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云縣的經濟工作會剛散,會議室里還殘留著茶水的余溫與熱烈的余韻。
新任縣長蕭浩初的匯報贏得滿場掌聲,這位九零后年輕人的思路像一股清泉。
縣委書記鄧健當眾拍著他的肩膀,笑容滿面地稱贊:“小蕭縣長,有想法!”
在場的干部們都跟著笑起來,仿佛看見了一老一少默契搭檔的美好圖景。
只有跟著鄧健鉆進黑色轎車的組織部長曾學兵注意到——車門關上的瞬間,書記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鄧健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沉默足足三分鐘,才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學兵,你去把蕭浩初的岳父摸清楚。”
曾學兵心里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地點頭。
鄧健又補了一句,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要徹底。我總覺得,他背景不一般。”
車子駛過剛剛落成的政務廣場,蕭浩初匯報時提到的智慧農業園區規劃圖還掛在廣場宣傳欄上。
鄧健的食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節奏緩慢而沉重。
他想起蕭浩初匯報時那種從容不迫的氣度,那種超越年齡的沉穩。
這不是普通家庭能培養出來的,鄧健在官場沉浮二十多年,太清楚這種氣質的來源。
車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曾學兵知道,書記的這個吩咐,意味著某些東西已經開始轉動。
而遠在縣政府辦公樓里,蕭浩初正在整理會議材料,對即將掀起的暗流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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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蒼云縣縣委會議室里,橢圓長桌旁坐滿了人。
窗外是四月的陰天,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遠山。
室內燈光通明,投影幕布上正顯示著一組復雜的產業鏈結構圖。
蕭浩初站在發言席前,白襯衫的袖口挽到小臂中部。
他手里握著激光筆,紅色光點在圖表上游走。
“這是基于我們縣現有農業基礎擬定的智慧農業園區規劃。”
他的聲音清亮而不急不緩,每個字都落在合適的節奏上。
“傳統種植業產值年均增長率只有百分之二點三,而智慧農業模塊落地后——”
激光筆停在一組預測數據上。
“三年內,這個數字可以提升到百分之八以上。”
會議室里響起輕微的議論聲,幾個老資歷的局長交換了眼神。
鄧健坐在長桌正中位置,右手端著茶杯,左手平放在桌面上。
他的目光落在蕭浩初臉上,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蕭浩初切換了幻燈片,畫面變成具體的實施步驟圖。
“第一期投入主要來自省里的鄉村振興專項資金,我們已經通過初審。”
“配套的地方資金部分,我建議從文旅融合項目中調劑。”
文旅局局長王德海皺了皺眉,想要開口說些什么。
鄧健輕輕放下茶杯,陶瓷杯底觸碰桌面的聲音不大,卻讓王德海閉上了嘴。
“繼續說。”鄧健朝蕭浩初微微點頭。
蕭浩初感激地看了書記一眼,繼續講解技術合作方的引進方案。
他的語言干凈利落,數據信手拈來,對各個環節的難點都有預判。
坐在鄧健左側的常務副縣長劉志國湊過來,壓低聲音:“年輕人準備得很充分。”
鄧健“嗯”了一聲,目光沒有離開蕭浩初。
匯報進行了四十分鐘,結束時會議室里安靜了幾秒。
然后掌聲響起來,開始稀稀拉拉,很快變得熱烈。
蕭浩初臉頰微紅,朝大家鞠了一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鄧健最后做了總結發言,肯定了匯報的思路和方向。
散會時,干部們三三兩兩往外走,話題都圍繞著剛才的匯報。
“后生可畏啊。”
“思路是好的,就怕落地難。”
“省里的專項資金哪有那么容易拿……”
鄧健走在人群最后,曾學兵默契地跟在他身側半步位置。
走廊盡頭的窗戶開著,風吹進來,帶著雨前潮濕的土腥味。
鄧健忽然停下腳步,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學兵,”他的聲音很輕,“蕭縣長來我們縣多久了?”
“三個多月,書記。他是去年年底從省發改委調下來的。”
“省發改委……”鄧健重復著這四個字,像是在咀嚼什么。
曾學兵等著下文,但鄧健已經轉身朝辦公室走去。
走廊另一頭,蕭浩初正被幾個局長圍著問問題。
他解答時身體微微前傾,態度誠懇,完全沒有年少得志的傲氣。
鄧健遠遠看了他一眼,推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
02
下午四點,鄧健召集了一個小范圍的工作碰頭會。
主要討論蕭浩初匯報中提到的幾個具體問題。
會議在書記辦公室旁的小會議室進行,只坐了六七個人。
蕭浩初提前五分鐘到場,手里拿著筆記本和厚厚一沓材料。
鄧健進來時,他立刻起身,鄧健擺擺手讓他坐下。
“不用這么拘束,”鄧健在首位坐下,端起秘書剛泡好的茶,“咱們隨便聊聊。”
話雖這么說,在座的人都端正了坐姿。
蕭浩初打開筆記本,準備隨時記錄。
鄧健卻從家常話開始:“小蕭縣長來蒼云還習慣嗎?生活上有什么困難?”
“習慣,都很好。”蕭浩初回答得簡潔,“謝謝書記關心。”
“愛人也過來了?”
“暫時還沒有,孩子在上小學,轉學不方便。她還在省城。”
鄧健點點頭,像是隨口一問:“你岳父岳母身體都還好吧?”
蕭浩初微微一怔,隨即答道:“都挺好的,岳父退休了,平時養養花練練字。”
“退休了啊,”鄧健喝了口茶,“以前在哪個單位?”
“在省發改委,退休前是二級調研員。”
問話到這里自然停頓,鄧健轉向了工作話題。
但曾學兵注意到,書記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一瞬。
碰頭會開了近兩小時,主要討論智慧農業園區的選址問題。
蕭浩初主張放在交通便利的平原地帶,靠近國道和高速出口。
分管農業的副縣長趙建國則認為應該照顧山區鄉鎮,放在靠南的丘陵區。
雙方各有理由,爭論不下。
鄧健大多數時間在聽,偶爾插話問幾個關鍵細節。
最后他說:“這樣吧,小蕭縣長牽頭做個更詳細的對比方案。”
“把兩個選址的優劣全部列清楚,下周常委會上討論。”
這算是暫時擱置了爭議,蕭浩初有些失望,但還是立刻應下。
散會后,鄧健特意讓蕭浩初留一下。
等其他人都走了,鄧健從辦公桌后站起來,走到蕭浩初面前。
他伸出手,拍了拍蕭浩初的肩膀。
這個動作很親切,力度適中,透著長輩對晚輩的認可。
“今天匯報做得不錯,”鄧健笑著說,“思路清晰,數據扎實。”
蕭浩初有些不好意思:“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請書記多指導。”
“有想法是好事,”鄧健的手還搭在他肩上,“我們蒼云就需要你這樣的闖勁。”
“不過啊,”他的話鋒微微一轉,“做事不光要有想法,還要懂方法。”
“趙副縣長他們提出的意見,也要認真考慮。基層工作,平衡很重要。”
蕭浩初認真點頭:“我明白,書記。我會把各方面因素都考慮進去。”
鄧健這才收回手,笑容更加溫和:“去吧,好好干。”
蕭浩初離開時,背影都透著干勁。
鄧健站在窗前,看著那個年輕人穿過縣委大院,腳步輕快。
夕陽從云層縫隙里漏出來,給院子里的香樟樹鍍上一層金邊。
鄧健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最后只剩下一種復雜的沉思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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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晚上七點,鄧健坐車離開縣委。
黑色的轎車平穩地駛出大門,拐上主干道。
曾學兵坐在副駕駛位置,從后視鏡里看到書記閉目養神。
車子經過新修的濱河公園,路燈剛剛亮起,散步的市民三三兩兩。
鄧健忽然睜開眼睛:“學兵,蕭縣長的檔案你仔細看過嗎?”
曾學兵立刻坐直了些:“看過,書記。履歷很干凈,也很漂亮。”
“二十七歲碩士畢業考入省發改委,三十二歲提副處,去年調來我們縣。”
“工作表現一直很突出,拿過兩次省級先進個人。”
鄧健沒有說話,手指在真皮座椅上輕輕敲擊。
車子在一個紅燈前停下,十字路口對面是蒼云縣最大的超市。
超市外墻的LED屏正在播放本地新聞,畫面里閃過蕭浩初下鄉調研的鏡頭。
“他愛人叫什么?”鄧健問。
“傅筱薇,在省城一所中學當老師。父親傅建國,母親王秀英。”
“傅建國?”鄧健重復這個名字,“剛才蕭縣長說他岳父姓何。”
曾學兵心里一緊,知道自己疏忽了。
他迅速回憶檔案內容:“抱歉書記,是我記錯了。蕭縣長愛人姓傅,岳父姓何。”
“何建國,”鄧健念出這個名字,像是在記憶里搜索什么,“省發改委退休的?”
“是的,二級調研員,六十五歲,去年剛退。”
綠燈亮了,車子繼續前行。
鄧健再次閉上眼睛,但曾學兵知道他沒在休息。
過了大約五分鐘,鄧健的聲音從后座傳來,低沉而清晰。
“學兵,你去把何建國的情況摸清楚。”
曾學兵轉過頭,看見書記依然閉著眼,眉頭卻微微蹙著。
“要徹底,”鄧健補充道,“工作經歷,家庭關系,社會交往。”
“特別是他在省發改委期間,具體分管過哪些工作,和哪些人有交集。”
曾學兵謹慎地問:“書記是覺得……”
“我覺得蕭縣長的背景不一般,”鄧健終于睜開眼睛,目光在昏暗的車廂里顯得格外銳利,“不是指家庭條件,是更深層的東西。”
“他今天匯報時的那種氣場,那種對省里政策把握的精準度……”
鄧健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表達。
“不像個剛滿三十五歲的年輕干部該有的。倒像是背后有高人指點。”
車子駛入常委院,在一棟小樓前停下。
司機下車開門,鄧健卻沒有立刻出去。
他看著曾學兵,最后叮囑:“這件事,你親自去辦,注意方式方法。”
“我明白,”曾學兵點頭,“會謹慎處理。”
鄧健這才下車,身影消失在樓門內。
曾學兵坐在車里,看著書記家的窗戶亮起燈。
他拿出手機,在備忘錄里記下“何建國”三個字,后面打了個問號。
夜風從車窗灌進來,帶著春末的涼意。
曾學兵忽然想起,鄧健書記也是從省發改委出來的。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04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蒼云縣表面平靜如常。
蕭浩初忙著完善智慧農業園區的對比方案,幾乎天天往鄉鎮跑。
鄧健按部就班地主持各項工作,對蕭浩初的態度一如既往地溫和支持。
只有曾學兵知道,一些看不見的調查正在悄然展開。
他動用了自己的關系網,從省城開始搜集何建國的信息。
初步反饋很快回來了,內容卻普通得令人意外。
何建國,省發改委退休干部,退休前確實是二級調研員。
老家在鄰省農村,年輕時參軍,轉業后進入省計委工作。
計委改組為發改委后,他一直在綜合處工作,沒有擔任過實職領導。
妻子王秀英是省人民醫院的退休護士,家庭關系簡單。
獨生女傅筱薇,隨母姓,從小成績優秀,師范大學畢業后當了老師。
五年前與蕭浩初結婚,婚后第二年生了孩子,是個男孩。
履歷干凈得像一張白紙,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曾學兵把這些信息整理成簡要報告,送到了鄧健辦公室。
鄧健看完后,沉默了很久。
“太干凈了,”他最后說,“干凈得不正常。”
曾學兵不解:“書記的意思是?”
“一個在省發改委工作三十多年的人,退休時只是二級調研員。”
鄧健放下報告,走到窗前,“這本身就不太合理。”
“除非他主動放棄晉升,或者……有什么特殊原因。”
曾學兵若有所思:“我讓人再深入查查他早年的工作經歷。”
“要小心,”鄧健轉過身,“不要驚動任何人,尤其是蕭縣長那邊。”
“我明白。”
曾學兵離開后,鄧健重新拿起那份報告。
他的目光停留在“何建國曾在省計委綜合處工作十五年”這一行上。
計委時代,那是九十年代初到兩千年初。
鄧健自己就是在那個時期進入省計委的,雖然和何建國不在同一年。
如果何建國當時已經在綜合處,那么他們很可能有過交集。
但鄧健搜索記憶,卻找不到任何關于這個名字的印象。
這不合理。
以何建國的工作年限,他應該認識計委時期的大部分老人。
鄧健拿起電話,撥給了省城的一位老同事。
寒暄過后,他裝作隨意地問:“老周啊,你記不記得計委時期有個叫何建國的?”
電話那頭的老周想了想:“何建國?名字有點熟,但具體想不起來了。”
“好像是綜合處的吧?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人?”
“沒什么,”鄧健笑道,“偶然聽人提起,有點好奇。”
掛掉電話后,鄧健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連老周這樣記性好的人都只有模糊印象,這說明什么?
說明何建國在計委時期就非常低調,幾乎不留痕跡。
一個在關鍵部門工作多年卻刻意保持低調的人……
鄧健走到文件柜前,打開最下面的抽屜。
里面是一些舊筆記本和資料,他很少翻動。
翻找了一陣,他抽出一本深藍色封面的工作筆記。
那是他剛進計委時用的,紙張已經泛黃。
他仔細翻閱著那些稚嫩的筆跡,突然在一頁停住了。
那頁記錄了一次處室會議,參會人員名單里有個名字被劃掉了。
但透過光線仔細看,能辨認出是“何”字開頭。
后面兩個字模糊不清,可能是“建國”,也可能是別的。
鄧健合上筆記本,靠在椅背上。
窗外的香樟樹在風里搖晃,葉子沙沙作響。
他想起蕭浩初匯報時引用的一組數據,關于農業補貼政策的調整趨勢。
那組數據非常精準,精準到像是來自政策制定者的內部預判。
如果何建國真的只是個普通調研員,蕭浩初從哪得到這些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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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五的縣委常委會,氣氛有些微妙。
蕭浩初的智慧農業園區選址方案已經印發給各位常委。
他主張的平原選址和趙建國主張的丘陵選址,優缺點列得很清楚。
會議開始前,幾個常委在小聲交談。
“平原選址確實更符合經濟效益。”
“但丘陵選址能帶動南部山區發展,政治意義更大。”
鄧健走進會議室時,交談聲立刻停止了。
會議按流程進行,前面的幾個議題都順利通過了。
輪到智慧農業園區項目時,蕭浩初做了補充匯報。
他準備了新的PPT,展示了兩個選址的衛星圖和交通網絡分析。
“平原選址距離高速出口僅八公里,物流成本可以降低百分之三十。”
“而且周邊有五個鄉鎮,勞動力資源豐富,培訓后可以直接上崗。”
趙建國接著發言,語氣溫和但態度堅決。
“南部山區是我們縣脫貧攻堅的重點區域,百姓盼發展盼了很多年。”
“如果把項目放在丘陵區,可以輻射三個貧困鄉鎮,帶動五千人就業。”
其他常委陸續發言,意見明顯分成了兩派。
支持平原選址的認為應該優先考慮經濟效益,項目成功了才能持續發展。
支持丘陵選址的強調政治責任和社會效益,認為扶貧是頭等大事。
爭論持續了半小時,雙方都有道理,誰也說服不了誰。
蕭浩初幾次想插話,都被鄧健用眼神制止了。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鄧健身上,等著書記拍板。
鄧健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時發出清脆的響聲。
“兩個方案都有道理,”他的聲音平穩,“也都有不足。”
“平原選址經濟效益好,但對南部山區的帶動作用有限。”
“丘陵選址社會效益好,但前期投入大,投資風險也更高。”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常委。
“我的意見是,再調研,再論證。下周繼續討論這個議題。”
這個結果出乎很多人意料。
按照慣例,鄧健通常會在這種分歧中做出明確決策。
今天這種擱置的做法,顯得有些不尋常。
蕭浩初明顯失望了,但他控制得很好,只是抿了抿嘴唇。
散會后,鄧健叫住了趙建國和蕭浩初。
“你們倆再好好溝通一下,”他說,“看看有沒有折中的方案。”
“比如,主園區放在平原,在丘陵設幾個示范基地?”
蕭浩初眼睛一亮:“這個思路好!我可以重新做方案!”
趙建國也點頭:“如果能兼顧,那當然最好。”
等兩人離開后,曾學兵走到鄧健身邊,低聲說:“書記,有新情況。”
鄧健示意他進辦公室談。
關上門,曾學兵遞過來一份新的材料,只有兩頁紙。
“何建國在省計委時期,有三年時間借調到省政府辦公廳。”
“時間是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七年,具體工作內容不詳。”
“九七年回到計委后,他的檔案里多了一份保密協議。”
鄧健迅速瀏覽著材料,眼神越來越凝重。
“借調期間,他用的是什么名字?”
“還是何建國,但據說那時候大家都叫他‘老何’,很少提全名。”
“而且,”曾學兵壓低聲音,“我托人查了省政府那時期的臨時人員名單。”
“沒有找到何建國的名字。要么是記錄遺漏了,要么……”
“要么他用的不是本名,”鄧健接上了后半句,“或者根本不在公開名單上。”
辦公室里安靜下來,只有墻上鐘表的滴答聲。
鄧健走到窗邊,看著樓下院子里蕭浩初匆匆離開的背影。
這個年輕人正為項目不能盡快推進而焦慮,卻不知道關于他岳父的調查。
不知道這場調查,可能牽扯出遠比他想象中更復雜的東西。
“繼續查,”鄧健沒有回頭,“重點是九五年到九七年,他在辦公廳到底做什么。”
“還有,查查那段時間省里有什么重大政策或項目,需要從計委抽調人手。”
曾學兵記下要求,猶豫了一下:“書記,還要繼續嗎?可能會觸及一些……”
“我知道風險,”鄧健轉過身,表情嚴肅,“所以才讓你親自去辦,把握好分寸。”
“但如果何建國真的不簡單,那么蕭浩初來蒼云,可能也不是簡單的干部交流。”
曾學兵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離開后,鄧健一個人站在辦公室里很久。
夕陽透過窗戶照進來,把房間染成暖黃色。
鄧健想起一九九七年,那是他人生中的一個關鍵節點。
當時他還是計委的年輕科員,因為堅持原則得罪了某位領導。
面臨調離關鍵崗位的危機時,卻突然得到一位“貴人”的匿名支持。
最后他不僅保住了位置,還在第二年得到了晉升。
那位貴人是誰,他至今都不知道。
只記得當時辦公廳的一位老同志私下對他說:“有人欣賞你的堅持。”
那個人,會是何建國嗎?
06
又過了一周,曾學兵的調查遇到了瓶頸。
關于何建國在省政府辦公廳那三年的信息,幾乎是一片空白。
問過幾個那時在辦公廳工作的退休老人,都說記得有個“老何”。
但具體做什么,跟哪個領導,誰都說不清楚。
只有一個細節引起了曾學兵的注意。
一位退休的副秘書長回憶說:“老何好像主要負責資料整理和調研。”
“他不怎么參加會議,但寫的材料很受領導重視。”
“九七年香港回歸前后那段時間,他特別忙,經常加班到深夜。”
曾學兵把這條信息報告給鄧健時,鄧健正在批閱文件。
筆尖在紙上停頓了幾秒,才繼續寫下批示。
“香港回歸前后……”鄧健放下筆,“那是九七年六月。”
“何建國是九七年七月回到計委的,時間正好銜接上。”
他站起來,在辦公室里踱步,這是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九七年省里有什么大事需要保密工作?”
曾學兵想了想:“除了香港回歸系列活動,就是國企改革攻堅了。”
“當時有一批大型國企改制,涉及到資產重組和職工安置。”
“省里成立了專門的工作組,成員從各部門抽調,保密級別很高。”
鄧健突然停住腳步:“工作組的名單,能查到嗎?”
“恐怕很難,”曾學兵搖頭,“那種臨時性機構,記錄本來就不完整。”
“而且這么多年過去了,知情人也大多退休或調離了。”
辦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鄧健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蒼云縣志》,翻到大事記部分。
一九九七年那一頁,記錄了幾件本縣的大事。
其中一條是:“七月,縣農機廠改制完成,成為全市試點。”
蒼云縣農機廠,那是當年縣里最大的國有企業。
改制過程異常順利,得到了省里的專項資金支持。
鄧健記得,當時很多人都覺得奇怪,為什么省里對一個小縣城的廠子這么重視。
現在想來,也許那不是偶然。
如果何建國當時在省國企改革工作組,而他又是蒼云縣人……
不,檔案顯示何建國是鄰省人,不是蒼云人。
但也許他的妻子王秀英是?或者有其他關聯?
鄧健合上縣志,對曾學兵說:“查一下何建國妻子王秀英的籍貫。”
“還有,九七年蒼云縣農機廠改制時,省里的對接人是誰。”
曾學兵領命而去,鄧健卻無法平靜下來。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自己正在接近某個真相。
一個關于何建國,也關于他自己過去的真相。
下午,鄧健去了縣檔案館,調閱一九九七年前后的政府文件。
在泛黃的檔案袋里,他找到了農機廠改制的相關材料。
審批文件上有省計委的蓋章,經辦人簽名處是一個模糊的姓氏。
仔細辨認,像是個“何”字,但后面的名字看不清楚。
鄧健讓檔案館的工作人員幫忙做高清掃描,但效果仍然不理想。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手機響了。
是曾學兵打來的,語氣有些急促。
“書記,查到了。王秀英的籍貫就是我們蒼云縣,王家莊鎮人。”
鄧健心里一震:“確定嗎?”
“確定,她的戶口檔案上寫得很清楚。而且……”
曾學兵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整理信息。
“而且我找到了一位九七年參與農機廠改制的退休干部。”
“他說當時省里來的工作組里,確實有個姓何的同志,四十多歲。”
“那個人話不多,但對縣里的情況很了解,特別是農業機械這一塊。”
鄧健握著手機的手微微出汗:“那個何同志,具體做了什么?”
“他幫著爭取到了一筆額外的技術改造資金,數額不小。”
“條件是把農機廠作為改制試點,總結經驗向全省推廣。”
“退休干部還說,那位何同志私下問過很多關于縣里干部的情況。”
“包括當時還是計委年輕干部的您。”
鄧健感到喉嚨發干:“問了我什么?”
“問您為人怎么樣,工作態度如何,有沒有什么原則性問題。”
“退休干部當時覺得奇怪,一個省里來的領導,怎么關心起基層小干部了。”
“但他也沒多想,就如實說了您的情況,主要是好評。”
電話兩頭都沉默了,只有電流的細微聲響。
過了很久,鄧健才說:“我知道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查了。”
曾學兵有些意外:“書記,不繼續查何建國在工作組的具體職務嗎?”
“不用了,”鄧健的聲音有些疲憊,“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掛掉電話后,鄧健在檔案館門口站了很久。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地投在水泥地上。
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何建國的檔案那么干凈。
為什么一個在要害部門工作多年的人,退休時只是個調研員。
因為他一直在做那些需要隱姓埋名的工作。
因為他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
而這樣一個人,如今是蕭浩初的岳父。
蕭浩初來蒼云縣,真的只是正常的干部交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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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接下來的幾天,鄧健顯得心事重重。
縣委辦的工作人員都察覺到了,書記的話比平時更少了。
蕭浩初拿著新修改的方案來找鄧健匯報時,發現書記在看一本舊相冊。
見他進來,鄧健合上相冊,示意他坐下。
新方案采用了折中思路:主園區在平原,在丘陵設三個示范基地。
蕭浩初講解得很詳細,顯然花了大量心血。
鄧健聽得很認真,不時提問,但問題都集中在技術層面。
關于資金、人事這些敏感問題,他反而問得不多。
匯報結束后,蕭浩初期待地看著書記。
鄧健卻沒有立刻表態,而是問了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小蕭,你和你愛人是怎么認識的?”
蕭浩初愣了愣,隨即笑道:“經人介紹的。我岳父的一個老同事做的媒。”
“那時候我剛到省發改委工作不久,覺得配不上人家,還猶豫過。”
“但岳父說,看人要看品行和能力,其他都不重要。”
鄧健點點頭:“你岳父說得對。他身體還好嗎?”
“挺好的,就是有點高血壓,常年服藥控制。”
“退休后常做什么?”
“主要是養花,陽臺上有幾十盆蘭花。再就是練書法,偶爾和老同事下棋。”
蕭浩初說起岳父時,語氣里帶著尊敬和親近。
鄧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年輕的時候,遇到過一位貴人。”
蕭浩初不知道書記為什么突然說起這個,但還是認真聽著。
“那時候我在省計委,因為堅持原則得罪了人,處境很難。”
“就在我以為要被調離的時候,事情出現了轉機。”
“沒有人告訴我為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有人幫我說了話。”
鄧健的目光投向窗外,像是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
“那個人我至今不知道是誰,只記得有人傳話給我:堅持原則沒有錯。”
“這句話,我記了二十多年。”
蕭浩初感動地說:“那位貴人一定是個有眼光的好領導。”
“是啊,”鄧健收回目光,看向蕭浩初,“所以你岳父說得對,看人要看品行和能力。”
“其他的,真的不重要。”
這話里有話,蕭浩初隱約感覺到了,但不明白具體含義。
鄧健也沒有解釋,轉而談起了方案:“這個新思路不錯,可以考慮。”
“不過示范基地的選址還要再斟酌,要選真正有帶動效應的點。”
“你下周帶隊去南部山區深入調研,每個鄉鎮都要走到。”
蕭浩初興奮地站起來:“謝謝書記支持!我一定把調研做實!”
他離開后,鄧健重新打開那本舊相冊。
其中一頁是省計委青年干部的合影,攝于一九九八年春天。
照片上的鄧健站在第二排,年輕的面容透著青澀和堅定。
那是在他得到“貴人”相助、順利渡過難關后不久拍的。
當時他以為,自己的堅持只是得到了某位領導的認可。
現在他才明白,那可能是一次考驗,也是一次選擇。
何建國在背后觀察著他,評估著他,最后選擇支持他。
為什么?
因為何建國自己就是那種堅持原則的人?
還是因為何建國在蒼云縣有某種牽掛,希望這里有個好干部?
鄧健想起王秀英是蒼云縣人,那么何建國對這里的關注就可以理解了。
但他為什么二十多年從不露面,甚至從不提起這段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