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多久,才能徹底忘記一個人?
我曾以為答案是五年。
五年時間,足夠我從泥濘中爬起,讓那張曾宣判我人生死刑的臉,模糊成一道無關緊要的剪影。
可當我當上了副鄉長,我才發現——有些人,有些事,從不是被遺忘,而是在命運的下一個拐角,等著你。
01
那個決定我人生走向的夜晚,也是一個夏天。
空氣里彌漫著廉價蚊香和悶熱濕氣混合的味道,一如我們那段看不到未來的愛情。
我和林曉月,是大學同學,從大二就在一起。
畢業后,為了能留在同一座城市,我們租了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屋,白天各自奔波,晚上擠在一張嘎吱作響的單人床上,暢想著未來。
那一年,我們共同的目標是“上岸”。
她考縣城小學的教師編制,我考市里的公務員。
我們互相打氣,每天晚上一起在昏黃的臺燈下刷題,相信只要我們足夠努力,就能擁有一個安穩的家。
出成績那天,我們緊張得連飯都吃不下。
下午四點,林曉月的電話先響了。
是她報考學校的招辦打來的。
她捂著嘴,激動地聽著電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我考上了!筆試第一!面試只要正常發揮就穩了!”
她掛掉電話,一下就蹦到了我懷里,又哭又笑。
我也由衷地為她高興,緊緊抱著她,感覺我們光明的未來已經掀開了一角。
我拿出手機,懷著同樣激動的心情,顫抖著點開了公務員考試成績查詢的網站。
一遍遍輸入我的準考證號和身份證號。
網頁轉著圈,像是在宣判我的命運。
終于,頁面跳了出來。
姓名:陳默。
報考職位:市發改委科員。
筆試成績:128.5。
本職位入圍面試最低分數線:135。
結論:未進入面試環節。
那行紅色的“未進入面試環節”,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我的眼睛里。
我懷里的林曉月,也看到了那行字。
她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凝固了。
她慢慢地從我懷里退出來,剛才還滾燙的身體,仿佛瞬間就涼了下去。
出租屋里,死一般的寂靜。
窗外的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
“我……我再考一次。”我干澀地開口,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林曉月沒有看我,她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剛做了漂亮美甲的手指。
“陳默。”
她終于開口了,聲音冷靜得可怕。
“我們分手吧。”
我以為我聽錯了。
我猛地抬頭看她,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開玩笑的痕跡。
但是沒有。
她的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和決絕。
“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分手。”她重復了一遍,語氣沒有絲毫波瀾,“曉月,你別開玩笑了,我只是……我只是這次沒考好。”
“我沒有開玩笑。”她抬起頭,直視著我的眼睛,“陳默,我考上了,我有編制了,以后就是一名正式的老師了。”
“我知道,我為你高興啊!這跟我們分手有什么關系?”我急了。
“有關系。”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在做一個重要的述職報告。
“我的人生,從今天開始,穩定了。我會有體面的工作,有穩定的收入,有寒暑假。而你呢?”
她指了指我那還亮著“未通過”字樣的手機屏幕。
“你還要再考一年?甚至兩年?考不上怎么辦?去小公司拿三四千一個月的工資,一輩子買不起房嗎?”
“陳默,我不想再賭了,也等不起了。”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精準的手術刀,一刀一刀,割開我血淋淋的現實,也割碎了我所有的自尊。
我看著她,這個我愛了三年的女孩,感覺無比的陌生。
原來,我們之間所有的愛情,都抵不過一個編制,一份安穩。
我什么都說不出來。
因為她說的,都是事實。
我無力反駁。
“我們追求的東西,已經不一樣了。”她最后說。
然后,她開始默默地收拾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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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東西不多,一個小小的行李箱就裝完了。
從她提出分手,到她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口,全程不到半個小時。
她甚至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當門“砰”的一聲關上時,我感覺我的世界也隨之崩塌了。
我一個人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著空蕩蕩的出租屋。
空氣里,還殘留著她洗發水的香味。
可她的人,已經從我的世界里,徹底消失了。
那一夜,我經歷了人生中最殘酷的冰火兩重天。
幾個小時前,我們還在為她的成功而相擁歡呼。
幾個小時后,我卻因為我的失敗而被無情拋棄。
我的人生,在那一晚,墜入了谷底。
之后的日子,我過得渾渾噩噩。
我退掉了那個充滿了心碎回憶的出租屋,回了老家。
父母看著我失魂落魄的樣子,除了嘆氣,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們小心翼翼地安慰我,說一次失敗算不了什么,大不了從頭再來。
可他們不知道,壓垮我的,不只是考試的失敗,更是愛情的幻滅。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白天睡,晚上醒,像一只見不得光的老鼠。
我刪除了所有和林曉月有關的聯系方式,照片,聊天記錄。
可我刪不掉腦子里的回憶。
她冷靜說分手的樣子,她拖著行李箱決絕的背影,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反復播放。
那種被最親密的人全盤否定的感覺,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里。
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人生。
難道,沒有一個穩定的工作,我就不配擁有愛情嗎?
難道,現實真的可以如此輕易地擊碎一切嗎?
我找不到答案。
沉淪了一個多月后,父親看不下去了。
他把我從床上拖起來,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
02
“你看看你現在像什么樣子!為了一個女人,就要死要活的嗎?我陳家的兒子,沒這么窩囊!”
那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也打得我清醒了一些。
是啊,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已經開始了她安穩光鮮的新生活,而我,如果再不爬起來,就真的被她踩在腳底下了。
我沒有選擇再戰考公。
那條路,成了我的心魔。
我開始在網上漫無目的地投簡歷,找工作。
但一個普通二本院校的畢業生,在小縣城里,除了銷售,幾乎找不到什么像樣的工作。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個遠房親戚給我爸打了個電話。
說現在有個“大學生村官”的政策,招畢業生去農村基層工作,服務期滿有政策優惠,考公務員或者事業編都有加分。
“雖然苦是苦了點,但也是個出路,好歹算半個吃公家飯的。”親戚在電話里說。
去農村?
當村官?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一個在城里長大的孩子,連麥子和韭菜都分不清,怎么去農村工作?
但是,另一個念頭卻更加強烈:離開這里。
離開這個充滿失敗和屈辱回憶的地方。
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
“爸,我去。”我對拿著電話的父親說。
父親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好,去鍛煉鍛煉也好。”
就這樣,我幾乎是抱著一種自我放逐的心態,報了名。
因為崗位偏遠,報名的人不多,我居然很順利地通過了筆試和面試。
一個月后,我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坐上了開往石橋鄉的班車。
那是我即將服務三年的地方,一個地圖上都很難找到的偏遠鄉鎮。
班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了三個多小時,才終于到了鄉政府門口。
一下車,一股混合著泥土和牲畜糞便的味道就撲面而來。
眼前的鄉政府,是一棟破舊的兩層小樓,墻皮都脫落了。
一個皮膚黝黑、穿著舊款白襯衫的中年男人接待了我。
他是鄉長,姓李。
李鄉長很熱情,幫我把行李搬到宿舍,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平房,除了一張木板床和一個掉漆的桌子,什么都沒有。
“小陳,以后你就是我們石橋鄉的人了。條件是苦了點,你多擔待。”李鄉長拍著我的肩膀,憨厚地笑著。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里一片茫然。
這就是我未來三年的生活嗎?
最初的幾個月,是真正的煎熬。
我被分到了黨政辦,每天的工作就是寫材料、打印文件、端茶倒水。
更讓我頭疼的,是跟村民打交道。
他們說的方言,我十句里有八句聽不懂。
村里的環境,也讓我這個城里長大的孩子難以適應。
沒有外賣,沒有快遞,上個廁所都得去屋外的旱廁。
夜里,除了狗叫和蟲鳴,什么聲音都沒有。
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常常讓我徹夜難眠。
有好幾次,我都想卷鋪蓋走人。
但每當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林曉月的臉就會浮現在我眼前。
我想起她那句“我不想再賭了,也等不起了”。
一股不服輸的狠勁,就從心底里涌了上來。
你不是覺得我沒前途嗎?
你不是覺得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嗎?
我偏要混出個人樣來給你看看。
我不是為了證明給她看,我是為了證明給我自己看。
我,陳默,不是一個失敗者。
從那天起,我像變了一個人。
我不再抱怨,不再迷茫。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買了一本方言詞典,一個字一個字地學。
我跟著老同事下村,挨家挨戶地走訪,學著怎么跟老鄉們拉家常。
鄉里的大事小情,只要我能幫上忙的,絕不推辭。
誰家辦紅白喜事,我主動去幫忙寫對聯、記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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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家跟鄰居鬧矛盾了,我跟著村干部去調解。
有一次,村里張大爺家的牛丟了,急得團團轉。
我二話不說,跟著村里幾個年輕人,冒著大雨在山里找了一天一夜。
最后,在山溝里找到了摔斷腿的牛。
我們幾個渾身是泥,把牛抬回了村里。
張大爺拉著我的手,眼淚都下來了,一個勁地說:“陳干部,你真是個好人。”
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這種被需要、被認可的感覺,是我在城市里從未體驗過的。
我漸漸地融入了這里。
村民們不再叫我“那個大學生”,而是親切地叫我“小陳”。
我的踏實肯干,鄉里的老書記看在眼里。
他開始有意識地培養我,讓我接觸一些更核心的工作。
寫重要的報告,參與項目的規劃,甚至讓我列席一些重要的會議。
我像一塊干涸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養分。
我學會了如何看懂復雜的政策文件,如何在酒桌上跟各路人馬周旋,如何平衡各方的利益。
我不再是那個只會紙上談兵的愣頭青。
我的皮膚曬黑了,手上磨出了繭子,眼神也變得比同齡人更加沉穩和堅定。
三年村官服務期滿,因為表現突出,我被破格轉為了鄉鎮事業編制。
又過了兩年,通過一次全縣范圍的公開遴選,我成功考上了公務員,正式進入了鄉政府的行政序列。
那一天,我沒有太多的激動。
這條路走得太苦,太漫長。
我已經習慣了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心里。
我只知道,我的人生,終于有了一個新的起點。
我沒有停下腳步。
在鄉鎮的這五年,就像一場漫長的馬拉松。
我從一個普通的科員,憑借著一次次啃下硬骨頭,解決棘手問題,一步步走到了項目辦主任的位置。
鄉里要修路,征地是最大的難題。
我帶著兩個同事,花了兩個月時間,磨破了嘴皮,喝了無數頓酒,挨家挨戶地做工作。
終于,讓最后一個釘子戶在協議上簽了字。
路修通那天,全村人敲鑼打鼓,給我送來了錦旗。
我站在新修的柏油馬路邊,看著孩子們在上面歡快地奔跑,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工作的意義。
那是一種比個人得失更宏大的價值感。
03
前不久,縣里進行干部調整。
因為我年輕,有學歷,又有基層工作經驗和實打實的業績,被列為了重點提拔對象。
經過層層考察和公示,我被任命為石橋鄉的副鄉長,分管文教衛工作。
任命文件下來的那天,我三十歲。
我一個人,在我那間簡陋的宿舍里,開了一瓶酒。
我沒有給任何人打電話。
這五年的辛酸苦辣,只有我自己知道。
敬往事一杯酒,再愛也不回頭。
我對著窗外的月亮,默默地喝光了整瓶酒。
第二天,我穿上新發的、還帶著折痕的白襯衫,以一個全新的身份,開始了我的工作。
上任第一周,按照慣例,我要對自己分管的領域進行一次全面的調研。
第一站是鄉衛生院,第二站是鄉敬老院。
最后一站,是鄉中心小學。
這是我們鄉唯一一所像樣的學校,也是當年林曉月考上編制后,可能被分配來的地方之一。
當然,我知道她最后去了條件更好的縣城小學。
去學校的路上,我的心情有些復雜。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態,去面對這個曾經與她夢想相關的地方。
車子停在學校門口。
王校長帶著一眾學校領導,早已在門口等候。
“歡迎陳鄉長蒞臨指導工作!”
王校長快步上前,熱情地握住我的手。
我微笑著,跟他寒暄了幾句。
“王校長客氣了,我剛上任,是來學習的。”
在一片恭維和簇擁中,我走進了校園。
校園很干凈,朗朗的讀書聲從教學樓里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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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而美好。
王校長在前面引路,滔滔不絕地介紹著學校的“光輝歷史”和“卓越成就”。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目光在校園里隨意地掃視。
就在我們穿過一樓走廊的時候,我的腳步,猛地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