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的出海，九死一生下南洋 | 二湘空間

一紙千鈞話僑批

近期去潮汕旅游，通過參觀當?shù)夭┪镳^，以及聽當?shù)貙в蔚慕榻B，第一次了解此地特有的“僑批”，頗為震撼，回來后繼續(xù)查考一些網(wǎng)上資料，內心更加觸動，特此記錄。

潮汕一帶，是有名的僑鄉(xiāng)，在海外生活的潮汕人數(shù)甚至超過本土。對聯(lián)“三江出海，一紙還鄉(xiāng)”，出自國學大師饒宗頤之手，描繪了清朝末期開始，生活艱難的潮汕人，沿著三江——韓江、榕江、練江出海，去東南亞乃至大洋彼岸謀生，被稱為“過番客”。其中，在他鄉(xiāng)站穩(wěn)腳跟的過番客，會一封書信寄給家鄉(xiāng)父母妻兒，并附帶若干銀錢，便成為還鄉(xiāng)的“一紙”。這種原始的匯款信，在當?shù)剡€有一個獨特的稱呼，叫做“僑批”（“批”在潮汕話里是書信的意思，有一首閩南歌叫《無字的情批》，很好聽）。離家的孩子有了音信甚至還寄錢回來，自然是一件好事，但若了解當時的情況，就不能不說，這些僑批，實在稱得上一紙千鈞。

無可奈何炊甜粿

一百多年前的出海，并不像我們現(xiàn)在的出國這般便利，當然更不是為了游玩。潮汕一帶多山少田，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說法。在農(nóng)耕年代，底層人難以生存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實在無法生活下去時，家中的青壯年男子就會辭別年邁的父母和孱弱的妻兒，帶上一點簡單的家當，走到江邊，登上出海的紅頭船（清朝規(guī)定的商船顏色），沿江入海，踏上茫茫的“過番（下南洋）”路。那時的船沒有機器裝置，只能靠風帆與人力前行，通常在海上要漂泊一個月以上，才能到達東南亞一帶，這一個月的命運，只能交給海上的風浪，所以，“順風順水”是當?shù)厝俗钪匾淖８ＵZ言。

帶上船的，通常是幾樣重要物品：甜粿、水布、和冬瓜（這是我聽當?shù)貙в握f的，還有一種說法里沒有冬瓜而有竹編的“市籃”）。

甜粿是潮汕版本的年糕狀食物，敦敦實實，不易腐壞，是船上一個月的唯一口糧，潮語歌《三江出海》里唱“一卷甜粿背在尻脊枋，肚困挈出來嘴底含”，描繪了出海人在饑餓時，把甜粿拿出一點含在嘴里慢慢品味的情形。所以，當家中男子因生活所迫要下南洋時，家中的女子就“無可奈何炊甜粿”，來送親人上船。之后，每到過年，留守在家的人也會做起甜粿，借以思念那個背井離鄉(xiāng)的過番客。所以，甜粿也的確成為了當?shù)氐摹澳辍备狻?/p>

水布，也叫“浴布”，是一種薄紗布，約兩米長，半米寬。它輕薄柔軟，吸水后容易擰干，可以用來擦汗、遮陽、當浴巾、包裹物品，勞作時還可以當肩墊，甚至可以鋪在地上當床單。所以，水布與功夫茶并稱潮汕兩大特產(chǎn)。對出海人來說，這樣一個便于攜帶又有諸多功能的家當，就是最好的出行伙伴，因此，水布成了出海標配之一，并有了“一溪目汁(眼淚)一船人，一條浴布去過番”的潮汕歌謠。

潮汕水布

冬瓜居然用來出海，這是只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才懂得的。在海上最需要的就是淡水，但當時器具簡陋，難以帶太多的水；而且漂泊日久，帶上船的淡水也難以滿足人的需求。而冬瓜則可以靠著厚厚的皮儲存水份，讓過番客在烈日下稍解口渴。此外，在風浪中若遇到危急時刻，冬瓜還可以成為一個小小的浮板，讓它的主人多一點逃生的機會。大大的冬瓜與縮在甲板水布上小小的人，就這樣一起顛簸在海天之間。

長文短信總是情

過番路上千難萬險，可以說是九死一生。所以，其實“一紙還鄉(xiāng)”的另一種可能，是一紙訃告回到家鄉(xiāng)，讓家中人失去了唯一的念想。

到了地方又如何呢？他們會發(fā)現(xiàn)路上的艱辛只是一個開頭，他們到達的，是舉目無親的他鄉(xiāng)。他們上船時，并無財力購買船票，所以到了目的地，他們需要先在碼頭上做苦力，來還船老大的船費，之后才能進入當?shù)兀賹ふ覄e的工作。沒有技能的他們，通常只能在炎熱的異國，如新加坡、馬來西亞、文萊等地，靠出賣體力，漸漸站住腳跟。一番打拼下來，開始有一點積蓄，就趕緊去找潮汕同鄉(xiāng)開的“批局“（相當于郵局），寄錢寄信回家，向家人報平安，也用自己勞作所得，幫助家人過上好一點的生活。甚至有很多人為了讓家人放心，尚未賺錢，就向同鄉(xiāng)借錢，來寄出第一封平安批，并附上一點錢慰藉家人。

沒有受過教育的他們，寫信自然需要代筆，所以，批局里就有了專門代寫書信的“寫批人”，把他們要對家人說的話，用一支毛筆幾句文詞寫在紙上，并附上信中所說數(shù)額的銀錢，寄回家鄉(xiāng)。銀信合一，這就是最早的僑批了。

寫批人

請寫批人代寫的信，是要按字數(shù)算錢的（如同我們現(xiàn)代的電報吧），所以，剛剛安定下來的過番客自然會在字數(shù)上盡量簡短，省下錢來寄給家人。據(jù)聞，最簡短的僑批只有四個字，是寫給家中妻子的：“人在勿嫁“，就是趕緊地告訴妻子，我活下來了，所以你可千萬不要改嫁別人啊！可以想象這位丈夫拮據(jù)的生活與急切的心情。

以潮汕人的勤勞和才智，到落腳點一段時間后，生活大多會開始有了起色，所以，在僑批館，收藏著目前找到的最長的僑批，足有三千多字。看了一下內容，主要是一個兒子懇切勸告父親，不要對母親發(fā)脾氣，夫妻要和睦相處的。能寫這么長的僑批，可見這個兒子經(jīng)濟狀況已經(jīng)不錯，但隔山隔水聽聞父母不和，心里掛念而無法回去，只能在信中苦苦相勸。用現(xiàn)在的思維來想，可能相當于生活在七十年代的人，花了普通人一個月的薪水，發(fā)了一本小書厚度的電報吧！

僑批有長有短，但內中的離愁別緒，都是一樣沉重。

這些僑批是如何送到家人手中呢？這些關涉銀錢的事務又是如何得以持久的呢？

如前所述，僑批特指清末開始的下南洋的“過番客”，寄給家鄉(xiāng)親人的“銀信合一”的匯款信。當時沒有銀行、郵局，更沒有微信轉賬，請寫批人寫下的平安信，以及附上的或多或少的南洋錢，是怎樣寄到親人手上呢？收到之后，親人又如何把錢換為當?shù)乜梢允褂玫腻X，并回信告知錢已收到并講述家中境況呢？這就涉及到當時專職的批局和回批人了。

誠實守信做批局

最早專職往來帶信的，是一些被稱為“水客”的個體戶，他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過番客需要與家鄉(xiāng)連接的需求，就開始了專門做起了“水客”，幫人帶信帶錢帶物，并以此為生。這可不是個容易的行當，根據(jù)《水客史話》一文，“當時潮州府潮陽縣簡并鄉(xiāng)鄉(xiāng)民李阿梅，在同治九年（1870）開始奔走于曼谷和汕頭間，每年往返四次”。往返四次是個什么概念呢？每個單程若需要一個月的話，一年之中，他需要有八個月生活在船上。也就每個過番客所承受的風浪兇險，他每年就要承受八次。而其余的時間，則是在陸地上奔波，把信和錢物，翻山越嶺地送到一戶戶人家。

隨著業(yè)務量的增加，有些水客就開始做大做強，仿效所在地的郵政業(yè)務，開始開設“批局”，招徠人手，分工合作，有揀批員（分揀信件）、有批腳（送信人），后來還加上以匯票代替現(xiàn)金的票號，形成了更為高效的系統(tǒng)化產(chǎn)業(yè)。根據(jù)汕頭市檔案館等記載，“隨著托寄僑批回鄉(xiāng)的人日益增多，1835年，黃繼英在新加坡正式創(chuàng)辦‘致成信局’，成為海內外首家潮幫僑批局。”而經(jīng)營最久的批局，要數(shù)1879年創(chuàng)立的魏啟峰批局，足足經(jīng)營了百年時間。

魏啟峰批局簡介

經(jīng)營批局是不容易的，每一筆幾乎都涉及到過番客們寄往家鄉(xiāng)的血汗錢。所以，誠信至關重要，專業(yè)的精神也必不可少。業(yè)務漸漸成熟的批局，如致成信局，會“統(tǒng)一印制信封、回執(zhí)。寄款人先領取表格，填好收款人姓名、地址、寄出款項的數(shù)額和寄款人的姓名及通訊處，經(jīng)信局員工登記、編號、查核、對照，準確無誤后再在僑批后面蓋上‘致成信局’的印章，帶回澄海交給家鄉(xiāng)的‘致成批館’，由批館聘用的僑批派送員（俗稱“批腳”）按固定派送路線，將批信和批銀如數(shù)送到收款人家里”（摘自汕頭檔案館網(wǎng)）。百度百科記載，甚至有些批局，還會“把所在地華僑的姓名、籍貫、出國年月、工作地點、家鄉(xiāng)住址、僑眷姓名等詳細登記，每人編列專號，并將副本寄給國內的分莊或代理處存查。……為保障匯款及時送達，僑批局常先行墊付資金，即使實際匯款尚在運輸途中；部分僑批局主事為維護誠信，甚至不惜典當家產(chǎn)。”饒宗頤先生將批局的誠信評價為“媲美徽學“，意思是可與古時徽商的誠信相媲美。對比現(xiàn)在許多地方誠信精神的缺失，不禁心生無限感喟。

送批回批皆須誠

在僑眷們的眼中，直接把書信送上門的送批人無異于天使，或者是傳說中的鴻雁，帶來最珍貴的遠方消息。送批人又稱“批腳”，可能因為他們是辛勤的腳力工作者吧！在潮汕的山區(qū)，交通不便，批腳們時常要用竹編的“市籃”背上幾十斤重的信件錢物奔走在山間，有時每天要送上百封信件，晚上睡在不同村子里，第二天接著送。他們薪水很低，直接過手的錢卻有成千上萬，按理說誘惑極大，但在當時的行業(yè)里，卻鮮有錢款差池，不能不佩服這種誠信精神。

收到僑批的家庭必然可以用歡天喜地來形容，“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過番客與家人的分別可不止烽火三月，而是年復一年的望眼欲穿。所以，當送批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村口，滿村的人都會團團圍住，爭相詢問是否有自家的書信過來，就算沒收到書信，也要打聽一下親人的近況，聽一言半語也都視若珍寶。而收到書信的人，往往自己不識字，要請送批人或村中的“先生”幫助讀信，同時確認錢款與信上所寫一致，再煮上珍貴的甜圓和紅雞蛋給送批人吃，來表達感激與欣喜。當然，收到的款項，也大大解救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較為近代的僑批信封

讀信尚且不易，回信更是困難，好在如同過番客僑居地應運而生的寫批人，再家鄉(xiāng)也隨著需要而出現(xiàn)了“回批人”。回批，比寫批還要復雜一些，因為除了尋常的通信內容外，還要起到一個“回執(zhí)”的作用，即證明所收錢物數(shù)額，與來信所說一致。因此，回批人不僅要有寫作能力，還需要有可靠的人品。在汕頭的僑批館就記載著一位當年有名的“寫批洪”——一位專為僑眷寫回批的洪姓老先生，在寫回批的時候有“四不寫”的原則：“錢銀數(shù)條不清者不寫；夸大兒孫不肖引以同情而求多寄錢者不寫；傷天害理唆間人家孬話者不寫；有辱國格，裝窮叫苦者不寫“。因此，“寫批洪”寫下的回批，更能夠獲得過番客們的信任，以至于十里八鄉(xiāng)的僑眷們，為了過番客們安心，都愿意上門排隊等候“寫批洪”來寫回批。

結語

薄薄一紙僑批，承載著無數(shù)家庭的悲歡離合，也反映出背后的許多身影，值得研究和細細品味的方面實在太多，所以，它被稱為詮釋中華海洋文明的“絕佳注腳”，甚至被譽為僑史文化的“敦煌文書”，個人認為，這些贊譽絕不為過。

如今生活在南洋島國的我，有時也會去牛車水（相當于新加坡的唐人街），到跨國匯款處排隊等待，把一些款項匯給家鄉(xiāng)親人；近幾年又興起了各種電子轉賬，在手機上一遍遍溝通確認，這又何嘗不是現(xiàn)代的“僑批”呢？時光再流百年，那時的人們又會怎樣看待我們這時的“僑批“呢？

作者：劉欣，二十多年前畢業(yè)于吉大中文系，現(xiàn)居新加坡。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