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2015年的秋雨，下得沒頭沒尾。
民政局門口的臺階被淋得發滑，我攥著剛到手的離婚證，紅本本的邊角硌得手心生疼。蘇晚站在我對面，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淺藍色外套，頭發簡單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
她手里捏著一張銀行卡，遞過來，聲音很輕，帶著雨絲的涼意：“陳陽，這張卡你拿著，里面是我攢的一點錢，萬一……”
我沒等她說完，就偏過了頭，語氣里滿是不耐煩。那時候的我，滿肚子怨氣，覺得這幾年日子過得一地雞毛，全是拜她所賜。
“蘇晚，沒必要。”我把她的手推開，銀行卡“啪嗒”一聲掉在濕漉漉的臺階上，“我們都離婚了，你的錢我一分不想要，免得以后不清不楚?！?/p>
我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刀，直直插進她的心里。我看見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圈瞬間就紅了?？伤龥]哭，只是彎腰，小心翼翼地撿起那張卡，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水漬，又遞到我面前。
“你拿著吧，密碼是你生日?！彼龍猿种凵窭飵е唤z我當時完全看不懂的執拗，“就算……就算以后你用不上，留給孩子也好。”
孩子，提到孩子，我的火氣又上來了。結婚五年，我們一直沒孩子，這是我媽心里的一根刺，也是我跟她吵架時永遠繞不開的話題。我總覺得，是她心思不在這個家上，才不愿意生孩子。
“別跟我提孩子！”我低吼一聲，引來旁邊路人的側目，“蘇晚，你要是真為這個家著想，就不會鬧到今天這地步。這卡你自己留著，走你的路，以后我們橋歸橋，路歸路?！?/p>
說完，我轉身就走，沒回頭。身后的雨還在下，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背上，沉甸甸的，可那時候的我，滿心都是解脫，只想快點逃離這個讓我窒息的女人。
我和蘇晚是在工廠認識的。2008年，我剛從老家出來，進了一家電子廠打工，蘇晚是流水線上的質檢員。她人長得清秀，做事認真，廠里不少小伙子都喜歡她，我也是其中一個。
那時候追她，我花了不少心思。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時到廠，給她帶一份熱騰騰的豆漿油條；晚上加班，我替她攬下最累的活；她生病了，我跑遍大半個城市，給她買她愛吃的清淡小菜。
蘇晚心軟，沒多久就被我打動了。2010年，我們在出租屋里領了證，沒有婚禮，沒有鉆戒，甚至連件像樣的新衣服都沒買。她抱著我，笑得一臉滿足：“陳陽，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幸福?！?/p>
剛開始的日子，確實很甜。我們一起上下班，一起在出租屋里做飯，周末騎著二手電動車去逛公園。她很節省，從不買化妝品，衣服也都是換季打折時才買。她總說：“我們攢點錢，以后買個小房子，再要個孩子，就圓滿了?！?/p>
我那時候也確實上進，不甘心一輩子在工廠打工，下班后就去學電工，考證書。蘇晚總是陪著我，我看書，她就坐在旁邊做手工活，一針一線地縫手套，攢下來的錢全給我交了學費。
2012年，我憑著證書，找到了一份工地電工的活，工資比在工廠翻了一倍。我以為好日子要來了，可矛盾也跟著來了。
工地上的活忙，經常加班，有時候甚至住在工地。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跟蘇晚的交流也越來越淡。她總是叮囑我注意安全，按時吃飯，我卻覺得她嘮叨，不耐煩地打斷她。
我媽也來城里跟我們住了一段時間，婆媳之間的摩擦不斷。我媽覺得蘇晚太節省，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又嫌她遲遲懷不上孩子。蘇晚受了委屈，跟我抱怨，我卻總是說：“我媽年紀大了，你多讓著點?！?/p>
我忘了，她也是個需要人疼的姑娘，離開父母，跟著我在陌生的城市打拼，受了委屈，只能指望我?？赡菚r候的我，被工地上的應酬和所謂的“事業”沖昏了頭，眼里根本看不到她的付出。
2014年，我認識了工地上一個材料商的女兒。她年輕漂亮，出手闊綽，跟蘇晚的樸素形成了鮮明對比。她看我的眼神帶著崇拜，說我有本事，不像她認識的那些紈绔子弟。
那種被捧著的感覺，讓我飄了。我開始晚歸，甚至夜不歸宿，對蘇晚的態度也越來越冷淡。她察覺到了不對勁，問我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我矢口否認，還倒打一耙，說她無理取鬧。
現在想想，蘇晚那時候一定很痛苦。她夜里偷偷哭過很多次，枕頭都濕了一大片，可第二天還是照樣給我做飯，洗衣服。她試圖挽回這段感情，周末拉著我去逛街，給我買新衣服，可我卻覺得她煩，找借口推脫。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2015年夏天。我媽住院，需要一筆手術費。我手里的錢都投在了一個朋友的項目上，一時拿不出來。我跟蘇晚發脾氣，怪她沒本事，不能幫我分擔。
蘇晚沒跟我吵，默默拿出了一張存折，里面是她這幾年攢的所有積蓄，整整五萬塊。她說：“這是我縫手套、做兼職攢的，你先拿去給媽交手術費。”
我拿著存折，心里沒有感激，反而有些不屑。覺得這點錢，根本不夠干什么的。也就是那時候，我跟那個材料商的女兒走得更近了，她隨口就給我轉了十萬塊，說：“陳陽，這點錢不算什么，以后我幫你?！?/p>
對比之下，我更覺得蘇晚沒用，跟她在一起，永遠沒出頭之日。
于是，我提了離婚。
蘇晚聽到離婚兩個字的時候，愣了很久，眼淚無聲地掉下來。她問我：“陳陽，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就這么算了嗎？”
我鐵石心腸，點了點頭：“算了吧，我們不合適?！?/p>
她沒再糾纏，很爽快地答應了離婚。財產分割的時候，她什么都沒要，只帶走了她的幾件衣服和我們剛結婚時買的一個舊行李箱。臨走前，就有了民政局門口那一幕，她留下那張卡，被我狠狠嫌棄。
離婚后，我很快就和那個材料商的女兒在一起了。我以為自己娶了個“富婆”，以后就能飛黃騰達?？蓻]想到，她根本就不是真心對我，只是覺得我新鮮，玩夠了就把我甩了。
更慘的是，我投在朋友項目上的錢，全打了水漂。朋友卷款跑路，我不僅血本無歸，還欠了一屁股債。
那段日子，我活得像條狗。工地上的活丟了，身上沒錢，房租都交不起，只能搬到一個破舊的城中村。我媽跟著我受苦，整天唉聲嘆氣，罵我當初瞎了眼，放著蘇晚那么好的女人不要。
我開始后悔，想起蘇晚的好。想起她冬天給我暖腳，想起她在我生病時徹夜照顧我，想起她省吃儉用，把最好的都留給我?？晌抑溃磺卸纪砹?。我試著打聽蘇晚的消息，可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一天，我在收拾舊物的時候，翻出了那個舊行李箱。那是蘇晚帶走的行李箱，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被送了回來。箱子里面，除了她的幾件舊衣服，還有一個鐵盒子。
打開鐵盒子，里面全是我們以前的照片，還有一張銀行卡。就是那張被我嫌棄過的卡。
我拿著卡，愣了很久。這些年，我無數次想過把這張卡扔掉，可每次都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蛟S，在我心底的某個角落，還殘留著對蘇晚的一絲念想。
我把卡隨手扔在了抽屜里，沒再管它。我覺得，里面最多也就幾千塊錢，對我當時的困境來說，根本無濟于事。
日子一天天過，我慢慢從困境中走了出來。我找了份裝修的活，踏踏實實干活，慢慢還清了債務。我媽身體好了些，也不再提蘇晚了，只是偶爾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一直單身，身邊也有朋友給我介紹對象，可我總覺得不對勁。那些女人，要么太現實，要么太矯情，沒有一個能像蘇晚那樣，真心實意地對我好。
時間一晃，就是十年。
2025年的夏天，異常炎熱。我已經從一個毛躁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沉穩的中年人。這些年，我攢了點錢，買了一套小房子，和我媽住在一起。生活算不上富裕，但也算安穩。
這天，我媽讓我收拾一下書房。書房里堆了很多舊東西，都是這些年攢下來的。我在整理一個舊抽屜的時候，那張銀行卡又掉了出來。
十年了，卡片已經有些泛黃，邊角也磨得有些毛糙。上面的銀行logo，都已經模糊不清了。
我媽正好走進來，看到我手里的卡，嘆了口氣：“這是蘇晚留下的那張卡吧？”
我點了點頭。
“都十年了，你就沒想過看看里面有多少錢？”我媽坐在我旁邊，眼神復雜，“當年蘇晚走的時候，我偷偷問過她，她說這張卡里的錢，是她特意給你留的，讓你以后應急用?！?/p>
我心里一動。這十年，我不是沒想過，只是每次都因為自尊，或者說，是因為愧疚，沒敢去查。
“媽，都這么多年了，還查它干什么?！蔽野芽ㄟ谑掷?，指尖有些發燙。
“看看吧，”我媽拍了拍我的肩膀，“蘇晚是個好孩子，你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她。就算是了卻一個心愿?！?/p>
我媽說得對。這十年，我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也一直藏著一份愧疚?；蛟S，查一下余額，就能讓我徹底放下。
當天下午，我揣著那張卡，走進了附近的一家銀行。
銀行里人不多，我走到自助查詢機前，猶豫了很久，才把卡插了進去。然后，我輸入了那個爛熟于心的密碼——我的生日。
密碼正確。
屏幕上跳出了賬戶信息。
當我看到余額那一行數字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不是幾千，也不是幾萬。
屏幕上顯示的數字，是：528637.25。
五十二萬八千六百三十七點二五元。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看，還是那個數字。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我喘不過氣來。
五十二萬。
十年前，蘇晚一個月工資才三千多塊。她那么節省，一件衣服穿好幾年，從不舍得買任何奢侈品。她怎么會有這么多錢？
我拿著卡，幾乎是踉蹌著跑出了銀行。外面的太陽很毒，曬得我頭暈眼花，可我卻感覺渾身冰冷。
我掏出手機，翻遍了通訊錄，找到了一個很久沒聯系的朋友。他是蘇晚的遠房表哥，當年我們結婚的時候，他還來喝過喜酒。
我顫抖著手，給他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那邊傳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喂？”
“是表哥嗎？我是陳陽。”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哽咽。
“陳陽？”對方愣了一下，“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我想問一下，蘇晚……蘇晚她現在怎么樣了？”我咬著牙，才把這句話問出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蘇晚……她不在了?！?/p>
“不在了？”我沒反應過來，“什么意思？她去哪里了？”
“她走了，三年前就走了?！北砀绲穆曇魩е锵?，“是胃癌，晚期。”
轟——
我的大腦像是被雷劈了一樣，一片空白。
胃癌？晚期？
怎么會？
蘇晚的身體一直很好，當年在工廠的時候，她幾乎從沒生過病。
“怎么會這樣……”我喃喃自語，眼淚不受控制地掉了下來，“她……她怎么會得胃癌？”
“還不是因為你。”表哥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責備，“當年你們離婚后，蘇晚就離開了那個城市。她去了南方，找了一份工作。那幾年，她一邊打工，一邊還要照顧她生病的父親。她父親得了重病，需要一大筆醫藥費。她為了省錢，每天只吃兩頓飯，有時候甚至就啃一個饅頭。長期營養不良，加上心情郁結，后來就查出了胃癌。”
我站在烈日下，渾身冰冷，像墜入了冰窖。
原來，她當年不是不想跟我好好過日子，而是她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她父親病重，她卻從來沒跟我提過一句。她怕我擔心，怕給我增加負擔。
而我呢？我卻因為自己的自私和愚蠢，指責她，嫌棄她，最后還跟她離婚。
“那……那她的錢……”我哽咽著，問出了心里的疑問，“她那張卡里，怎么會有那么多錢？”
“那是她這輩子攢下的所有錢?！北砀鐕@了口氣，“她父親去世后，保險公司賠了一筆錢。她自己這些年打工，也攢了不少。她知道你那時候日子過得不好，就想把錢都留給你。離婚的時候，她怕你不要，就只說是一點積蓄。她跟我說過，她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過得好?！?/p>
“她到死，都還惦記著你?！?/p>
表哥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錘子，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想起離婚那天，她站在雨里，眼神里的執拗和不舍。她一定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把那張卡遞給我。而我，卻那么殘忍地把它推開。
我想起她給我留的密碼，是我的生日。這個生日，我自己都有時候會忘記，可她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想起那些年，她縫手套到深夜，手指被針扎破，卻只是笑著說沒事。那些手套，一針一線，都縫著她對我的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