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輝煌的包廂里,水晶吊燈折射著令人目眩的光。
羊絨地毯吸走了所有雜音,只余餐具輕碰與刻意抬高的談笑。
呂博裕安靜地坐在靠門的位置,身旁是同樣沉默的父母。
他們的衣著與這奢華場合格格不入,像三株誤入溫室的野草。
堂哥羅俊楚搖晃著杯中琥珀色的五糧液,眼神時不時斜睨過來。
那目光里摻著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與戲謔,如同打量貨品。
伯母黃美蘭的嗓音尖細,正炫耀兒子新獲的職位與年薪。
每一個數(shù)字都像一枚小針,輕輕扎在角落里那一家三口的心上。
呂博裕只是垂著眼,用紙巾慢慢擦拭面前光潔如鏡的骨碟邊緣。
父親唐仁德握著茶杯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母親徐桂芬臉上掛著勉強的笑,試圖融入那片虛浮的歡樂。
誰也沒想到,這場看似尋常的家族年會聚餐,即將滑向失控的深淵。
而風暴的中心,正是那個始終一言不發(fā)、看似最可欺的年輕人。
當冰涼的液體混著濃烈酒氣劈頭蓋臉澆下時,時間仿佛凝固了。
羞辱的言語像淬毒的刀子,劃開虛假和睦的表皮。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呂博裕濕漉漉的臉上,等著看他崩潰或暴起。
大伯韓康嘴角噙著一絲看戲的冷笑,伯母黃美蘭則滿臉快意。
羅俊楚拎著空酒瓶,志得意滿,仿佛剛剛完成一場精彩表演。
然而,呂博裕只是緩緩抹去臉上的酒液,動作穩(wěn)定得可怕。
他在一片死寂與各異的目光中,掏出了那部略顯老舊的手機。
指尖在屏幕上輕點幾下,貼近耳邊,語氣平淡無波。
“是我。人在‘云頂’錦繡廳。過來一趟?!?/p>
電話掛斷,包廂里落針可聞。眾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僅僅一分鐘,急促的敲門聲如擂鼓般響起,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門開處,涌入的人群和隨之而來的真相,讓整個包廂徹底炸開了鍋。
![]()
01
云頂國際酒店,位于城市新區(qū)的核心地段,是地標性建筑。
錦繡廳是其中最高規(guī)格的包廂之一,通常需要提前數(shù)月預訂。
呂博裕跟著父母走進來時,包廂里已到了不少人。
巨大的圓形轉(zhuǎn)盤桌中央,鮮花嬌艷欲滴,冷盤雕刻精美。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香薰味道,混合著食物隱約的香氣。
姑姑呂蔓正拉著伯母黃美蘭的手,夸贊她新做的翡翠鐲子水頭足。
姑父曾永利和大伯韓康站在落地窗前,指著窗外夜景說著什么。
堂哥羅俊楚被幾個平輩圍著,手腕上的名表在燈下反著光。
他正侃侃而談,內(nèi)容是最近參與的某個高端商業(yè)項目。
呂博裕一家人的出現(xiàn),讓熱鬧的聲浪稍稍低伏了一瞬。
無數(shù)道目光掃過來,落在他們身上,帶著迅速的評估。
母親徐桂芬穿了件半新的暗紅色毛衣,父親唐仁德是洗得發(fā)白的夾克。
呂博裕自己則是一套普通的深色休閑服,鞋邊甚至有些磨損。
與滿室的光鮮亮麗、名牌加身相比,他們樸素得有些扎眼。
“喲,博裕你們可算來了?!辈更S美蘭松開姑姑的手,轉(zhuǎn)過身。
她臉上堆著笑,眼底卻沒什么溫度,上下打量了呂博裕一番。
“路上有點堵車。”徐桂芬連忙笑著解釋,聲音有些拘謹。
“快坐吧,就等你們了。”大伯韓康從窗邊走過來,語氣沉穩(wěn)。
他拍了拍唐仁德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仁德,最近氣色不錯?!?/p>
唐仁德笑了笑,沒多說什么,只是拉出椅子讓妻子先坐下。
呂博裕選了靠門邊的一個位置,這個位置通常不那么“主位”。
他能感受到堂哥羅俊楚的目光似有若無地飄過來,帶著玩味。
服務(wù)員開始有條不紊地上熱菜,每一道都配有精致的解說。
韓康作為長兄,也是如今家族里公認的“成功人士”,自然坐了主位。
他舉起杯,說著一年一度的團圓話,感謝各位親朋賞光。
大家紛紛舉杯應(yīng)和,清脆的碰撞聲里,晚宴正式開始了。
話題很快圍繞韓康一家展開。他的建材生意似乎又上了新臺階。
黃美蘭適時補充,說年底剛換了新車,別墅也在重新裝修。
“都是辛苦錢,比不上那些真正的大老板。”韓康擺擺手,語氣謙遜。
可眉梢眼角的自得,卻掩不住。眾人自然又是一番奉承。
呂博裕安靜地吃著眼前的菜,味道很好,但他嘗不出太多滋味。
母親徐桂芬偶爾小聲跟旁邊的姑姑說兩句話,內(nèi)容無非是家常。
父親唐仁德大多時候沉默,只是聽著,偶爾喝一口杯中的飲料。
“博?,F(xiàn)在在做什么呢?”姑姑呂蔓忽然把話題引了過來。
桌上安靜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呂博裕。他放下筷子。
“在一家小公司做點技術(shù)支持,混口飯吃。”他語氣平和。
“技術(shù)支持?那不就是修電腦嘛。”羅俊楚輕笑一聲,插話道。
他晃著紅酒杯,姿態(tài)放松,“這行競爭激烈,年輕人不容易?!?/p>
“是,挺不容易?!眳尾┰|c點頭,沒有反駁,也沒有多說。
黃美蘭接過話頭:“俊楚就不一樣了,剛升了項目經(jīng)理?!?/p>
“手底下管著十幾號人呢,年薪這個數(shù)。”她伸出兩根手指,比了比。
具體數(shù)字沒說,但那個手勢和語氣,已足夠讓人浮想聯(lián)翩。
“還是俊楚有出息,韓康哥和美蘭姐教子有方啊?!迸匀速潎@。
羅俊楚矜持地笑了笑,目光再次掠過呂博裕,帶著淡淡的憐憫。
呂博裕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平靜無波,仿佛那憐憫與自己無關(guān)。
他拿起手邊的濕毛巾,慢慢擦了一下手指,然后端起茶杯。
氤氳的熱氣升騰,暫時模糊了他的眉眼和遠處那些閃爍的目光。
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如星河,包廂內(nèi)的熱鬧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他清楚地知道,這頓豐盛的晚餐,對父母而言,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而對他自己來說,這更像一場沉默的觀察,一場必要的忍耐。
風暴來臨前,海面往往異常平靜。他耐心等待著某個臨界點。
02
酒過三巡,席間氣氛越發(fā)活絡(luò)。韓康喝了幾杯茅臺,臉上泛著紅光。
他話多了起來,開始高談闊論當下的經(jīng)濟形勢和生意經(jīng)。
“現(xiàn)在做生意,光靠勤快不行了,得看眼光,看資源?!?/p>
他用筷子虛點著桌面,仿佛在指點江山,“信息差就是金錢差?!?/p>
姑父曾永利連連點頭附和:“大哥說得對,我們就是缺門路?!?/p>
“門路嘛,都是慢慢積累的。”韓康啜了口酒,神態(tài)從容。
“像我跟‘鼎峰’集團的劉總,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他故意頓了頓,環(huán)視一圈,享受眾人聚精會神的目光。
“這次云頂酒店的新會議中心項目,建材這塊,基本定了。”
黃美蘭立刻接口,聲音帶著炫耀:“就是俊楚他們公司牽的線!”
“哦?云頂酒店?這可是大項目!”桌上響起一片驚嘆。
羅俊楚微微挺直了背,語氣故作平淡:“也是機緣巧合。”
“我們公司跟云頂?shù)纳贃|家葉炫明有點合作,一起吃了頓飯。”
“席間提起建材的事,我就推薦了姑父的公司,葉少給了面子。”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葉炫明”和“給了面子”這幾個字,分量十足。
云頂酒店所屬的葉氏集團,在本市商界是名副其實的巨擘。
能跟葉家的少東家搭上話,在眾人眼中,已是了不得的人脈。
呂蔓看向羅俊楚的眼神充滿感激:“俊楚,這可多虧你了!”
“自家人,應(yīng)該的?!绷_俊楚笑了笑,目光似無意地瞥向呂博裕。
呂博裕正用湯匙慢慢攪動著碗里的湯,仿佛沒聽見這邊的對話。
徐桂芬也聽明白了,小聲對唐仁德說:“俊楚這孩子,真能干。”
唐仁德“嗯”了一聲,沒多說,只是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妻子碗里。
黃美蘭將這一幕收在眼里,嘴角的笑意加深,轉(zhuǎn)向徐桂芬。
“桂芬啊,不是我說,你們家博裕,也得有點規(guī)劃了?!?/p>
她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半桌人聽清,“總不能一直打零工吧?”
徐桂芬臉微微一紅,有些窘迫:“博裕他……他挺踏實的。”
“踏實是好事,可這社會,光踏實不行?!秉S美蘭搖搖頭。
“你看俊楚,也就比博裕大兩歲,現(xiàn)在房子車子都有了?!?/p>
“女朋友家里是做進出口的,明年可能就考慮結(jié)婚了?!?/p>
她每說一句,徐桂芬的頭就低下去一分。唐仁德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
呂博裕停下了攪湯的動作,抬起眼,看向伯母黃美蘭。
他的眼神依舊平靜,甚至沒什么情緒,卻讓黃美蘭心里莫名一突。
但她很快穩(wěn)住,心想一個沒出息的侄子,有什么好在意的。
“博裕,”韓康這時也看了過來,語氣帶著長輩式的關(guān)切。
“你伯母話直,但道理是對的。男人嘛,總要有點事業(yè)心。”
“要不要我跟你堂哥說說,看他們公司有沒有合適的崗位?”
“雖然起點可能低點,但大公司,平臺好,鍛煉人?!?/p>
這話聽起來是幫忙,實則坐實了呂博?!靶枰皇┥帷钡奶幘?。
桌上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呂博裕,等待他的反應(yīng)。
感激涕零?還是窘迫拒絕?似乎都是他們預想中的劇本。
呂博裕放下湯匙,陶瓷與骨碟碰撞,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他看向韓康,嘴角甚至牽起一絲很淡的弧度:“謝謝大伯。”
“不過我現(xiàn)在的工作,暫時還能應(yīng)付。就不麻煩堂哥了?!?/p>
拒絕得禮貌,卻干脆。韓康臉上的笑容滯了滯,顯然沒料到。
羅俊楚嗤笑一聲,聲音不大,但在安靜中格外清晰。
“爸,您就別操心了。博??赡芫拖矚g自由點的生活?!?/p>
“大公司規(guī)矩多,壓力大,不適合每個人,尤其是……”
他話沒說完,但未盡之意誰都明白。不適合沒能力、吃不了苦的人。
呂博裕仿佛沒聽出弦外之音,重新端起湯碗,喝了一口。
湯已經(jīng)有些涼了,味道泛著淡淡的腥氣。他面不改色地咽下。
母親徐桂芬在桌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眼里有擔憂,也有無奈。
呂博?;匚樟艘幌履赣H的手,干燥溫暖的觸感,讓他心下一定。
這場宴席,才進行到一半。真正的戲碼,恐怕還在后頭。
他注意到,羅俊楚手邊那瓶打開的五糧液,已經(jīng)下去了大半。
酒精會放大人的情緒,無論是得意,還是……惡意。
他耐心地等待著,如同經(jīng)驗豐富的獵手,等待獵物自己踏入陷阱。
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閃爍,映照著包廂內(nèi)這張巨大的圓桌。
桌上珍饈美饌,桌邊人心各異。一場由輕視與傲慢點燃的導火索,
正在無聲地,一點點燃燒向盡頭的炸藥。
![]()
03
餐盤陸續(xù)撤下,換上了果盤和精致的甜點。話題也從生意轉(zhuǎn)到家常。
呂蔓問起徐桂芬腰腿疼的老毛病,徐桂芬說還是老樣子,陰雨天就犯。
“唉,你這身子,也是當年太操勞?!眳温麌@了口氣。
黃美蘭用銀叉優(yōu)雅地叉起一小塊蜜瓜,接口道:“要我說,桂芬你就是心態(tài)沒放開。你看我,跳跳廣場舞,多好?!?/strong>
“孩子們都出息了,就該享享福,別總惦記著那點柴米油鹽?!?/p>
她話里話外,又將兩家境況對比了一番。徐桂芬只能笑著點頭。
羅俊楚似乎喝得有點多了,靠在椅背上,解開了襯衫最上面的扣子。
他眼神有些飄,時不時落在呂博裕身上,帶著一種審視和玩味。
“博裕,”他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高了些,“幫哥倒杯酒?!?/p>
他把自己面前喝空的酒杯,往桌子中間推了推,下巴微抬。
桌上談笑聲低了下去。倒酒本沒什么,尤其晚輩給長輩、平輩之間。
但羅俊楚那語氣和神態(tài),不像請人幫忙,更像是指使下人。
呂博裕抬眼看他。羅俊楚臉上帶著笑,但那笑未達眼底。
“哦,好?!眳尾┰?yīng)了一聲,站起身,拿過那瓶五糧液。
他走到羅俊楚身邊,伸手去拿那個空酒杯。手指剛碰到杯壁。
羅俊楚忽然“哎呀”一聲,像是坐不穩(wěn),胳膊肘往外一拐。
不偏不倚,正好撞在呂博裕持酒瓶的手腕上。
力道不大,卻足夠突然。呂博裕手一抖,瓶口一歪。
清澈的酒液頓時傾瀉出來,一部分倒入了杯中,更多的,
則灑在了光滑的桌面上,迅速蔓延開,甚至濺了幾滴在羅俊楚袖口。
“嘖!”羅俊楚立刻皺起眉,甩了甩袖子,臉上笑容消失。
“博裕,怎么這么不小心?”他聲音里帶著明顯的不悅。
呂博裕穩(wěn)住酒瓶,看著桌上流淌的酒液和羅俊楚袖口那點濕痕。
“抱歉,堂哥。我沒拿穩(wěn)?!彼曇羝椒€(wěn),聽不出什么情緒。
“沒拿穩(wěn)?”羅俊楚扯了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袖口。
“這酒可不便宜,這一下,小半杯灑了吧?多可惜?!?/p>
黃美蘭立刻幫腔:“就是,博裕你也太毛手毛腳了。”
“這也就是自家人,要是跟客戶也這樣,那可怎么得了?”
韓康沒說話,只是看著,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似在評判。
唐仁德臉色沉了下來,徐桂芬則緊張地看著兒子,又看看羅俊楚。
呂博裕拿起桌上的餐巾,開始擦拭桌面的酒漬。動作不慌不忙。
“對不起,堂哥。我下次注意?!彼貜土艘槐榈狼?。
“下次?”羅俊楚把擦過的紙巾團起,扔在桌上,靠回椅背。
他看著呂博裕擦拭的動作,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博裕,不是哥說你。你這做事啊,總差點穩(wěn)當勁兒?!?/p>
“聽說你之前也換過好幾份工作?是不是都因為……”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diào),留下讓人浮想的空間。
呂博裕擦桌子的手頓了頓,然后繼續(xù)將最后一點酒漬擦干。
他直起身,將濕了的餐巾放在一旁,看向羅俊楚。
“堂哥說得對,我確實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地方?!彼Z氣依舊平和。
這種近乎“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似乎讓羅俊楚的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他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顯然對呂博裕的反應(yīng)不滿意。
他要的不是道歉,不是順從,而是對方難堪、失態(tài)甚至惱怒。
酒精在他血管里燒著,助長著他想要進一步挑釁的沖動。
“學習?”羅俊楚嗤笑,拿起面前剛被呂博裕倒?jié)M的酒杯。
“有些東西,不是學就學得來的。眼界、能力、人脈……”
他晃著酒杯,眼睛卻盯著呂博裕,“就像這杯酒,你倒灑了?!?/p>
“可我能坐在這里喝,有人給我倒。你呢?你平時喝什么?”
這話已經(jīng)近乎赤裸的羞辱了。桌上氣氛徹底冷了下來。
連之前幫著說話的黃美蘭,也察覺兒子有些過火,輕輕拉了他一下。
韓康皺了皺眉,但最終沒出聲制止,或許他也想看看這侄子到底多能忍。
呂博裕站在桌邊,燈光從他頭頂照下,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他靜靜地看著羅俊楚,看了幾秒鐘。那目光深而靜,像不見底的潭水。
然后,他忽然很輕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堂哥教訓的是?!彼c點頭,轉(zhuǎn)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平靜地坐下,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只是席間一段無關(guān)緊要的插曲。
只有離他最近的母親徐桂芬,看到兒子垂在桌下的手,微微握了一下。
但也僅僅是一下,隨即又松開了。徐桂芬的心,卻揪得更緊了。
她知道兒子性子內(nèi)斂,能忍,可這樣的羞辱,哪個年輕人受得了?
她擔心地望向丈夫,唐仁德臉色鐵青,胸膛微微起伏。
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
茶水早已涼透。就像此刻角落里這一家人的心,一點點沉入冰水。
羅俊楚見呂博裕如此反應(yīng),那股無名火反而燒得更旺。
他覺得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了輕慢,對方那平靜的樣子,像在無聲嘲笑他。
他將杯中酒一口悶下,烈酒入喉,燒得他眼神都帶上了一絲戾氣。
好戲,似乎才剛剛開場。而呂博裕,依舊是最沉默的那個觀眾。
04
桌面被服務(wù)員迅速清理干凈,換上了新的餐墊。但空氣里的緊繃感未散。
呂蔓試圖打圓場,笑著說起自家孩子學校的趣事,緩和氣氛。
曾永利也附和著,把話題往孩子教育上引。桌上重新響起低語聲。
但這份熱鬧,已顯得刻意而勉強,像糊在一道裂縫上的薄紙。
徐桂芬心里難受,看著兒子平靜的側(cè)臉,更是五味雜陳。
她湊近呂博裕,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博裕,沒事吧?”
呂博裕轉(zhuǎn)過頭,對母親笑了笑,那笑容溫和,帶著安撫。
“媽,我真沒事。您別擔心。”他語氣輕松,甚至夾了塊水果給母親。
徐桂芬看著兒子遞到碗里的蜜瓜,眼睛忽然有些發(fā)酸。
她知道兒子孝順,從小到大沒讓他們操過什么心,成績也好。
可偏偏畢業(yè)后,工作一直不太順利,家里又給不了什么助力。
在這群混得風生水起的親戚面前,他們一家自然顯得抬不起頭。
可她從未聽兒子抱怨過一句。此刻的隱忍,更讓她心疼。
唐仁德沉默地抽出一支煙,看了看包廂環(huán)境,又煩躁地塞了回去。
他目光沉沉地掃過主位上談笑風生的韓康,和那個志得意滿的侄子。
當年兄弟二人一起出來闖蕩,他因故傷了身體,家道中落。
而韓康抓住機會,生意越做越大,兩家差距便如天塹般拉開。
這些年,明里暗里的比較、敲打,他早已麻木。但涉及兒子……
作為父親,他感到一種深切的無力與憤怒,火焰般灼燒著胸腔。
黃美蘭似乎覺得剛才那出戲還不夠過癮,又找到了新的話題。
她轉(zhuǎn)向徐桂芬,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附近的人聽見:“桂芬啊,聽說你們那片老小區(qū),可能要拆了?”
徐桂芬愣了一下,點點頭:“是有這么個傳言,還沒定呢。”
“要是真拆了也好,換點錢,換個環(huán)境。”黃美蘭一副替她打算的樣子。
“不過拆遷補償,現(xiàn)在也有限。你們那房子又小,地段也偏?!?/p>
她頓了頓,目光瞟向呂博裕,“估計也就夠個首付?還得貸款。”
“博裕以后結(jié)婚,總不能還跟你們擠在老房子里吧?”
這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在徐桂芬最焦慮的心事上。
她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臉微微漲紅。
呂博裕放下筷子,抬眼看向黃美蘭:“伯母費心了。”
“房子的事,總會有辦法的。我和爸媽,暫時還夠住?!?/p>
“辦法?什么辦法?”羅俊楚像是抓住了話柄,醉醺醺地插嘴。
“博裕,不是哥打擊你。就你現(xiàn)在那點收入,攢首付?”
他夸張地搖搖頭,“攢到猴年馬月去?除非天上掉餡餅?!?/p>
“年輕人,得現(xiàn)實點。光會死干活不行,得動腦子,找門路。”
他又擺出那副說教的口吻,仿佛自己已是人生贏家,洞悉一切。
呂博裕迎著他的目光,忽然問:“那堂哥覺得,什么門路好?”
他問得認真,倒讓羅俊楚噎了一下。羅俊楚哪有什么具體門路。
他不過是借機貶低對方,抬高自己而已。
“門路……那得看個人機遇?!绷_俊楚含糊過去,隨即不耐煩。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層次不同,說了也白說。”
他語氣里的輕蔑,如同實質(zhì)的灰塵,撲簌簌落滿空氣。
呂博裕點點頭,不再追問,仿佛接受了這個“層次不同”的論斷。
他這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樣子,徹底激怒了已有醉意的羅俊楚。
在羅俊楚看來,呂博裕就應(yīng)該羞愧、窘迫、無地自容,甚至祈求指點。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映照出他自己的張牙舞爪。
酒精沖垮了理智的堤壩,長期以來的優(yōu)越感和此刻的挫敗感混合。
他猛地拿起桌上那瓶還剩小半的五糧液,“咚”一聲頓在自己面前。
“光說沒用?!绷_俊楚盯著呂博裕,眼神變得有些狠厲。
“博裕,今天哥就教你個乖。這社會,人得分清尊卑上下。”
“就像這酒?!彼种赣昧c了點酒瓶,“有的人喝得起,當水喝?!?/p>
“有的人,”他目光如釘子般扎向呂博裕,“聞聞味都是奢侈?!?/p>
“你信不信,我就算把它倒了,潑了,也輪不到你來品一口?”
這話已是赤裸裸的侮辱。桌上瞬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料到羅俊楚會突然把話說到這么難聽的地步。
韓康的眉頭緊緊鎖住,終于開口,帶著呵斥:“俊楚!說什么胡話!”
黃美蘭也嚇了一跳,去拉兒子的胳膊:“你喝多了,快坐下!”
但羅俊楚胳膊一甩,掙脫了母親。他眼睛發(fā)紅,只盯著呂博裕。
仿佛今天不把對面這個始終平靜的堂弟徹底踩進泥里,誓不罷休。
唐仁德“霍”地站起了身,臉色漲紅,手指著羅俊楚,氣得發(fā)抖。
“羅俊楚!你……你怎么說話呢!他是你弟弟!”
徐桂芬也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緊緊抓住兒子的手臂。
呂博裕緩緩站起身,隔著圓桌,與羅俊楚對視。
他臉上依舊沒什么激烈的表情,只是眼神深了些,如同靜默的海。
海面之下,是否有暗流洶涌?無人得知。
他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示意她別擔心。然后看向憤怒的父親。
“爸,您坐下,沒事?!彼穆曇舨桓?,卻奇異地帶著一種力量。
唐仁德看著兒子平靜的眼神,胸膛劇烈起伏幾下,重重坐了回去。
呂博裕這才重新看向羅俊楚,那個手持酒瓶、面目幾乎有些猙獰的堂哥。
“堂哥的意思,我明白了?!彼従徴f道,語氣聽不出喜怒。
“明白就好!”羅俊楚見他終于有了回應(yīng),獰笑一聲。
他以為對方怕了,慫了,心里那股暴戾的快意升騰到頂點。
他就是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徹底撕碎呂博裕那層平靜的偽裝。
讓他露出卑微、驚恐、屈辱的真面目,那才符合他羅俊楚心中的劇本。
他握緊了冰涼的玻璃酒瓶,瓶身上凝結(jié)的水珠沾濕了他的手掌。
一場蓄謀已久,或者說,被酒精和傲慢催化的風暴,
即將以最粗暴、最羞辱的方式,降臨在呂博裕頭上。
包廂里,只剩下壓抑的呼吸聲,和窗外遙遠模糊的車流喧囂。
![]()
05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凝固成沉重的琥珀,包裹著無聲的驚悸。
羅俊楚握著酒瓶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臉上混雜著酒意、
快意,以及一種即將施行懲罰般的興奮。目光死死鎖住呂博裕。
呂博裕就那樣站著,身姿甚至算不上緊繃,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目光太靜了,靜得像暴風雨前沉悶的、低氣壓的天空。
反而讓羅俊楚心中那點莫名的煩躁和不安,像野草般滋長。
他需要用更激烈的行動,來驅(qū)散這令他不適的平靜。
“看來你還是不太明白。”羅俊楚喉嚨里滾出一聲低啞的嗤笑。
他手腕猛地一揚,那剩下小半瓶的、價值不菲的五糧液,
在燈光下劃出一道短暫而刺目的琥珀色弧線,脫離了瓶口。
冰涼的、帶著濃烈酒精氣味的液體,如同一個粗暴的耳光,
迎面,狠狠潑在了呂博裕的臉上、頭發(fā)上、衣襟上。
嘩啦——!
液體撞擊皮肉和衣料的聲音,清脆又粘膩,在死寂中驚心動魄。
酒液順著呂博裕的額頭、眉骨、鼻梁、臉頰,肆無忌憚地流淌。
滴進他的眼睛里,帶來辛辣的刺痛;流進嘴角,是苦澀的灼燒感。
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前,白色的襯衫前襟迅速暈開一大片深色污漬。
狼狽,不堪,屈辱。這一幕像慢鏡頭,烙印在包廂每一個人的視網(wǎng)膜上。
“??!”徐桂芬短促地驚叫一聲,捂住嘴,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唐仁德目眥欲裂,猛地再次站起,椅子腿與地面摩擦出刺耳聲響。
他渾身顫抖,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就要沖過去。
呂博裕卻抬起一只手,擋在了父親身前。那只手很穩(wěn),沾著酒液。
他的動作制止了暴怒的父親,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沒有立刻去擦臉,任由酒液流淌,只是緩緩眨了一下刺痛的眼睛。
然后,他看向羅俊楚。被酒潑過的眼睛,反而顯得格外清亮。
那里面沒有預想中的暴怒、屈辱、崩潰,甚至沒有多少波瀾。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冷。冷得讓羅俊楚心頭猛地一縮。
但箭已離弦,羅俊楚只能繼續(xù)他瘋狂而愚蠢的表演。
他指著呂博裕的鼻子,因為激動和酒精,聲音尖厲而扭曲:“看什么看?呂博裕!我告訴你,你他媽就是廢物!”
“給我提鞋都不配!懂嗎?不配!”
“你們一家,都是沒用的累贅!除了會拖后腿,還會什么?”
“我爸好心拉拔你們,那是施舍!別給臉不要臉!”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唐仁德和徐桂芬的心口。
徐桂芬渾身發(fā)抖,泣不成聲。唐仁德臉色由紅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白,
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那挺直的脊梁,在這一刻佝僂下去。
韓康終于厲聲喝道:“羅俊楚!你發(fā)什么酒瘋!給我閉嘴!”
他臉色也很難看,兒子這舉動超出了他的預期,太過難堪。
黃美蘭也慌了,用力去拽兒子:“俊楚!你瘋了!快道歉!”
“道歉?”羅俊楚甩開母親,因為用力過猛,踉蹌了一下。
他扶著桌沿,喘著粗氣,臉上是病態(tài)的紅暈,眼睛卻亮得駭人。
“我憑什么道歉?我說錯了嗎?你看看他,看看他們家!”
他手指胡亂點著呂博裕一家三口,“哪一點拿得出手?”
“我不過說了實話!實話難聽,但這就是現(xiàn)實!”
包廂里其余親戚,如呂蔓、曾永利等人,早已驚得目瞪口呆。
有人面露不忍,有人眼神閃爍,有人低下頭假裝沒看見。
但無人出聲制止。現(xiàn)實而殘酷的家族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在此刻顯露無遺。
韓康一家勢大,誰愿意為了明顯處于弱勢的呂博裕一家,去觸霉頭?
寂靜。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羅俊楚粗重的喘息,和徐桂芬壓抑的啜泣。
呂博裕終于動了。他抬起手,用還算干燥的袖口內(nèi)側(cè),
慢慢擦去糊住眼睛的酒液,然后是臉頰,下巴。
動作不疾不徐,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從容。仿佛剛才被潑的不是他。
擦完臉,他低頭看了看胸前濕透的襯衫,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然后,他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回羅俊楚臉上。
這一次,他開口了,聲音因為酒液嗆入而略帶一絲沙啞,卻異常清晰:“堂哥,說完了嗎?”
平靜。依舊是那種讓人心悸的平靜。沒有憤怒,沒有哀求。
就像一塊堅硬的礁石,任憑驚濤駭浪拍打,巋然不動。
羅俊楚被這反應(yīng)弄得一怔,隨即是更深的惱怒和挫敗。
“說完了又怎樣?你沒聽夠?還想再聽?”他惡聲惡氣地反問。
呂博裕沒回答他。而是緩緩地,從濕透的褲子口袋里,
掏出了他那部屏幕有些許裂痕、樣式老舊的智能手機。
屏幕上還沾著幾點酒漬。他用指尖隨意抹去。
這個動作,在此時此地,顯得無比突兀,甚至有些滑稽。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打電話報警?還是叫朋友?
韓康眉頭緊鎖,黃美蘭一臉錯愕,羅俊楚則是不屑的嗤笑。
呂博裕解鎖屏幕,指尖在通訊錄里滑動,很快停在一個名字上。
那名字沒有存全名,似乎只有簡單的一個字,或者代號。
他沒有絲毫猶豫,按下了撥打鍵,然后將手機貼近耳邊。
等待接通的短暫幾秒鐘里,他甚至還抽空,對滿臉淚痕的母親,
遞去一個安撫的、讓她放心的眼神。
電話似乎很快接通了。呂博裕對著話筒,只說了一句話。
聲音不大,卻因為包廂極度的安靜,讓離得近的人隱約聽清。
然后,他掛斷了電話。將手機隨意放在沾著酒漬的桌面上。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站直身體,雙手甚至微微垂在身側(cè)。
像一個做完例行匯報,等待結(jié)果的……上位者。
整個包廂,陷入了更深的、茫然的死寂之中。
所有人,包括氣勢洶洶的羅俊楚,都呆呆地看著他。
看著他濕漉漉的頭發(fā)和襯衫,看著他平靜無波的臉。
看著他剛剛撥出的那個,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電話。
他要干什么?叫了誰來?能改變什么?
疑問如同沸騰的氣泡,在每個人心中翻滾。
而呂博裕,只是微微偏過頭,望向包廂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
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風暴眼中心,竟是出奇的寧靜。但這寧靜,比之前的喧囂更令人不安。
06
電話掛斷后的寂靜,比潑酒時更甚,更粘稠,幾乎讓人喘不過氣。
呂博裕就那樣站著,濕發(fā)貼著額角,襯衫皺巴巴地貼在身上。
酒液順著發(fā)梢滴落,在他腳邊昂貴的地毯上,洇出幾個深色小點。
他卻渾然不在意,目光沉靜地望向門口,像在等待一場預約好的會面。
這反常的鎮(zhèn)定,與方才遭受的極致羞辱,形成了詭異而強烈的反差。
羅俊楚最初的暴怒和得意,像是被戳破的氣球,慢慢泄了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焦躁和隱隱的不安。他搞不懂。
呂博裕不應(yīng)該崩潰嗎?不應(yīng)該憤怒反擊嗎?或者至少,倉皇逃離?
打電話?叫誰來?警察?朋友?能有什么用?不過是徒增笑柄!
他試圖重新鼓起氣勢,打破這令他心慌的沉默,嗤笑道:“怎么?打電話搖人?呂博裕,你幾歲了?還玩這套?”
“我告訴你,今天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你也是個廢物!”
“在云頂這地方,你以為叫來個阿貓阿狗,就能嚇住誰?”
他的話,在空曠安靜的包廂里回蕩,卻莫名少了些底氣。
更像是給自己,也給一旁臉色變幻的父母,強行打氣。
韓康的臉色已經(jīng)徹底沉了下來。兒子的行為失控,讓他顏面受損。
但呂博裕這通電話,更讓他感到一絲不對勁。那語氣太篤定了。
不像求助,更像命令。命令誰?云頂酒店里的人?
他心里快速盤算著。呂博裕的社會關(guān)系,他自認為了如指掌。
普通家庭,普通學校,普通工作,絕無可能認識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難道是虛張聲勢?拖延時間?想找個臺階下?
黃美蘭扯著羅俊楚的袖子,低聲道:“算了算了,跟這種人……”
“算什么算!”羅俊楚甩開她,酒精和殘存的怒意讓他固執(zhí)。
“我倒要看看,他能叫來什么神仙!”
他索性也抱著胳膊,斜睨著呂博裕,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樣子。
只是那微微抖動的指尖,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唐仁德和徐桂芬緊緊靠在一起,擔憂無比地看著兒子。
他們也不明白兒子要做什么,但兒子那平靜的樣子,給了他們一絲支撐。
徐桂芬甚至顫抖著手,拿起一張干凈的餐巾,想給兒子擦擦。
呂博裕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不用。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門外。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包廂里的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嗒、嗒、嗒”,清晰可聞。
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
就在羅俊楚臉上重新浮現(xiàn)不耐與譏誚,準備再次開口嘲諷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