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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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怎么樣？林毅！非要毀了我們所有人，你才甘心嗎？”電話那頭的呼吸像被砂紙打磨過，帶著一種絕望的嘶啞。
男人在這頭，指間夾著煙，猩紅的光點在暗處一明一滅，如同鬼火。他輕笑了一聲，那笑聲穿過聽筒，像冰冷的鐵屑刮過對方的耳膜。
“毀掉？蘇老師，你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我了。”他將煙蒂摁滅在厚重的玻璃煙灰缸里，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只是回來……取回一些十九年前，別人從我這里拿走的東西。”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空氣里永遠漂浮著三種味道：灼熱的柏油路面被太陽烤出來的焦糊味，水汽蒸騰的汗味，以及香樟樹葉子被碾碎后散發出的、帶著澀意的清香。那時候的林毅，就是這股味道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塵。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大學校園里那條種滿了法國梧桐的林蔭道。他的快樂也很廉價，廉價到只是蘇晴在接到他用公共電話打去的傳呼后，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連衣裙，從女生宿舍樓里飛奔出來。
她的頭發在奔跑時像一面黑色的旗，她的笑聲像一串碎裂的玻璃糖，叮叮當當地砸在林毅的心上，又甜又疼。
他們最好的時光，是在學校后面的那條野河邊度過的。林毅會從食堂里偷帶出兩個饅頭，一個給他，一個給蘇晴。蘇晴總是先小心翼翼地把饅頭皮剝下來，喂給河里那些不知名的、灰色的魚。她說，魚也有尊嚴。林毅看著她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側臉，覺得全世界的尊嚴，都不及她一個微笑。
“林毅，我們以后會有自己的房子嗎？不用很大，有個朝南的窗戶就行。”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聲音輕得像夢囈。
“會有的。”林毅的聲音斬釘截鐵，他看著河對岸那些亮起燈火的家屬樓，感覺自己的身體里充滿了使不完的力氣，“等我分到單位，我會拼命干，我會讓你過上最好的日子。”
蘇晴咯咯地笑，用手指戳他的胸膛：“我不要最好的日子，我只要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那個夏天，誓言和汗水一樣，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可以隨處揮霍。林毅以為，那個夏天永遠不會結束。
直到他拿著畢業分配的報到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進蘇晴家的門。
那是一棟筒子樓，但蘇晴家顯然是其中最體面的一戶。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空氣里有一股樟腦丸和官僚主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蘇晴的父親，市某局的科長蘇文山，正坐在藤椅上，用一個紫砂茶壺喝茶。他的視線像一把手術刀，從林毅的帆布鞋，一路割到他那件廉價的白襯衫上，最后停留在他因為緊張而微微滲出汗珠的額頭上。
蘇晴的母親李慧珍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出來，卻沒有遞給林毅，而是重重地放在茶幾上，濺出的紅色汁水像一灘血。
“小林是吧？聽小晴說過你，高材生。”蘇文山開口了，聲音不咸不淡，像是從茶壺嘴里一同冒出來的水汽。
“叔叔好，阿姨好。”林毅挺直了腰桿，他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卑微。
李慧珍哼了一聲，用眼角的余光瞥著他：“高材生有什么用？現在滿大街都是大學生。畢業分到哪個單位啊？家里是做什么的？”
這一連串的問題像密集的子彈，林毅只能硬著頭皮回答：“我分到市郊的一個鄉鎮企業……我家里，是農村的，父母務農。”
“鄉鎮企業？”李慧珍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尖銳得像指甲劃過玻璃，“務農的？”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轉向自己的丈夫，“老蘇，你聽見沒？鄉鎮企業！農民！”
蘇文山沒有笑，他只是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水，然后把杯蓋“啪”地一聲合上。這個動作，像是一個句號，宣判了林毅的死刑。
“小伙子，”蘇文山終于又開口了，他換了一種語重心長的、卻更具侮辱性的口吻，“我們家小晴，是從小嬌生慣養的。我們不是看不起你，但現實就是現實。人和人，生下來就是不一樣的。你沒有背景，沒有人脈，光靠你那點死力氣，能撲騰出什么水花來？你連給她一個安穩的日子都保證不了，你拿什么說愛她？”
他站起身，走到林毅面前，用一種近乎審視的目光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這種人，就像這地上的灰，風一吹就散了。一輩子，你都爬不上我們這個臺面。”
林毅的臉漲得通紅，然后又變得煞白。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他想反駁，想嘶吼，但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所有的自尊，都被那句“地上的灰”碾得粉碎。
他看向蘇晴，那個曾經說“只要和你在一起”的女孩，此刻正被她的母親死死地抓著胳膊。她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光潔的地板上，無聲無息。她不敢看他。
“林毅，”她的聲音像蚊子叫，“我們……我們還是算了吧。我爸媽……他們也是為我好。”
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安靜了。
林毅看著蘇文山那張寫滿輕蔑和傲慢的臉，看著李慧珍那張刻薄虛榮的臉，最后看著蘇晴那張被淚水打濕的、充滿軟弱的臉。他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他要把這三張臉，像一根根燒紅的烙鐵，永遠地烙在自己的記憶里。他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個讓他感到窒息的房間。
在他身后，李慧珍的聲音還在飄來：“算他識相，一個窮小子，還想攀我們家的高枝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林毅沒有回頭。他走到樓下那棵巨大的香樟樹下，夏天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臉。他沒有哭。他只是在心里對自己說：蘇文山，李慧珍，蘇晴，你們會記住今天的。你們一定會。
那一年，他二十二歲。他離開了云州，這座埋葬了他愛情和尊嚴的城市，像一頭受傷后獨自舔舐傷口的孤狼。
十九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座城市的面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云州長高了，也長胖了，鋼筋水泥的森林取代了低矮的筒子樓，寬闊的馬路像一張巨網，網住了所有奔波忙碌的人。
當林毅的名字出現在云州市新任代市長的任命文件上時，整個云州的官場都像是被投進了一顆石子，泛起了層層漣漪。人們都在議論這個四十出頭就身居高位的“林市長”，紛紛猜測他身后那看不見的、通天的背景。
市園林局的副局長辦公室里，蘇文山正端著一個保溫杯，和幾個老同事閑聊。他 ormai年近六旬，頭發花白，眼袋松弛，多年來在副局長的位置上不上不下，早已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只剩下一身老油條的氣味。
“這個新來的林市長，聽說是省發改委空降下來的，才四十一歲，嘖嘖，前途無量啊。”一個下屬羨慕地說。
蘇文山呷了一口濃茶，慢條斯理地以老資格的口吻點評道：“這么年輕就到這個位置，背景肯定不簡單。希望是個能干實事的，別是下來鍍一層金就走的。咱們云州啊，經不起折騰了。”
他把“林毅”這個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遍，覺得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畢竟，十九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人的記憶長滿荒草，掩蓋住那些他刻意想要忘記的、卑微的人和事。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個手握云州未來的大人物，和當年那個穿著白襯衫、眼神倔強得像頭牛的窮小子聯系在一起。
林毅上任后的日子，出奇地平靜。他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每天開會、看文件、聽匯報，像一臺精密而冷漠的機器。這讓那些準備看他如何施展拳腳的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接手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其中最棘手的一個，是一個名叫“東湖明珠”的生態改造項目。這個號稱要打造成云州新名片的大工程，已經停滯了快兩年，工地上雜草叢生，生銹的鋼筋刺向天空，像一具被遺棄的巨大骨骸，在市中心顯得格外刺眼。
林毅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看完了所有關于“東湖明珠”的卷宗。卷宗堆起來有半人高，散發著紙張和灰塵混合的味道。他的手指在一份份文件上劃過，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連串的簽名上。
項目推進緩慢，責任部門互相推諉，但每一個環節的驗收報告、整改意見上，幾乎都有一個熟悉的名字：蘇文山。
林毅的嘴角，勾起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冰冷的弧度。他拿起桌上的紅筆，在每一個“蘇文山”的名字下面，都重重地畫上了一條線。那紅色的線條，像一道道新鮮的傷口。
第二天一早，市政府辦公室主任秦曉月將一份日程安排放在林毅桌上。秦曉月是個年輕干練的女性，聰慧敏銳，是林毅空降后為數不多能跟上他節奏的助手。
“林市長，這周的工作安排，您看一下。幾個重點企業都希望能盡快跟您見個面，匯報一下工作。”
林毅沒有看那份安排，他只是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淡淡地說：“通知下去，我上任后的第一次正式調研，就去‘東湖明珠’項目現場看看。讓所有相關單位負責人都到場，尤其是園林局，主要負責人必須到。”
秦曉月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新市長的第一站會選這個最難啃的骨頭。但她沒有多問，只是干脆地回答：“好的，我馬上安排。”
消息很快傳到了園林局。蘇文山一聽新市長點名要看“東湖明珠”，心里咯噔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鎮定。這種場面他見得多了，無非就是領導下來走個過場，表示一下重視。他立刻吩咐下屬，連夜趕制出一份精美的匯報材料，把項目停滯的原因巧妙地歸結于財政撥款不到位、其他部門不配合等等，同時重點突出自己和園林局為了推進項目，付出了多少“艱辛的努力”。
他甚至還對著鏡子練習了一下匯報時的表情，要顯得既憂心忡忡，又充滿信心。他盤算著，這或許是個在新市長面前表現自己的好機會，如果能給新領導留下一個“踏實肯干、勇于擔當”的好印象，自己那懸了多年的“正局長”的位子，說不定就能動一動了。
他完全不知道，一張為他量身定做的大網，已經悄然張開。他正興致勃勃地，一步步走向那個他親手為自己埋下的、十九年前的雷區。
調研那天，天色陰沉，像是憋著一場永遠下不來的雨。
“東湖明珠”荒廢的工地上，風一吹，揚起漫天的塵土。蘇文山帶著園林局的一眾下屬，早早地就等在了工地入口。他特意換上了一件嶄新的夾克，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堆著最標準、最職業化的諂媚笑容。他身后的下屬們也個個屏息凝神，排成一排，像一群等待檢閱的兵。
遠處，幾輛黑色的奧迪組成的車隊，像沉默的甲蟲，緩緩駛來，最終在他們面前停下。蘇文山心里默念著準備好的說辭，看到中間那輛車的車門打開，他立刻挺直了腰板，準備第一個迎上去，握住那只決定他未來命運的手。
一個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的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從車里走了出來。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深色西褲，卻自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場，周圍所有人都成了他的背景板。
蘇文山臉上的笑容已經綻放到了極致，他快步上前，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他看清對方的臉的那一瞬間，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轟”的一聲，蘇文山整個人瞬間如遭雷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