了客廳。
林國棟的手懸在半空,頓了頓,還是笑著跟了進去:“路上累了吧?爺爺做了你愛吃的菜,糖醋排骨,清蒸鱸魚,還有……”
“我在飛機上吃過了。”林薇把箱子放在墻角,環視了一圈客廳,“家里還是老樣子。”
這話說得聽不出是感慨還是嫌棄。林國棟搓了搓手:“老房子了,是有點舊,但住著舒服。你的房間我讓張姨收拾好了,床單被套都是新換的,曬過太陽的。”
李秀娟這時走過來,挽住林國棟的手臂:“爸,您別忙活了,快坐下歇著。薇薇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累著呢,讓她先洗個澡休息休息。”
“對對,先休息。”林國棟連連點頭,眼睛卻一直看著孫女,“餓不餓?要不先吃點?菜都熱著呢。”
林薇已經往樓梯走去:“我先洗澡。”
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林國棟還站在原地望著。周明走過來,拍了拍父親的肩:“爸,薇薇時差還沒倒過來,脾氣可能不太好,您別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林國棟擺擺手,“孩子累了嘛。”
話雖這么說,他心里卻有點空落落的。他盼了這么久,想著孩子回來會有說不完的話,可剛才那幾分鐘里,薇薇跟他說的話加起來不到五句。
晚飯時,林薇換了一身家居服下樓了。她坐在餐桌前,看著滿桌的菜,眉頭微微皺了皺。
“薇薇,嘗嘗這個。”林國棟用公筷夾了一塊最大的排骨,小心地放到孫女碗里,“爺爺按你小時候的口味做的,酸甜口的。”
林薇看著碗里的排骨,沒動筷子。
“吃呀。”林國棟期待地看著她。
林薇拿起筷子,夾起排骨,卻沒有吃,而是放到了骨碟里。
林國棟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薇薇,你這是干什么?”周明出聲了,“爺爺忙活一下午給你做的。”
“太油了。”林薇淡淡地說,“我在德國習慣了清淡飲食,吃不了這么油膩的。”
李秀娟趕緊打圓場:“爸,您別在意,孩子在外面待久了,口味變了。薇薇,你也別這樣,爺爺一片心意。”
“心意我領了。”林薇說著,夾了一筷子清炒西蘭花,“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林國棟默默收回了還想夾菜的手,低頭吃自己碗里的飯。他想說點什么,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飯后,一家人坐在客廳喝茶。林國棟泡了一壺上好的龍井,這是他特意托人買的,就等著孫女回來喝。
“薇薇,在德國學習怎么樣?”林國棟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有沒有交到新朋友?”
“還行。”林薇捧著茶杯,眼睛看著電視里正在播的綜藝節目。
“那個……你之前說在寫論文,寫完了嗎?”
“嗯。”
“以后有什么打算?是留在德國還是回來發展?”
“還沒想好。”
一問一答,每個問題都只得到簡短到不能再簡短的回答。林國棟感覺自己在跟一堵墻說話,那堵墻光滑平整,卻冷冰冰的,沒有任何溫度。
周明看不下去了:“薇薇,爺爺跟你說話呢,你好好回答。”
“我怎么沒好好回答了?”林薇轉過臉來,“我說的都是實話。學習還行,論文寫完了,打算還沒想好。不然呢?要我編一套長篇大論出來嗎?”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周明提高了聲音。
“好了好了。”李秀娟連忙按住丈夫,“爸,您別往心里去,薇薇就是累了。薇薇,你也少說兩句。”
林薇放下茶杯,站了起來:“我時差還沒倒過來,先去睡了。”
她走上樓梯,腳步聲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清晰。林國棟望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個自己從小帶大的孫女,變得那么陌生。
夜里,林國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起薇薇小時候,總是黏著他,爺爺長爺爺短地叫。她十歲那年發高燒,是他整夜守著,一遍遍給她換毛巾。她考上重點高中那天,興奮地撲進他懷里:“爺爺,我考上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
大概是從她去德國之后吧。頭一年還會經常視頻,后來次數越來越少,通話時間越來越短。每次問她過得怎么樣,她都說“挺好”。問她缺不缺錢,她也說“不缺”。林國棟總覺得孩子在報喜不報憂,怕他擔心,就一次次讓周明多給她打點錢。
現在孩子回來了,卻像是換了一個人。
林國棟嘆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沉沉的夜色。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樹在夜風中輕輕搖晃,像在嘆氣。
他想,也許真的是自己老了,不懂年輕人的世界了。孩子在國外待久了,習慣不一樣了,說話方式也不一樣了。自己得多理解,多包容。
這么想著,他心里好受了一些。明天,明天再好好跟孩子聊聊。血濃于水,總能把那份生疏感化開的。
他重新躺回床上,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中秋節。
一大早,林國棟就起來了。他親自去菜市場買了最新鮮的食材,準備做一桌豐盛的家宴。除了薇薇愛吃的菜,他還特意學了幾道德國菜的做法——酸菜豬肘、巴伐利亞白腸、土豆沙拉。他在網上查了很久菜譜,又跟張姨一起試驗了好幾次,才做得像模像樣。
“林老,您對孫女真是上心。”張姨一邊幫著洗菜一邊說。
林國棟正在給豬肘按摩入味,聞言笑了笑:“孩子三年沒回來了,想讓她嘗嘗家里的味道,也嘗嘗我做的德國味道。”
“薇薇小姐真有福氣。”
福氣嗎?林國棟手上動作頓了頓。他想起昨晚餐桌上的情景,心里又有些發堵。但很快他就搖了搖頭,把那點不快甩開了。孩子剛回來,需要時間適應。今天過節,要開開心心的。
中午,周明和李秀娟出門去拜訪幾個朋友,家里只剩下林國棟和林薇。林國棟在廚房忙活,林薇在客廳沙發上玩手機,偶爾傳來幾聲短視頻的背景音樂。
“薇薇,”林國棟從廚房探出頭來,“要不要來幫爺爺搭把手?爺爺教你做糖醋排骨,你小時候最愛學的。”
“不用了,我也不會。”林薇頭也沒抬。
林國棟沉默了一下,又笑著說:“那要不陪爺爺說說話?爺爺想知道你在德國都學了什么。”
“說了你也不懂。”林薇的聲音從手機后面傳來,悶悶的。
林國棟臉上的笑容終于維持不住了。他轉過身,面對著灶臺,鍋里的熱氣熏得他眼睛有點發澀。他眨了眨眼,繼續手上的動作。
下午四點,周明和李秀娟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對夫婦,是周明的大學同學趙振華和他的妻子。趙振華現在是本地一所高校的外國語學院院長,聽說林薇從德國回來,特意過來看看。
“這就是薇薇吧?都長這么大了,真漂亮!”趙振華笑著說,“聽說你在慕尼黑大學讀碩士?了不起啊!”
林薇這才放下手機,禮貌地站起來打招呼:“趙伯伯好。”
“好好好,坐坐坐。”趙振華在沙發上坐下,“學的什么專業?”
“跨文化交際。”
“這個專業好啊,現在全球化的時代正需要這樣的人才。”趙振華轉向林國棟,“林叔,您可真有福氣,孫女這么優秀。”
林國棟臉上重新露出笑容:“孩子自己爭氣。”
“薇薇德語一定很流利吧?”趙振華的妻子問,“我兒子也在德國留學,回來一口德語說得我們都聽不懂。”
“還行。”林薇說,“日常交流沒問題。”
“那給我們說兩句聽聽?”趙振華饒有興致地說。
林薇遲疑了一下,說了幾句德語。她的發音很標準,語速也快,聽起來確實很流利。
趙振華贊許地點點頭:“不錯不錯,有在德語環境生活的味道了。林叔,您聽得懂嗎?”
林國棟搖搖頭,憨厚地笑了:“我一個老頭子,哪聽得懂這個。就聽著挺好聽的。”
眾人都笑了。林薇看了爺爺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
晚宴開始了。大大的圓桌上擺滿了菜肴,中間是林國棟忙活了一整天做的德國豬肘和香腸。張姨幫忙開了紅酒,給每個人都倒上。
“來,今天是中秋節,咱們一家團圓。”周明舉起酒杯,“爸,這些年辛苦您了。薇薇,歡迎回家。”
大家碰了杯。林國棟喝了一小口紅酒,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孫女。林薇正小口抿著酒,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緒。
“薇薇,嘗嘗這個。”林國棟又開始了,他用公筷夾起一塊豬肘肉,小心地放到林薇碗里,“爺爺特意學的德國做法,你看正宗不正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林薇身上。趙振華夫婦面帶微笑,周明和李秀娟眼里有期待,林國棟的手還沒完全收回去,懸在半空。
林薇看著碗里的肉,那塊豬肘燉得軟爛,泛著油光。她拿起筷子,夾起來,又放下了。
“太肥了。”她說。
林國棟的手慢慢收了回來。
“薇薇,”周明的臉色有些不好看,“爺爺忙了一天,你就嘗一口。”
“我說了,太肥了。”林薇的聲音提高了一點,“我在德國都不吃這么肥的東西,你們能不能不要總把你們覺得好的硬塞給我?”
餐桌上的氣氛瞬間凝固了。趙振華夫婦尷尬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李秀娟在桌下輕輕踢了女兒一下,示意她別說了。
林國棟低下頭,默默吃了一口自己碗里的白飯。米飯有點硬,噎在喉嚨里,咽不下去。
“林叔做的這個酸菜很不錯,”趙振華趕緊打圓場,“很開胃。”
“對對,這土豆沙拉也好吃。”他妻子也跟著說。
話題被強行轉移了,但那股尷尬的氣氛還在餐桌上彌漫。林薇不再說話,只吃自己面前那盤清炒時蔬。林國棟也不再給她夾菜,只偶爾對趙振華夫婦笑笑,應和幾句。
飯吃到一半,林國棟又忍不住了。他看到林薇幾乎沒怎么動筷子,心想孩子是不是不好意思夾菜。他夾了一塊清蒸鱸魚肚子上的肉——那是魚身上最嫩、刺最少的部分,又一次放到了林薇碗里。
“薇薇,吃點魚,這個不膩。”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還有一點近乎討好的味道。
林薇看著碗里那塊雪白的魚肉,動作停住了。
然后,她抬起頭,看著林國棟,嘴唇動了動,用德語快速說了一句話。
她的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餐桌上的人都聽見了,但除了趙振華,沒人聽懂。
趙振華的臉色變了。他猛地看向林薇,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林國棟沒聽懂,但他看到了趙振華的表情,也看到了孫女眼睛里那一閃而過的輕蔑和不耐煩。他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薇薇,你剛才說什么?”林國棟問,聲音很平靜。
林薇移開視線:“沒什么。”
“趙院長,”林國棟轉向趙振華,“我孫女剛才說什么,您能翻譯一下嗎?”
趙振華張了張嘴,看看林薇,又看看林國棟,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這個……林叔,孩子可能就是隨口一說,沒什么特別的意思……”
“請您翻譯。”林國棟的語氣依然平靜,但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桌上的空氣徹底凝固了。周明和李秀娟意識到不對勁,緊張地看著趙振華。林薇的臉色也變了,她大概沒想到爺爺會這么堅持要翻譯。
趙振華擦了擦汗,艱難地開口:“薇薇她說……她說的是……‘這老家伙怎么還沒完沒了,煩死了’。”
話音落下,整個餐廳靜得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
林國棟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的背挺得很直,臉上的表情像是凝固的石膏,沒有任何變化。但那雙總是溫和笑著的眼睛,此刻深得像潭,里面有什么東西在一點點碎裂、下沉。
他看著林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餐巾,擦了擦嘴角。每一個動作都緩慢、平穩,帶著一種奇異的儀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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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周明先反應過來,聲音都變了調,“您別生氣,薇薇她不是那個意思,她就是……就是說話沒過腦子……”
李秀娟也趕緊推女兒:“薇薇,快給爺爺道歉!你胡說什么呢!”
林薇的臉色白了紅,紅了白。她大概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抱怨會被當場翻譯出來,更沒想到會引發這樣的局面。但她從小被寵慣了,在德國這幾年更是自由散漫,讓她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低頭認錯,她拉不下這個臉。
“我說的是事實。”她咬了咬嘴唇,“一直往別人碗里夾菜,問這問那,本來就是……”
“住口!”周明猛地站起來,臉色鐵青,“林薇,你給我滾回房間去!現在!立刻!”
林薇被父親的暴怒嚇到了,眼圈一紅,也站了起來:“回房間就回房間!反正我也吃不下!”
她轉身就往樓上跑,腳步聲重重地砸在樓梯上。
“薇薇!”李秀娟想追上去,又看看公公,進退兩難。
趙振華夫婦尷尬得坐立不安:“林叔,周明,真是不好意思,我們……”
“讓你們見笑了。”林國棟終于開口了,聲音平靜得出奇,“張姨,幫我送送趙院長他們。”
“不用不用,我們自己走。”趙振華如蒙大赦,趕緊拉著妻子起身,“林叔您多保重,改天再來看您。”
兩人匆匆離開了。門關上的聲音在安靜的房子里顯得格外響亮。
餐廳里只剩下林國棟、周明和李秀娟三個人。一桌豐盛的菜肴還在冒著熱氣,卻沒有人再有心思吃一口。
“爸……”周明走到父親身邊,聲音里帶著哀求,“您千萬別往心里去,薇薇她年輕不懂事,我一會兒上去狠狠罵她,讓她下來給您磕頭認錯。”
李秀娟也抹著眼淚:“爸,都是我不好,沒教好孩子。她在國外待久了,學了些不好的習慣,說話沒分寸。您大人有大量,別跟孩子一般見識。”
林國棟沒有說話。他慢慢站起來,走到窗前。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樹在夜色中靜靜立著,枝葉間掛著一輪圓月。今天是中秋節,本該是團圓的夜晚。
他看著月亮,看了很久。
然后,他轉過身,臉上的表情讓周明和李秀娟都愣住了。那不是他們預想中的傷心、憤怒或者失望,而是一種深沉的疲憊,一種仿佛看透了一切的平靜。
“周明,秀娟,你們坐下。”林國棟說。
兩人對視一眼,忐忑不安地坐下了。
林國棟沒有坐,他站在餐桌旁,手指輕輕敲著桌面。那聲音不大,卻每一下都敲在周明和李秀娟心上。
“薇薇去德國三年,你們知道她這三年是怎么過的嗎?”林國棟問。
周明連忙說:“知道一些,她經常跟我們視頻……”
“視頻里說的,都是她想讓你們知道的。”林國棟打斷他,“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在異國他鄉,語言不通,文化不同,她會遇到什么困難?”
“這個……應該還好吧。”李秀娟小聲說,“薇薇一直很獨立,而且我們給她打的錢也夠……”
“錢。”林國棟重復了這個字,語氣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是啊,你們給她打錢。每個月五千歐元,三年就是十八萬歐元,按現在的匯率,差不多一百四十萬人民幣。”
周明和李秀娟都愣住了。他們沒想到父親記得這么清楚。
“你們以為,給錢就夠了?”林國棟看著他們,“以為打夠了錢,就是盡到了父母的責任?”
“爸,我們也不是只給錢……”周明辯解道,“我們也經常關心她……”
“怎么關心的?每次打電話,問的都是‘錢夠不夠花’、‘學習怎么樣’、‘什么時候回來’。”林國棟的聲音依然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針,“你們有沒有問過她,在那邊開不開心?有沒有交到真心朋友?有沒有受委屈?有沒有想家想到哭?”
周明和李秀娟啞口無言。
“你們沒有。”林國棟替他們回答了,“因為你們自己也忙。周明,你公司正在擴張期,天天應酬到半夜。秀娟,你的服裝店開了三家分店,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你們有時間關心客戶的感受,關心員工的情緒,卻沒時間關心自己的女兒。”
“爸,我們也是為了這個家……”李秀娟的眼淚又掉下來了。
“為了這個家。”林國棟點了點頭,“是啊,為了這個家。所以你們把女兒丟給我,從小就是我帶。后來她長大了,出國了,你們就覺得責任完成了,每個月打錢就是盡了義務。”
他頓了頓,繼續說:“你們知道薇薇為什么變成現在這樣嗎?因為她覺得,在這個家里,沒有人真正關心她。爺爺只會做她小時候愛吃的菜,父母只會問她錢夠不夠花。她就像個客人,回來住幾天,所有人都圍著她轉,問這問那,但沒有人真的走進她心里。”
周明的臉色白了:“爸,您這么說太冤枉我們了,我們怎么可能不關心薇薇……”
“那你們知道她最近在為什么煩惱嗎?”林國棟問。
兩人再次沉默。
“她碩士論文的導師對她有意見,認為她的研究方向有問題,可能要延期畢業。”林國棟說,“她在德國的男朋友,一個德國本地人,家里不同意他找亞洲女朋友,兩人正在冷戰。她在慕尼黑租的房子,房東要漲租金,她不得不考慮搬家。這些事,她跟你們說過嗎?”
周明和李秀娟震驚地看著父親。這些事,他們一件都不知道。
“您……您怎么知道?”周明結結巴巴地問。
“因為我會看。”林國棟說,“我會看她朋友圈那些隱晦的動態,會看她偶爾發的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抱怨。我會在你們忙著打錢的時候,給她德國的同學打電話,問問她的近況。我會在她視頻時強顏歡笑的時候,注意到她眼睛里的紅血絲。”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但我從來沒說過。因為我想,她長大了,有自己的空間,不想讓家里人擔心。我等著她主動開口,等著她需要我的時候來找我。”
“可她從來沒找過。”林國棟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波動,“一次都沒有。她寧可跟同學抱怨,跟陌生人傾訴,也不愿意跟家里人說實話。因為她覺得,說了也沒用。爺爺老了,聽不懂德語,不懂德國的事情。父母只會說‘給你打點錢’。”
餐廳里一片死寂。周明和李秀娟低著頭,臉上火辣辣的。
“今天這件事,”林國棟繼續說,“不是突然發生的。是這三年,不,是這二十多年積累下來的問題,在今天爆發了。薇薇說的那句話很難聽,但那不是最傷人的。”
他抬起頭,看向二樓的方向:“最傷人的是,她說那句話的時候,用的是德語。因為她知道我聽不懂。在她心里,我已經是個沒用的老家伙,連被她當面罵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被她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在背后嘲諷。”
“不是的,爸……”周明的聲音哽咽了。
“是不是,你們心里清楚。”林國棟擺擺手,“行了,今天就這樣吧。你們也累了,早點休息。”
他說完,轉身慢慢往樓梯走去。他的背依然挺得很直,但周明和李秀娟都看到,那個一向穩健的背影,此刻微微佝僂著,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林國棟走到樓梯口,停住了腳步。他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地傳來:
“對了,周明,你公司最近在申請的那筆貸款,銀行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他們會重新評估。”
周明猛地抬起頭:“爸,您說什么?”
“還有,秀娟,你第三家分店租的那個商鋪,房東是我老朋友的兒子。我本來跟他說好了,給你最優惠的租金。”
李秀娟捂住了嘴。
“從明天開始,”林國棟的聲音像冬天的冰,“這些事,你們自己處理吧。”
他一步一步走上樓梯,消失在二樓的拐角處。
周明和李秀娟呆呆地坐在餐廳里,桌上漸漸涼掉的菜肴無聲地宣告著一個事實:這個中秋節,徹底毀了。
而他們還不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
第二天清晨,林國棟起得很早。
他像往常一樣,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極拳,然后回到書房。書房不大,但三面墻都是書架,上面擺滿了各種書籍。靠窗的位置有一張老式的紅木書桌,桌面上除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和幾本書外,空空如也。
林國棟在書桌前坐下,打開了電腦。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先看新聞,而是登錄了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郵箱。郵箱里有幾封未讀郵件,發件人分別是“柏林辦事處”、“慕尼黑顧問組”和“法蘭克福審計”。
他點開第一封郵件,快速地瀏覽著。郵件內容全是德文,但他的閱讀速度很快,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目光如鷹隼般銳利。
二十分鐘后,他關掉郵箱,打開了一個視頻會議軟件。九點整,屏幕里陸續出現了幾個人影,有東方面孔,也有西方面孔。
“林先生,早上好。”一個四十多歲、戴眼鏡的德國男人用德語說道,“按照您的指示,我們已經完成了對歐洲分部第三季度財務狀況的初步審計。”
“說重點,漢斯。”林國棟也用德語回答,他的發音標準,語調流利,與昨天那個“聽不懂德語”的老人判若兩人。
漢斯點點頭:“我們在慕尼黑子公司的賬目中發現了一些問題。市場部的幾筆招待費報銷單據存在疑點,金額雖然不大,但涉及的人員包括公司的高管。另外,子公司總經理克勞斯最近在申請一筆額外預算,理由是拓展東歐市場,但我們調查發現,他私下注冊了一家離岸公司……”
林國棟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當漢斯提到一個具體人名時,他的眼睛微微瞇了一下。
“克勞斯,”他重復了這個名字,“我記得他是三年前被提拔到那個位置的。”
“是的,當時他的業績確實很突出。”
“業績。”林國棟輕輕敲了敲桌面,“漢斯,我讓你查的另一件事呢?關于我孫女林薇在慕尼黑的情況。”
屏幕里的幾個人都愣了一下。他們顯然沒想到老板會在這種嚴肅的財務會議上提到私事。
漢斯很快反應過來:“我們已經按照您的要求進行了調查。林薇小姐在慕尼黑大學的學業情況基本正常,但她的導師施密特教授確實對她的論文方向有異議。此外,她的生活方面……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情況。”
“說。”
“她目前的男朋友叫馬克·施耐德,是慕尼黑本地人,父親是一家中型企業的高管。施耐德家族對林薇小姐的亞洲背景確實有顧慮。另外,林薇小姐過去一年里,有六次在高端餐廳消費的記錄,消費金額每次都超過三百歐元,買單的都是馬克·施耐德。還有三次奢侈品購物記錄,主要集中在包包和首飾。”
林國棟的眼神冷了下來:“她自己付過錢嗎?”
“根據我們查到的信用卡記錄,沒有。她自己的消費主要集中在日常生活和學業上。”
“所以她這三年在德國,過著超出她經濟能力的生活。”林國棟陳述著這個事實,語氣平靜,但屏幕那頭的人都感到了一陣寒意。
“可以這么說。”漢斯謹慎地回答。
“繼續關注。”林國棟說,“另外,我讓你們準備的另一份文件,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是關于您在國內所有資產的清單和估值報告,以及相應的法律文件。按照您的指示,我們已經聯系了王律師,他今天下午會來拜訪您。”
“很好。”林國棟點點頭,“今天的會議就到這里。歐洲分部的問題,你們繼續深挖,我要看到詳細的報告。”
“是,林先生。”
視頻會議結束了。林國棟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晨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臉上,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深沉。
沒有人知道,這個住在老舊小區、穿著普通、每天買菜做飯的八十歲老人,實際上掌控著一個橫跨歐亞的商業帝國。六十年前,他白手起家,從一家小小的外貿公司做起,抓住了改革開放的機遇,將生意做到了歐洲。四十年前,他敏銳地察覺到德國制造業的潛力,在慕尼黑設立了第一個海外辦事處。三十年前,他的公司已經發展成為跨國集團,業務涵蓋機械制造、國際貿易、房地產等多個領域。
但他一直很低調。在國內,他以“退休教師”的身份生活,住著老房子,開著普通的車。公司的事情全部交給專業的經理人團隊打理,他只在大方向上把控。知道他和他的財富的人,寥寥無幾。
連他的兒子周明都不知道。周明一直以為父親就是個普通的退休老人,靠著早年攢下的一點積蓄和退休金生活。所以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公司能順利發展到今天,離不開父親在背后的暗中支持。他也不知道,妻子李秀娟的服裝店能開三家分店,是因為父親打通了所有的關系。
林國棟一直覺得,財富應該用來保護家人,而不是成為家人的負擔。所以他選擇隱瞞,選擇用最普通的方式與家人相處。他以為,這樣能換來最純粹的親情。
直到昨天。
直到那句用德語說出的“這老家伙怎么還沒完沒了,煩死了”。
那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里那扇一直緊閉的門。門后是他不愿意面對的事實:他的隱忍和付出,換來的不是理解和感恩,而是輕視和厭煩。
林國棟睜開眼睛,目光落在書桌上那張全家福上。照片是十年前拍的,那時候薇薇才十二歲,扎著馬尾辮,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她緊緊摟著爺爺的胳膊,臉上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賴。
十年。
他拿起照片,手指輕輕撫過孫女的臉。然后,他把照片扣在了桌面上。
下午兩點,門鈴響了。張姨去開門,來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穿著西裝、提著公文包的男人。
“請問林國棟先生在嗎?”男人禮貌地問。
“在的,請問您是?”
“我姓王,是林先生的法律顧問。”
張姨有些疑惑,她在這里工作五年了,從來沒聽說過林老有什么法律顧問。但她還是把人請了進來,帶到了書房。
林國棟已經在書房等著了。見到王律師,他點點頭:“坐吧。”
王律師在林國棟對面坐下,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文件:“林先生,按照您的要求,所有文件都已經準備好了。這是您在國內所有資產的明細,包括不動產、股權投資、銀行存款、信托基金等,總估值大約是八十七億人民幣。這是相應的產權證明、股權證書和銀行憑證。”
“這是您在歐洲的資產報告,主要分布在德國、瑞士和英國,總估值約十二億歐元。這是您在開曼群島設立的家族信托文件,受益人是您本人。”
“這是您名下的慈善基金會資料,基金會主要資助教育和醫療項目,目前資產規模約五億人民幣。”
王律師一份份地介紹著,語氣專業而平靜。如果有人聽到這些數字,一定會震驚得說不出話,但書房里的兩個人都很淡定。
林國棟一份份地翻閱著文件,看得很仔細。偶爾他會停下來,問一兩個問題,王律師都一一解答。
“所有這些資產,目前的法律狀態如何?”林國棟問。
“都在您的完全控制之下。”王律師說,“您之前設立的遺囑,是將所有資產平分給兒子周明和孫女林薇,但那份遺囑有一個前提條件:受益人必須對您盡到贍養義務,并且沒有嚴重損害您合法權益的行為。”
林國棟點點頭。那份遺囑是他三年前立的,那時候薇薇剛去德國,他對未來還充滿期待。
“如果我要修改遺囑呢?”他問。
“隨時可以。”王律師說,“您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對自己的財產有完全的處分權。根據《民法典》,您可以隨時變更或者撤銷遺囑。”
“那么,”林國棟放下手中的文件,看著王律師,“如果我要在遺囑中增加一個條款:要求孫女林薇在繼承遺產前,必須公開、真誠地向我道歉,并對她過去三年的行為做出合理解釋。這樣的條款有效嗎?”
王律師推了推眼鏡:“有效。您可以設置任何不違反法律和公序良俗的繼承條件。但需要注意的是,如果受益人無法滿足條件,遺產將按照您的指定進行其他分配。”
“很好。”林國棟說,“那么,現在起草一份新的遺囑。主要內容是:我名下所有資產的百分之七十,捐贈給我設立的慈善基金會,用于資助貧困學生和孤寡老人。百分之二十,成立一個教育信托基金,專門資助有志于從事中德文化交流的年輕人。剩下的百分之十……”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看向窗外。
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樹在風中輕輕搖曳。再過一個月,桂花就要開了,滿院子都會是香甜的味道。薇薇小時候最愛桂花香,總是央求他摘一些放在她房間里。
“剩下的百分之十,”林國棟收回目光,聲音平靜無波,“留給兒子周明。但有一個條件:他必須辭去現在公司的所有職務,帶著妻子李秀娟,回到老家農村,照顧他那已經八十歲、臥病在床的岳母,至少三年。三年后,如果他岳母的鄰居和村干部都證明他盡到了贍養義務,這筆錢才能動用。”
王律師的筆停住了。他抬起頭,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林國棟:“林先生,您確定要這樣安排嗎?這相當于……”
“相當于剝奪了他們現在擁有的一切。”林國棟替他說完了,“我知道。但這是他們應得的。”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王律師,你知道嗎?我兒子周明,當年結婚的時候,他岳母賣了家里的豬和牛,湊錢給他們付了婚房的首付。后來岳父去世,岳母一個人在農村,身體不好,周明和秀娟一年回去看她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每次回去,都是匆匆吃頓飯,留下一點錢就走了。”
“他們總說忙,忙工作,忙孩子,忙生活。但他們有時間出國旅游,有時間參加各種聚會,有時間買名牌包,就是沒時間回去看看那個把他們養大的老人。”
林國棟轉過身,看著王律師:“你說,這樣的人,配繼承我的財富嗎?”
王律師沉默了。他跟隨林國棟二十年,深知這位老人的為人。如果不是被傷透了心,他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至于薇薇,”林國棟繼續說,“她一分錢都得不到。但她必須向我道歉。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她作為一個人的基本良心。”
“如果她不道歉呢?”王律師問。
“那她就永遠別想得到我的原諒。”林國棟的聲音很輕,但字字如鐵,“也永遠別想知道,她罵的那個‘老家伙’,到底是誰。”
書房的門突然被輕輕敲響了。
林國棟和王律師同時看向門口。現在是下午三點,張姨應該在午休,周明和李秀娟出門了,林薇在房間里——至少他們以為她在房間里。
“誰?”林國棟問。
門外安靜了幾秒鐘。然后,門把手轉動了。
門緩緩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林薇。
她的眼睛紅腫,顯然哭過。但此刻她的表情很復雜,有震驚,有困惑,還有一絲林國棟從未見過的……恐懼。
她的目光越過林國棟,落在了書桌上那攤開的文件上。那些文件上的德文標題、那些數字后面的無數個零、那些她只在財經新聞里聽說過的專業術語……
然后,她的目光緩緩移到了林國棟臉上。
她的嘴唇在顫抖。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林國棟,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過了很久,她才用嘶啞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艱難地說出了一句話:
“爺爺……您到底……是誰?”
林國棟靜靜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用流利的、標準的德語,緩慢而清晰地說道:
“現在,麻煩你把昨天那句話,用中文,當著我的面,再重復一遍。”
林薇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她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手扶住門框才沒有摔倒。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恐懼。
她終于明白了。
她終于明白昨天趙振華為什么那么緊張,為什么父母后來那么恐慌,為什么爺爺從昨晚開始就變得不一樣了。
她終于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多么愚蠢、多么不可原諒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