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有人說,命運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棋局;我卻覺得,它更像1998年夏天廣州的那場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卻能在頃刻間改變一切。
那年我二十三歲,是廣州外國語學院英語系的應屆畢業生,手里攥著一紙派遣證,心里揣著對「外貿」二字模糊而熾熱的向往。
我叫林遠舟,一個從粵北山區走出來的窮學生。
我以為那把傘不過是舉手之勞,卻沒想到,它像一把鑰匙,為我打開了一扇通往深淵與黃金并存的大門。
那個中年女人留下的電話號碼,在三個月后,將我卷入了一場關于走私、海關、商業暗戰的驚濤駭浪。
而我,一個只會背單詞的窮書生,必須學會在刀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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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98年7月的廣州,像一口被燒開的蒸鍋。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和悶熱,天際線被烏云壓得低低的,仿佛隨時都會塌下來。
我站在天河體育中心旁邊的人才市場門口,手里攥著一沓被汗水浸軟的簡歷,看著告示欄上密密麻麻的招聘啟事,心里卻一片茫然。
按理說,在1998年,一個外語專業的本科生,應該是很吃香的。
可現實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亞洲金融風暴的余波還在肆虐,出口訂單銳減,外貿公司紛紛裁員。
那些曾經在校園里瘋狂搶人的港資、臺資企業,如今連招聘攤位都撤了。
「英語專業?會粵語嗎?會日語嗎?有報關證嗎?有工作經驗嗎?」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刀,把我的自信一片片削下來。
我在人才市場轉悠了一整天,投出去三十多份簡歷,只換回來兩句「回去等通知」。
這種「等通知」,我太熟悉了——它的意思就是「沒戲」。
下午四點,天終于憋不住了,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我躲在公交站的雨棚下,看著傾盆大雨把整個城市澆成一片模糊,心里也像被雨水泡爛了一樣。
口袋里只剩下二十三塊錢,是我這個月最后的生活費。
宿舍下個星期就要清退,我連下個月住哪兒都不知道。
雨越下越大,公交站擠滿了躲雨的人。
我縮在角落里,盡量讓自己不那么礙事。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沖進了雨棚。
她大概四十出頭,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藏青色套裝,腳上是一雙黑色高跟鞋。
那雙鞋顯然不適合在暴雨天穿——她的一只鞋跟已經陷進了路邊的排水溝縫隙里,整個人踉蹌著,手里的文件袋被雨水打得透濕,幾張紙飄了出來,瞬間被雨水沖走。
「我的報告!」她驚呼一聲,想要去撿,卻被淋得睜不開眼。
周圍的人都往后縮了縮,沒有人上前幫忙。
我猶豫了一秒,還是撐開了我那把已經有些破舊的折疊傘,沖進了雨里。
那幾張紙已經被沖進了水溝,徹底沒救了。
我只能把傘舉到她頭頂,扶著她回到雨棚下。
「沒事吧?」我問。
她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還沒從剛才的慌亂中緩過來。
「謝謝你,小伙子。」她喘著氣說,「那幾張紙……算了,回去重新打印吧。」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濕透的衣服,苦笑了一下:「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公交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過,濺起半人高的水花。
她站在雨棚邊緣,焦急地張望著,顯然是在等出租車。
可在這種天氣,出租車比大熊貓還稀罕。
「您住哪兒?」我問。
「東山口。」她嘆了口氣,「本來約了人談事情,結果對方臨時取消了。我打車過來的,司機把我放在這兒就跑了,說前面路堵死了……」
東山口,離這兒少說也有七八公里。
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我看了看手里那把傘,又看了看她濕透的衣服和沾滿泥水的高跟鞋。
「大姐,傘您先拿著用吧。」我把傘遞了過去,「我……我住得近,淋一下沒關系。」
她愣住了,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你把傘給我?那你怎么辦?」
「我年輕,扛得住。」我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再說了,這傘也不值錢,您要是覺得過意不去,以后有機會還我就行。」
她盯著我看了好幾秒,目光里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東西。
最后,她接過了那把傘。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兒上學?」她問。
「林遠舟,廣外英語系,今年剛畢業。」
她從濕透的手提包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名片也被雨水泡得皺巴巴的,但上面的字還能勉強辨認:「周雅琴,廣州市外貿局,科員。」
「林遠舟,」她念了一遍我的名字,「這傘我先借走了。過兩天雨停了,我還給你。你方便留個聯系方式嗎?」
我把宿舍樓的地址寫在了一張紙上,遞給她。
她小心地收好,撐開傘,走進了雨幕中。
「謝謝你,小林。」她回過頭,沖我點了點頭,「你是個好人。」
然后,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雨簾里。
我靠在公交站的柱子上,看著那把傘漸漸遠去,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那是我唯一的傘。
等雨小一點再走吧,我對自己說。
可那場雨,一直下到了半夜。
我是淋著雨回到宿舍的,第二天就發了高燒。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時候,我想,那把傘大概是要不回來了。
一個外貿局的干部,怎么可能真的跑到城中村來還一把破傘呢。
02
三天后,燒退了。
我拖著虛弱的身子,繼續奔波在求職的路上。
結果比我預想的還要糟糕。
唯一給我回復的一家公司,是羅沖圍的一家小型貿易公司,叫「鑫達進出口」。
老板姓吳,四十來歲,滿嘴跑火車,開口閉口就是「我們跟香港那邊關系很硬」「海關那邊都是熟人」。
公司就是一個兩室一廳的民房改的,客廳擺著幾張辦公桌,里屋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樣品。
「英語專業?好,好!」吳老板上下打量著我,眼睛里閃著精明的光,「我們正缺一個能寫英文合同的。底薪八百,提成另算,包一頓午飯。干不干?」
八百塊,在1998年的廣州,只能勉強維持生存。
但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干。」我說。
就這樣,我成了鑫達公司的「外貿專員」。
說是外貿專員,其實就是個打雜的。
翻譯合同、陪客戶吃飯、去海關遞材料、幫老板跑腿……什么活兒都得干。
第一周,我就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
公司的「出口業務」,似乎總是游走在灰色地帶。
報關單上的貨物名稱和實際貨物對不上,HS編碼明顯是故意選錯的,發票金額也跟實際成交價差了一大截。
「低報關稅,懂不懂?」吳老板大大咧咧地跟我解釋,「這叫'灰色清關',行內都這么干。你以為那些大公司的貨是怎么進來的?老老實實交稅?那還賺什么錢?」
我沉默了。
我知道這是違法的,但我更知道,如果我現在辭職,明天就得睡大街。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
我白天在公司干活,晚上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里,翻看從舊書攤淘來的《海關法》和《進出口稅則》。
我告訴自己,這只是暫時的,我一定要弄懂這些東西,找到一條正路。
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翻譯一份「原產地證明」。
那是一份明顯造假的文件——貨物明明是從東莞的工廠出來的,卻要寫成「馬來西亞原產」,就為了享受東盟的關稅優惠。
我的手停在鍵盤上,遲遲敲不下去。
「小林,愣著干什么?趕緊啊!」吳老板在旁邊催促,「這批貨明天就要報關,耽誤了你負責?」
我咬了咬牙,繼續敲鍵盤。
就在這時,公司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連衣裙,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折疊傘。
那把傘,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雖然傘面已經舊得有些褪色,但傘把上那道被我用小刀刻上去的「林」字,清晰可見。
是她。
公交站那個淋雨的女人。
「小林?」她也認出了我,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你在這兒工作?」
吳老板立刻湊了上來,滿臉堆笑:「哎呀,這位是……?」
「哦,我是外貿局的,周雅琴。」她隨口說了一句,目光卻始終停留在我身上,「路過這邊辦點事,順便來還個傘。」
外貿局?
吳老板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變得更加殷勤:「周科長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來來來,請坐,喝茶喝茶!」
周雅琴沒有理會他,而是走到我面前,把那把傘放在我的桌上。
「林遠舟,」她壓低聲音,「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我跟著她走出了公司,來到樓道里。
她靠在欄桿上,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
「你怎么會在這種地方?」她開門見山。
「找不到別的工作。」我苦笑,「能有個地方收留,已經不錯了。」
「你知道這家公司是做什么的嗎?」她盯著我的眼睛。
我沉默了。
「低報、瞞報、偽造原產地……」她一樣一樣數出來,「這些事,你都參與了?」
我的臉漲得通紅。
「我只是……翻譯文件。」我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翻譯文件?」她冷笑了一聲,「你翻譯的每一份假文件,都是走私鏈條上的一環。你以為你的手是干凈的?」
這句話,像一把刀,狠狠地扎進了我的心里。
我想辯解,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她說的,是事實。
周雅琴吐出一口煙,目光變得復雜起來。
「我不是專門來找你的。」她說,「但既然碰上了,我就多說一句——這家公司,遲早要出事。你要是還想有個前途,趁早離開。」
「可是……」我張了張嘴,「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她沉默了一會兒,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下一串數字。
「這是我丈夫的電話。」她把紙條遞給我,「他在海關緝私處工作。你要是真想做外貿這行,三個月后打這個電話。記住,三個月后。」
三個月后?
我愣住了:「為什么是三個月后?」
周雅琴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好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說完,她掐滅煙頭,轉身離開了。
我站在樓道里,攥著那張寫滿數字的紙條,心里亂成一團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第二天,鑫達公司被海關緝私局查封了。
吳老板連夜跑路,公司賬戶被凍結,我連最后一個月的工資都沒拿到。
我拎著自己的東西,站在貼滿封條的辦公室門口,想起周雅琴昨天說的話:「這家公司,遲早要出事。」
她是怎么知道的?
或者說——她本來就是來「辦事」的?
無論如何,我失業了。
而口袋里那張紙條,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03
接下來的日子,比之前更難熬。
我搬出了城中村的出租屋,住進了更便宜的地下室。
每天的生活,就是泡面、白開水、在街頭巷尾找零工。
搬貨、發傳單、在夜市幫人看攤……什么活兒都干。
唯一沒變的,是我每天晚上都會翻看那本從舊書攤買來的《海關法》。
不是為了別的,就是不想讓腦子閑下來。
三個月的時間,像一道漫長的刑期。
我無數次想撥打那串號碼,又無數次放下了電話。
周雅琴說「三個月后」,一定有她的道理。
我不能讓自己顯得太急切,太卑微。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時間想清楚一件事——我到底想要什么?
在鑫達的那段日子,讓我見識了外貿行業最黑暗的一面。
低報、瞞報、陰陽合同、行賄海關……這些手段,幾乎是公開的秘密。
我厭惡這些東西,但我也清楚,想要在這個行業立足,光有英語是不夠的。
我需要懂報關、懂稅則、懂HS編碼、懂海關法規。
我需要找到一條「正路」。
三個月后的那天早上,我洗了一個澡,換上自己最體面的一件白襯衫,走進了街角的公用電話亭。
我撥通了那串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那邊接起來了。
「喂?」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威嚴而疏離。
「您好,我是林遠舟。」我的聲音有些發緊,「周雅琴周姐給了我這個號碼,讓我三個月后打給您。」
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
「哦,我想起來了。」那個男人說,「那個借傘的小伙子。」
「是的。」
「你現在在做什么?」
「……待業。」我老實回答。
又是一陣沉默。
「明天下午三點,黃埔海關家屬院,7棟302。」他說,「不要遲到。」
然后,電話掛斷了。
我攥著話筒,心跳如鼓。
第二天下午兩點半,我就到了黃埔海關家屬院門口。
這是一個軍事化管理的小區,門口有崗亭,進出都要登記。
我報上了「7棟302」的門牌號,門衛打了個電話進去,才放我進去。
小區里很安靜,綠樹成蔭,一排排紅磚小樓整齊地排列著。
走在里面,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我找到了7棟,爬上三樓,在302室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
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材瘦削,目光銳利得像鷹。
他穿著一件白色的圓領T恤,腳上是一雙老式的回力球鞋,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
但就是這樣一個樸素的男人,站在那里,就有一種讓人不敢造次的威壓感。
「林遠舟?」他上下打量著我。
「是我。」
他側過身,讓我進去:「進來吧。我叫鄭國平。」
屋里的陳設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
一張舊沙發,一臺老式的彩色電視機,墻上掛著一幅「寧靜致遠」的書法。
茶幾上擺著一壺茶,茶杯的邊緣有些缺損。
「坐。」鄭國平指了指沙發。
我拘謹地坐下,屁股只敢沾一半。
他給我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靠在對面的椅子上,盯著我看。
那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冷靜、審視、不帶感情。
「你之前在哪兒工作?」他開門見山。
「一家小貿易公司,叫鑫達進出口。」我如實回答。
「鑫達?」他的眉毛挑了一下,「那家公司,上個月被我們查封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你知道他們是做什么的嗎?」他問。
「……知道。」
「你參與了嗎?」
我低下頭,沉默了好幾秒。
「我……我翻譯過一些文件。」我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原產地證明、報關單……」
鄭國平沒有說話。
沉默在空氣中彌漫,像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我的喉嚨。
「你知道,」他終于開口,聲音冷得像冰,「你翻譯的那些'文件',是什么性質嗎?」
「我知道。」
「那你為什么還要做?」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
鄭國平冷笑了一聲:「沒有別的選擇?這就是你給自己找的借口?」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說道:「林遠舟,我太太心善,那天淋雨回來,一直念叨你這個借傘的小伙子。說你是個'好人',讓我有機會幫幫你。」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但我這里不是慈善機構,也不是扶貧辦。我不收'好人',我只收有用的人。」
這句話,像一根針,扎進了我的心里。
原來,這個世界的規則,從來都是一樣的。
「你想做外貿?」鄭國平問。
「是。」
「憑什么?」
「憑我的英語,憑我愿意學,憑……」我頓了頓,「憑我不想再走歪路了。」
鄭國平盯著我看了很久,久到我幾乎要支撐不住。
最后,他嘆了口氣。
「這樣吧,」他說,「黃埔港那邊有家報關行,叫'永信',正缺一個跑單的。每天在海關、船務公司、貨代之間來回跑,遞材料、蓋章、排隊。一個月六百塊,風吹日曬,又臟又累。你愿意干嗎?」
從一個貿易公司的「外貿專員」,到一個報關行的「跑單員」。
六百塊,比之前還少兩百。
我攥緊了拳頭。
「我干。」
04
黃埔港的碼頭,是我見過的最繁忙的地方。
巨大的集裝箱像積木一樣堆成山,龍門吊在空中緩緩移動,重型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進駛出,汽笛聲、喇叭聲、吆喝聲混成一片。
空氣中彌漫著柴油味、海腥味和貨物的霉味。
「跑單員」是這個生態系統里最底層的存在。
每天早上七點,我就要趕到報關行,領取當天需要處理的單據。
然后,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在海關大樓、海關監管倉庫、船務公司、貨代公司之間來回穿梭。
遞材料、蓋章、排隊、催單、補材料、再蓋章、再排隊……
一天下來,少說要跑上七八趟,腳踏車的輪胎被曬得發軟,我的后背被汗水浸透。
最難熬的是在海關大廳排隊。
那里永遠人滿為患,每個窗口前都排著長長的隊伍。
夏天沒有空調,風扇吹出來的都是熱風,聞著周圍各種混雜的汗味,我經常有種要窒息的感覺。
有時候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好不容易輪到你了,窗口的工作人員看一眼材料:「格式不對,重填。」
然后,從頭再來。
我從來沒有抱怨過。
因為我知道,這個位置雖然卑微,卻能讓我接觸到外貿的全流程。
報關單怎么填、HS編碼怎么歸類、關稅怎么計算、哪些貨物需要商檢、哪些需要許可證、查驗是什么流程、放行是什么流程……
這些東西,在學校里學不到,在貿易公司也學不到,只有真正趴在最底層,才能看得清楚。
我白天跑單,晚上回到出租屋里,翻看那本已經被我翻爛的《海關法》和《進出口稅則》。
稅則是一本磚頭一樣厚的書,密密麻麻都是數字和代碼。
每一種商品,都有一個對應的HS編碼。
編碼不同,稅率就不同,適用的政策也不同。
差一個數字,可能就是天壤之別。
我開始把白天接觸到的真實案例,和書上的條文對照起來。
漸漸地,那些枯燥的數字,在我眼里變得鮮活起來。
我開始能一眼看出報關單上的漏洞,開始能判斷某個HS編碼是否合理,開始能預判海關可能會在哪個環節設卡。
報關行的老板姓陳,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在碼頭混了一輩子,什么風浪都見過。
他最開始對我沒什么印象,畢竟跑單員來來去去,能干滿一個月的都不多。
但兩個月后,他開始注意到我了。
因為我跑單的效率越來越高,出錯率越來越低。
別的跑單員一天跑五單,我能跑八單,還幾乎不出錯。
「小林,」有一天,陳老板把我叫到辦公室,「你小子是不是學過這行?」
「沒有。」我說,「我就是每天晚上看書。」
「看書?」他瞪大了眼睛,「看什么書?」
我從包里掏出那本已經快要散架的《進出口稅則》:「這個。」
陳老板愣住了。
他從業三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有跑單員會去啃這種「天書」。
「你……你真能看懂這東西?」
「差不多吧。」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份報關單,扔在我面前。
「這單有問題,但我看不出來。你來看看。」
我拿起報關單,仔細看了一遍。
這是一批從德國進口的機械設備,申報的HS編碼是「8479.89」——其他未列名的機器。
我皺了皺眉。
「這個歸類有問題。」我說,「根據貨物描述,這應該是一臺自動貼標機,正確的編碼應該是'8422.30'——裝瓶、封口及貼標簽機器。這兩個編碼的稅率差了五個百分點,海關如果查驗,肯定過不去。」
陳老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抓起電話,打給了貨主,一番確認之后,臉色變得非常精彩。
「還真讓你說對了。」他放下電話,看我的眼神完全變了,「從明天起,你不用跑單了。我給你漲到八百,你來幫我審單。」
就這樣,我從跑單員變成了審單員。
工作內容是在報關行接單之前,先對貨主提交的材料進行審核,確保沒有明顯的錯誤和漏洞。
這個位置,讓我能接觸到更多的案例,學到更多的東西。
三個月的時間,我審核了上千份報關單,處理了幾十個疑難雜癥。
我的名字,開始在碼頭的報關員圈子里傳開了。
「永信那個小林,年輕是年輕,但確實有兩把刷子。」
而我知道,真正的考驗,還沒有開始。
05
轉機發生在第四個月。
那天下午,我正在審核一批從德國進口的機械設備的報關材料。
貨主是一家臺資企業,叫「宏達精密制造」,老板姓蔡,在東莞開了三家工廠,是我們報關行的大客戶。
這批設備的申報價值高達兩百萬美元,光關稅就要交幾十萬人民幣。
我翻看著材料,眉頭越皺越緊。
問題太多了。
HS編碼歸類有爭議,合同金額和發票金額對不上,原產地證明的格式也不對……
最要命的是,這批設備里有幾臺「CNC加工中心」,根據當時的政策,屬于進口許可證管理的商品。
但貨主提供的材料里,根本沒有許可證。
「陳老板,」我把材料拿給他,「這單有問題,不能接。」
陳老板看了一眼,臉色變了:「這可是蔡老板的單子,我們行里的大客戶。你確定?」
「確定。」我說,「沒有進口許可證的CNC加工中心,就是走私。海關查到了,我們報關行也要吃掛落。」
陳老板沉默了。
他在這行干了一輩子,當然知道我說的是對的。
但他也知道,得罪了蔡老板這樣的大客戶,報關行的日子會很難過。
「我跟蔡老板解釋一下吧。」他嘆了口氣,「你說得對,這單不能接。」
然而,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第二天,陳老板被請去「喝茶」了。
請他的人,是黃埔海關緝私處的一個副處長。
兩個小時后,陳老板回來了,臉色煞白。
他把我叫到辦公室,關上門,壓低聲音說:「小林,出大事了。」
原來,那批德國設備的事情,已經被海關盯上了。
不是因為我們拒絕接單,而是因為——宏達精密的蔡老板,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被海關緝私局立案調查了。
他被舉報走私電子元器件,涉案金額高達兩千萬。
而那批德國設備,只是冰山一角。
更要命的是,海關在調查中發現,蔡老板之所以能長期「灰色清關」,是因為他在海關內部有「保護傘」。
而這個「保護傘」,據說……和鄭國平有關系。
「鄭國平?」我愣住了,「緝私處的鄭處長?」
「不是他本人。」陳老板搖了搖頭,「但他以前帶過的一個徒弟,現在在負責這個片區的監管。據說蔡老板每個月都給那人送'茶葉費'。」
我的心沉了下去。
鄭國平是周雅琴的丈夫,也是間接把我介紹到這個行業的人。
如果他跟走私案扯上關系……
「小林,」陳老板盯著我,「我知道你跟鄭處長有點淵源。現在這事兒,你最好離遠點,別沾邊。」
我點了點頭,但心里卻在想另一件事。
鄭國平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他是那天在家里冷冰冰地教訓我「不收好人,只收有用的人」的嚴厲長輩?
還是一個跟走私集團暗中勾連的腐敗官員?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需要搞清楚。
三天后,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林遠舟?」是鄭國平的聲音,「明天下午,老地方。」
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下午,我準時出現在了黃埔海關家屬院7棟302室門口。
這一次,開門的是周雅琴。
「小林,進來吧。」她的臉色有些疲憊,「老鄭在等你。」
我走進客廳,看到鄭國平坐在沙發上,面前的茶幾上攤著一堆文件。
「坐。」他指了指對面。
我坐下,目光落在那些文件上。
都是些復印件,有報關單、有發票、有銀行流水……
「認識這些東西嗎?」他問。
我仔細看了幾眼:「宏達精密的案卷?」
「你倒是眼尖。」他淡淡地說,「聽說你拒絕了給他們做那批德國設備的報關?」
「是。」
「為什么?」
「沒有進口許可證,HS編碼歸類也有問題。」我說,「接了就是幫人走私。」
鄭國平盯著我看了幾秒,然后點了點頭。
「很好。」他說,「你小子,確實學了點東西。」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說道:「林遠舟,我問你一個問題。」
「您說。」
「宏達精密的蔡老板,被舉報走私電子元器件,涉案兩千萬。但他的辯護律師聲稱,那批貨物是'半導體器件',不是'集成電路',不需要進口許可證,海關的認定是錯誤的。」他轉過身,目光如炬,「你怎么看?」
我愣了一下。
這是一個技術性很強的問題,涉及到HS編碼的歸類和相關政策的解讀。
「能讓我看看案卷嗎?」我問。
鄭國平把茶幾上的文件推到我面前。
我花了半個小時,仔細翻看了那些報關單、發票和商檢報告。
貨物的描述是「電子元器件,型號:ABC-123,用途:手機主板」。
海關的認定是「HS8542.31——集成電路」,關稅是0%,但需要進口許可證。
蔡老板的辯護律師主張應該歸入「HS8541.29——半導體器件」,關稅5%,不需要許可證。
沒有許可證進口需要許可證的商品,就是走私。
如果歸類錯誤,整個案子就要翻盤。
我閉上眼睛,在腦海里快速檢索著這幾個月學到的所有知識。
「我需要一點時間。」我說,「能給我一個晚上嗎?」
鄭國平看著我,似乎在評估什么。
「好。」他說,「明天上午十點之前,給我一個答案。」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覺。
我把手頭所有能找到的資料都翻了一遍——《進出口稅則》《HS編碼歸類總規則》《WTO信息技術協議》……
一直到凌晨四點,我終于找到了突破口。
關鍵在于——「集成電路」和「半導體器件」的定義,在WTO框架下進行了更新。
海關的認定依據的是1992年的舊標準。
但根據1997年中國簽署的《WTO信息技術協議》,對這類產品的分類標準已經發生了變化。
按照新標準,這批貨物確實更接近「半導體器件」,而不是「集成電路」。
但問題是——新標準和舊標準之間存在銜接的模糊地帶,而且目前還沒有正式的法規文件明確這一點。
換句話說,蔡老板的辯護律師抓住了一個真實存在的法律漏洞。
可這真的意味著他是「被冤枉」的嗎?
我繼續往下挖。
在商檢報告的附件里,我發現了一份隱藏很深的技術參數表。
上面記錄的芯片參數,跟報關單上申報的「型號」完全對不上。
申報的是低端的二極管,實際進口的卻是高端的CPU芯片。
這不是「歸類爭議」的問題。
這是赤裸裸的「低報品名、瞞報規避」。
蔡老板不是被冤枉的。
他是一個老練的走私犯,用一個真實的法律漏洞作為掩護,企圖蒙混過關。
而他的辯護律師,正在利用海關對新標準不熟悉的弱點,試圖翻盤。
如果我把這個分析告訴鄭國平……
我會成為這個案子的關鍵證人。
但我也會徹底得罪蔡老板,以及他背后那張盤根錯節的關系網。
我想起鄭國平在第一次見面時說的話——「我不收好人,我只收有用的人。」
現在,是證明自己「有用」的時候了。
06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準時出現在了鄭國平的辦公室。
這一次,不是在他家里,而是在海關緝私處的正式會議室。
房間里除了鄭國平,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面容嚴肅的中年女性,自稱是緝私處的科長;另一個是戴著金絲眼鏡的年輕人,手里拿著錄音筆。
「林遠舟,」鄭國平開口了,「說說你的結論。」
我深吸一口氣,把那份熬了一夜寫出來的分析報告放在桌上。
「結論是——蔡老板的辯護律師,只說對了一半。」
我把報告翻到第一頁:「關于'半導體器件'和'集成電路'的歸類爭議,確實存在。海關沿用的是1992年的舊標準,而根據1997年中國簽署的WTO信息技術協議,分類標準已經更新。從這個角度看,蔡老板的貨物,確實有可能被歸入'半導體器件'。」
鄭國平的眉頭皺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海關認定有問題?」
「不是。」我搖了搖頭,翻到報告的第二頁,「因為這批貨物真正的問題,不在歸類,而在品名。」
我指著那份商檢報告的附件:「請看這里。報關單上申報的貨物是'二極管,型號ABC-123',但商檢報告附件里記錄的芯片參數——頻率、功耗、封裝尺寸——跟ABC-123完全對不上。根據這些參數,這批貨物實際上是高端的CPU芯片,市場價值至少是申報價值的十倍。」
會議室里陷入了沉默。
「換句話說,」我繼續說道,「蔡老板不是在'歸類爭議'上鉆空子,而是在'品名申報'上做手腳。他用一個真實的法律漏洞作為掩護,把走私的本質問題掩蓋掉了。辯護律師拋出'歸類爭議'的煙霧彈,就是想讓海關陷入技術細節的爭論,從而忽略真正的問題。」
「你怎么發現的?」那個中年女科長問。
「我仔細比對了商檢報告和報關單。」我說,「申報的型號和實際參數不符,這在正常貿易中是不可能出現的。除非——有人故意造假。」
鄭國平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盯著我看了很久。
「林遠舟,」他的聲音很沉,「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知道。」
「你知道蔡老板背后站著誰嗎?」
「我不知道。」我直視著他的眼睛,「但我知道,法規就是法規。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鄭國平盯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東西。
過了很久,他突然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好。」他說,「很好。」
他轉向那個戴金絲眼鏡的年輕人:「把林遠舟的分析整理一下,作為補充證據提交。」
然后,他看向我:「林遠舟,后天上午,這個案子要開聽證會。蔡老板請了香港最頂尖的律師。如果你的分析是對的,我需要你作為技術證人,出庭作證。」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
「我……可以嗎?」
「不是'可以'。」鄭國平的目光銳利如刀,「是'必須'。你敢嗎?」
我想起了四個月前,在那間簡陋的客廳里,他說的那句話——「我不收好人,我只收有用的人。」
現在,到了證明自己的時候了。
「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