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縣教育工作會議的會場肅穆安靜。
鎂光燈聚焦在主席臺那個身影上。
新任縣委書記沈靜怡正在宣讀優秀教師代表名單。
她的聲音清晰平穩,回蕩在禮堂每個角落。
“王建國,李秀芳,張明華……”
一個個名字流淌過去,臺下響起禮節性的掌聲。
直到她念出那個名字。
“林博雅。”
聲音戛然而止。
不是停頓,是切斷。像一把鋒利的刀,驟然斬斷了流暢的語流。
會場陷入一片真空般的寂靜。
一秒。
兩秒。
三秒。
所有人的目光,從茫然到探尋,最終聚焦在我——那個坐在中后排,穿著半舊西裝的中年教師身上。
也聚焦回主席臺,聚焦在她微微低垂又驟然抬起的臉上。
那三秒長得像一個世紀。
我聽見自己心臟撞擊肋骨的聲音,沉悶如鼓。
她目光穿越人群,準確無誤地落在我這里。
復雜難辨的情緒在她眼中一閃而過,快得讓我懷疑是錯覺。
然后,她恢復了平靜,繼續念下一個名字。
仿佛那三秒的空白從未存在。
但我后背的冷汗,和她念出我名字時那微不可察的一絲顫音,都在告訴我。
有些東西,被徹底打破了。
三十年前那個深秋下午,我將一張皺巴巴的五元紙幣,偷偷塞進同桌書包夾層時。
絕不會想到,這筆當時對我而言的“巨款”,會在漫長時光彼岸。
激起如此深沉的回響。
那筆錢,改變了什么?
那三秒,又意味著什么?
懸疑像一滴濃墨,在心頭無聲洇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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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94年的深秋,風已經很有些刺骨的意味了。
云城一中的老教室窗戶關不嚴,北風鉆進來,帶著哨音。
我縮了縮脖子,目光落在旁邊空了大半天的座位上。
沈靜怡的座位。
課桌邊緣被她磨得有些發亮,桌肚里整整齊齊碼著舊課本。
封面用掛歷紙仔細包著,邊角有點卷。
上午第二節數學課剛下,班主任唐老師出現在門口。
他招招手,聲音不大,卻讓鬧哄哄的教室瞬間安靜。
“沈靜怡,出來一下。”
坐在我旁邊的女孩肩膀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她抿著嘴唇,放下手里捏得發熱的圓珠筆,慢慢站起身。
洗得發白的藍色外套袖口,露出一截纖細的手腕。
她走過我身邊時,帶起一陣淡淡的、類似皂角的干凈氣味。
我假裝整理書本,眼角的余光跟著她。
唐老師和她站在走廊盡頭,背對著教室。
唐老師花白的頭發在風里顫動,他低著頭,聲音壓得很低。
我聽不清具體內容,只看見沈靜怡一直垂著頭。
她的脖頸彎出一個脆弱的弧度,手指死死攥著外套下擺。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唐老師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回了辦公室。
沈靜怡沒有立刻回來。
她獨自在走廊站了很久,面向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單薄的背影像是要融進那片鉛灰色里。
深秋的風揚起她有些枯黃的發梢。
然后她抬手,很快地,在臉上擦了一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
我知道為什么。
新學期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學雜費名單上,唯獨她的名字后面是空的。
二十塊錢。
對很多家庭來說不算什么,對我們這些縣城孩子,也是一筆開銷。
但我知道,對沈靜怡,這可能是一座山。
她回來時,臉色比出去前更蒼白了些。
眼睛有點紅,但已經沒有淚痕。
她沉默地坐下,重新拿起筆,攤開練習冊。
筆尖落在紙上,力透紙背,劃出沙沙的聲響。
比平時更用力,更快。
仿佛要把所有情緒都摁進那些數字和公式里。
我沒敢跟她說話。
平時我們交流也不多,她是班里最安靜、學習最拼命的那一個。
成績永遠在前三。
但我知道她中午常常不去食堂,只就著從家里帶來的咸菜啃冷饅頭。
我知道她那件藍色外套穿了整個秋天,袖口磨出了毛邊。
我知道她用的練習本,正面寫完用反面,鉛筆字淡得看不清。
我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自己的“資產”。
口袋里有一張五元的紙幣,皺巴巴的。
那是母親給我買下周復習資料的錢,叮囑了好幾遍。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紙幣粗糙的質感隔著布料傳來。
講臺上,語文老師正在講解《勸學》。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沈靜怡挺直了背,聽得異常認真,眼神里有種孤注一擲的光。
窗外的風更急了,搖動著光禿禿的樹枝。
我忽然覺得,那二十塊錢,或許不止關乎學費。
它關乎的,是一個女孩拼命想抓住的,通往“千里”之外的那條路。
而我兜里的五塊錢,此刻沉甸甸的,燙得我心慌。
02
放學的鈴聲終于敲響,人群涌出教室。
沈靜怡收拾書包的動作比平時慢,幾乎等人都走光了,她才起身。
她把書包帶子緊了緊,低著頭快步走出教室。
鬼使神差地,我遠遠跟在了后面。
說不出為什么,或許只是想看看,那座“二十元”的大山背后,究竟是什么樣的。
她家住在城西,那片地方被老城人稱為“窩棚區”。
低矮的磚房擁擠在一起,巷道狹窄泥濘,空氣里混雜著煤煙和潮濕的氣味。
沈靜怡熟稔地在迷宮般的巷子里穿行,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最終,她停在一間比周圍更顯破敗的瓦房前。
墻皮剝落了大半,木門上的漆掉光了,裂縫用報紙糊著。
她推開虛掩的門,側身進去。
我躲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樹后面,心跳得厲害。
透過沒有窗簾的窗戶,能看到屋里昏黃的燈光。
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個舊臉盆,似乎在擇菜。
那是沈靜怡的奶奶,陳秀英。開家長會時見過一次,沉默寡言。
沈靜怡放下書包,挽起袖子,很自然地接過奶奶手里的活。
祖孫倆沒有說話,只有窸窸窣窣的擇菜聲。
過了一會兒,陳奶奶抬起頭,滿是皺紋的臉在燈光下更顯愁苦。
她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地傳出來,不太清楚。
但我聽清了關鍵的幾個字:“……學費……咋辦……”
沈靜擇菜的手停住了,頭埋得更低。
陳奶奶顫巍巍地站起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她走到門口,朝隔壁張望了一下,似乎在猶豫。
最終,她像是下定了決心,慢慢挪到鄰居家門前。
那家的門開著,里面電視聲很大,播放著熱鬧的廣告。
陳奶奶站在門口,搓著手,臉上堆起局促而卑微的笑。
“她嬸子……忙著呢?”
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傳出來,帶著點不耐煩:“喲,陳奶奶啊,有事?”
“是……是有點事……”陳奶奶的聲音更低了,幾乎聽不見,“想……想跟你挪借一點……”
“借錢?”婦女的聲音拔高了,“陳奶奶,不是我說,你家靜怡學費還沒交吧?這年頭誰家寬裕啊?”
“就二十……二十就行,下個月低保……”
“哎喲,我當家的工資還沒發呢,孩子也要交書本費,真沒有。”
話音干脆利落,緊接著是“嘭”一聲,像是關上了里屋的門。
陳奶奶站在原地,那點勉強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慢慢垮掉。
她轉過身,背脊似乎更彎了,一步一步挪回自家屋里。
昏黃的燈光把她瘦小的影子拉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晃動得像風中殘燭。
沈靜怡一直低著頭擇菜,肩膀微微聳動。
一滴水珠掉進菜盆里,很快不見了。
不是水珠。
是眼淚。
她飛快地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繼續手里的動作,更用力,更迅速。
仿佛要用勞動驅散所有的難堪和絕望。
陳奶奶坐回板凳,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沉得壓人。
她抬起粗糙的手,摸了摸沈靜怡的頭發,動作很輕。
“囡囡……乖囡……是奶奶沒用……”
沈靜怡猛地搖頭,聲音帶著壓抑的哭腔:“奶奶,我不念了。我去找活兒干。”
“胡說!”陳奶奶第一次提高了聲音,隨即又軟下去,“你得念書,得出息……你爸你媽走得早……”
后面的話被哽咽堵住了。
祖孫倆的影子在墻上靠在一起,微微顫抖。
我靠在冰涼的樹干上,手腳也一片冰涼。
巷子里的穿堂風灌進脖子,我卻感覺不到冷,只覺得心里堵得慌。
那二十塊錢,在這里,真的是能壓垮人的東西。
我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褲兜。
那張五元紙幣,似乎更燙了。
口袋里還有幾枚冰冷的硬幣,是早飯省下來的。
加起來,也許能買幾包最便宜的榨菜,或者……
或者,能稍微填補一點那個破舊窗戶里透出的,令人窒息的缺口。
但我能做什么?
我捏緊了那張紙幣,邊緣硌著掌心。
轉身離開時,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昏黃的窗戶。
沈靜怡已經站了起來,在灶臺前忙碌。
火光映亮她安靜的側臉,淚痕已干,只剩下一種近乎執拗的平靜。
我知道,明天她還會準時出現在教室。
帶著洗得發白的書包,和那雙沉靜倔強的眼睛。
只要還有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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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那張五元紙幣在我的褲兜里待了整整一夜。
像一塊燒紅的炭,烙得我輾轉反側。
母親給的,買復習資料。下周就要用。
沈靜怡空了大半的學費欄,她奶奶卑微佝僂的背影,鄰居毫不留情的關門聲。
還有沈靜怡在灶火映照下,那沉默而執拗的臉。
這些畫面在我腦子里來回沖撞。
五塊錢,在1994年,對一個高中生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可以買一本急需的參考書,吃好幾頓有肉的午飯,或者……
或者,能緩解另一個人人生崩塌邊緣的一小部分壓力。
但只是五塊。離二十還差得遠。
我給她,有用嗎?杯水車薪。
她會不會覺得是施舍?傷了她那么強的自尊心?
我自己呢?資料怎么辦?跟母親怎么交代?
無數個問題糾纏著,直到天蒙蒙亮才昏沉睡去。
早讀課,沈靜怡的座位依舊是空的。
我心里一沉。直到第一節課快上課,她才匆匆從后門進來。
臉色比昨天更差,眼下一片淡青。
她坐下時,氣息有些不穩,輕輕喘著。
身上還是那件藍色外套,但似乎更單薄了。
課間,教室里鬧哄哄的。
男生追逐打鬧,女生聚在一起說著悄悄話。
沈靜怡安靜地坐在座位上,面前攤開英語書,目光卻有些游離。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書頁一角,那頁紙已經被捻得起了毛。
唐老師從教室前門走過,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搖搖頭走了。
那眼神里的無奈,像針一樣刺了我一下。
不能再猶豫了。
我借口去廁所,走到教室外面無人的角落。
掏出那張已經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潮軟的紙幣。
淡綠色的底紋,工人農民的圖案。
它皺得厲害,邊緣甚至有個小裂口。
我把它展平,對折,再對折,折成一個緊緊的小方塊。
握在掌心,還能感受到它粗糙的質感。
心跳如擂鼓。
走回教室時,沈靜怡正低頭從書包里拿下一節課的課本。
她的書包很舊,軍綠色的帆布面,洗得發白,邊角磨損得露出線頭。
側面有一個小小的夾層,拉鏈壞了半截,用線胡亂縫了幾針。
平時她好像不用那個夾層。
就是現在。
我深吸一口氣,佯裝隨意地經過她的座位。
腳步沒有停留,手指卻極其快速地將那個折好的小方塊。
從她書包壞掉的拉鏈縫隙里,塞進了那個夾層。
動作快得像一個錯覺。
指尖甚至沒有碰到書包的布料。
我走回自己座位坐下,手心里全是冷汗,指尖微微發抖。
眼睛盯著桌上的課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用盡全部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往她那邊看。
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
依舊低著頭,整理她的書本,將鉛筆削得又尖又細。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那張小小的、皺巴巴的淡綠色方塊,此刻就安靜地躺在她的書包夾層里。
帶著我所有的猶豫、掙扎,和一點點微末的、發熱的善意。
我不知道它能起多大作用。
或許只是徒勞。
但至少,我做了點什么。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處于一種緊張而恍惚的狀態。
偶爾偷偷瞥她,她一切如常,聽課,記筆記,沉默。
直到下午最后一節自習課。
她伸手進書包里找橡皮,手指在那個側面的夾層附近停留了一下。
很短暫的一下。
我的呼吸瞬間屏住。
但她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拿出了橡皮,繼續寫字。
我的心慢慢落回原地,卻又浮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
她沒發現。
也好。
就讓它靜靜地待在那里吧。
像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放學時,她收拾書包的動作比平時慢了一些。
拿起書包時,她掂了掂,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里面多了五克左右的重量,或許她能感覺到不同?
她沒有查看,只是將書包背好,帶子勒在瘦削的肩膀上。
走出教室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
目光掃過喧鬧的教室,掃過黑板,也……
似乎極其短暫地,掠過了我的方向。
然后她轉身,消失在走廊盡頭。
背影依舊挺直,孤獨,卻仿佛多了一點難以察覺的力量。
我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像是完成了一件極其重大,又微不足道的事情。
復習資料的錢沒了。
但心里某個地方,卻奇異地輕松了一些。
窗外,暮色四合,深秋的晚霞像一塊洇開的舊綢布。
我不知道這五塊錢的命運會如何。
也不知道它是否能真正幫到她。
我只知道,在那個下午,一個少年做了一件他認為正確的事。
盡管忐忑,盡管微小。
而歲月的洪流,才剛剛開始涌動。
04
第二天,沈靜怡的座位沒有再空著。
她來得很早,甚至比平時更早。
我進教室時,她已經在背古文了,聲音低而清晰。
晨光熹微,照著她專注的側臉,似乎比昨日多了些血色。
早自習下課,唐老師又把她叫了出去。
這次時間很短。回來時,沈靜怡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含著水光。
但嘴角是微微抿著的,那是一個克制的、如釋重負的弧度。
她走到座位邊,沒有立刻坐下,而是轉向我。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迎上她的目光。
清澈,沉靜,深處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感激、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她看了我足足有三秒鐘。
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教室里的嘈雜聲仿佛瞬間遠去。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微微發麻。
她知道了?她發現那五塊錢了?她會說什么?
謝謝?還是問我為什么?
我喉嚨發干,幾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就在我以為她終于要開口時。
她極輕極快地對我說了兩個字:“謝謝。”
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不等我回應,甚至不給我任何分辨這“謝謝”具體指向何處的機會。
她已經轉過身,坐下了。
拿出課本,攤開,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和那聲“謝謝”從未發生。
但我確信,那不是幻聽。
她謝謝我。為什么?
是因為我可能察覺了她的困境卻沒有像別人一樣議論?
還是因為她真的發現了那五塊錢,并且猜到是我?
她沒說破,我也無法追問。
我們之間,恢復了一種比以往更微妙的狀態。
不再是完全的沉默。
偶爾問一道數學題,借半塊橡皮,她會輕聲說“給”或“這里”。
我也只是點頭接過,不多言。
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我注意到,她學習比以往更加拼命。
課間休息的十分鐘,她幾乎從不離開座位。
不是在做題,就是在背單詞。
中午吃飯時間,她依然就著咸菜啃冷饅頭,但速度很快。
吃完立刻回教室,趴在桌上小憩十分鐘,然后繼續學習。
她的成績本來就極好,那之后更是穩居年級前三。
有時我遇到難題皺眉,她會不經意地瞥一眼。
如果恰好是她擅長的科目,她會用筆尖在她草稿紙上輕輕點一下。
“這里,輔助線。”
或者,“用這個公式試試。”
點到即止,絕不逾越。
一種無聲的、默契的互助,在我們之間悄然建立。
基于那未曾言明的五塊錢,也基于少年人之間某種心照不宣的尊重。
有一次大掃除,我們被分到一組擦窗戶。
她踩著凳子擦高處,我扶著。
陽光很好,灰塵在光柱里飛舞。
她擦得很認真,指尖用力,玻璃發出吱呀的響聲。
我忽然低聲問:“學費……湊齊了?”
她擦玻璃的手停了一下,沒有回頭。
“嗯。”聲音很輕,“唐老師……幫了忙。”
原來如此。是唐老師墊了剩下的十五元。
我那五塊,或許真的只是杯水車薪。
但至少,我往那個快要見底的杯子里,添了一小勺水。
她跳下凳子,拿起抹布去水桶邊清洗。
背對著我,忽然又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錢……我會還的。所有的。”
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我知道,她說的不只是錢。
那份沉甸甸的善意,那份在她人生至暗時刻透進來的微光。
她都記著。
以她獨有的、沉默而倔強的方式。
深秋過去,冬天來了。
教室里生了爐子,但還是很冷。
沈靜怡的手指生了凍瘡,紅腫著,握筆時看起來就很疼。
但她寫字的速度一點沒慢。
有時我會“多帶”一個熱水袋,借口太燙用不了,放在我們桌子中間。
“放這兒暖暖手吧,別浪費。”
她起初會愣一下,然后低聲道謝,將紅腫的手輕輕貼上去。
熱氣氤氳中,她凍得發白的臉頰慢慢恢復一點紅潤。
我們依舊沒有太多話。
但那五塊錢,像一粒投入靜湖的石子。
漣漪無聲擴散,連接起兩個原本平行的世界。
在1994年那個寒冷而漫長的冬天。
我們各自埋頭,在書山題海里跋涉。
為了一個模糊卻堅定的未來。
偶爾從成堆的試卷中抬起頭,視線相撞。
她會極快地移開目光,嘴角卻有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松動。
我知道,有些東西,不必說出口。
它們藏在每一次克制的感謝里,藏在每一道題目的無聲提示里。
藏在那個舊書包夾層中,或許早已被使用的、皺巴巴的淡綠色紙塊里。
然后在時光里,靜靜等待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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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時間在成摞的試卷和不斷縮短的倒計時中飛速流逝。
黑板旁的“距離高考還有XXX天”的數字,不斷變小。
窗外的梧桐樹禿了又綠,綠了又濃。
蟬鳴再次響起時,我們已經坐在了悶熱難當的考場里。
空氣里彌漫著汗水、紙張和緊張的氣息。
最后一科結束鈴聲響起,走出考場時,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人群像泄洪的水,嘈雜,喧囂,帶著解脫般的狂喜或沮喪。
我看見了沈靜怡。
她走在人群邊緣,依舊安靜,手里拿著透明的文件袋。
腳步卻比平時輕快許多。
我們目光在攢動的人頭中相遇。
她朝我這邊點了點頭,嘴角彎起一個很淡、卻很真實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如此明朗的笑意。
像陰霾天空裂開的一道金邊。
我知道,她考得很好。她一定可以。
填報志愿那天,教室里氣氛復雜。
興奮,迷茫,離別在即的感傷交織在一起。
沈靜怡的志愿表上,第一欄赫然填著遠方一所頂尖的名牌大學。
專業是經濟學。
那是她拼盡全力夠到的星辰,也是改變命運最直接的路徑。
而我,選擇了省內的師范學院。
中文系。
沒什么波瀾壯闊的理想,只是覺得喜歡,也覺得穩妥。
志愿表交上去,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離校那天,校園里空空蕩蕩。
我收拾完宿舍最后一點東西,拎著行李走出校門。
卻在老槐樹下,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沈靜怡。
她換了一件干凈的碎花短袖襯衫,還是舊的,但洗得很清爽。
背著那個熟悉的、磨損的軍綠色書包。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她身上灑下晃動的光斑。
她看到我,走了過來。
腳步不疾不徐,眼神清澈平靜。
我們面對面站著,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么。
夏日的風拂過,帶著燥熱和離別的氣息。
蟬在拼命地叫著。
“你要走了?”我干巴巴地問了一句廢話。
“嗯,晚上的火車。”她點點頭,“先去省城,再轉車。”
“一路順風。”我說。
“你也是。”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
像是要記住什么。
然后,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比平時更清晰,也更鄭重:“林博雅。”
“嗯?”
“謝謝你。”
又是謝謝。但這次,語氣不同。
她補充了三個字:“……的一切。”
一切?
包括那未曾言明的五塊錢嗎?包括那些課間默契的提示?包括那個共享的熱水袋?
或許都包括。
又或許,遠不止這些。
那是在感謝一段共度的、沉默而努力的青春時光。
感謝在最低谷時,未被戳破的尊嚴和那點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暖意。
她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是斟酌過。
然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內容——感激、堅定、告別,還有對未來的某種約定般的期許。
隨即,她轉過身,背對著我揮了揮手。
沒有再回頭。
單薄的背影挺得筆直,一步步走向巷子口,走向她未知而廣闊的前路。
很快消失在拐角,消失在1995年盛夏灼熱的陽光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行李的帶子勒得掌心發疼。
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
“謝謝你的一切。”
這句話,像一枚印章,烙在了那個離別的午后。
大學四年,我們通過兩次信。
很簡短,聊聊大學生活,說說近況。
她的信紙是最便宜的那種,字跡依舊工整秀麗,行文簡潔克制。
能看出她很忙,也很充實,在努力吸收一切知識,彌補過去的缺失。
我的回信也差不多,說說師范學院的瑣事,讀了些閑書。
后來,信漸漸少了。
畢業后,我如預期般回到云城,在縣一中當了一名語文老師。
日子平淡如水,備課、上課、批改作業,看著一茬又一茬的學生來了又走。
聽說沈靜怡大學畢業后,考上了公務員,去了省里。
又聽說她下基層了,在很偏遠的鄉鎮鍛煉。
再后來,消息愈發模糊。
偶爾在本地新聞上,會瞥見一個相似的名字,但職務已讓人感到遙遠。
我們的人生軌跡,就像短暫相交的兩條線。
在那個深秋的教室,因為二十元學費和一張五元紙幣,有過一次隱秘的交匯。
然后,便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開去。
越來越遠。
那五塊錢的往事,和那句“謝謝你的一切”。
被深深埋進記憶的角落,蒙上了時光的灰塵。
我以為,那就是故事的結局了。
在平凡的三尺講臺上,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學生。
也目睹著我深愛的這所百年老校,在歲月和變遷中,逐漸顯出疲態和困窘。
直到三十年后的那個秋天。
直到全縣教育工作會議上。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被念出。
那三秒,死一般的寂靜。
像一把沉重的鑰匙,驟然插入銹蝕的鎖孔。
“咔噠”一聲。
塵封的一切,開始松動。
06
三十年,足以讓一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變成兩鬢泛白的中年教師。
我依舊在云城縣一中,守著我的語文課堂和那間堆滿書籍的辦公室。
學校還是老樣子,紅磚教學樓外墻爬滿了深綠的爬山虎。
梧桐樹更粗壯了,夏天投下濃蔭,秋天灑滿金黃。
但內里,卻在不可避免地衰舊。
墻皮剝落,電路老化,實驗室的設備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產物。
生源也在流失,稍有條件的家庭,都想方設法把孩子送到市里、省城去讀書。
更糟糕的消息是,縣里有了新的城市規劃。
我們這片老城區,被劃入了“優化整合”的范圍。
傳言像秋天的落葉,紛紛揚揚,怎么都掃不干凈。
最盛行的一種說法是:縣一中老校區可能要被合并,遷往新城。
原址或許會開發成商業住宅。
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靜的池水,在校內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老教師們憂心忡忡,這里承載了他們幾乎全部的職業生涯和情感。
年輕教師則更多考慮現實去向。
學生們懵懂,卻也隱約感覺到不安。
我為此寢食難安。
不僅僅是因為我在這里工作了半輩子。
更因為,我深信教育的根脈需要沉淀,需要延續。
這座百年老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浸潤著獨特的人文氣息。
是無數像唐老師那樣的前輩,還有我們這代人,用青春和心血滋養出來的。
它或許陳舊,但它的魂不能散。
為此,我沒少往縣教育局跑。
局長徐成才,是個務實派,但也透著官僚體系里常見的圓滑和距離感。
他的辦公室寬敞明亮,盆栽綠意盎然,與我那間堆滿作業本的辦公室截然不同。
“林老師,你的心情我理解。”徐局長遞過一杯茶,語氣溫和,內容卻不容置疑。
“但我們要面對現實。老校區設施陳舊,存在安全隱患,改造需要大量資金。”
“新城規劃是縣里的大戰略,教育資源的集中優化配置,是大勢所趨。”
“合并是為了更好的發展,是為了孩子們能有更現代化的學習環境。”
他說的似乎都有道理。
但我知道,所謂“集中優化”,往往意味著更遠的通勤距離,更陌生的環境。
也意味著,這所百年老校可能就此成為歷史書上一個冰冷的注腳。
“徐局長,”我試圖讓自己的聲音更懇切些,“設施可以更新,但歷史的底蘊、文化的傳承,是搬不走的。”
“很多老校友對母校感情深厚,這種精神凝聚力,對新校區建設也是無形的財富。”
“我們是不是可以尋求一種方案,既保留老校區,進行必要的升級改造,同時拓展新校區?”
徐局長放下茶杯,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公式化。
“林老師,理想是好的。但縣財政就那么大一塊蛋糕。”
“教育要投入,城建要投入,哪里都需要錢。”
“我們要算經濟賬,也要算效率賬。集中力量辦大事,這是基本原則。”
“你的建議,局里會慎重考慮。但最終,還是要服從全縣發展大局。”
談話往往在這樣的推拉中結束。
我帶著一腔熱忱和道理進去,帶著滿腹的無奈和憋悶出來。
回到學校,看著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寧靜,也格外蒼老的教學樓。
心里沉甸甸的。
唐青山老師已經退休多年,住在學校后面的老教師宿舍里。
有時我會去看他,陪他下下棋,說說學校的事。
他的頭發全白了,但精神還好,眼神依舊清亮。
“博雅啊,急不得。”他聽完我的牢騷,緩緩落下一枚棋子。
“有些事,要看機緣,也要看有沒有足夠分量的人,真正把它放在心上。”
“咱們學校,是有歷史的,有故事的。這些,都是無形的力量。”
“故事?”我苦笑,“現在誰還聽故事?都看數據和規劃。”
唐老師搖搖頭,目光望向窗外搖曳的梧桐樹,深邃悠遠。
“會有人聽的。只要故事是真的,只要那盞燈……曾經被點亮過。”
他的話有些玄奧,我沒完全聽懂。
只當是老人在安慰我。
直到那天,縣委辦公室下發通知。
召開全縣教育工作會議,規格很高,各校負責人和優秀教師代表必須參加。
通知末尾,附上了新任縣委書記的姓名。
我掃了一眼,目光定格。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緊了,血液瞬間涌向頭頂。
沈靜怡。
新任云城縣縣委書記,沈靜怡。
那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三十年的時光塵埃。
照亮了記憶深處,那個穿著發白藍色外套、沉默倔強的女孩側臉。
照亮了那張皺巴巴的五元紙幣。
照亮了離別時,那句輕而重的“謝謝你的一切”。
以及不久前,會場上那令人窒息的三秒寂靜。
無數畫面碎片呼嘯而來,撞擊著我的思緒。
是她。真的是她。
她回來了。以這樣一種方式。
那三秒的停頓,絕非偶然。
唐老師那句“只要那盞燈曾經被點亮過”,忽然有了具體的指向。
我的手微微發抖,捏著通知的紙張發出細碎的聲響。
窗外,暮色降臨,老校區的輪廓在昏暗中顯得模糊而堅定。
一場關于這所學校,關于過往與現在,關于感恩與抉擇的風暴。
似乎正在那三秒的寂靜之后,悄然醞釀。
而我,被不由自主地,推到了風暴眼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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