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窗外的雨下得黏稠,像熬糊了的糖漿,把整個城市都裹進一片灰蒙蒙的潮濕里。我坐在餐桌前,看著手機銀行發來的短信,那串數字冷冰冰地躺在屏幕上:賬戶余額217.43元。昨天這個數字還是502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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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雨薇從臥室走出來,身上穿著那件真絲睡裙,是我去年用獎金買的。她的腳步輕快,哼著抖音上最近流行的調子,徑直走向廚房的咖啡機。機器嗡嗡作響,空氣里彌漫開一股昂貴的咖啡豆香氣——也是我買的,兩百八一罐,她說速溶咖啡喝不慣。
“今天周末,中午我想吃日料。”她背對著我說,聲音里透著理所當然,“就上次那家,他們家海膽挺新鮮的。”
我沒說話,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又劃了一下,那條短信還亮著。5萬塊錢,年終獎,我加班加點熬了三個月換來的。上個月發的時候,林雨薇湊過來看,眼睛亮了一下,說:“正好,我弟那邊要交首付,差幾萬。”
我以為她說的是借。
“雨薇。”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干,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
“嗯?”她端著咖啡杯轉過身,靠在料理臺邊上。晨光從她身后照過來,給她整個人鑲了層毛茸茸的邊。她還是那么好看,和七年前我們剛認識時差不多,只是眼神里的東西不一樣了。以前那里有光,現在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平靜,像一潭不會起波瀾的深水。
“錢,”我把手機屏幕轉向她,“你轉走了?”
林雨薇瞥了一眼,抿了口咖啡,點點頭:“對啊,昨天轉的。我弟那邊急用,開發商說這周不交齊,優惠就沒了。”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今天超市雞蛋打折。
“那是我的年終獎。”我的聲音還是平靜的,這讓我自己都有點驚訝。按理說,我該生氣,該質問,該拍桌子。可我沒有,只是覺得胸口那塊地方空了一塊,有風從那里穿過去,涼颼颼的。
“什么你的我的?”林雨薇皺起眉,那種熟悉的、不耐煩的表情又出現了,“咱倆是夫妻,分那么清干嘛?再說了,這錢又不是亂花,是給我弟買房。我爸媽為這事愁得睡不著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這半年,她幾乎每周都要提一次。她弟弟林浩,那個比我小五歲的男人,畢業后換了四份工作,每份干不過半年,現在說要結婚,女方家要求必須在市中心買房。林雨薇的父母,一對退了休的小學教師,把積蓄都掏空了,還差一截。
“那是5萬,不是五百。”我說。
“所以呢?”林雨薇把咖啡杯往臺子上一放,發出清脆的磕碰聲,“沈言,你什么意思?我嫁給你七年,這七年我為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現在我弟有困難,幫一把怎么了?你就這么斤斤計較?”
她開始數落,語速快得像連珠炮。從結婚時沒要彩禮,到去年她媽生病我沒去醫院陪床,再到上周她爸生日我只發了個紅包沒買禮物。每一樁每一件,都成了我此刻“斤斤計較”的罪證。
我聽著,沒打斷。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密,敲在玻璃上,啪嗒啪嗒的。廚房的鐘嘀嗒走著,秒針一格一格往前挪,不慌不忙。這鐘是我們搬進這個房子的第二天買的,宜家特價,99塊。那時林雨薇挽著我的胳膊,說以后要在這個家里生兩個孩子,養一只貓。
現在家里沒有孩子,沒有貓,只有我們兩個人,和越來越長的沉默。
“……沈言,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林雨薇的聲音拔高了。
“聽了。”我說,“你說完了嗎?”
她愣了下,大概沒想到我是這個反應。按照以往,這時候我該道歉了,該說“好了好了是我不好”,該走過去摟著她哄。可今天我沒有。我只是坐著,看著這個我認識了十年的女人,忽然覺得有點陌生。
“錢已經轉過去了,”林雨薇的語氣軟下來一點,但依然帶著那種居高臨下的寬容,“這事就這樣吧。我弟會還的,等他手頭寬裕了。”
他不會還的。我心里清楚。就像三年前那三萬,兩年前那兩萬,去年那四萬。林浩從來不會還錢,林雨薇也從來不覺得這該還。在她那個家庭的邏輯里,姐姐幫弟弟是天經地義,姐夫的錢就是姐姐的錢,姐姐的錢就是娘家的錢。
“中午還吃日料嗎?”林雨薇換了話題,像什么都沒發生過,“那家店要預訂,我現在打電話?”
“不吃了。”我站起來,膝蓋有點發軟,“我出去一趟。”
“去哪兒?下雨呢。”
“公司,有點事要處理。”
“周末還去公司?”她懷疑地看著我,“沈言,你該不會是在跟我鬧脾氣吧?就為這點錢?”
這點錢。我加班加到胃疼,熬夜熬到頭發一把把掉,陪客戶喝酒喝到去醫院洗胃換來的“這點錢”。在她嘴里,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
“沒有。”我聽見自己說,“真是工作。”
我走到玄關換鞋。鞋柜上擺著我們的合影,是兩年前去三亞拍的,她笑得很燦爛,我摟著她的肩,也在笑。照片里的兩個人看起來真幸福,幸福得像個謊言。
“那你晚上回來吃飯嗎?”林雨薇在身后問。
“看情況。”
“我燉排骨湯吧,你早點回來。”
我沒應聲,拉開門走了出去。樓道里的感應燈應聲亮起,昏黃的光線把影子拉得很長。電梯在下行,數字一點點跳動著。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眼睛。
手機震了一下。是林雨薇發來的微信:“對了,我下周末要回我媽那兒一趟,浩子要帶女朋友來看房,我得去幫著參謀參謀。你到時候自己解決吃飯啊。”
我沒回。電梯門開了,我走進去,看著金屬門上映出的那張臉——三十一歲,眼袋很重,鬢角有了幾根白頭發。這個人是誰?沈言,軟件工程師,月薪一萬八,有房有車,有妻有家。聽起來不錯,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套房子的房貸還有二十年,那輛車子每個月要還貸三千八,那個妻子覺得我的一切付出都理所應當,那個家冷得像這電梯里的不銹鋼墻壁。
走到樓下,雨還在下。我沒帶傘,就直接走進雨里。雨水很快打濕了頭發,順著脖頸流進衣領,冰涼冰涼的。街上行人匆匆,撐著的傘像一朵朵移動的蘑菇。沒人注意到我,一個在雨中慢慢走著的男人。
走到小區門口時,手機又震了。這次是我媽。
“小言啊,在干嘛呢?吃飯沒?”
“吃了。”我撒謊,“媽,您呢?”
“剛吃完。你爸釣了條魚,挺大的,我給你腌起來了,下次回來帶給你。對了,雨薇呢?你們倆沒鬧別扭吧?”
我媽總是這樣敏銳。上次我和林雨薇吵架冷戰,她打電話來,第一句就問是不是吵架了。我說沒有,她說:“你是我生的,我能聽不出來?”
“沒鬧別扭。”我說,“好著呢。”
“那就好。夫妻倆過日子,要互相體諒。雨薇是獨生女,有點小脾氣正常,你讓著點。對了,你爸的老寒腿又犯了,我昨天去藥店給他買了貼膏藥,那藥真貴,一盒就八十多……”
我停住腳步,站在雨里。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淌,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媽,”我打斷她,“我明天給你們轉點錢。”
“不用不用!我們有退休金,夠花。你的錢自己留著,你們年輕人用錢的地方多。雨薇愛買衣服,你多給她買幾件,女人要哄的……”
她又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我聽著,喉嚨發緊。掛掉電話后,我站在路邊,看著車來車往。雨幕中的城市模糊不清,像一幅被水浸了的油畫。
一輛出租車在我面前停下,司機搖下車窗:“走嗎?”
我拉開車門坐進去。車里開著空調,暖和多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去哪兒?”司機從后視鏡里看我。
我報了個地址,是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周末加班是常事,但今天我不是去加班。我只是不知道還能去哪兒。回家?那個家里有林雨薇,有她理所當然的眼神,有那件真絲睡裙和昂貴的咖啡豆香氣。去父母家?我不想讓他們看見我這副樣子。
咖啡館里人不多,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點了杯最便宜的美式。服務員是個年輕女孩,看著我的濕衣服,好心問:“先生,需要毛巾嗎?”
“不用,謝謝。”
咖啡上來后,我盯著那杯黑色的液體看了很久。熱氣裊裊上升,在空氣中扭曲、消散。我拿出手機,點開銀行APP,又看了一遍那條轉賬記錄。收款人姓名:林浩。轉賬金額:50000.00。轉賬時間:昨天下午三點十四分。附言:姐給的首付款。
姐給的。不是借的,是給的。
我關掉手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真苦,苦得舌尖發麻。可再苦,也比不上心里那個窟窿里灌進去的風來得冷。
窗外的雨漸漸小了,變成細密的雨絲。街道濕漉漉的,映著路燈昏黃的光。我坐在那里,一杯咖啡喝了整整一個下午。期間林雨薇發來兩條微信,一條問晚上到底回不回來吃飯,一條說排骨湯燉好了,很香。
我一條都沒回。
晚上七點,天完全黑了。咖啡館的燈亮起來,暖黃色的光線照在木桌上,顯得很溫馨。可我一點都不覺得暖。我起身結賬,走出門。雨停了,空氣里有股清新的泥土味。
我慢慢走回家。路上經過一家房產中介,櫥窗里貼著附近小區的房價。我們這個小區,一平米四萬二。當初買的時候是三萬,林雨薇說必須買,再不買就買不起了。首付我爸媽出了一半,她家說沒錢,一分沒出。貸款三十年,每月還八千六。我的工資還了貸,剩下的剛夠生活。她的工資?她說要自己留著,買衣服化妝品,和朋友聚會。我從來沒計較過。
走到樓下時,我抬頭看了看。我們住九樓,陽臺的燈亮著,透過窗簾能看見客廳電視的光在閃。林雨薇大概在看綜藝,她愛看那些吵吵鬧鬧的節目。
我站了好一會兒,才走進單元門。電梯上行時,我在想,等下進門要說什么?是繼續沉默,還是該說點什么?可說什么呢?說“你不該不跟我商量就把錢轉走”?她會說“我弟急用嘛”。說“那是我的辛苦錢”?她會說“夫妻分什么你我”。說“你弟之前借的錢從來沒還過”?她會說“你一個大男人跟小舅子計較這個”。
電梯“叮”一聲,九樓到了。
我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轉動。門開了,排骨湯的香氣撲鼻而來。林雨薇從沙發上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又轉回去看電視,嘴里說:“回來啦?湯在鍋里,自己盛。我吃過了。”
我把濕外套掛起來,換好拖鞋,走到廚房。鍋里果然燉著湯,排骨、玉米、胡蘿卜,熬得濃濃的。我盛了一碗,端到餐桌前坐下。湯很鮮,咸淡適中,是我喜歡的口味。林雨薇的廚藝一直很好,剛結婚那會兒,她每天都變著花樣給我做飯。后來漸漸的,做得少了,說油煙傷皮膚。再后來,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才做。
“好喝嗎?”她忽然問,眼睛還盯著電視。
“好喝。”
“那就多喝點。對了,”她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音量調小,轉過身看我,“下周末我真得回我媽那兒,浩子女朋友第一次上門,我得去幫著撐撐場面。你到時候自己安排吧。”
“嗯。”
“還有,我媽說,等浩子房子定下來,裝修可能還差點錢。到時候你看……”
我放下勺子。陶瓷碰在玻璃桌面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到時候再說。”我說。
林雨薇看了我兩秒,笑了:“行,到時候再說。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小氣的人。”
她又轉回去看電視了,音量調大,綜藝節目的笑聲一下子充滿整個客廳。我坐在那里,慢慢把一碗湯喝完,然后洗碗,擦桌子,洗澡,上床。林雨薇是十一點半進來的,帶著一身沐浴露的香氣,鉆進被窩,背對著我躺下。沒多久,她的呼吸變得均勻綿長,睡著了。
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空調運行時細微的嗡嗡聲。
過了很久,我摸到手機,點開屏幕。微弱的光亮起來,刺得眼睛有點疼。我打開備忘錄,新建一個文檔,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停留了很久,然后敲下一行字:
“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該怎么離開?”
光標在句尾閃爍,像在等待什么。我看了那行字一會兒,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屏幕暗下去,房間重新陷入黑暗。
窗外的城市燈火通明,無數個窗口亮著光,每個光點后面都是一個家,一個故事。而我的故事,在這個潮濕的夜晚,翻開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一頁。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開始改變了,像一列偏離軌道的火車,緩慢地、無可挽回地滑向另一個方向。但此刻,我還躺在這張床上,身邊是結婚七年的妻子,呼吸可聞。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我要起床,洗漱,上班,加班,還房貸,過日子。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那碗排骨湯在胃里沉甸甸的,像揣了塊石頭。第二天是周日,我醒得很早,天還沒完全亮,灰藍色的光線從窗簾縫隙滲進來。林雨薇還在睡,背對著我,頭發散在枕頭上。我輕手輕腳起身,去陽臺抽了根煙。戒了三年,昨天在便利店買咖啡時,順手拿了一包。
煙霧在晨霧里散開,帶著苦味。樓下的街道空蕩蕩的,只有清潔工在掃地,刷啦刷啦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地傳上來。我盯著遠處的高樓,玻璃幕墻反射著天光,亮晃晃的刺眼。那些樓里,有多少人像我一樣,一大早站在陽臺上抽煙,心里揣著說不出口的事?
抽完煙,我回到客廳,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起的光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很突兀。我登錄公司內部系統,查看項目進度。上周提交的代碼還沒通過測試,有幾個bug需要修復。按理說我該今天去公司加班,但我不想動。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漫無目的地瀏覽著,最后點開了招聘網站。
簡歷還停留在三年前更新過。我慢慢地、一個一個字段地看下來:沈言,31歲,碩士學歷,八年開發經驗,精通三種編程語言,帶過兩個完整項目。看起來還不錯,至少能換份工作。我把鼠標移到“當前薪資”那一欄,停頓了一下,改成了“面議”。然后保存,關掉網頁,像做了件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廚房里傳來動靜,林雨薇起來了。我合上電腦,起身去洗漱。在衛生間鏡子里看見自己,眼睛里有紅血絲,下巴冒出了胡茬。我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撲了撲臉。
“今天不出門吧?”林雨薇在廚房問,聲音里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不出。”
“那正好,陪我去趟商場。我看中一件大衣,上次沒舍得買。”
我沒應聲,對著鏡子刮胡子。剃須刀嗡嗡作響,蓋過了其他聲音。刮完胡子出來,林雨薇已經化好淡妝,坐在餐桌前刷手機。桌上擺著兩片吐司,一杯牛奶——我的那份。她自己面前是一杯果蔬汁,綠油油的,看著就沒胃口。
“浩子女朋友家要求還挺高,”她邊刷手機邊說,“非要市中心那套,說什么離她公司近。現在年輕人,一點苦都不肯吃。”
我坐下,拿起吐司咬了一口。干巴巴的,咽下去有點費勁。
“首付還差多少?”我問。
林雨薇抬起頭,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笑起來:“怎么,想通了?愿意幫忙了?”
“就問一下。”
“還差二十來萬吧。”她輕描淡寫地說,仿佛在說二十塊錢,“我爸媽把養老錢都掏空了,還找親戚借了些。我給了五萬,剩下的他們再想辦法。不過浩子說,等房子定下來,裝修還得十幾萬。真是,結個婚這么費錢。”
我慢慢嚼著吐司,一口一口,嚼得很細。二十萬加十幾萬,三十多萬。我一年年薪稅后不到二十萬,還了房貸車貸,剩下不到十萬。這五萬年終獎,是我盤算著用來提前還部分房貸的。銀行利率又漲了,早點還能省不少利息。現在這筆錢沒了,我的計劃也泡湯了。
“你弟現在做什么工作?”我問。
“在一家貿易公司,做銷售。”林雨薇說,語氣里透著滿意,“經理挺看好他的,說他有潛力。等這單做成了,提成應該不少。”
這話我聽過好幾次了。林浩的“潛力”像一張空頭支票,永遠在兌現的路上。上份工作也說經理看好他,結果干了四個月,嫌累辭職了。再上份工作,說馬上要升主管,結果因為和同事打架被開除了。但這些話我不能說,說了就是“看不起我弟”。
“走吧,商場十點開門,早點去人少。”林雨薇起身,拿起沙發上的包。那是只名牌包,去年她生日時我送的,五千多。當時她說“太貴了沒必要”,但背出去時眼睛里的笑意藏不住。
我站起來,去臥室換衣服。衣柜里,我的衣服占了一小格,剩下的全是她的。裙子、大衣、毛衣,按顏色和季節排列得整整齊齊。我拿了件灰色的毛衣,套上牛仔褲。很普通的打扮,和林雨薇精心搭配的裝束比起來,像個誤入高檔場所的局外人。
開車去商場的路上,林雨薇一直在說大衣的款式。雙排扣,羊絨材質,腰帶設計能顯腰身。她說上周和閨蜜逛街時試了,閨蜜說特別襯她膚色。
“就是貴,要八千多。”她說,眼睛看著窗外,“不過馬上換季了,說不定能打折。”
我沒說話,專注地開車。周日的街道有點堵,紅燈一個接一個。等紅燈的間隙,我看見路邊有對年輕情侶在吵架,女孩甩開男孩的手,轉身就走,男孩追上去拉住她。很尋常的場景,卻讓我看得有些出神。年輕時我們也吵過架,為些雞毛蒜皮的事。有次吵狠了,林雨薇收拾行李要回娘家,我堵在門口不讓她走。最后兩人都哭了,抱在一起,說再也不吵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吵的呢?大概是從結婚第三年開始。她不再為小事發脾氣,我也不再較真。有矛盾時,要么她數落,我沉默;要么我退讓,她勝利。像一種默契,用表面的平靜掩蓋下面的暗流。
商場里暖氣開得很足,一進門就熱得讓人想脫外套。林雨薇輕車熟路地直奔三樓女裝區,我跟在她身后,像個跟班。那家店裝修得很精致,燈光打得恰到好處,衣服在射燈下泛著柔光。店員迎上來,笑容得體:“林小姐來啦,大衣給您留著呢。”
“我試試。”林雨薇眼睛亮起來。
她去試衣間時,我在店里隨便逛。隨手翻了一件毛衣的吊牌,三千二。又看了一條圍巾,一千八。這個世界好像有兩種物價體系,一種是菜市場超市的,一種是這種地方的。而我卡在中間,不上不下。
林雨薇從試衣間出來了。不得不說,那件大衣確實適合她,剪裁合身,顏色也襯膚色。她在鏡子前轉了個圈,問店員:“有折扣嗎?”
“這款是新款,不打折呢。”店員抱歉地說,“不過我們可以送您一條絲巾,配這件大衣很漂亮。”
林雨薇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又轉過來問我:“怎么樣?”
“好看。”我說的是實話。
“就是有點貴。”她摸著面料,愛不釋手,“八千多,夠買個包了。”
店員適時接話:“林小姐,這件大衣是限量款,我們店就進了三件。昨天還有位客人問呢,我說已經有人預定了。”
這種話術我聽得懂,但林雨薇明顯吃這套。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行,包起來吧。”
店員笑容更燦爛了:“好的,這邊付款。”
林雨薇很自然地從我手里拿過包,掏出錢包。我看著她抽出一張信用卡——是我的副卡。刷卡,簽字,一氣呵成。八千六百塊,就這么刷出去了。我想起昨天我媽說,一盒膏藥八十多覺得貴。八千六,夠買一百多盒膏藥,夠我爸貼好幾年。
“走吧。”林雨薇拎著購物袋,心情明顯好了很多,“請你喝咖啡。”
商場頂樓有家咖啡館,我們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她點了一杯拿鐵,我要了美式。窗外能看見大半個城市,高樓林立,車流如織。這是個繁華的世界,但好像和我沒什么關系。
“其實我有點后悔,”林雨薇忽然說,攪著咖啡上的拉花,“八千六,是不是太沖動了?”
我沒說話,等她繼續說下去。
“可是你看,我今年都沒怎么買衣服。上次買大衣還是前年,都過時了。”她像是在說服我,又像是在說服自己,“而且我那些閨蜜,哪個不是一身名牌?就我最寒酸。”
我還是沒說話,低頭喝咖啡。苦,但苦得清醒。
“沈言,”她放下勺子,看著我,“你是不是覺得我亂花錢?”
“沒有。”我說。
“那你從早上到現在,怎么一句話都不說?”她皺眉,“就為那五萬塊錢,你還要氣多久?我都說了,是借給我弟,他會還的。”
“什么時候還?”我抬起頭,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
林雨薇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會這么問。她眼神飄忽了一下,又堅定起來:“等他手頭寬裕了。現在買房要緊,你也知道現在年輕人壓力多大。”
“我三十一了,”我說,“也不算年輕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林雨薇沒接。她重新拿起勺子,把已經化掉的拉花攪得更亂。氣氛又冷下來,只有咖啡館的背景音樂在響,是首英文歌,女聲沙啞地唱著關于離別的歌詞。
“下周我回我媽那兒,你要不要一起去?”她換了個話題。
“要加班。”
“又加班。”她撇撇嘴,“你們公司離了你就不轉了是吧?”
我沒解釋。其實下周沒什么緊急工作,我只是不想去。不想看見林浩,不想看見他理所當然的表情,不想聽見岳母說“還是女兒貼心”,不想在那個家里當個局外人。
咖啡喝完了,林雨薇說還想逛逛,讓我先回家。我點點頭,獨自下樓。商場里人多了起來,成雙成對的,拖家帶口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周末特有的松弛。我穿過人群,像穿過一片熱鬧的森林,那些笑聲、談話聲、小孩的哭鬧聲,都離我很遠。
回到家,屋子里空蕩蕩的。我把外套扔在沙發上,打開電視,隨便調了個臺。是個相親節目,男女嘉賓在互相提問,問收入問房產問車。很現實,但也比遮遮掩掩強。至少上來就把條件擺清楚,合則來不合則去,干脆利落。
手機震了一下,是同事陳浩發來的微信:“老沈,在干嘛?出來喝酒?”
陳浩是我在公司為數不多的朋友,比我小兩歲,還沒結婚。他總說羨慕我,有房有車有老婆。我說那你趕緊結,他說沒錢,結個屁。
“在家。”我回。
“又宅著?出來唄,老地方,我請。”
我想了想,回了句:“好。”
老地方是家燒烤店,在公司后巷,店面不大,但味道不錯。我到的時候,陳浩已經在了,點了一桌子烤串和兩瓶啤酒。
“臉色不太好啊。”他給我倒酒,“跟嫂子吵架了?”
“沒吵。”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涼的啤酒順著喉嚨滑下去,帶著微微的苦。
“得了吧,都寫臉上了。”陳浩啃著雞翅,含糊不清地說,“我早就跟你說過,老婆不能慣著。你看我,女朋友都不敢談,怕麻煩。”
我笑笑,沒接話。陳浩是單身主義者,說婚姻是反人性的制度。每次我們聚餐,他都要發表一番高論。
“不過說真的,”陳浩放下雞翅,擦了擦手,“你最近狀態不太對。上周開會,王總點名問你話,你都走神了。”
“有嗎?”
“有啊,大家都看出來了。”陳浩湊近一點,壓低聲音,“是不是公司里有什么事?聽說下個月要裁員,你不會……”
“沒聽說。”我說。但心里咯噔一下。裁員的事我也聽到點風聲,但沒當真。現在經濟不景氣,互聯網行業也在收縮,誰說得準呢。
“反正你小心點。”陳浩靠回椅背,“你現在是家里的頂梁柱,房貸車貸老婆,一樣都少不了。不像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真裁了我,我就去西藏流浪。”
他說得輕松,但我聽出了話里的意思。陳浩雖然單身,但父母都是退休教師,有養老金,不用他操心。我不一樣,我爸媽是普通工人,退休金只夠生活。林雨薇的父母,更是把積蓄都貼給兒子了。我們這個小家,表面光鮮,實際上脆弱得很,經不起一點風浪。
“對了,”陳浩又說,“你之前不是說想提前還貸嗎?辦了沒?現在利率越來越高,早點還能省不少。”
“還沒。”我悶悶地說。
“抓緊啊,錢放手里只會貶值。”
我沒告訴他錢已經沒了。說不出口,像喉嚨里卡了根刺,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就那么梗著,疼。
我們又聊了會兒工作的事,公司新接的項目,難搞的客戶,苛刻的甲方。兩瓶啤酒喝完,陳浩還要點,我攔住了:“明天還上班。”
“行吧,你結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樣。”陳浩笑笑,招手叫老板結賬。搶著付錢時,他按住我的手:“說好我請。”
走出燒烤店,夜風吹過來,帶著點涼意。陳浩叫了代駕,問我要不要順路送我。我說不用,想走走。他拍拍我的肩,沒再多說,上車走了。
我沿著街道慢慢走。路燈把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周而復始。街邊小店大多還開著,便利店、藥店、水果攤,亮著白晃晃的燈。我在一家房產中介前停下,櫥窗里貼滿了房源信息。目光掃過,停在一套小公寓上:四十平,一室一廳,精裝修,月租三千五。
三千五。我一個月房貸八千六,車貸三千八,加起來一萬兩千四。如果租這樣的小公寓,能省下近九千塊。九千塊,夠我一個人過得很好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搖搖頭,繼續往前走。但那個數字在腦子里扎了根:三千五,四十平,一個人住,夠了。
手機響了,是林雨薇。我接起來,電話那頭很吵,有音樂聲和說笑聲。
“沈言,我晚上不回家吃飯了,跟閨蜜逛街,在外面吃。”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快活,“你自己解決吧。”
“好。”
“對了,我看中一條裙子,打完折才兩千多,就買了啊。刷的你的卡。”
“好。”
“你怎么了?沒精打采的。”
“沒事,有點累。”
“那你早點休息,我可能晚點回,不用等我。”
掛了電話,我站在街邊,看著車來車往。手機屏幕暗下去前,我看了眼時間,晚上八點十分。這個點,林雨薇通常在家追劇,今天卻和閨蜜逛街吃飯。她最近出門的頻率越來越高,上周三次,這周才周日,已經兩次了。
也許是我多心。也許她只是需要放松,畢竟家里氣氛不好。我這樣想著,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拐進了另一條路。那是回家的反方向,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只是不想回去,回到那個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房子里。
最后我走到了江邊。這個城市有條江穿城而過,晚上很多人來散步。我找了個長椅坐下,看著江面上的游船緩緩駛過,燈火通明,像一座移動的水上宮殿。船上的游客在拍照,在笑,在揮手。那些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都沒有。
手機又震了,這次是我媽。
“小言,吃飯沒?”
“吃了。”
“吃的什么?是不是又隨便對付了?我跟你說,別老是吃外賣,不健康。周末有空自己燉點湯,冰箱里還有我給你凍的排骨,記得吃。”
“知道了媽。”
“雨薇呢?在家嗎?”
“她出去了,跟朋友。”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后我媽說:“小言,你跟媽說實話,是不是吵架了?”
“沒有。”
“你別騙我。你是我兒子,我聽得出來。”我媽嘆了口氣,“雨薇那孩子,心是好的,就是有時候……有點顧娘家。你多體諒體諒,她爸媽養大她也不容易。但有些事,該說的還是得說,夫妻之間要溝通。”
“嗯。”
“錢的事,別太計較。只要兩個人感情好,錢都是身外之物。當年我嫁給你爸,他窮得叮當響,不也過來了?”
“我知道。”
“知道就好。對了,你爸的膏藥挺管用,這兩天好多了。你別惦記我們,顧好自己就行。有空帶雨薇回來吃飯,我包餃子。”
掛了電話,我握著手機,手心出了汗。江風很大,吹得人有點冷。我坐了很久,久到游船都開走了,江面上只剩下一片漆黑。遠處的大橋上車流不息,紅色的尾燈連成一條線,像一串會移動的珍珠。
起身往回走時,腿都坐麻了。一瘸一拐地走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司機是個中年男人,從后視鏡看了我一眼:“兄弟,這么晚才回家?”
“嗯。”
“跟老婆吵架了?”他笑,“一看就知道。我年輕時候也這樣,一吵架就在外面晃,不敢回家。”
我沒接話。他自顧自說下去:“不過啊,夫妻沒有隔夜仇。回家好好說說,認個錯,哄哄就好了。女人嘛,就得哄。”
“要是哄不好呢?”我忽然問。
司機愣了一下,從后視鏡里又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那還能怎么辦?湊合過唄。這年頭,離婚多麻煩,財產一分,半輩子白干。再說了,再找一個就能保證比現在好?不見得。”
他說得隨意,卻像一把錘子砸在我心上。湊合過。是啊,多少人都在湊合過。將就著,忍耐著,一天天,一年年,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到家已經十一點多了。客廳燈亮著,但沒人。林雨薇還沒回來。我洗了澡,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腦子里很亂,像一團纏在一起的線,找不到頭緒。
快十二點的時候,我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林雨薇進來了,腳步很輕,大概以為我睡了。她在客廳窸窸窣窣了一會兒,然后去洗澡。水聲嘩嘩地響,隔著門隱約傳進來。
我閉上眼睛,假裝睡著。過了一會兒,她上床了,帶著沐浴露的香氣和一點酒氣。她在床上翻了個身,背對著我,很快呼吸變得均勻。
黑暗中,我睜開眼,看著她的背影。這個和我同床共枕七年的人,此刻離我不過幾十厘米,卻像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墻。我想起剛結婚時,她總是要枕著我的胳膊睡,說那樣踏實。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各睡各的,中間空出一條楚河漢界。
床頭柜上,她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微信消息的提示。屏幕很快又暗下去,但那一瞬間的光,足夠我看清屏幕上顯示的發信人名字:林浩。
消息內容只顯示了前半句:“姐,今天謝謝你的裙子,曉雯很喜歡……”
后面的話看不見了。但已經夠了。
我轉過身,也背對著她。閉上眼睛,卻毫無睡意。腦子里反復回響著出租車司機那句話:湊合過唄。
窗外有車駛過,車燈的光在天花板上掃過一道弧線,很快消失不見。房間里重新陷入黑暗,靜得能聽見兩個人的呼吸聲,一輕一重,各自為政。
這一夜,我做了很多夢,支離破碎的,醒來時一個也記不住。只記得在某個夢里,我在一條很長的路上走,路兩邊沒有風景,只有白茫茫的霧。我一直在走,卻怎么也走不到頭。
周一早上,林雨薇起得比平時早。我在衛生間刷牙時,聽見她在臥室里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里的興奮藏不住:“對,就那款,我想買很久了……哎呀知道了,不會說漏嘴的……嗯,他出差三個月呢,夠我搬了……”
水龍頭嘩嘩地流,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泡沫從嘴角溢出來。三個月出差。這話是我上周五隨口說的,當時部門確實有個外派項目,要去鄰省的分公司支援系統升級,原本定的是新來的小張。我主動找主管老趙,說我想去。
老趙很意外:“沈言,這可是三個月的長差,你家能同意?”
“家里沒事。”我說,“正好換個環境。”
老趙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最后拍拍我的肩:“行,那你準備一下,下周一出發。”
這個決定我沒告訴林雨薇。不是故意瞞著,只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說。或者說,我不想說。我想看看,如果我真的消失三個月,這個家會變成什么樣,她會變成什么樣。
現在看來,已經有些端倪了。
林雨薇打完電話出來了,臉上還帶著笑。看見我,笑容收了一點:“你今天這么早?”
“嗯,公司有事。”我漱口,用毛巾擦了擦嘴。
“對了,”她湊到鏡子前補口紅,“我下周末回我媽那兒,可能住兩天。浩子要簽合同了,我得去幫忙看看。”
“好。”
她從鏡子里瞥我一眼:“你就只會說‘好’?”
我轉過身,看著她。她今天穿了條新裙子,不是昨天買的那條,是另一條,米白色的,襯得皮膚很亮。我想問她哪兒來的,但沒問。問了她會說“閨蜜送的”或者“早就買了沒穿過”,總之不會說實話。
“我要出差三個月。”我說。
林雨薇涂口紅的動作停住了。她轉過頭,眼睛睜大了些:“什么?”
“公司有個項目,去江城,三個月。”我說得很平靜,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三個月?”她聲音高了起來,“你怎么不早說?什么時候定的?”
“上周。”
“上周?!”她把口紅管往臺子上一放,“沈言,你上周就知道了,現在才告訴我?你有沒有把我當老婆?”
我看著她。她臉上有真實的憤怒,還有一絲……慌亂?我不確定。也許她只是擔心三個月沒人給她做飯,沒人聽她抱怨,沒人當那個理所當然的依靠。
“項目急,我也是臨時決定的。”我說。
“那家里怎么辦?房貸車貸誰還?水電煤氣誰交?”她一連串地問,每個問題都實際得很,實際得讓人心涼。
“我會按時轉賬。”我說,“其他事,你自己處理。”
林雨薇不說話了。她盯著我,像在判斷我是不是在開玩笑。過了大概半分鐘,她忽然笑了,那種嘲諷的笑:“沈言,你該不會是為了躲我吧?就因為那五萬塊錢?”
“不是。”
“那你就是故意的。”她抱起手臂,“行啊,去唄。我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多久。以前出差超過一周你就喊想家,這次三個月?我賭你撐不了一個月就得回來。”
我沒反駁。拎起公文包:“我走了。”
“等等。”她叫住我,“什么時候出發?”
“下周一。”
“行。”她轉過身繼續對著鏡子涂口紅,“記得把家里該交的費用都預存好,別讓我操心。”
關門的時候,我聽見她又哼起了歌。還是昨天那個調子,輕快得很。好像我剛才說的不是出差三個月,而是下樓倒個垃圾。
公司里一切如常。老趙把我叫到辦公室,交代項目細節。江城的系統老舊,需要徹底升級,工期緊,壓力大。團隊加上我一共五個人,我是負責人。
“這個項目做好了,年底晉升有機會。”老趙說,眼里有深意,“沈言,你最近狀態不太對,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外派這事,要是有困難現在說還來得及。”
“沒有困難。”我說。
老趙看了我一會兒,點點頭:“那行,好好干。”
回到工位,我開始整理項目資料。郵箱里有幾十封未讀郵件,一半是項目相關的,一半是垃圾廣告。我機械地一封封點開,該回復的回復,該刪除的刪除。中間林雨薇發來一條微信:“晚上想吃紅燒肉,你早點回來做。”
我沒回。
過了一會兒,她又發來一條:“算了,我約了閨蜜逛街,你自己吃吧。”
我把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上。電腦屏幕上,項目計劃表密密麻麻,從下周一開始,每一天都排滿了任務。三個月,九十天。我想象著在陌生城市的生活:住公司安排的公寓,吃食堂或外賣,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周末也許加班,也許在宿舍睡覺。簡單,純粹,沒有爭吵,沒有算計,沒有那種讓人喘不過氣的理所當然。
這樣的生活,好像也不錯。
下午三點,我去財務部預支差旅費。會計小吳是我同校師妹,辦事時多聊了兩句。
“師兄要去江城啊?那邊現在可冷了,比咱們這兒低五六度呢。”
“是嗎?沒去過。”
“我表姐在江城,上次去玩,感覺城市挺舊的,但小吃不錯。”小吳一邊敲鍵盤一邊說,“對了,你們項目組是不是住在高新區的公寓?那邊挺偏的,進城得坐好久地鐵。”
“公司安排,住哪兒都一樣。”
小吳點點頭,把單子打印出來遞給我:“簽字吧。師兄……”她猶豫了一下,“你這次去這么久,嫂子沒意見啊?”
“她沒意見。”我說。
小吳“哦”了一聲,沒再問。但她的眼神告訴我,她不信。也是,公司里誰不知道我是個“顧家好男人”,以前出差超過一周都推三阻四,這次主動請纓去三個月,任誰都會覺得反常。
拿著單子回辦公室的路上,我遇到了陳浩。他端著咖啡杯,靠在茶水間門口,明顯在等我。
“聽說你要外派?”他開門見山。
“消息傳得真快。”
“老趙剛在會上說的。”陳浩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哥們兒,你到底怎么了?跟嫂子鬧翻了?”
“沒有。”
“得了吧。”陳浩嗤笑,“你這狀態,瞎子都看得出來不對勁。上次喝酒我就想問了,那五萬塊錢的事,嫂子是不是又……”
“陳浩。”我打斷他,“別問了。”
他愣了一下,聳聳肩:“行,不問。不過你要是需要幫忙,隨時找我。別的不說,陪你喝酒還是夠的。”
我拍拍他的肩:“謝了。”
回到工位,我看著電腦屏幕發呆。桌面上有個文件夾,名字是“家庭開支”,里面是這些年我記的賬。其實不算嚴格意義上的記賬,只是偶爾會把大額支出記一下。我點開文件夾,最新的一條記錄是上周五:年終獎50000元,用途空白。
手指在鍵盤上停了一會兒,我新建了一個文檔,開始列清單:
1. 房貸:預存三個月,25800元
1. 車貸:預存三個月,11400元
1. 物業水電燃氣:預存3000元
1. 家庭日常開銷:留5000元現金
算下來,我卡里剩下的錢剛夠覆蓋這些支出。工資卡每個月十五號發薪,我會設置自動轉賬,把房貸車貸的部分轉出去。剩下的,大概還能剩個四五千。這四五千,是我在江城三個月的生活費。
很緊張,但夠用。如果只吃食堂,穿公司發的工服,不參加任何娛樂活動的話。
我關掉文檔,打開郵箱,給林雨薇發了封郵件。內容很簡單,就是剛才算的那些數字,告訴她錢怎么安排,卡放在哪兒,密碼是什么。最后寫了一句:“有事打電話。”
發完郵件,我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吐了口氣。窗外天色漸暗,辦公室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同事們陸續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有人約飯,有人討論周末去哪兒玩。這些熱鬧都和我無關。我的周末要在收拾行李中度過,下周一,我就要離開這個生活了八年的城市,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待三個月。
也許更久。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但緊接著,一種奇異的輕松感漫上來。好像壓在胸口很久的石頭,突然被移開了一道縫,終于能喘口氣了。
下班回到家,林雨薇果然不在。客廳茶幾上擺著幾個購物袋,我過去看了一眼,都是衣服鞋子,標簽還沒剪。我拿起一件大衣的吊牌,價格:4200。不是昨天那件八千六的,是新買的。
我把吊牌塞回去,走到廚房。冰箱里空蕩蕩的,只剩幾顆雞蛋和半棵蔫了的青菜。我煮了碗面條,端到客廳吃。電視開著,但靜音,畫面里一群人在玩游戲,笑得前仰后合。我看著那些夸張的笑臉,忽然覺得有點恍惚。
這個家,這個我曾經以為會住一輩子的地方,現在看起來陌生得像賓館。沙發是林雨薇挑的,她說這個顏色時尚;電視是我堅持買的,要大尺寸;墻上掛的裝飾畫是她閨蜜送的,我覺得丑,但她說有藝術感。每一件東西都有來歷,但這些來歷現在想起來,都像別人的故事。
吃到一半,手機響了。是我媽。
“小言,吃飯沒?”
“正在吃。”
“吃的什么?不會又是面條吧?”
“嗯,面條。”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后我媽說:“你爸的腿好多了,膏藥挺管用。你不用惦記。對了,雨薇呢?又出去了?”
“嗯,跟朋友逛街。”
“這孩子……”我媽嘆了口氣,“小言,媽知道你心里憋屈。但夫妻過日子,總有磕磕絆絆。你這次出差,正好冷靜冷靜。但三個月太長了,你能不能跟公司說說,縮短點?”
“項目需要,改不了。”
“那……你自己在外面,注意身體。江城冷,多穿點。錢夠不夠?媽這兒還有點兒……”
“夠,您別操心。”我打斷她,“您跟我爸好好的就行。”
掛了電話,我看著碗里已經坨了的面條,忽然沒了胃口。倒掉面,洗碗,擦桌子,然后去臥室收拾行李。
衣柜里我的東西不多,一個28寸的行李箱就能裝下大部分。春夏秋冬的衣服各帶幾件,洗漱用品,筆記本電腦,幾本專業書。收拾到一半,我在衣柜最底層摸到一個硬殼筆記本。是我大學時的日記本,很多年沒翻過了。
我坐在地板上,翻開本子。紙張已經泛黃,字跡也有些暈開。大學時的沈言,字寫得工工整整,記錄的多是些日常瑣事:今天圖書館占到位子了,編程作業得了A,室友又打游戲到半夜……翻到中間,看到了林雨薇的名字。
“今天在社團招新遇到一個女生,叫林雨薇,笑得很好看。”
“雨薇說想吃北門那家烤紅薯,跑了好幾條街才買到,她笑我說傻。”
“雨薇生日,用兼職的錢買了條項鏈,她戴上后抱著我哭了。”
“畢業了,找到工作,雨薇說愿意陪我留下來。我說我會努力,給她好的生活。”
一頁頁翻過去,那些青澀的、真摯的、充滿希望的字句,像一把把鈍刀子,慢慢割著心口。那時候的我們,以為愛情能戰勝一切,以為只要努力就能擁有幸福的未來。我們都沒錯,只是低估了生活,高估了自己。
合上日記本,我把它塞進行李箱最里層。也許該扔掉,但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回憶,是舍不得那個曾經相信一切的自己。
收拾完行李,已經晚上十點多。林雨薇還沒回來。我洗了澡,躺在床上看手機。微信里幾條未讀消息,有同事問工作的事,有陳浩約明天喝酒,還有一條,是林雨薇二十分鐘前發的:“晚點回,不用等。”
我回了個“嗯”,然后點開購票軟件。下周一上午十點的高鐵,三個半小時到江城。公司給訂的票,我已經收到取票碼。退房手續行政部會辦理,我只需要拎著行李去車站就行。
簡單,利落。像一場預謀已久的逃亡。
閉上眼睛,我開始數離開的日子:六天。六天后,我就在另一個城市了。三個月,九十天。九十天后,我會回來嗎?回來之后,這個家還會是原來的樣子嗎?林雨薇會改變嗎?我會改變嗎?
這些問題沒有答案。我只知道,我需要這三個月。需要這段距離,這段時間,這段完全屬于自己的生活。哪怕只有九十天。
迷迷糊糊快睡著時,聽見門響。林雨薇回來了,腳步有點飄,大概喝了酒。她沒開大燈,借著玄關的小夜燈摸進臥室,窸窸窣窣地換衣服。然后鉆進被子,帶進來一股酒氣和香水混合的味道。
她背對著我躺下,呼吸慢慢平穩。我以為她睡著了,但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夢囈:
“沈言,你會回來的吧?”
我沒動,也沒回答。
她等了等,翻了個身,面朝著我。黑暗中,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
“三個月……其實也挺好的。”她說,語氣里有一種奇怪的輕松,“我們都冷靜冷靜。你回來了,咱們好好過日子。”
我還是沒說話。
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指尖冰涼。
“睡吧。”我說。
她收回手,重新背過身去。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很輕的抽泣聲,壓抑著,像怕被我聽見。我睜著眼睛,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一動不動。
這一夜,我們誰也沒再說話。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就像一道裂開的縫,只會越來越大,不會自己愈合。
第二天是周二,我照常上班。項目進入最后籌備階段,每天開會,改方案,做測試。忙起來的時候,時間過得很快。林雨薇這幾天也忙,忙著逛街,忙著聚會,忙著幫她弟看房子。我們像兩個合租的室友,早出晚歸,偶爾在廚房碰見,點點頭,各忙各的。
周四晚上,我正在加班趕一個技術方案,手機響了。是林雨薇。
“沈言,你在哪兒?”她的聲音有點急。
“公司加班。”
“你回來一趟,現在。”
“什么事?”
“你回來再說。”她頓了頓,語氣軟下來,“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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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眼時間,晚上八點半。方案還剩一點收尾,明天一早要交。但林雨薇很少用這種語氣說話。我保存文檔,關電腦,打車回家。
一進門,就感覺氣氛不對。客廳燈全開著,林雨薇坐在沙發上,面前攤著幾張紙。她沒化妝,臉色有點白,眼睛紅紅的,像哭過。
“怎么了?”我問。
她抬起頭看我,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然后把茶幾上的紙推過來。
我拿起最上面那張。是銀行流水單,我的工資卡,近三個月的交易記錄。密密麻麻的條目里,有幾條被紅筆圈了出來:
12月15日,轉賬支出 20000元,收款人:林浩
1月10日,轉賬支出 15000元,收款人:林浩
2月5日,轉賬支出 18000元,收款人:林浩
我的手頓住了。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問。聲音聽起來很陌生,像別人的。
“我不知道。”林雨薇的聲音發顫,“我今天去銀行打流水,想看看還有多少錢……結果看到這些。沈言,這些轉賬不是我操作的,我根本不知道!”
我看著那些數字。五萬三,三個月,轉給了林浩。加上年終獎那五萬,一共十萬三。而我居然一直沒發現。
“密碼。”我說,“只有你知道密碼。”
“是,密碼我知道,但……”她猛地站起來,“你覺得是我轉的?沈言,你覺得我會偷偷轉錢給我弟,還不告訴你?”
“不然呢?”我也站起來,手里的紙在抖,“難道是林浩自己轉的?他知道密碼?”
“我……”林雨薇語塞了。她張了張嘴,眼淚掉下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媽前幾天問我,說浩子最近手頭寬裕了,是不是你給的,我說沒有……我沒想到……”
“你沒想到什么?”我往前走了一步,她下意識地后退,“沒想到你弟會偷我的錢?還是沒想到我會發現?”
“沈言,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么?”我把流水單摔在茶幾上,“解釋這十萬塊錢去哪兒了?還是解釋為什么你弟買房的錢,全要我出?”
“不是這樣的……”她哭出聲來,“浩子他……他可能是借的,他會還的……”
“還?”我笑了,笑聲很冷,“林雨薇,你弟工作七年,換過多少份工作?哪次不是干幾個月就辭職?他拿什么還?你爸媽的養老錢?還是你的工資?”
“你夠了!”她尖叫起來,“沈言,你夠了!是,我弟是不爭氣,我爸媽是偏心,可他們是我家人!我能怎么辦?看著他們為難嗎?看著浩子結不了婚嗎?”
“所以你就看著我們為難?”我盯著她,一字一句,“看著我們的房貸還不上,看著我爸的膏藥舍不得買,看著我媽省吃儉用不敢多花一分錢?林雨薇,你心里到底有沒有這個家?有沒有我?”
她愣住了,眼淚掛在臉上,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慢慢滑坐到地上。
客廳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她的抽泣聲,一下,一下,敲在空氣里。
我站在那里,看著這個我曾經愛過的女人,看著她蜷縮在地上的樣子,心里一片麻木。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種深深的疲憊,像走了很遠的路,終于到了終點,卻發現終點什么也沒有。
過了很久,我開口,聲音平靜得自己都覺得陌生:
“周一出差,三個月。”
林雨薇抬起頭,眼睛紅腫。
“這三個月,”我繼續說,“我們都冷靜冷靜。你好好想想,這個家還要不要。我也想想。”
“沈言……”她伸出手,想拉我。
我退了一步,避開了。
“那些錢,”我說,“我會查清楚。如果是林浩偷的,報警。如果是你給的……”我頓了頓,“那我們之間,就真的沒什么可說的了。”
說完,我轉身走向臥室。關上門的那一刻,我聽見她崩潰的哭聲。
但我沒有回頭。
靠在門后,我閉上眼睛。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還有三天。
三天后,我就自由了。
至少暫時自由了。
而等我回來的時候——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江城本地的。
我接起來:“喂?”
“請問是沈言先生嗎?”一個女聲,很公式化。
“我是。”
“這里是江城公安局高新區分局。我們接到報案,涉及一起經濟糾紛,需要您協助調查。請問您下周一會準時抵達江城嗎?”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經濟糾紛?”
“具體情況不方便在電話里透露。”對方說,“但報案人聲稱,您涉嫌轉移夫妻共同財產,金額較大。如果您不能按時到場,我們可能會采取進一步措施。”
電話那頭頓了頓,然后說出了讓我渾身冰涼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