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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2025年12月17日,在經歷了長達698天的等待后,河南省終于對外公布了方城縣英才學校“1·19”重大火災事故的調查報告。
這份由河南省事故調查組編制的報告,為這場奪走13條幼小生命的慘劇,給出了一個等待了近兩年的官方結論。其中,關于起火原因的最終認定,推翻了此前所有關于電暖器的猜測,指向了一個令人錯愕的源頭:
一個打火機。
根據這份由新華社等媒體紛紛轉發的報告原文,火災的起點,極其微小:
“2024年1月19日22時45分許,該學生(一名8歲的三年級男生)被他人上廁所動作弄醒后,在床上玩耍時發現被子露出一根線頭,便從枕頭下摸出隨身攜帶的打火機去燒那根線頭。”
一個8歲的男孩。一個打火機。一根被子上的線頭。
這三個看似稀松平常的元素,在一個本該絕對安全的學生宿舍里,經過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化學反應,最終釀成了一場13人死亡、直接經濟損失1740.5萬元的慘劇。
這個結論,立即引發了所有人的疑問。
一根線頭,是如何在短短幾十分鐘內,演變成一場吞噬13條生命的人間煉獄的?
是這個孩子天生神力,還是說,那個名叫英才學校的地方,本身就是一個一點就著的:
火藥桶?
起火宿舍滅火器處于過期失效狀態,自動噴淋滅火系統也因銹蝕未發揮作用。學校每年在消防方面投入的預算僅占總支出的3.2%,遠低于行業約12%的平均水平。
你看,這事兒就變得有意思了。
他們一方面告訴你,火是孩子點的;另一方面又告訴你,滅火的東西全是壞的。
這就好比說,一個在加油站里劃火柴的人當然有罪,但問題是:
誰把加油站修成了一個露天的柴火垛?
這個問題的答案,藏在報告的字里行間,也藏在遇難學生家長范永歸那漫長的698天里。
那是一段比火災本身,更令人感到寒冷和窒息的旅程。
在這段旅程里,一個叫范嘯南的9歲男孩死了兩次。
一次死于那場大火。
另一次,死于那場大火之后,所有“人”的所作所為。
1
范永歸的悲劇,不是從2024年1月19日那晚的大火開始的。
它開始得更早。
可能始于2017年,他父親因肺癌去世,家里欠下數十萬元債務的那一刻。也可能始于他和妻子為了還債養家,不得不背井離鄉去東莞做早餐攤的那一天。
范永歸在接受看看新聞Knews采訪時坦言,孩子上學、老人生病都需要錢:
“我不出去不行,真的不行。平日日常開銷都是問題。”
這是中國幾千萬農村家庭最真實的寫照。為了生存,父母必須“出走”。但出走之后,孩子就成了問題。
范永歸把兩個兒子留給了六十多歲的母親。但奶奶不會騎電動車,無法接送。于是,方城縣獨樹鎮英才學校,就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這所學校的創始人叫李繼忠。綜合多家媒體的公開報道,這位曾經的公辦教師在2000年前后下海,創辦了全鎮第一所民辦學校。他抓住了兩個時代最大的風口。
一個是:
撤點并校。
根據《南陽市2010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當年全市共有3763所小學。而到了2024年,根據南陽市教育局的最新通報,這個數字變成了1487所。
這意味著在不到15年里:
南陽有超過六成的小學消失了。
村小沒了,孩子們只能涌向鄉鎮的中心校。但新的問題來了:離家太遠,接送成了巨大的負擔。公立學校又不提供校車,也不管午休。
另一個風口,就是“留守兒童”。
父母在外打工,爺爺奶奶無力接送。怎么辦?
寄宿。
李繼忠的英才學校,精準地切入了這兩個風口的交匯點。他提供的不是簡單的教育,而是一套“全托式”的解決方案:全封閉管理,十天回家一次,校車接送。
對于范永歸這樣的父母來說,這幾乎是完美的答案。你不用操心接送,不用操心吃飯,只需要付錢,就可以把孩子托付給一個看起來很專業的機構。
2020年,他還未滿6歲的二兒子范嘯南,被送進了英才學校的幼兒園大班,開始了他的寄宿生活。范永歸至今還記得孩子的不適應:
“老師感覺他想哭的時候,就會給我打一個視頻。他看到我,視頻里看到我,我跟他講一下,跟他說一下,哄他兩下,他就好了。”
范永歸曾想,如果弟弟不適應,還可以讓同在這所學校的哥哥去看看他:
去哄哄他,應該好很多。
他不知道的是,他為孩子選擇的這個所謂的“解決方案”,本質上是一個被精心包裝過的生意。而這門生意的核心商業邏輯,不是教育,而是:
成本控制。
在這場由貧窮、疾病和消失的村小共同譜寫的命運交響曲里,范永歸以為自己做出了唯一正確的選擇。
但他不知道的是:
這根本不是一道選擇題。
2
李繼忠的發家史,是一部典型的中國鄉鎮能人奮斗史。
綜合多家媒體的公開報道,2000年前后,還是公辦教師的李繼忠辭職下海,在獨樹鎮創辦了第一所民辦學校。
在那個年代,這叫:
有魄力。
據說,他的學校教學質量突出,管理嚴格,很快就在鎮里贏得了口碑。2012年,他正式創辦了英才學校總校,注冊資本107萬。
報道稱,李繼忠當時的目標,是把學校:
做大、做強、做正規。
十二年后,他的學校確實做大了,也做強了,但唯獨忘了“正規”兩個字怎么寫。
李繼忠的商業模式,是典型的“低成本、高密度”運營。
一方面,他通過大量招聘應屆畢業生來壓低教師薪資,維持著1:18的師生比,遠超公立學校標準。一個班塞將近60個學生,老師們忙得像高速旋轉的陀螺。
另一方面,他在安全投入上,摳門到了極致。
一份內部調查顯示,學校的消防預算,僅占總支出的3.2%,遠低于行業平均的12%。
省錢省出了人命。
更要命的是,這位“教育大亨”的學校,早就不是第一次出問題了。
根據方城縣官網一份發布于2022年12月的《關于2022年度民辦學校及幼兒園年檢結果的公示》,發生火災的英才學校硯山鋪分校,以及它的總校,年檢結果均為:
不合格。
公示明確要求學校“限期整改”。
然而,這份早已下達的“不合格”判決書,卻沒能阻止這所學校繼續運營、招生。13個月后,它依然頂著墻上那些“全國民辦教育示范學校”、“河南省百強民辦學校”的光環,安然無恙地燒了起來。
一個“不合格”的學校,掛著“示范”的牌子。
這讓人不禁想起一句潛規則:
你辦的不是學校,是人情世故。
3
李繼忠的成本控制,最終物化成了一座建筑:
英才學校硯山鋪分校三樓的305宿舍。
這是一間由教室違規改造的房間,面積56平方米。根據官方通報,火災當晚,里面睡著32名三年級男生和1名班主任:
33個人,56平米。
簡單計算,宿舍內人均居住面積不足1.8平方米。
這一數據已低于2012年住建部發布的《監獄建設標準》中對囚犯人均居住面積的最低要求。
范永歸回憶,開學鋪床時,家長們私下就在聊:
這么擠都沒有一個滅火器。
這是一個用常識就能看出的巨大隱患。但對于一門精于計算的生意來說,常識,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官方的調查報告,比常識更冰冷,也更致命。
報告證實,孩子們在河南零下十幾度的冬夜里,唯一的取暖工具,是學校違規使用的大功率電暖器。
而根據教育部、國家消防救援局2024年3月聯合印發的《中小學校、幼兒園消防安全管理規定》:
“嚴禁在學生宿舍內使用電熱器具。”
但諷刺的是,最終點燃這場大火的,甚至不是電暖器,而是一個8歲男孩手中的打火機和一根線頭。
這似乎說明:
在這個空間里,死亡已經成了一種必然,唯一的懸念只是它的點火方式。
因為,所有用來阻止死亡的保險,都已被提前拆除。
根據官方調查報告的原文:
起火宿舍滅火器處于過期失效狀態,自動噴淋滅火系統也因銹蝕未發揮作用。
甚至連該校的消防水箱和室內消火栓,都是:
空的,沒有水。
一個8歲的男孩點燃了一根線頭。
這火星,落入了一個擠滿了孩子、堆滿了棉被、沒有任何消防設施的“干草堆”里。
然后,報告給出了一個精確到秒的死亡倒計時:
起火約12分30秒后,宿舍發生轟燃。
這意味著,留給33個熟睡中的師生的逃生時間,只有不到13分鐘。
那么最后,逃生的路呢?
也被堵死了。
現場照片顯示,宿舍所有窗戶都焊接著密不透風的鐵柵欄。而那扇本應是生命通道的門,官方通報堅稱
夜間從不落鎖。
但無論是幸存的學生家屬,還是往屆的畢業生,都指向了同一個事實:
夜里,門是要鎖的。
為什么要鎖?
答案簡單到令人發指。校方認為,鎖門可以節省管理人力,可以防止學生夜里亂跑出意外。
在“防止孩子半夜跑出去”的安全,和“防止孩子被燒死在里面”的安全之間,英才學校的管理層,做出了一個極其經濟的選擇:
他們用一把鎖,解決了所有問題以及孩子們的命。
4
火災發生后的第二天,范永歸從東莞連夜飛回了河南。
迎接他的,不是兒子的遺體,而是一個由當地正負工作人員組成的:
安撫小組。
他和另外十幾個家庭一樣,被一對一地安置在不同的賓館里,與外界隔絕。他們被告知要:
保持冷靜,相信正負。
然后,安撫小組拿出了他們的“安撫”方案:
有遇難學生家長反映,在事故發生次日趕回方城后,被要求先簽署一份賠償協議才能進入殯儀館看孩子遺體。
更絕的是,這份協議的價格,還是浮動的。
在看看新聞的報道中,一位遇難學生家長對著鏡頭證實了這種壓力:
(不簽)每一天下降10萬。
我得暫停一下。
我寫過那么多荒誕的故事,見過那么多離奇的騷操作,但我從沒見過如此冷靜、如此精準、如此富有“商業頭腦”的災難處理方式:
他們把人倫悲劇,變成了一場限時搶購。
他們把一個父親見兒子最后一面的權利,明碼標價,還設置了“過時不候”的懲罰條款。
你悲傷?可以:
但請抓緊時間悲傷。
你憤怒?可以:
但請計算一下憤怒的成本。
這種以探視權為籌碼、以金錢為倒計時的做法,在許多評論者看來,其性質已接近于一場綁票——只不過,人質是冰冷的遺體。
后來,家屬們被迫簽署了那份協議。
據多位家屬和代理律師事后透露,這份協議的核心條款,就是要求家屬承諾:
不訴不訪。
我得再給這幫人普普法。在法律上,有一種東西是絕對不能被交易的,那就是:
人權。
不管是上訪還是訴訟,這是國家法律賦予公民的神圣權利。你給點錢就能讓人承諾“不告了”?那是不是殺人犯只要錢給夠了,受害者家屬就得承諾“不報警”?
這哪是賠償協議,這是把遇難者家屬當成了同謀,逼著他們在一份“封口契約”上畫押:
賠償協議中還含有保密條款,要求家屬不得向外泄露相關信息。
你們想保的是什么密?
是那個人均1.7平米的宿舍?是那個沒水的消火栓?還是你們那張早已被公示為“不合格”的辦學許可證?
這份協議的本質就一句話:
拿錢,滾蛋,把嘴縫上。
5
拿了錢,簽了字,把孩子的骨灰埋進了玉米地里。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故事到這里就該結束了。生活還得繼續,畢竟,家里還有老人要養,還有一個幸存的大兒子需要照顧。
范永歸也曾試圖回到正軌。
火災后,幸存的大兒子在學校因被同學問及家里的情況,“突然就控制不住,失聲痛哭”,哭了近兩個小時。
這件事刺痛了范永歸,他決定不再外出打工,帶著家人從方城搬到平頂山市區。他說:
“我們再不陪陪大兒子,那心里更難受了。”
但他發現,他過不去。
“我從事情發生到現在,我啥事都沒有做。我會每隔一段時間詢問他們,這個事情報告出來了沒有,結果怎么樣。”
得到的回答永遠是推諉和沉默。
他想不通,為什么13個孩子死了,連一份公開的調查報告都沒有?他更想不通,那份協議,是不是真的就堵死了他所有的路?
于是,這個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快四十歲的男人,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要自己搞明白。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和一臺打印機。
這個連打字都要用“一指禪”一個一個敲的男人,開始在網上搜索所有與兒子案子相關的法律條文。
然后,他去買了書。
在他的社交媒體上,他曾先后展示過自己正在研讀的法律書籍,包括《刑法》、《刑事訴訟法一本通》,甚至還有一本:
《紀檢監察必備法律法規匯編》。
他用筆在書上劃線,做筆記。他想搞清楚,那些“官老爺們”,到底歸誰管。
在接受看看新聞Knews采訪時,他解釋了自己這么做的原因:
“我們選擇走法律途徑來解決,至少我們要懂法,不能說是蠻橫不講理,胡攪蠻纏,那是對法律的不尊重。”
這是一個農民工最樸素的信仰。他相信,只要自己占理,并且尊重規則,規則就應該會給他一個公道。
然后,他開始寫信。
一封,兩封,一百封,兩百封。從方城縣的各個部門,到南陽市,再到省城鄭州,最后到北京的國家部委。
他把所有的申訴材料都用掛號信寄出去,然后把每一張綠色的回執單都小心翼翼地存起來。
在一張他發布的照片里,上百張綠色的掛號信回執單,鋪滿了整張桌子。
這是他一個人的戰爭。沒有戰友,沒有武器,只有一臺老舊的筆記本電腦,三本翻得起了毛邊的法律書,和那堆積如山的:
掛號信回執。
做完這一切后,他又做了一件事。
他把自己賴以為生的、在東莞的那個早餐店,盤了出去。
他在一張照片的配文里寫道:
“店已經轉給別人去做了!事情一定要有個結果,不然我怎么配做范嘯南寶貝的爸爸!!!”
從那天起,為兒子討回公道,成了他唯一的“工作”。
他不再是一個早餐店老板,不再是一個打工者。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成了一名職業的、也是業余的:
“追兇者”。
6
范永歸的戰爭,很快就進入了更高級的階段。
他請了律師。北京來的,梵清律師事務所的臧梵清主任和他的團隊。
2025年10月13日,范永歸在一份《授權委托書》上,鄭重地按下了自己的紅手印。他的戰爭,不再是一個人了。
十天后,他收到了方城縣人民法院的傳票。
案由是“教育設施重大安全事故罪”,開庭時間定在10月29日上午9點。
等了快兩年,范永歸終于拿到了這張進入“決賽圈”的門票。他拍下傳票的照片,在上面寫了四個字:
來吧,開始了!
但他高興得太早了。
就在法院送達傳票的當天下午,他又接到了法院的電話,內容和傳票一樣簡單:
開庭推遲了。
理由更簡單。范永歸在接受看看新聞Knews采訪時復述了對方的解釋:
“他說是,對方的辯護律師沒有時間,時間錯不開,要要推遲。”
一個月后,2025年11月17日,第二張傳票來了。
這一次,開庭時間定在了11月24日上午9點。
為了這一刻,范永歸等了678天。他再次在網上發帖,對著屏幕那頭的“家人們”說:
“咱們河南方城,不見不散。”
他以為這次總該是真的了。
然而,在11月23日,開庭的前一天深夜十點多,那個電話又來了。還是那個法官,還是那個熟悉的開場白:
明天可能要推遲了。
這一次的理由,聽起來比上次“專業”多了。法官解釋說,檢察院在周日下午才提交了新的證據,被告方的律師需要時間研究,所以申請了延期。
這個理由,在程序上無懈可擊。但正如范永歸的代理律師在采訪中分析的那樣,除非檢方能在周日晚上十點搜集到新證據,否則這種在開庭前夜以“補充證據”為由推遲的做法:
有可能就是為了不開庭找一個借口了。
在經歷了兩次“狼來了”式的戲耍后,范永歸終于明白,他面對的不是一個具體的對手,而是一個巨大的、精通規則的系統。
這個系統最擅長的,不是解決問題,而是:
制造程序。
除了法庭這個迷宮,他還闖入了另一個更古老、也更深邃的迷宮——信訪。
在北京排了很久的隊,范永歸終于把材料遞進了鍋?信訪局。幾天后,2025年7月4日,他的手機響了。
是一條短信。
短信的內容很客氣,稱呼他為“范永歸同志”,請他“耐心等待”。然后告訴他,他的案子,又被送回了河南。
范永歸可能不死心,又追問了一遍。三天后,7月7日,第二條短信來了。
這一次,短信的內容更絕。它先說“您提出的有關事項正在辦理中”,緊接著又引用《信訪工作條例》第十九條規定,對他再次提出的請求,表示:
不予受理。
這是一個完美的程序閉環。鍋?信訪局把問題踢回河南,然后又以“問題正在河南辦理中”為由,堵死了他繼續向上反映的路。這條短信的潛臺詞,在許多上訪者看來,無異于三個字:
別再來了。
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后,范永歸終于等來了方城縣獨樹鎮的一紙書面回復。回復里,關于他最想知道的調查報告,只有一句話:
因涉及未成年人,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事故調查報告不予公布。
一部用來保護孩子的法律,在這里,成了不讓父母知道孩子是怎么死的理由。
這份以《未成年人保護法》為盾牌的回復,讓人不禁想起魯迅在《狂人日記》中的那段話:
我翻開歷史一查……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7
在所有程序都陷入死循環后,范永歸的主戰場,只剩下了他的那個抖音賬號。
但他不再滿足于簡單的哭訴。在和那個龐大的系統纏斗了近兩年后,這個初中畢業生,似乎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傳播學的精髓。
他開始用一種近乎燃燒自己的方式,進行他的抗爭。
在兒子的墳前,他擺上了燒雞、蛋糕和AD鈣奶,然后拍下照片,發了一條朋友圈。配文是:
祝愿方城的領導們健康長壽。
大年初一,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團圓的喜慶中時,他又在一張兒子的照片上寫道:
“我親愛的范嘯南寶貝,今天大年初一了,你們去給方城的領導拜年了嗎?”
在我們的文化里,把活人和祭品放在一起說,是一種最大傷害的報應。
范永歸沒有說一句臟話,但他用最“正能量”的祝福和最傳統的習俗,完成了最高級的批判。
他甚至將自己的維權行動,進行了神話式的升華。在一張剃了光頭的自拍里,他眼神堅毅,配文請求兒子的亡魂:
助爸爸提刀斬妖。
系統教會了他法律的條文,也教會了他,有時候,江湖的語言比法律的語言更直接。
然而,當他試圖將這場戰爭公開化時,他很快就發現了另一堵看不見的墻。
他發布的視頻,曾有過高達2000多萬的播放量。但熱度來得快,去得也快。
更詭異的是,他那些看起來人畜無害的、純粹表達思念的視頻,也開始被精準地“投訴”。
他在老家院子里拍了一段雪景,被投訴了。他在墳前拍到了那只被他視為兒子化身的蝴蝶,直播間被封了三天。
他想不通,一群人是如何做到對一個父親的眼淚也要趕盡殺絕的。他在一條視頻里質問:
“我該怎么形容那些東西呢?”
當一個又一個賬號被封禁后,他不得不開始打“地道戰”。他發了一張純黑色的圖片,上面只有一行白色的抖音號,這是一種全新的“接頭暗號”。
在日活數億的社交媒體平臺上,一個父親發出的最強音,不是哭喊,不是控訴,而是一張沉默的黑屏和一串冰冷的數字。
他的遭遇,正如網絡上的一句流行語所說的那樣:
他都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說不了話了。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另一起事故。根據央視新聞報道,同樣發生在2024年1月的江西新余“1·24”特大火災,在事發約8個月后,國務院調查組就公布了詳細的調查報告。
在問責名單上,有3名省部級干部,55名公職人員。
而方城的家屬們,在等了快兩年后,等來了一句“不予公布”。
這讓范永歸,也讓所有關注此事的人都想問一句:
同樣是人命,為什么有的命,就比別的命更重要?
8
就在范永歸的維權之路似乎陷入死局時,另一件事發生了。
2025年底,二十屆中央第五巡視組正式進駐河南。
對于像范永歸這樣在地方碰壁的維權者來說,“中央巡視組”這五個字,就是他們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很快,范永歸就在一張兒子的照片上寫道:
“我親愛的范嘯南寶貝,中央巡視組來了”
這是一個極其魔幻但又無比真實的場景。一個現代公民的維權行動,最終的突破口,竟然回歸到了最古老的“告御狀”模式。而這位父親,在得知這個“好消息”后,第一反應不是慶祝,而是向兒子的亡魂哭著匯報。
這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情感表達,它完美地融合了兩種最深沉的文化傳統:
當地方不公時,訴諸最高權力。
當使命完成時,家祭無忘告乃翁。
在這之后的一段時間里,范永歸的社交媒體陷入了沉寂。直到某一天,他宣告了某種進展:
“我親愛的范嘯南寶貝,爸爸今天做到了!雖然艱辛!感謝中央第五巡視組”
沒有人知道這期間發生了什么。
但這一系列事件的轉變,似乎印證了一句古老的俗語: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9
在宣布“爸爸今天做到了”之后,范永歸的社交媒體更新頻率,明顯慢了下來。
他似乎正在努力回到一個普通父親的角色。
火災后,幸存的大兒子在學校因被同學問及家里的情況,“突然就控制不住,失聲痛哭”,哭了近兩個小時。
這件事刺痛了范永歸,他決定不再外出打工,帶著家人從方城搬到平頂山市區。他說:
“我們再不陪陪大兒子,那心里更難受了。”
他用失去一個兒子的代價,換來了陪伴另一個兒子長大的“權利”。
但老家的奶奶,卻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
范永歸理解奶奶不愿離開的原因,“老年人的話說就是,如果我們都走了,孩子晚上‘回家’找誰。”
在這場悲劇里,每個人都被困在了自己的時間里。
2025年夏天,范永歸和妻子的第三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
在一張他發布的《出生醫學證明》上,新生兒的名字一欄,清晰地寫著:
范璟楠。
在另一張新生兒的照片上,他寫道:
“我親愛的寶貝,‘好久不見’”
這是一個父親所能想到的、最深情也最沉重的歡迎詞。
在這位父親的心里,他愿意相信,那個在火災中走失的孩子,又以另一種方式,“回來”了。
他向這個新生兒許下承諾:
“這次讓爸爸媽媽陪你重新長大!”
8月9號,他在一個名叫“硯山農莊”的地方,為小兒子范璟楠舉辦了酒宴。
“硯山”,這兩個字,與吞噬了他二兒子的那所“硯山鋪”分校,僅一字之差。
一場新生的喜宴,在一個與死亡之地如此接近的地方舉行。一聲啼哭,仿佛還回響著另一聲消逝的呼喊。
在看看新聞Knews采訪的最后,范永歸看著鏡頭,說:
“看到孩子那個笑,真的跟我家老二很像。有時候我不知道是該掉淚,還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在那一刻,這個奔波了兩年的男人,這個自學法律的“戰士”,這個“提刀斬妖”的復仇者,終于又變回了那個最初的、無能為力的父親。
他贏得了與世界的戰爭,卻似乎永遠也打不贏與自己內心的那場戰爭。
這場火,對于外界來說,可能已經熄滅了。
但對于這個家庭來說,它還在每一個睡不著的午夜,每一個恍惚的瞬間,每一個看到新生兒笑容的剎那,靜靜地、無聲地:
燃燒著。
范永歸用近兩年的時間,繞過了所有本應為他伸張正義的本地機構,通過互聯網以及最古老的方式,向巡視組表達自己的訴求,同時“看看新聞Knews”的視頻報道起到了關鍵作用,新華社等中央媒體跟進轉發當地公布的調查報告,今天終于等到了庭審。
這是一個值得欣慰的進步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個本該由手術刀就能解決的闌尾炎,最終卻驚動了總院的院長親自會診,這本身就說明:
這家醫院的某個科室,已經病入膏肓了。
李宇琛的文立于塵
寫于2025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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