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傍晚,華燈初上。
我和同事謝高達走進“老味道”私房菜館,這是我們忙碌一周后習慣性的放松。
這家店不大,裝潢樸素,但菜做得地道。
老板娘給我們留了二樓最里間的“聽雨閣”,說是安靜。
其實我們都知道,干我們這行的,吃飯時談的都是工作。
剛上兩道涼菜,謝高達正說起手頭一個案子的疑點。
包間的門突然被“砰”的一聲推開,毫無預(yù)兆。
一個穿著花襯衫、滿臉戾氣的年輕男人闖了進來。
他掃了我們一眼,目光落在桌上簡單的兩菜一湯上,嘴角扯出一抹輕蔑。
“別吃了!”他聲音很大,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氣,“趕緊出去!”
謝高達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我緩緩抬起頭。
“這包間我們城管局要用,”男人不耐煩地揮手,像在驅(qū)趕蒼蠅,“現(xiàn)在就清場!”
謝高達眉頭皺了起來。
我卻只是平靜地看著那個男人,沒有說話。
多年紀檢監(jiān)察工作沉淀下來的眼神,或許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有多凌厲。
那男人與我對視的瞬間,明顯愣了一下。
他囂張的氣焰像是被戳破的氣球,陡然泄了幾分。
包間里突然安靜得可怕。
窗外的城市燈火明明滅滅,映在玻璃上。
這個尋常的周五夜晚,因為這不尋常的闖入,開始滑向誰也無法預(yù)料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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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一周過得特別漫長。
市里剛開完作風建設(shè)大會,我們一室的案頭又堆高了幾分。
謝高達比我小十歲,政法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考進來的,小伙子腦子活,肯吃苦。
就是有時候太較真,容易鉆牛角尖。
“葉主任,濱湖新區(qū)那個征地補償?shù)陌缸樱~目明顯有問題。”
下樓時他還抱著文件夾,邊走邊說:“可當事人忽然改口了,說之前記錯了。”
我接過他遞來的煙,沒點,只是捏在手里。
“壓力來了?”我問。
“昨天他老婆給我打電話,哭哭啼啼說算了,家里老人病了需要靜養(yǎng)。”
謝高達年輕的臉在暮色里顯得有些疲憊,“話里話外都是威脅。”
我們走出機關(guān)大院,沿著梧桐道往東走。
“老味道”就在兩條街外,老板是老熟人,知道我們的工作性質(zhì)。
店里從不給我們打折,但每次都會留個安靜包間。
“先吃飯。”我說,“案子不是一天辦的。”
謝高達點點頭,把文件夾塞進公文包。
正是晚高峰,街上車流如織,電動車在縫隙里穿梭。
幾個擺攤賣水果的見到城管的車,忙不迭地收拾。
這種場景每天都在這座城市上演。
“有時候覺得,”謝高達忽然說,“咱們辦一個案子,拔出來的可能只是一根刺。”
“但你不拔,它就一直在肉里爛著。”
我拍了拍他肩膀:“所以得拔干凈。”
“老味道”的門臉還是老樣子,紅底金字招牌被歲月洗得發(fā)白。
老板娘在柜臺后算賬,抬頭見是我們,笑了:“聽雨閣留著呢。”
樓梯是木質(zhì)的,踩上去吱呀作響。
包間不大,一張圓桌,六把椅子,墻上掛著幅水墨山水。
窗外是后院,種著幾叢竹子,晚風一吹沙沙響。
“今天有新鮮的江鱸,清蒸?”老板娘親自過來點菜。
“行,再加個茭白炒肉絲,拌個黃瓜,湯要豆腐羹。”
我點菜一向簡單,謝高達補充:“再來盤花生米吧,主任。”
等菜的空檔,謝高達又拿出卷宗。
我擺擺手:“吃飯不談工作,這是規(guī)矩。”
他訕訕地收起,轉(zhuǎn)而說起他女朋友的事。
年輕人戀愛總是甜蜜又煩惱,我聽著,偶爾插一兩句。
菜上得很快,清蒸鱸魚火候正好,魚肉嫩得像豆腐。
我們剛動筷子,謝高達手機響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猶豫地看我。
“接吧,”我說,“萬一有急事。”
電話是他女朋友打來的,聲音透過聽筒隱約傳出來。
謝高達低聲解釋:“在吃飯……和葉主任一起……晚點回去……”
我夾了塊魚肉,細細地挑著刺。
這片刻的寧靜,在這座城市里顯得奢侈。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很重,不像服務(wù)員的輕盈。
我沒太在意,直到那腳步聲停在我們包間門口。
門被推開時,我和謝高達都轉(zhuǎn)過頭去。
02
推門的動作很粗暴。
門板撞在墻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墻上的畫框都震了震。
進來的男人約莫三十出頭,穿著緊身花襯衫,領(lǐng)口敞開兩粒扣子。
脖子上掛著條粗金鏈子,在燈光下晃眼。
他皮膚黝黑,眉毛很濃,眼睛不大但透著股狠勁。
身后還跟著個瘦高個,同樣流里流氣的打扮。
“喲,吃著呢?”花襯衫男人咧嘴笑,露出一顆鑲金的門牙。
他的視線在桌上掃過,在簡單的三菜一湯上停留片刻。
那眼神里的輕蔑毫不掩飾,仿佛在說:就點這幾個菜,也好意思占包間?
謝高達放下筷子,眉頭已經(jīng)皺起來:“有事嗎?”
“有事,當然有事。”花襯衫走進來,很自然地拉了把椅子坐下。
瘦高個靠在門框上,堵住了出口。
“這包間我們城管局要用,”花襯衫蹺起二郎腿,“你們趕緊吃完,騰地方。”
他的口氣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通知。
謝高達臉色沉了下來:“我們先來的,而且已經(jīng)點菜了。”
“那就打包帶走。”花襯衫揮揮手,像在打發(fā)叫花子,“樓下大堂還有位置。”
“憑什么?”謝高達聲音提高了些,“總得講個先來后到吧?”
花襯衫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嗤笑一聲。
他身體前傾,手肘撐在桌上,盯著謝高達:“小兄弟,跟你客氣是給你面子。”
“知道今晚誰要用這包間嗎?我們鄧局!”
“鄧局請客,那是給你們飯店面子,懂不懂?”
我始終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這個男人表演。
他的每個動作,每句話,都透著一股長期倚仗某種權(quán)勢養(yǎng)成的跋扈。
這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次。
“我不管什么鄧局李局,”謝高達年輕氣盛,已經(jīng)站起身,“我們先來的,就要在這吃!”
花襯衫臉色一沉,也站了起來。
他比謝高達矮半頭,但氣勢很足,手指差點戳到謝高達鼻子。
“給臉不要臉是吧?非要我說難聽的?”
瘦高個在門口活動了下手腕,發(fā)出咯咯的響聲。
氣氛驟然緊張。
老板娘匆匆趕來,臉色發(fā)白:“袁哥,袁哥別生氣,有話好說……”
原來他姓袁。
袁哥看都不看老板娘,繼續(xù)盯著謝高達:“最后說一遍,出去。”
“不然,”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但充滿威脅,“我?guī)湍銈兂鋈ァ!?/p>
謝高達氣得臉色發(fā)紅,拳頭都攥緊了。
我輕輕嘆了口氣,放下筷子。
陶瓷筷子碰到骨碟,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叮”。
很輕,但在劍拔弩張的包間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終于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那個袁哥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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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的眼神可能確實有些特別。
干了十五年紀檢監(jiān)察,見過太多人。
有痛哭流涕悔不當初的,有死扛到底百般抵賴的。
有表面配合暗地串供的,也有坦然面對接受處理的。
看多了,人的眼睛就會沉淀下一些東西。
不是兇狠,不是威嚴,而是一種穿透性的平靜。
仿佛能剝開層層偽裝,直接看到骨子里的真實。
袁哥與我對視的瞬間,整個人明顯僵了一下。
他囂張的氣焰像被潑了盆冷水,瞬間弱了三分。
那雙總是斜著看人的眼睛,第一次正視我。
然后他看到了什么?
或許是我眼中那種久經(jīng)沉淀的冷靜。
或許是我紋絲不動的坐姿。
或許是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
總之,他愣住了。
包間里安靜得能聽到后院竹葉的沙沙聲。
瘦高個察覺不對,從門口走進來:“袁哥?”
袁哥沒理他,依舊盯著我。
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音。
我依然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這種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有力量。
謝高達也察覺到氣氛的變化,看了我一眼,緩緩坐回椅子上。
但他身體依然緊繃,像隨時準備撲出去的豹子。
老板娘站在門口,雙手緊張地絞著圍裙,大氣不敢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也許只有十幾秒,但在場的人都覺得無比漫長。
終于,袁哥先移開了視線。
他眼神飄忽地看向別處,剛才那股不可一世的氣勢蕩然無存。
但他顯然不甘心就這樣認慫。
“你……你們等著。”他色厲內(nèi)荏地扔下一句,聲音卻虛了很多。
我依然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偏了下頭,表示我在聽。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袁哥又后退了半步。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強行挺直腰板:“鄧局馬上就到,有你們好看的!”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幾乎是落荒而逃。
瘦高個愣了下,趕緊跟出去。
腳步聲在走廊里急促遠去,很快消失。
包間里恢復(fù)了安靜。
桌上的清蒸鱸魚還冒著熱氣,豆腐羹表面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膜。
謝高達長長吐出一口氣:“主任,剛才……”
我抬手制止了他。
目光轉(zhuǎn)向門口還站著的老板娘。
她臉色蒼白,眼里有恐懼,也有無奈。
“老板娘,進來坐。”我說,語氣溫和。
她猶豫了下,走進來,但沒敢坐。
“剛才那個人,”我問,“常來?”
04
老板娘嘴唇哆嗦了下,欲言又止。
她回頭看了眼走廊,確認沒人,才壓低聲音:“那是城管局袁司機。”
“袁維昱,鄧局長的司機。”她補充道,“其實……不只是司機。”
我點點頭,示意她繼續(xù)。
謝高達已經(jīng)拿出筆記本,但沒有記錄,只是聽著。
“鄧局長是市城管局的鄧廣財局長。”老板娘聲音更低了,“他們……常來。”
“每次來都要最好的包間,不管有沒有人。”
“有時候提前訂了,有時候像今天這樣直接來清場。”
她說著,眼圈有點紅:“我們做小生意的,哪敢得罪啊。”
“上次有個客人不肯讓,后來飯店就被查衛(wèi)生了。”
“說我們廚房油煙凈化不合格,要停業(yè)整頓。”
“最后還是托人找關(guān)系,請鄧局長吃了頓飯,才勉強過關(guān)。”
老板娘抹了抹眼角:“所以現(xiàn)在,他們一來,我們都盡量安排。”
“哪怕得罪其他客人,也比得罪他們強。”
我靜靜聽著,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
很輕的節(jié)奏,噠,噠,噠。
謝高達忍不住問:“就沒人管管?”
老板娘苦笑:“誰敢管啊?鄧局長能量大著呢。”
“聽說他弟弟做土方工程,專接城管局管的項目。”
“還有他小舅子,開了家廣告公司,滿大街的廣告位都是他的。”
她說得有些激動,忽然意識到失言,趕緊捂住嘴。
“我……我就是瞎說的,你們別當真。”
我看著她驚恐的眼神,放緩語氣:“今天這事,不會連累你。”
“他們要是問起,就說我們吃完自己走了。”
老板娘感激地點點頭,又猶豫道:“要不……你們還是先走吧?”
“鄧局長他們真的快到了,到時候……”
“我們吃完就走。”我說,語氣平靜但不容置疑。
老板娘不敢再勸,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包間里又只剩下我們兩人。
謝高達看著我:“主任,這事……”
“先吃飯。”我夾了塊魚肉,“菜涼了可惜。”
他愣了下,還是拿起筷子。
但我們都沒了胃口。
窗外天色完全暗下來,城市的霓虹燈一盞盞亮起。
這座繁華的城市,光鮮亮麗的表象下,有多少這樣的暗流?
一個城管局長,能囂張到如此地步。
他的司機,能跋扈到直接清場。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作風問題。
我慢慢咀嚼著嘴里的食物,味同嚼蠟。
謝高達終于忍不住:“主任,咱們是不是……”
“吃完再說。”我打斷他。
不是不想管,而是不能沖動。
紀檢監(jiān)察工作講究證據(jù),講究程序。
憑今天這點沖突,動不了一個正處級局長。
我們需要更多。
需要確鑿的證據(jù),需要完整的鏈條。
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
但種子已經(jīng)埋下。
那個叫袁維昱的司機,那個素未謀面的鄧廣財局長。
他們已經(jīng)進入我的視野。
而一旦被紀委監(jiān)委盯上,很少有人能全身而退。
我們安靜地吃完這頓飯。
結(jié)賬時,老板娘說什么也不肯收錢。
我堅持付了,還多給了一百:“今天的魚很好。”
走出飯店時,天色已晚。
街燈下,幾輛黑色轎車正好駛來,停在“老味道”門口。
第一輛車里下來的,正是袁維昱。
他看到我們,明顯愣了一下。
隨即惡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
第二輛車門打開,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鉆出來。
大背頭,西裝肚,手腕上金表晃眼。
他根本沒看我們,在袁維昱的陪同下徑直走進飯店。
想必就是鄧廣財。
我收回目光,和謝高達并肩走入夜色。
走出一段距離后,謝高達終于開口:“主任,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當然不能。”我說。
夜風吹過,帶來初夏的微涼。
這座城市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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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末兩天,我腦子里反復(fù)回放那晚的畫面。
袁維昱囂張的臉,老板娘恐懼的眼神,鄧廣財目中無人的背影。
周一上班,謝高達早早到了辦公室。
他眼圈發(fā)黑,顯然也沒休息好。
“主任,我查了下。”他把一份資料放在我桌上,“鄧廣財,五十一歲。”
“現(xiàn)任市城管局局長、黨組書記,正處級。”
“曾任市政工程管理處副處長、處長,三年前調(diào)任城管局。”
資料很簡略,都是公開信息。
但有些細節(jié)值得玩味。
“他調(diào)任城管局前,市政工程管理處負責的項目,”我指著其中一行,“有群眾反映質(zhì)量問題。”
“后來不了了之。”謝高達補充,“當時處理這件事的,就是鄧廣財。”
我點點頭,繼續(xù)往下看。
鄧廣財?shù)钠拮釉趫@林局工作,普通科員。
兒子在國外留學(xué),據(jù)說讀的是很貴的私立學(xué)校。
以他的工資,負擔不起。
“他弟弟鄧廣發(fā),注冊了一家市政工程公司。”謝高達又遞來一份材料。
“公司成立時間,正好是鄧廣財調(diào)任城管局那年。”
“三年時間,這家公司承接了十二個城管局相關(guān)項目。”
“總金額……”他頓了頓,“超過八千萬。”
我看著這些數(shù)字,沒有說話。
八千萬,對一個注冊資本只有五百萬的小公司來說,是天文數(shù)字。
更重要的是,這些項目都是怎么拿到的?
公開招標?還是直接指定?
“還有他小舅子,”謝高達越說越激動,“開了家廣告?zhèn)髅焦尽!?/p>
“市區(qū)主要街道的廣告位,百分之七十被他壟斷。”
“收費比市場價高百分之三十,但商家不得不租。”
“因為不租的,城管就會找麻煩。”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腦海里拼湊出一張越來越清晰的圖。
鄧廣財在城管局,一手遮天。
親屬在相關(guān)領(lǐng)域,大肆斂財。
這已經(jīng)涉嫌利用職權(quán)為親屬謀利,涉嫌利益輸送。
但還缺關(guān)鍵證據(jù)。
缺他直接干預(yù)的證據(jù),缺資金往來的證據(jù)。
“主任,咱們正式立案吧?”謝高達說。
我搖搖頭:“還不到時候。”
“現(xiàn)在立案,會打草驚蛇。”
“而且這些只是外圍信息,不夠扎實。”
謝高達有些著急:“那就看著他繼續(xù)囂張?”
“當然不是。”我睜開眼睛,“先從群眾反映入手。”
“你去找那些被清退的攤販,被刁難的商戶。”
“記住,以個人身份,不要暴露單位。”
謝高達明白了:“暗中調(diào)查,收集證據(jù)。”
“對。”我說,“重點是‘老味道’老板娘說的那件事。”
“飯店被查衛(wèi)生,后來又擺平了。”
“找到當時的記錄,找到經(jīng)辦人。”
“這可能是突破口。”
謝高達領(lǐng)命而去。
我獨自坐在辦公室,看著窗外。
這座城市看起來平靜如常,車流人流,井然有序。
但平靜的表面下,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暗涌?
鄧廣財這樣的人,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我們的工作,就是把這些藏在暗處的污垢,一點點挖出來。
哪怕過程艱難,哪怕阻力重重。
因為這是職責所在。
是對這座城市的承諾,也是對群眾的交代。
下午,我去了檔案室。
調(diào)閱了近年來涉及城管局的信訪舉報材料。
厚厚的三大本,大多是反映執(zhí)法不公、態(tài)度粗暴。
但有幾份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份來自某小區(qū)業(yè)主,反映城管強拆違建時,把合法陽光房也拆了。
業(yè)主維權(quán),反被以阻礙執(zhí)法拘留五天。
一份來自廣告公司,反映競標時明明方案更好報價更低,卻輸給一家新公司。
后來才知道,那家公司老板是鄧廣財?shù)男【俗印?/p>
還有一份匿名信,反映城管局采購一批環(huán)衛(wèi)設(shè)備,價格高出市場價一倍。
供應(yīng)商是鄧廣財?shù)艿艿墓尽?/p>
這些舉報,最后都以“查無實據(jù)”或“已協(xié)調(diào)解決”結(jié)案。
我看著那些千篇一律的結(jié)案報告,心里沉甸甸的。
不是沒有舉報,而是舉報沒有引起重視。
或者說,被有意無意地壓下了。
我把這些材料復(fù)印了一份,帶回辦公室。
剛坐下,謝高達的電話來了。
“主任,我找到那個攤販了。”他聲音有些激動,“他愿意說。”
“約個安全的地方。”我說,“我現(xiàn)在過去。”
06
見面的地方在城郊一個廢棄的倉庫。
攤販姓王,五十多歲,滿臉風霜。
他原來在市中心擺攤賣煎餅,干了十幾年。
“去年夏天,”老王說起這事,手還在抖,“城管突然來了。”
“說我占道經(jīng)營,要沒收東西。”
“我求他們,說就靠這點小生意糊口。”
“他們不聽,把爐子、三輪車全拉走了。”
老王眼睛紅了:“那車是我借錢買的,爐子是祖?zhèn)鞯摹!?/p>
“我去城管局要,門都不讓進。”
“后來托人打聽,說至少要交五千罰款才能領(lǐng)。”
“我哪有錢啊,只好認栽。”
謝高達問:“當時帶隊的,你認識嗎?”
“認識,怎么不認識。”老王咬牙切齒,“就是那個袁司機。”
“他不是司機嗎?也參與執(zhí)法?”我問。
“他啊,”老王啐了一口,“說是司機,比局長還威風。”
“執(zhí)法隊都聽他的,叫他‘袁隊’。”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鄧局長的親信。”
“城管局那些臨時工,都是他招的,都聽他指揮。”
我記下這些信息,又問:“像你這樣的,多嗎?”
“多,怎么不多。”老王說,“光我知道的就有七八個。”
“有個賣水果的老李,被他們打傷了,現(xiàn)在還在家躺著。”
“還有個開小店的老張,因為沒租他小舅子的廣告位,天天被查。”
“最后店都開不下去了。”
謝高達把老王說的都記錄下來。
我最后問:“如果讓你作證,你敢嗎?”
老王沉默了。
他看著我們,眼神里有猶豫,有恐懼,也有期盼。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我們是想幫你的人。”我說,“但需要你的勇氣。”
老王搓著手,半晌,重重一點頭:“我敢!”
“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還能壞到哪去?”
離開倉庫時,天色已晚。
謝高達開車,我坐在副駕駛,看著窗外飛逝的夜景。
“主任,老王說的這些,夠立案了嗎?”
“還不夠。”我說,“還需要更直接的證據(jù)。”
“鄧廣財很狡猾,自己不出面。”
“所有事都通過袁維昱和他親屬的公司。”
“我們要找到他們之間的資金往來,找到鄧廣財直接授意的證據(jù)。”
謝高達點點頭:“從哪入手?”
我想了想:“從‘老味道’老板娘開始。”
“她說過,被查衛(wèi)生后又擺平了。”
“這中間,肯定有交易。”
第二天,我和謝高達又去了“老味道”。
這次我們穿了便裝,像普通客人。
老板娘見到我們,臉色一變。
我把她叫到一邊,亮明了身份。
“紀委的?”她腿一軟,差點摔倒。
“別怕,”我扶住她,“我們找你了解情況,是保密的。”
老板娘猶豫再三,終于說出實情。
那天飯店被查衛(wèi)生,確實是她主動找的袁維昱。
“袁哥說,這事可大可小。”
“大的話,停業(yè)整頓一個月。”
“小的話,吃頓飯就過去了。”
“我問他,吃什么飯?”
“他說,鄧局長喜歡喝茅臺,吃海鮮。”
“讓我準備兩瓶飛天茅臺,一桌海鮮盛宴。”
“我照做了,花了將近一萬。”
“第二天,衛(wèi)生合格證就送來了。”
老板娘說著,眼淚掉下來:“我們小本經(jīng)營,哪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
“但不敢不從啊,這店是我全部家當。”
謝高達問:“有發(fā)票嗎?或者轉(zhuǎn)賬記錄?”
“都是現(xiàn)金,”老板娘說,“袁哥特意交代,要現(xiàn)金。”
“說這樣‘干凈’。”
我明白了。
現(xiàn)金交易,不留痕跡。
鄧廣財果然老辣。
但再老辣,也會有破綻。
“后來呢?”我問,“他們還來吃飯嗎?”
“來,經(jīng)常來。”老板娘說,“但從不付錢,都是簽單。”
“一個月結(jié)一次,結(jié)賬的是袁哥。”
“有時候給現(xiàn)金,有時候轉(zhuǎn)賬。”
“但轉(zhuǎn)賬的賬戶,不是城管局的,是個人賬戶。”
我精神一振:“哪個銀行?戶名是什么?”
老板娘回憶道:“好像是建設(shè)銀行,戶名……叫袁維昱。”
對上了。
袁維昱不只是司機,還是鄧廣財?shù)摹鞍资痔住薄?/p>
所有見不得光的交易,都通過他進行。
離開飯店時,老板娘拉住我:“領(lǐng)導(dǎo),我這事……”
“放心,”我說,“你也是受害者。”
“我們會保護舉報人。”
走在街上,我和謝高達都很振奮。
終于找到突破口了。
“主任,現(xiàn)在可以立案了吧?”謝高達問。
“再等等,”我說,“還差最后一環(huán)。”
“什么環(huán)?”
“鄧廣財親自出面的證據(jù)。”
“他這么謹慎,會親自出面嗎?”
我看向遠處城管局的大樓,緩緩道:“是人,就有弱點。”
“鄧廣財?shù)娜觞c,是他的狂妄。”
“他囂張?zhí)昧耍玫揭詾闆]人能動他。”
“這種狂妄,會讓他放松警惕。”
“我們要做的,就是等他放松的那一刻。”
謝高達明白了:“等他自己露出馬腳。”
“對。”我說,“而且不會等太久。”
“像他這樣的人,習慣了特權(quán),習慣了為所欲為。”
“一次得逞,就會有第二次。”
“我們要做的,就是布好網(wǎng),等他自己撞進來。”
夏天的風吹過,帶著燥熱。
但我知道,離收網(wǎng)的日子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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