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秋,長坂坡。
烽煙蔽日,殺聲震野。曹軍鐵騎如黑潮般淹沒了劉備潰逃的隊伍。
亂軍之中,一騎白馬逆流而來。
趙云,銀甲已染成暗紅,懷中緊裹著一團錦繡襁褓。
他單槍匹馬在萬軍中沖殺,所到之處人仰馬翻。
高坡上,曹操勒馬觀戰(zhàn),目光如鷹隼般鎖定那道白影。
“傳令。”他聲音平靜,“弓箭手不得瞄準趙云。”
左右將領愕然。謀士程昱急道:“丞相,此人驍勇,當亂箭射殺!”
曹操抬手制止,眼神深邃:“吾愛其才。”
戰(zhàn)場上,箭雨詭異地避開了趙云。他縱馬突圍,身影漸漸消失在煙塵中。
眾將贊嘆丞相愛才之心。唯有許褚,這位沉默的虎衛(wèi)統(tǒng)領,察覺到了丞相眼中一閃而過的寒意。
當夜,中軍大帳。
曹操屏退左右,只留許褚一人。燭火搖曳,映出他陰沉的側(cè)臉。
“仲康,”曹操聲音冷如冰碴,“你以為我真怕趙云?”
許褚垂首:“末將不知。”
曹操走到帳門邊,望向漆黑夜空,一字一頓道:“我怕的是劉備那獨一無二的兒子——死不了。”
許褚猛然抬頭。
帳外,一個年輕的弓箭手什長恰好巡夜至此,無意中聽見了這半句話。
他叫徐炫明。
那一夜,他在營火旁蜷縮著,將所見所聞刻在了隨身攜帶的皮質(zhì)行軍札上。
字跡顫抖,如他當時的心跳。
一千八百年后。
歷史系教授張瑾瑜在故紙堆中,發(fā)現(xiàn)了關于這場戰(zhàn)役的零星異聞。
所有記載都歌頌曹操的愛才,贊美趙云的忠勇。
但一句殘缺的民間野史,讓他脊背發(fā)涼:“曹公不射子龍,非愛其才,實畏……”
后面半句,被人為撕去了。
張瑾瑜推了推眼鏡,窗外秋雨正濃。
他知道,自己觸碰到了一個被時間精心掩埋的真相。
一個關于愛才美名之下,冰冷殺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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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研究室里彌漫著舊紙與墨香。
張瑾瑜伏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前,眼鏡滑到了鼻尖。
他手中捧著一冊泛黃的線裝本,頁邊已脆如秋葉。
這是上周從鄂北一個民間收藏家手中收購的一批地方志雜錄。
助手蘇之桃輕手輕腳地端來一杯熱茶。
“教授,您已經(jīng)看了三個小時了。”
張瑾瑜沒有抬頭,指尖點在一行模糊的豎排小字上。
“之桃,你來看這段。”
蘇之桃繞到桌邊,俯身細看。
那是《當陽拾遺錄》的殘卷,成書年代約在明末清初。
記述的是長坂坡之戰(zhàn)后當?shù)亓鱾鞯姆N種傳聞。
其中一段寫道:“……有老卒言,曹軍箭陣如云,獨避白袍將。丞相曰:吾愛其才。然是夜巡營,聞帳中私語,另有深意……”
后面被蟲蛀了七八個字,接著是:“……恐劉氏子不死,后患無窮也。”
蘇之桃蹙起秀眉:“這記載太模糊了。‘劉氏子’是指劉備的兒子阿斗?”
“應該是。”張瑾瑜摘下眼鏡,揉著眉心。
“但邏輯不通。如果曹操想殺阿斗,當時亂箭齊發(fā),趙云再勇也難保嬰孩無恙。”
“他為何反而命令不放箭?”
研究室陷入沉默。窗外銀杏葉正黃,一片葉子打著旋落在窗臺上。
蘇之桃忽然說:“除非……不放箭,比放箭更有可能讓阿斗死?”
張瑾瑜猛地坐直身體。
這個反向推論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的迷霧。
但他隨即搖頭:“太陰謀論了。曹操就算再奸雄,也沒必要繞這么大圈子。”
“而且正史明確記載,曹操確實愛才。當年關羽走,他都放行了。”
蘇之桃卻不放棄:“教授,您常說歷史是層疊的灰。”
“最光鮮的那一層,往往掩蓋著最真實的痕跡。”
張瑾瑜沉默了。他重新戴上眼鏡,仔細端詳那段殘文。
蟲蛀的缺口很整齊,像是被什么小蟲沿著折痕啃噬的。
但偏偏只蛀掉了最關鍵的那幾個字。
太巧了。
“立項。”他忽然說,“以‘長坂坡戰(zhàn)役細節(jié)再考’為名,低調(diào)調(diào)查。”
“您懷疑這段記載是真的?”蘇之桃眼睛亮了。
“我懷疑有人不想讓它被看見。”張瑾瑜輕輕撫過蟲蛀的缺口。
“你看,其他地方的蟲蛀都是散亂分布的。”
“只有這里,沿著字行精準地蛀掉了八個字——什么蟲子這么識字?”
蘇之桃倒吸一口涼氣。
張瑾瑜站起身,走到檔案柜前,抽出一卷《三國志》校注本。
“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做兩件事。”
“第一,你負責搜集所有地方志中關于長坂坡的記載,尤其注意獎懲記錄。”
“第二,我要親自走訪幾個地方。”
他翻開書頁,手指落在當陽縣的古地圖上。
“如果真有什么被掩蓋了,痕跡不會只存在于一本書里。”
蘇之桃點頭,忽然想起什么:“教授,這批資料是許長旺館員幫忙牽線的。”
“他說如果有什么疑問,可以再去問他。”
許長旺是市文史館的老館員,今年五十二歲,以謹慎保守著稱。
張瑾瑜記得他。上次見面時,許長旺熱情地介紹了這批民間史料的價值。
但當他問及其中一些敏感內(nèi)容時,對方卻總是巧妙地把話題引開。
“之桃,”張瑾瑜沉吟道,“你覺得許館員為什么特意推薦這批資料給我們?”
“又為什么在關鍵處含糊其辭?”
蘇之桃想了想:“也許他知道些什么,但不能明說。”
“或者……不敢說。”
秋風吹進窗子,翻動了桌角的書頁。
沙沙聲中,張瑾瑜仿佛聽見了千年前的箭鳴馬嘶。
他望向窗外遠山。
那里,曾經(jīng)是長坂坡古戰(zhàn)場的邊緣。
02
一周后,校圖書館古籍部的燈光亮到深夜。
蘇之桃面前攤開著七本方志,時間跨度從宋到清。
她纖細的手指在泛黃的紙頁間游走,不時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
眉頭卻越皺越緊。
“奇怪……”
她喃喃自語,將兩本方志并排放置。
一本是乾隆年間編修的《荊州府志》,一本是道光年的《當陽縣志》。
兩本書都記載了長坂坡戰(zhàn)后曹操的封賞。
《荊州府志》寫:“曹公賞先鋒諸將,賜金帛有差。”
《當陽縣志》卻多了一句:“然射聲營有違令者,皆黜。”
射聲營,曹軍精銳弓箭部隊的稱謂。
蘇之桃趕緊翻找其他記載。
在明代的《荊楚戰(zhàn)事考略》中,她找到了更詳細的描述:“……曹軍射聲校尉李通,因違丞相令放箭,雖中趙云馬腿,仍被杖責三十,降為庶兵。”
她心跳加速,繼續(xù)查找。
果然,在另一本清代筆記中,看到了一段對話記錄。
據(jù)說是從當?shù)乩先丝谑鲋胁杉模骸皢枺翰苘娂ň迹喂什恢汹w云?”
“答:先祖嘗言,非不能中,乃不敢中也。丞相嚴令,違者斬。”
蘇之桃靠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氣。
如果曹操只是臨時起意愛才,命令傳達需要時間,戰(zhàn)場上出現(xiàn)零星違令放箭是正常的。
事后略作懲戒即可。
但“杖責三十,降為庶兵”這種嚴厲處罰,更像是懲罰某種嚴重的違令行為。
而“不敢中”三個字,更暗示這道命令不是臨時下達的。
是戰(zhàn)前就有嚴令——不得射殺趙云。
她看了看時間,晚上十點半。還是撥通了張瑾瑜的電話。
“教授,我發(fā)現(xiàn)問題了。”
她把幾處記載的矛盾點一一說明。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傳來張瑾瑜低沉的聲音:“獎懲矛盾……這說明曹操對‘不許放箭’的命令執(zhí)行情況,異常重視。”
“重視到需要嚴懲違令者來立威。”
“但這道命令本身,在正史中只是一筆帶過,被美化為愛才之舉。”
蘇之桃握緊手機:“所以有人刻意淡化了命令的嚴厲性?”
“或者說,淡化了這道命令可能隱藏的其他目的。”
張瑾瑜頓了頓,“之桃,你還記得《當陽拾遺錄》里蟲蛀掉的那八個字嗎?”
“記得。在‘另有深意’和‘恐劉氏子不死’之間。”
“我猜那八個字,可能解釋了為什么不放箭反而更危險。”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貓叫。
蘇之桃嚇了一跳。她走到窗邊,圖書館后街空無一人。
只有路燈昏黃的光,在地上投出長長的樹影。
但她總覺得,剛才好像有人在樓下駐足過。
“教授,我明天把這些材料整理好給您。”
“好。注意安全,別熬太晚。”
掛斷電話后,蘇之桃沒有立刻離開。
她重新翻開那些方志,目光落在編纂者的名字上。
《當陽縣志》的主編叫許文淵,道光年間的舉人。
許……
她忽然想起許長旺館員也姓許。
是巧合嗎?
她記下這個名字,準備明天去查許文淵的生平。
收拾東西時,她無意中碰倒了一摞舊書。
最底下露出一本薄薄的手抄冊子,封面沒有任何題字。
蘇之桃好奇地翻開。
里面是用工整小楷抄錄的民間傳說,其中一頁寫著:“長坂坡有徐姓老兵之后,世代口傳一秘:曹公觀戰(zhàn)時,曾指趙云懷中所抱,問左右‘彼懷中何物’。”
“答曰‘劉備幼子’。”
“曹公遂笑曰‘天賜良機’。”
手抄到此戛然而止,后面被撕掉了。
蘇之桃手指微微發(fā)抖。
她環(huán)顧四周,古籍部此時只剩她一人。
燈光慘白,書架投下幢幢黑影。
這本無名手抄冊,是誰放在這里的?
又為什么偏偏出現(xiàn)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她小心地將冊子裝入檔案袋,匆匆離開了圖書館。
走廊的聲控燈次第亮起,又次第熄滅。
在她身后,某個書架深處,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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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三天后的下午,張瑾瑜獨自來到了市文史館。
這是一棟五十年代的老建筑,紅磚墻爬滿了爬山虎。
許長旺的辦公室在二樓盡頭。
敲門進去時,這位老館員正在整理一批新收的地方碑拓。
“張教授,稀客啊。”許長旺笑容熱情,起身泡茶。
他五十出頭,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總是瞇著。
給人一種溫和而謹慎的印象。
寒暄幾句后,張瑾瑜切入正題。
“許館員,上次您推薦的那批民間史料,我們深入研究后,發(fā)現(xiàn)一些疑問。”
“哦?什么疑問?”許長旺遞過茶杯,動作平穩(wěn)。
張瑾瑜沒有提那本無名手抄冊,只說了方志中獎懲記載的矛盾。
許長旺聽罷,沉吟道:“地方志編纂,難免采信一些民間傳聞。”
“正史既然明確記載曹操愛才,這些細節(jié)矛盾,可能只是以訛傳訛。”
“可是,”張瑾瑜注視著他,“如果只是傳聞,為什么不同年代的方志都提及‘嚴懲違令者’?”
“而且懲罰對象都是弓箭部隊?”
許長旺的笑容淡了些。他起身走到檔案柜前,背對著張瑾瑜。
“張教授,歷史研究講究證據(jù)鏈。僅憑幾本方志的只言片語,不能推翻正史定論。”
“我知道。”張瑾瑜緩緩道,“所以我今天來,是想問問您。”
“您當時推薦這批資料給我們,是真的認為它們有價值。”
“還是……希望有人注意到其中的問題?”
辦公室里突然安靜下來。
只有老式掛鐘的滴答聲,格外清晰。
許長旺轉(zhuǎn)過身,臉上沒了笑容。
“張教授,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許長旺走回桌前,壓低聲音:“您的研究立項,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了。”
“誰?”
“我不知道具體是誰。”許長旺搖頭,“但上周有上面的人來調(diào)閱過您的借書記錄。”
“還問了我一些問題,關于那批民間史料的來源。”
張瑾瑜心中一緊。
許長旺繼續(xù)道:“我祖上也是讀書人。道光年間編修《當陽縣志》的許文淵,是我高祖父。”
“他當年在編纂時,確實收錄了一些民間異聞。”
“但刊印前,被當時的地方官刪去了不少內(nèi)容。”
“為什么?”
“因為那些內(nèi)容,與正史相悖,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許長旺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推給張瑾瑜。
“這是我曾祖父留下的一些筆記殘頁,關于長坂坡的。”
“我沒敢放進館藏,一直自己留著。”
張瑾瑜打開信封,里面是幾頁發(fā)脆的毛邊紙。
字跡潦草,記錄著一些支離破碎的口述:“……先祖嘗言,曹軍中有徐姓什長,親見趙云突圍后,丞相面色陰沉……”
“……許褚將軍奉命暗中調(diào)整各營位置,似有意驅(qū)趕潰兵向某處聚集……”
“……后聞劉備幼子得脫,丞相怒擲酒杯,嘆‘天不助我’……”
張瑾瑜抬起頭:“這些口述的來源是?”
“我高祖父當年走訪民間,從一個姓曾的老人那里聽來的。”
許長旺聲音更低了,“據(jù)說那老人的先祖,就是曹軍中的一名士卒。”
“戰(zhàn)后留在了當?shù)兀来鷦辙r(nóng)。”
“曾姓?”張瑾瑜追問,“還能找到這家人嗎?”
許長旺猶豫了很久,終于說:“二十年前,我做田野調(diào)查時,在當陽北邊的一個村子里,遇見過一位叫曾永財?shù)睦先恕!?/p>
“他說自己是那支曹軍士卒的第十八代孫。”
“但他當時已經(jīng)六十多歲,現(xiàn)在是否還在世,我不確定。”
張瑾瑜記下村名和大致方位。
起身告辭時,許長旺忽然叫住他。
“張教授。”
“嗯?”
“如果真找到什么……謹慎處理。”許長旺眼神復雜,“有些真相,埋了一千八百年,可能有它該埋著的理由。”
離開文史館時,已是黃昏。
張瑾瑜走在梧桐樹下,腦海中回蕩著許長旺的話。
“有人注意到了您的立項……”
會是誰?
學術競爭對手?還是別的什么勢力?
他忽然想起蘇之桃說的那本無名手抄冊。
那明顯是有人故意放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像是在引導,又像是在警告。
手機震動,是蘇之桃發(fā)來的信息:“教授,我查到了許文淵的生平。他晚年辭官歸鄉(xiāng)后,致力于搜集民間史料。”
“但在完成《當陽縣志》后第三年,家中突然失火,大量手稿被焚。”
“縣志說他‘悲痛成疾,次年病故’。”
張瑾瑜停下腳步。
失火?這么巧?
他回復:“之桃,準備一下,明天我們?nèi)ギ旉枴!?/p>
“去找一位叫曾永財?shù)睦先恕!?/strong>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如一千八百年的時光。
04
去往當陽的鄉(xiāng)村公路蜿蜒在山丘之間。
蘇之桃開車,張瑾瑜坐在副駕,翻閱著沿途收集的地方資料。
“教授,您說許長旺為什么最后又給了我們線索?”
蘇之桃目視前方,語氣疑惑,“他一開始明明在躲閃。”
“可能他內(nèi)心很矛盾。”張瑾瑜合上資料冊。
“作為文史工作者,他希望真相被發(fā)掘;但作為知道一些內(nèi)情的人,他又害怕。”
“害怕什么?”
張瑾瑜沒有回答,看向窗外。
秋收后的田野裸露著褐色土地,遠處村莊升起裊裊炊煙。
這片土地下,埋葬著太多秘密。
按照許長旺提供的模糊地址,他們找到了那個叫曾家坳的村子。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老人正在下象棋。
張瑾瑜上前詢問曾永財。
一個缺了門牙的老頭抬起頭:“永財啊?早搬走啦。”
“搬去哪了?”
“他兒子在城里做生意,接他去享福了。好像是……襄陽?”
另一個老頭插嘴:“不對,是宜昌。我去年趕集還碰見他兒媳婦。”
張瑾瑜心中一沉。
線索要斷了嗎?
蘇之桃卻蹲下身,溫和地問:“老人家,曾永財老人搬走前,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
“或者,他平時喜歡跟你們講什么故事嗎?”
老人們互相看了看。
缺牙老頭想了想:“永財?shù)故菒壑v古。說他祖上是曹操的兵,見過趙云七進七出。”
“還說曹操其實不想殺趙云,是另有打算。”
張瑾瑜精神一振:“他具體怎么說的?”
“記不清了,都是喝酒時瞎聊。”老頭擺擺手,“不過永財有本老冊子,當寶貝似的。”
“有一次喝多了,拿出來顯擺,說是祖上傳下來的手抄本。”
“上面寫的啥?”
“我們哪認得字啊。”老頭笑了,“就記得永財說,那上面寫著他祖爺爺親眼看見的事。”
“什么事?”
老頭壓低了聲音,雖然周圍并沒有別人:“說曹操不讓放箭,不是好心,是歹心。”
蘇之桃追問:“什么樣的歹心?”
“那就不知道了。”老頭搖頭,“永財說到關鍵處就不說了,說天機不可泄露。”
張瑾瑜和蘇之桃對視一眼。
兩人謝過老人們,回到車上。
“看來曾永財確實知道些什么。”蘇之桃發(fā)動汽車,“而且他有實物證據(jù)。”
“但他現(xiàn)在人在哪?宜昌還是襄陽?”
張瑾瑜思索片刻:“查一下他兒子的信息。做生意的,應該不難找。”
他們?nèi)チ舜逦瘯甯刹空f曾永財?shù)膬鹤釉缒晖獬觯苌倩卮濉?/p>
聯(lián)系方式也沒有更新。
線索似乎斷了。
離開村子時,已是傍晚。
蘇之桃有些沮喪:“教授,我們是不是白跑一趟?”
“不一定。”張瑾瑜看著后視鏡,“你注意到?jīng)]有,剛才我們問話時,有個中年男人一直在不遠處站著。”
蘇之桃一愣:“沒有啊。您是說……”
“他站在老槐樹后面,抽著煙,像是在聽我們說話。”
張瑾瑜緩緩道,“我們一上車,他就走了。”
蘇之桃感到一陣寒意:“會不會是許長旺說的……注意到我們的人?”
“不知道。”張瑾瑜神色凝重,“但如果是,說明我們的方向沒錯。”
“有人在關注我們的行蹤。”
車開到鎮(zhèn)上的小旅館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辦好入住手續(xù),兩人在旅館旁邊的小餐館吃晚飯。
餐館里沒什么人,電視正播著本地新聞。
張瑾瑜沒什么胃口,一直在想今天的種種細節(jié)。
曾永財?shù)氖殖荆瑫窃S文淵當年收錄的原始口述嗎?
如果找到那本冊子,會不會就能拼湊出真相?
蘇之桃忽然碰了碰他的胳膊。
“教授,您看那邊。”
張瑾瑜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餐館角落里,坐著一個穿著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
正是白天在曾家坳槐樹后的那個人。
他獨自吃著面,低頭看手機,似乎沒注意到他們。
但張瑾瑜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
“怎么辦?”蘇之桃小聲問。
“靜觀其變。”張瑾瑜平靜地說,“如果他真想對我們不利,不會這么明顯地出現(xiàn)。”
“也許……他也是來找曾永財?shù)摹!?/p>
吃完飯,兩人回到旅館。
張瑾瑜讓蘇之桃先回房間,自己在旅館大堂坐了一會兒。
果然,那個灰夾克男人也回來了。
他徑直走到張瑾瑜對面的沙發(fā)坐下,掏出一支煙。
“張教授,幸會。”他開口了,聲音沙啞。
“你是?”張瑾瑜不動聲色。
“我姓李,一個對歷史感興趣的人。”男人點上煙,“聽說您在調(diào)查長坂坡的事?”
“學術研究而已。”
男人笑了:“只是學術研究,需要大老遠跑到這山村里來?”
張瑾瑜沒有回答。
男人吐出一口煙圈,緩緩道:“張教授,聽我一句勸。”
“有些事,讓它埋在土里,對大家都好。”
“你指的‘大家’是誰?”
“所有不想惹麻煩的人。”男人掐滅煙,“包括您,您的助手,還有您可能找到的那些線索提供者。”
張瑾瑜盯著他:“你在威脅我?”
“不,是忠告。”男人站起身,“曾永財您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他也不會說什么。”
“因為他兒子三年前出車禍,差點沒命。后來有人出錢治好了他,還給了他一筆錢。”
“條件就是——閉上嘴,消失。”
男人走到門口,回頭又說了一句:“張教授,歷史有時候不是用來發(fā)掘真相的。”
“而是用來維持某種……體面。”
他推門離開了。
張瑾瑜坐在沙發(fā)上,良久未動。
窗外,夜色濃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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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二天一早,張瑾瑜敲開了蘇之桃的房門。
把昨晚的事告訴了她。
蘇之桃臉色發(fā)白:“教授,我們還要繼續(xù)嗎?”
“要。”張瑾瑜斬釘截鐵,“正因為有人阻撓,才說明我們接近了真相。”
“但那個李先生說曾永財不會開口……”
“他沒說曾永財?shù)臇|西不會開口。”
張瑾瑜目光銳利,“曾永財有手抄本,這是實物。就算他不說,東西可能還在。”
“在哪里?”
“兩種可能。”張瑾瑜分析,“一是曾永財帶走了,二是他藏在了老宅。”
“那個李先生說他兒子出事被收買,說明有人不想讓曾永財說話。”
“但如果是三年前的事,那時我們的研究還沒開始。”
“這意味著,早在三年前,就有人在防范這個秘密被揭開。”
蘇之桃明白了:“所以這個秘密本身,一直有人守護著?”
“或者,一直有人害怕它被公開。”
兩人決定重返曾家坳。
這次,他們直接去了曾永財?shù)睦险?/p>
那是一座土坯房,已經(jīng)半倒塌,院墻長滿了荒草。
鄰居說,曾永財搬走后,房子就空著,沒人打理。
張瑾瑜和蘇之桃在村民異樣的目光中,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木門。
屋里灰塵堆積,蛛網(wǎng)遍布。
家具幾乎搬空了,只剩一些破爛的雜物。
他們仔細搜尋每一寸空間。
炕洞、墻縫、屋梁、地磚下……
一無所獲。
蘇之桃有些泄氣,坐在門檻上:“教授,會不會已經(jīng)被拿走了?”
張瑾瑜沒有回答。他站在堂屋中央,環(huán)顧四周。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正墻上。
那里原來應該掛中堂畫的地方,現(xiàn)在只剩一枚生銹的鐵釘。
但鐵釘下方的墻皮,顏色似乎與周圍略有不同。
他走過去,用手指輕輕敲擊。
“空的。”
蘇之桃立刻起身。兩人小心地剝開那片墻皮。
里面是一個用油紙包裹的狹長木盒。
張瑾瑜的心跳加快了。
取出木盒,打開。里面果然是一本手抄冊。
冊子是用麻線裝訂的,紙張已經(jīng)黃脆。
封面沒有題字,翻開第一頁,是工整的楷書:“徐氏家傳手札錄要。先祖炫明公,建安十三年為曹軍射聲營什長,親歷長坂坡之戰(zhàn)。”
“臨終前口述所見,后世子孫謹錄珍藏,不得外傳。違者逐出宗族。”
張瑾瑜的手微微顫抖。
他快速翻閱,內(nèi)容分兩部分。
前半部詳細描述了戰(zhàn)場情況:“……趙云突陣時,丞相令旗三揮,箭陣皆止……”
“……眾將不解,丞相笑曰‘吾得云長,今又遇子龍,天賜良將’……”
“……然末將窺丞相面色,笑意未達眼底,右手緊握劍柄,青筋暴起……”
關鍵的在后半部:“……戰(zhàn)后三月,末將被調(diào)入虎衛(wèi)營,為許褚將軍親兵……”
“……某夜許將軍醉酒,與心腹私語,末將守帳外,隱約聽聞……”
寫到這里,字跡突然變得潦草,墨跡深淺不一。
像是記錄者當時心情激蕩。
“……許將軍言‘丞相此計太險,若那孩子真死了,弒嬰惡名豈非我軍背負’……”
“……心腹問‘然則為何不直接放箭’……”
“……許將軍答‘趙云必死護主,箭雨之下,或反成就其忠名。唯亂軍之中,刀槍無眼,小兒方有真死之機’……”
手札到此中斷。
后面幾頁被撕掉了。
張瑾瑜和蘇之桃久久無言。
窗外風吹過荒草,沙沙作響。
“教授……”蘇之桃聲音干澀,“所以曹操是真的想殺阿斗。”
“但不是自己動手,而是想借亂軍之手。”
“這樣就算阿斗死了,世人也只會怪劉備保護不力,或嘆天意如此。”
張瑾瑜合上手札,緩緩道:“好一個借刀殺人。”
“而且這把刀,是戰(zhàn)場上的混亂本身。”
“他故意放走最忠勇的趙云,因為知道趙云一定會拼死保護阿斗。”
“但在亂軍沖殺中,一個嬰兒存活的幾率……”
他沒有說下去。
兩人拿著手札離開老宅時,已是正午。
村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
那個灰夾克李先生靠在車邊,看見他們手中的木盒,臉色一變。
“張教授,你們找到了不該找的東西。”
“這是歷史研究。”張瑾瑜平靜地說,“我們有學術自由。”
李先生冷笑:“學術自由?您知道為什么這本手札能留到現(xiàn)在嗎?”
“因為有人需要它存在,但又不能讓它公開。”
他走近兩步,壓低聲音:“您真以為,一千八百年來,只有您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
張瑾瑜心中一凜。
“那為什么……”
“因為有些真相,可以存在于陰影中,但不能暴露在陽光下。”
李先生盯著木盒,“把它給我,我可以保證你們安全離開。”
蘇之桃緊緊抱住木盒:“憑什么給你?”
“憑這個。”李先生從懷中掏出一本證件。
張瑾瑜看了一眼,瞳孔微縮。
那是某個特殊部門的證件。
“張教授,這件事牽扯的,不僅僅是歷史真相。”
李先生收起證件,“還關系到一些……現(xiàn)代的利益關系。”
“什么利益?”
“您不需要知道。”李先生伸出手,“把手札給我,然后停止調(diào)查。”
“我會上報這是民間無稽之談,您的研究可以繼續(xù),只是換個方向。”
張瑾瑜沉默了。
他看著懷中的木盒,又看看蘇之桃緊張的臉。
最后,他抬起頭:“如果我拒絕呢?”
李先生眼神冷了下來:“那您可能會遇到一些麻煩。”
“學術上的,或者……生活上的。”
風吹過田野,卷起枯葉。
張瑾瑜忽然笑了:“李先生,您剛才說,這本手札能留到現(xiàn)在,是因為有人需要它存在。”
“那么,需要它存在的人,和不想它公開的人,是同一批人嗎?”
李先生愣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張瑾瑜緩緩道,“也許您代表的,只是其中一方。”
“而另一方,可能正希望它被公開。”
他不再理會李先生,拉著蘇之桃走向自己的車。
“張教授!”李先生在身后喊道,“您會后悔的!”
車子駛離村莊。
后視鏡里,李先生的身影越來越小。
蘇之桃抱著木盒,手心全是汗。
“教授,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去鄰縣。”張瑾瑜目光堅定,“手札里提到,徐炫明的后人中,有一支遷到了鄰近的遠安縣。”
“沈家堡,沈夏蓮老人。”
“她手里,可能有手札的后半部分。”
車子在鄉(xiāng)間公路上疾馳。
張瑾瑜不知道前方還有什么在等待。
但他知道,有些真相,注定要重見天日。
無論有多少人想將它掩埋。
06
遠安縣多山,沈家堡藏在一條狹長的山谷里。
路越來越窄,最后只能步行。
張瑾瑜和蘇之桃沿著石板路向上走,兩旁是依山而建的老屋。
大多數(shù)已經(jīng)空置,年輕人外出打工,只有老人留守。
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沈夏蓮的家。
那是半山腰一座孤零零的院落,土墻黑瓦,木門緊閉。
敲了半天門,才聽見里面?zhèn)鱽砭徛哪_步聲。
門開了條縫,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
老太太應該有八十多歲了,眼睛卻依然清澈。
“找誰?”她聲音沙啞。
“沈奶奶您好,我們是大學的歷史研究人員。”
張瑾瑜盡量溫和地說,“想向您請教一些關于祖上手札的事。”
沈夏蓮的眼神瞬間警惕起來。
“什么手札?我不知道。”
她就要關門,蘇之桃急忙說:“是關于徐炫明將軍的手札,長坂坡的事。”
門停住了。
沈夏蓮盯著他們看了很久,才緩緩道:“誰讓你們來的?”
“我們找到了曾永財老人藏的手抄本,但后半部被撕了。”
張瑾瑜誠懇地說,“聽說您這里有完整的。”
沈夏蓮沉默了足足一分鐘。
終于,她拉開木門:“進來吧。”
院子里種著幾畦菜,晾衣繩上掛著舊衣服。
堂屋里光線昏暗,家具都是老式的。
沈夏蓮讓他們坐下,自己進了里屋。
出來時,手里捧著一個鐵皮盒子。
盒子銹跡斑斑,用鎖鎖著。
她從懷里掏出鑰匙,顫抖著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