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夏天的傍晚,熱浪裹著稻花香。
我扛著鋤頭從田埂上走回家,汗衫濕透貼在背上。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搖蒲扇的嬸子沖我笑。
“樂語,聽說你要去梁家提親?”胖嬸的大嗓門驚飛了麻雀。
我的臉瞬間燒起來,含糊應了聲,腳步加快。
心卻像揣了只兔子,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梁詩涵。光是念這個名字,舌尖就泛起甜意。
她站在河邊洗衣的背影,低頭淺笑的側臉,在我腦子里轉了一整天。
媒人馬冬梅拍著胸脯說這事能成,禮金和點心都備好了。
可第二天晌午,馬嬸空著手回來,臉上帶著尷尬。
“梁家爹媽說……說你身子骨太單薄,看著沒力氣。”
這話像盆冷水,把我澆了個透心涼。
晚飯時,爹悶頭抽煙,娘小心地給我夾菜。
我扒了兩口飯就放下碗,拿起魚簍和手電筒出了門。
村后的小河在月光下泛著碎銀般的光。
我卷起褲腿踩進清涼的水里,彎下腰摸索石縫。
只有這樣才能讓腦子空下來,不去想那句“太單薄”。
可就在我摸到一條肥鯽魚時,岸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回頭望去,梁詩涵站在岸邊,素色裙子被晚風輕輕吹動。
她盯著我看了足足三秒鐘,眼睛在夜色里亮得驚人。
然后她開口,聲音帶著喘:“陳樂語,咱倆的婚事,你為啥不點頭?”
![]()
01
那天清晨,雞叫第三遍的時候我就醒了。
其實一夜都沒怎么睡踏實,翻來覆去像煎餅。
窗外天色還是灰蒙蒙的,東邊才剛泛出點魚肚白。
我輕手輕腳爬起來,怕吵醒隔壁屋的爹娘。
走到院里打水洗臉,井水冰涼,激得我清醒不少。
灶房里傳來窸窣聲,娘已經在了,正在生火做飯。
“起這么早做啥?”娘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著她的臉。
“睡不著。”我舀了瓢水咕咚咕咚喝下,掩飾心虛。
娘看了我一眼,笑了:“緊張了?提親是喜事,別怕。”
她從柜子里取出個紅布包,小心地放在桌上。
里面是我攢了兩年的工錢,整整八百塊,用紅紙扎著。
還有四盒點心:桃酥、雞蛋糕、蜜三刀、芝麻糖。
都是托人去鎮上供銷社買的,花了不少心思。
爹也起來了,蹲在門檻上吧嗒旱煙,半天沒說話。
煙霧繚繞里,他的背有些佝僂,那是常年彎腰種地的痕跡。
“去了梁家,少說話,多聽媒人的。”爹終于開口。
我點點頭,手心有點出汗。
太陽升起來時,院墻外響起爽朗的笑聲。
媒人馬冬梅來了,穿著嶄新的藍底碎花衫,頭發梳得油亮。
“樂語,準備妥當了沒?”她一進門就高聲道。
娘連忙迎上去,把紅布包和點心遞過去,又塞了個小紅包。
那是給媒人的辛苦錢,馬嬸捏了捏厚度,笑得更開了。
“放心,梁家那邊我熟,詩涵那姑娘我也喜歡。”
馬嬸拍拍胸脯:“這事包在我身上,保準讓你們滿意。”
我站在一旁,心跳得厲害,想問什么又不好意思開口。
馬嬸看出我的心思,笑道:“詩涵那姑娘啊,模樣好,性子靜。”
“關鍵是讀過書,初中畢業呢,在村里算文化人。”
“你們倆站一塊兒,那叫一個般配。”
這話讓我臉更熱了,低頭盯著自己的布鞋尖。
爹又卷了根煙,慢吞吞地說:“馬嬸,多費心了。”
“費啥心,這是積德的好事。”馬嬸拎起東西,“我這就去。”
她走到院門口,回頭沖我眨眨眼:“等好消息吧。”
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久久沒動。
娘拉了我一把:“進屋吃飯,晌午才有信兒呢。”
那頓早飯吃得沒滋沒味,稀粥在嘴里像白水。
我時不時就往外瞧,總覺得馬嬸下一秒就會回來。
爹瞪我一眼:“沉住氣,提親哪有這么快的?”
話是這么說,他自己也抽了三鍋煙,沒停過。
上午我照常去地里干活,鋤草的時候總走神。
腦子里全是梁詩涵的樣子:她挑水時微微側著的脖頸。
她在村小代課時,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的背影。
還有那次在碾米房偶遇,她對我輕輕點了點頭。
就那一下,讓我記了好幾個月。
日頭漸漸爬高,熱浪從地面蒸騰起來。
我扛著鋤頭往家走,腳步比平時快了許多。
院門敞著,爹娘都坐在院里,看樣子也在等。
馬嬸還沒回來。
我心里咯噔一下,按說該有信兒了。
娘起身去灶房熱飯,小聲說:“許是留飯了,好事。”
可我們等到下午兩點,還是沒見人影。
爹的臉色沉了下來,蹲在墻角一言不發。
我也坐不住了,在院里來回踱步,像拉磨的驢。
“我去看看。”我實在憋不住了,抬腳就要往外走。
“回來!”爹低喝一聲,“哪有男方上趕著去問的?”
我僵在門口,手抓著門框,指節發白。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巷口終于傳來腳步聲。
不是馬嬸那種風風火火的步子,而是慢吞吞的。
我的心直往下沉。
02
馬冬梅進院時,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
她手里還拎著那些點心,紅布包也在,原封不動。
我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渾身都涼了。
爹站起來,招呼道:“馬嬸,進屋坐,喝口水。”
“不坐了,不坐了。”馬嬸擺擺手,把東西放在石桌上。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爹娘,嘆了口氣。
“曹大哥,秀娥嫂子,這事……沒成。”
娘急忙問:“咋沒成?是禮數不周到,還是……”
“都不是。”馬嬸搓了搓手,“梁家爹媽倒是客氣。”
“點心沒收,禮金也退回來了,說孩子還小,不著急。”
這話明顯是托詞,詩涵都二十了,村里這年紀早該說親了。
我嗓子發干,擠出聲音:“馬嬸,您直說吧,為啥?”
馬嬸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沈利兩口子說……”
“說樂語身子骨太單薄,看著沒力氣,怕撐不起家。”
這話像錘子砸在我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確實不粗壯,但常年干活,有的是勁。
割稻、挑谷、犁地,哪樣我沒干過?哪樣輸給旁人?
娘急了:“我們樂語能干著呢,一頓吃三碗飯,有的是力氣!”
“我也這么說啊。”馬嬸攤手,“可人家爹媽就認這個理。”
“說看樂語這清瘦樣,擔心以后頂不了門戶。”
爹悶頭抽煙,煙霧一團一團地往上飄。
半晌,他才問:“詩涵姑娘啥意思?她自己也這么想?”
馬嬸搖頭:“姑娘沒露面,一直在里屋,我沒見著。”
“不過沈利兩口子態度堅決,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沒用。”
她拍拍我的肩:“樂語,別往心里去,嬸子再給你尋更好的。”
我沒說話,眼睛盯著那些退回的點心,腦子里嗡嗡響。
馬嬸又安慰了幾句,揣著那個小紅包走了,腳步匆匆。
院門關上,院子里陷入死寂。
只有知了在樹上拼命地叫,聒噪得讓人心煩。
娘拿起紅布包,小聲說:“錢拿回來也好,以后再……”
“以后啥以后!”爹突然吼了一聲,把煙桿重重磕在石頭上。
娘嚇了一跳,不敢再說話。
爹站起來,背著手在院里轉了兩圈,最后停在我面前。
“聽見沒?人家嫌你瘦!從明天起,每頓多吃一碗!”
“把身子骨養壯實了,看誰還敢說三道四!”
他說完就進了屋,門摔得哐當響。
娘看著我,眼圈紅了:“樂語,你爹他是心里憋著火。”
我知道。爹一輩子要強,被人這么說道,他難受。
可最難受的是我。
不是因為被說瘦,而是因為提親的對象是梁詩涵。
如果是別的姑娘,我可能難過兩天就算了。
但她不一樣。從去年秋天在曬谷場看見她,就不一樣。
那天她幫著家里收谷子,戴著草帽,臉頰曬得微紅。
有粒谷子粘在她鬢角,她抬手去拂,動作輕巧得像蝴蝶。
我就那么看呆了,直到她察覺視線,抬眼望過來。
那一眼,清清亮亮的,讓我記到現在。
后來我打聽她,知道她叫梁詩涵,讀過初中。
她爹沈利以前是村小的老師,后來不知為啥不教了。
她娘林玉蘭身體不太好,家里活計多靠詩涵幫襯。
我制造過幾次“偶遇”,在井邊,在村道,在供銷社。
她總是輕輕點頭,算是打招呼,話不多,但眼神溫和。
我以為……我以為她至少不討厭我。
可現在她家嫌我瘦,看不上。
娘把點心拿進屋,出來時端了碗水遞給我。
“喝口水,別憋著。”她聲音溫柔,“緣分這事,強求不來。”
我接過碗,手有點抖,水灑出來一些。
“娘,我真那么瘦嗎?”我問,聲音干澀。
娘仔細看了看我:“瘦是瘦點,但精神,結實。”
“你爹年輕時候也這樣,后來才慢慢壯實的。”
我苦笑。壯實了又怎樣?梁家已經回絕了。
晚飯時,爹還是悶著頭,喝了二兩散酒。
娘炒了兩個菜,但我只扒拉了幾口,實在沒胃口。
“不吃咋長肉?”爹瞪我,“明天開始,頓頓吃肉!”
我知道家里條件,哪能頓頓吃肉?這話是氣話。
吃完飯,天已經擦黑,屋里悶熱得待不住。
我拿了魚簍和手電筒,說去河里摸魚,散散心。
娘想說什么,爹攔住她:“讓他去,靜靜也好。”
走出院門,晚風帶來一絲涼意,吹不散心里的郁結。
村道上還有人乘涼,看見我,眼神里帶著憐憫。
顯然,提親被拒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我加快腳步,拐上去河邊的小路,把那些目光甩在身后。
![]()
03
小河離村子一里多地,藏在竹林后面。
月光不很亮,但足夠看清腳下的路。
夏夜的蟲鳴此起彼伏,夾雜著遠處的蛙聲。
我脫了鞋,踩進水里,清涼從腳底蔓延上來。
彎下腰,手伸進石縫里摸索,動作機械而熟練。
摸魚需要專注,眼睛要尖,手要穩,心要靜。
這正是我現在需要的——讓腦子空下來,什么都別想。
可哪那么容易?
梁詩涵的臉總在眼前晃,還有馬嬸那句“身子骨太單薄”。
我直起身,深吸口氣,夜風帶著水汽和泥土味。
手電筒的光柱在水面晃動,驚起幾只螢火蟲。
它們飛起來,點點綠光,像散落的星子。
我又彎下腰,這次摸到個滑溜溜的東西,是條泥鰍。
它扭得厲害,我緊緊攥住,扔進魚簍,濺起水花。
繼續往前挪,水漸漸深了,沒到大腿。
遠處有幾點燈火,是鄰村的方向,隱隱約約。
我想起去年冬天,也是在河邊,遇見過梁詩涵。
那天她在洗被單,河水冰冷,她的手凍得通紅。
我正好路過,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說:“我幫你擰吧。”
她抬頭看我,睫毛上沾著水汽,點了點頭。
被單很重,濕透了更沉,我用力擰干,水嘩啦啦流。
她小聲說“謝謝”,聲音輕得像風。
我說“不客氣”,然后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兩個人沉默地站著,只有河水潺潺的聲音。
最后還是她抱起擰干的被單,說了句“我先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恨自己嘴笨,連句話都說不囫圇。
現在想想,也許從那時候起,我就該知道沒指望。
人家是讀過書的姑娘,說話輕聲細語,懂禮數。
我呢?初中沒念完就回家種地,笨嘴拙舌。
除了有把子力氣,還有什么能拿得出手?
可力氣人家也看不上,嫌我瘦。
我自嘲地笑了笑,又摸到條鯽魚,巴掌大小。
魚簍漸漸有了分量,可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月亮升高了些,照得水面泛著粼粼的光。
我打算再摸一會兒就回去,明天還要早起下地。
就在這時,岸邊的竹林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像是腳步聲,很輕,但在這靜夜里格外清晰。
我停下動作,望過去,竹林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見。
也許是野貓,或者黃鼠狼,我想。
可那聲音停了,就在竹林邊緣,離我十幾步遠。
我舉起手電筒照過去,光柱掃過竹叢,空無一人。
大概是聽錯了。我搖搖頭,繼續彎腰摸魚。
但總覺得有視線落在背上,如芒在刺。
我猛地回頭,岸上還是空蕩蕩的,只有風吹竹葉響。
心里有些發毛,我決定上岸,換個地方。
剛往岸邊走兩步,竹叢后突然閃出個人影。
我嚇得手一松,手電筒掉進水里,光滅了。
四周頓時暗下來,只有月光朦朦朧朧。
那人影站在岸邊,一動不動,看身形是個女的。
我心跳如鼓,試探著問:“誰?”
沒有回答。那人往前走了兩步,月光照在她臉上。
我看清了,腦子嗡的一聲,僵在河里。
是梁詩涵。
她穿著素色的裙子,頭發有些散亂,呼吸微促。
像是匆匆跑來的,胸脯還在輕輕起伏。
我們就這么隔著幾米遠對視,誰都沒說話。
河水嘩嘩流著,時間好像凝固了。
然后她開口,聲音帶著喘,卻清晰得像碎冰:“陳樂語,咱倆的婚事,你為啥不點頭?”
04
我愣在河里,水漫到大腿,涼意透過褲子。
腦子一片空白,像是沒聽懂她的話。
半晌,我才擠出聲音:“什么……什么不點頭?”
梁詩涵往前又走了一步,離水邊更近了。
月光照著她的臉,我能看清她緊抿的嘴唇,和那雙眼睛。
那眼睛亮得驚人,直直地盯著我,像要把我看穿。
“馬嬸來說親,我爹媽回絕了。”她一字一頓,“可你為啥不堅持?”
我徹底懵了:“我……我怎么堅持?你家都回絕了。”
“而且,”我喉嚨發干,“不是你家嫌我瘦,看不上嗎?”
這話說出來,心里像針扎一樣疼。
梁詩涵的睫毛顫了顫,眼圈忽然紅了。
她搖頭,聲音低下來:“那不是真的。”
我站在水里,河水流過,帶著晚間的涼。
手電筒還在河底,微弱的光透過水面,晃悠悠的。
“那是啥?”我問,聲音發緊。
梁詩涵蹲下來,抱著膝蓋,裙擺掃到地上。
她低頭看著水面,好久沒說話。
我也不敢動,就那么站著,等她開口。
遠處傳來狗吠聲,隱隱約約,更顯得夜靜。
“我爹媽……有他們的難處。”她終于說。
“啥難處?”我不解,“我家雖然不富裕,但正經過日子。”
“我爹娘都是老實人,我也肯干,以后不會讓你吃苦。”
這些話憋在心里很久了,現在一股腦倒出來。
梁詩涵抬起頭,眼里有水光:“我知道。”
“那你爹媽為啥……”我話沒說完,她打斷我。
“因為我家成分不好。”她說得很輕,卻像驚雷。
我愣住了:“成分?”
“嗯。”她扯了根草,在手里慢慢繞著。
“我爺爺那輩,是地主。雖然到我爹這兒,早就平反了。”
“可村里有些人還記得,背地里說道。”
她頓了頓:“我爹以前是村小老師,因為這個,后來不讓他教了。”
我想起來了。沈利以前確實教書,后來突然就不教了。
村里傳言說他身體不好,原來是這樣。
“我爹媽怕。”梁詩涵聲音更低了,“怕拖累你。”
“怕以后你因為我家的事,被人戳脊梁骨,抬不起頭。”
“也怕影響你前途,雖然……咱莊稼人也沒啥大前途。”
她苦笑一下,那笑容看得我心里一揪。
“所以他們就找了個借口,說我太瘦。”我喃喃道。
“嗯。”梁詩涵點頭,“瘦不瘦的,都是托詞。”
“我爹說,不能耽誤好人家。你人實在,家里也清白。”
“找個成分好的姑娘,以后安安穩穩過日子,別蹚渾水。”
我總算明白了。難怪馬嬸回來說得含糊,難怪爹娘欲言又止。
村里那些關于梁家的零星閑話,原來根子在這里。
我看著梁詩涵,她還蹲在岸邊,小小一團。
月光灑在她身上,顯得單薄又倔強。
“那你呢?”我問,“你咋想的?”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睛亮亮的。
“我要是也嫌你瘦,今晚就不會來找你。”
這話說得直白,我臉上騰地燒起來。
心跳得厲害,撲通撲通的,震得耳膜都響。
“我……我不怕。”我說,聲音有點抖,“成分啥的,我不在乎。”
梁詩涵盯著我:“現在說不在乎,以后呢?”
“以后也不在乎。”我往前走兩步,水嘩嘩響。
“我看上的是你這個人,別的我都不管。”
這話說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從沒說過這么直白的話,臉熱得能煎雞蛋。
梁詩涵站起來,拍了拍裙擺上的土。
“我爹媽那關不好過。”她說,“他們固執得很。”
“我知道。”我也上了岸,站在她面前,渾身濕漉漉的。
“可總得試試。你不試,我不試,這事就真黃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確認什么。
然后她輕輕點頭:“那你打算咋試?”
我撓撓頭,水珠從發梢滴下來。
“明天我跟我爹娘說清楚。然后……我去找你爹媽說。”
梁詩涵搖頭:“直接去找,他們肯定不見。”
“那咋辦?”
她想了想:“我先回去透個口風。你等我消息。”
頓了頓,她又說:“要是他們還是不同意,你……”
“那我就等。”我打斷她,“等到他們同意為止。”
梁詩涵眼圈又紅了,這次沒低頭,直直看著我。
“陳樂語,你傻不傻?”
“傻。”我老實承認,“可我就認準你了。”
這話太肉麻了,說完我自己都起雞皮疙瘩。
可梁詩涵笑了,雖然眼里還含著淚,但真的笑了。
月光下,那笑容好看得讓我挪不開眼。
“我得回去了。”她說,“出來太久,我娘該找了。”
“我送你。”我拎起魚簍,才發現手電筒還在河里。
梁詩涵指了指:“你的燈。”
“哦,對。”我又踩進水里,摸到手電筒,撈上來。
甩了甩水,按開關,居然還亮,就是光弱了些。
我們順著來路往回走,一前一后,隔了幾步遠。
誰都沒說話,只有腳步聲和蟲鳴。
快到村口時,她停下來:“就送到這兒吧,被人看見不好。”
我點點頭,看著她拐進巷子,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站了好一會兒,我才往家走,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
魚簍在手里晃悠,里面的魚撲騰著,濺起水花。
![]()
05
回到家時,爹娘屋里的燈還亮著。
我輕手輕腳進院,把魚簍放在井邊,打了桶水沖洗。
屋里傳來娘的聲音:“樂語?回來了?”
“嗯。”我應了聲,“摸了幾條魚,明天燉湯。”
門吱呀開了,娘披著衣服出來,借著月光看我。
“咋這么晚?沒事吧?”
“沒事。”我頓了頓,“娘,我有話跟您和爹說。”
娘愣了愣:“現在?你爹睡了。”
“那就明天說。”我舀水洗臉,涼水潑在臉上,清醒不少。
這一夜還是沒睡好,但心情完全不同了。
之前是憋悶,現在是緊張加期待,像等著開獎。
天剛亮我就起來了,把魚收拾干凈,燉在鍋里。
爹起來時,魚湯已經熬得奶白,香味飄了滿院。
“喲,收獲不小。”爹看了看灶臺,臉色緩和些。
吃飯時,爹喝了口魚湯,點點頭:“鮮。”
我扒了兩口飯,鼓起勇氣:“爹,娘,我想說個事。”
他們放下碗,看著我。
“昨天我下河,遇見梁詩涵了。”我說。
爹的眉頭皺起來:“她跟你說啥了?別往心里去,咱……”
“她家不是嫌我瘦。”我打斷爹的話,“那是托詞。”
爹娘對視一眼,娘問:“那是為啥?”
我把梁家成分的事說了,說沈利怕拖累我家,才回絕。
爹聽完,沉默了,吧嗒吧嗒抽煙,煙霧繚繞。
娘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我說呢,沈利兩口子不像挑剔人。”
“樂語,”爹終于開口,“你知道成分不好是啥意思不?”
“知道。”我說,“可她家都平反了,現在不興這個了。”
“平反是平反,可有些人心里還記著。”爹敲敲煙桿。
“以后你們要是成了,村里閑話少不了,你受得了?”
“我受得了。”我挺直背,“我又不靠別人活。”
娘擔憂地看著我:“那孩子呢?以后孩子上學、說親,會不會……”
“娘,那都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我說,“到時候世道早變了。”
爹又抽了口煙,瞇著眼睛看我:“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我斬釘截鐵。
爹看了我好一會兒,突然笑了,雖然笑容很淡。
“行,像個爺們兒。既然認準了,就去爭。”
我沒想到爹這么痛快,愣住了。
娘也驚訝:“他爹,你……”
“當年我娶你,你娘家不也嫌我窮?”爹對娘說。
“我連著去了三趟,最后一趟在你家柴房蹲了一夜。”
“你爹才松口,說這小子有股倔勁兒,靠得住。”
這事我從沒聽說過,娘的臉紅了,嗔道:“說這個干啥。”
爹對我說:“去吧,找沈利好好說。姿態放低,心要誠。”
“他要是不見你呢,你就等,等到他見為止。”
我用力點頭,心里熱乎乎的。
吃完飯,我換了身干凈衣服,準備去梁家。
娘叫住我:“空手去不好,帶點什么?”
我想了想,從魚簍里挑了條最大的鯽魚,用草繩穿了。
又摘了院里剛熟的幾個西紅柿,紅彤彤的。
就這么提著,往梁家走去。
梁家在村子西頭,獨門獨院,青磚瓦房。
以前是地主家的房子,后來分給了沈利家。
院墻很高,門是厚重的木門,漆有些斑駁。
我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深吸口氣,才抬手敲門。
敲了三下,里面傳來腳步聲,門開了條縫。
是林玉蘭,梁詩涵的娘。她看見我,愣了。
“樂語?你咋來了?”她聲音很輕,帶著猶豫。
“嬸子,我來看看您和沈叔。”我把魚和西紅柿遞過去。
林玉蘭沒接,回頭看了看院里,小聲說:“你等等。”
門又關上了。我站在門外,聽見里面低低的說話聲。
過了一會兒,門重新打開,這次是沈利。
他穿著灰色的褂子,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但臉色嚴肅。
“樂語啊,有事?”他問,語氣客氣而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