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槍擊,一份被迫公開的名單——2025年下半年接連發生的兩件大事:年輕右翼活動家柯克遇刺,以及愛潑斯坦文件的再度發酵 ——不僅動搖了特朗普二進宮后的權威,也悄然改寫了美國政治的深層走向。它們分別點穿了特朗普MAGA聯盟最脆弱的兩翼:宗教保守派的青年動員力,以及民粹主義對“純潔性”近乎絕對的訴求。兩股力量近乎同時爆裂,使MAGA八年來首次出現結構性裂痕。
隨著“特朗普2.0元年”漸入尾聲,美國即將邁入新的中期選舉周期,圍繞其本人及政治同盟未來走向的討論也將愈發熱烈。而無論如何推演MAGA未來,都繞不開“柯克現象”背后的基督教國家主義,與愛潑斯坦問題內隱含的民粹主義這兩大政治力量。這倆看似無關,卻如兩柄利刃,從不同角度切開美國政治,顯露社會精英的道德破產和傳統權威的持續失位。
不巧的是,此前在這些議題上游刃有余,敏銳利用各界力量構建了廣泛政治聯盟的特朗普,卻意外地因為在愛潑斯坦一事上“翻車”,將其本人和MAGA運動帶入一場內外交困的嚴峻考驗之中 —— 其能否平安渡過這場政治風暴,將很大程度上決定未來共和黨乃至美國政壇的政治生態。
柯克遇刺與基督教國家主義
2025年9月,右翼青年活動家查理·柯克在演講中遇刺身亡。年僅三十的他雖無顯赫頭銜,卻在死后獲得堪比國家領袖的禮遇——國會議員大舉悼念,保守媒體連日追思,正副總統親臨致祭,將其譽為“一代人的領袖”。宗教右翼更將其視為“殉道者”,使其形象迅速神圣化,并一度強化了基督教國家主義在年輕男性中的情緒動員力。然而,情緒的高漲無法替代組織的延續,Turning Point“轉折點美國”在失去主心骨后很快陷入繼任與資源的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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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2025年9月12日,美國紐約,曼哈頓麥迪遜廣場公園,在查理·柯克遇刺后,紐約市青年共和黨俱樂部組織了一場守夜活動。視覺中國 圖
柯克之所以在短短數年間崛起為右翼青年運動的標桿,并在身后激起遠超其政治資歷的波瀾,根源不止于其個人,而在于他恰處三股歷史性轉向的交匯處:宗教保守主義的全面回潮、新媒體生態對政治傳播的重塑,以及青年身份政治的深刻變化。
柯克的政治生涯始于茶黨時期,最初與同代保守派一樣,主張小政府、低稅收與個人自由。然而,2016年特朗普的崛起徹底改變了美國右翼的生態,也改變了柯克的路徑。他所領導的Turning Point從校園內傳播自由市場理念的組織,迅速轉型為“特朗普主義”的青年先鋒隊。這并非偶然,而是右派政治從建制思潮轉向草根民粹,從政策爭論轉向文化戰爭的象征。
柯克敏銳捕捉到這一歷史變軌,將敘事重心從稅收轉向“美國精神的衰落”“基督教價值的侵蝕”“覺醒文化的威脅”等文化與文明命題。在他的推動下,Turning Point 建立起龐大的青年動員網絡,使得2020與2024年的年輕男性選票明顯傾向共和黨,令其躋身新右翼勢力的核心人物。
而在其政治議程的深處,矗立著構成他思想核心的“基督教國家主義”。他公開宣稱“美國本質上是一個基督教國家”,主張將宗教價值重新嵌入公共治理與公民生活。這不只是個人立場,而是美國半個世紀以來宗教復興潮的最新形態,也是青年右轉的重要精神載體。
真正使宗教力量登上美國政治舞臺中央的,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卡特與里根時期福音派與“道德多數派”的崛起。里根革命之后,宗教右翼成為共和黨的核心聯盟伙伴,深刻塑造了黨內生態。進入21世紀,這股力量進一步演化為柯克等人所信奉的“基督教國家主義”——它不再局限于具體政策,而試圖在文化與身份層面確立基督教在美國法律、歷史與公共生活中的優越地位,以對抗世俗化與多元主義的擴張。
近年來,政治活動家們將這一議程進一步青年化、媒介化。他們把宗教議題包裝為“文化抵抗”和“身份保衛”,借助社交媒體傳播,吸引大量對“覺醒文化”心懷抵觸的年輕男性。2023年皮尤數據顯示,18—29歲白人男性中有三成以上認同基督教國家主義;2024年大選中,年輕選民對共和黨的支持達到1980年以來最高,宗教敘事的動員力量可見一斑。
然而,青年男性右轉并非僅因宗教。高房價、教育債務、全球化競爭構成現實焦慮;取消文化與身份政治的擴張激起文化反彈;社交媒體的繭房效應又進一步固化了這種情緒。柯克的敏銳再一次體現,他將這些分散的焦慮織合為一種身份認同:“被遺忘的年輕人”“被污名化的愛國者”“反抗政治正確的一代”。他以青春的反叛為舊保守主義注入了新形象,使其重新具備吸引力。
然而,柯克的意義并不止于動員,更在于他為右翼提供了一種自里根以來久違的“道德支點”。長期以來,美國政壇保守與自由兩翼的對抗,往往繞不開“誰握有更高的道德正當性”這一根本爭執。保守派對自由派在公共倫理上的優勢積怨已久,渴望一種能夠抗衡乃至反轉的道德力量。柯克恰在此刻以基督信仰重塑了這一支點——借助社會普遍認可的宗教價值,他將基督教的道德權威化為政治武器,重新界定了年輕世代的“道德坐標”。在MAGA陣營中,人們普遍認同:柯克之所以能凝聚海量青年力量,正因他不僅宣講價值,更以其人、其行、其姿態呈現了一種自帶高度的基督教倫理,為保守主義在青年文化中奪回了久違的“道德主動權”。
但也正因此,他的離世意味著另一種斷裂——宗教右翼內部原本脆弱的統一性正悄然失去承托。長期以來,福音派、天主教徒與其他教派之間本就在政治優先順序上存在結構性分歧;柯克的個人魅力某種程度上充當了統一這些差異的“黏合劑”。如今,這層黏合驟然消失,原本被壓抑的激進能量亦可能重新外溢,令右翼內部那條尚未愈合的裂縫再次顯形。此外,Turning Point 群龍無首之后,其所承載的青年宗教政治動員也失去了關鍵節點。而11月選舉中出現的年輕選民“回流藍營”現象更加劇了這種不確定性。倘若特朗普在經濟議題上遲遲難見突破,這場曾聲勢浩大的保守派“新文化運動”,或許會在高潮未至之時,便已顯露出提前夭折的跡象。
愛潑斯坦文件與民粹的反噬
如果說柯克遇刺還只會是特朗普和MAGA運動惋惜“痛失一員大將”,與這一事件幾乎同時發酵的愛潑斯坦文件門,則是從根本上威脅到了特朗普的統治根基和整個MAGA運動的未來前景。
愛潑斯坦文件之所以在過去數月持續困擾特朗普與MAGA運動,根源并不只在案件本身,而在于愛潑斯坦其人所籠罩的濃重神秘色彩,以及整個基本盤對此議題的高度敏感。外界始終對他來路不明的巨額財富、錯綜復雜且帶有詭譎意味的精英社交圈,以及其生前行為與逝后疑點間的巨大反差感到不安。對許多深受基督教倫理浸潤的保守派選民而言,愛潑斯坦所代表的,是一種與他們所珍視的道德秩序相違背的精英文化——財富的不透明、關系的互利、權力的自我庇護。這些都使此案在象征意義上顯得尤為刺眼。因此,過去數月中,愛潑斯坦文件再度成為全國輿論與政壇焦點,并非因其八卦性,而是因為它直接觸及政府透明度、公共誠信,以及特朗普是否仍能控制MAGA基本盤等一系列核心政治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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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由眾議院監督委員會民主黨人公布的經過編輯的未注明日期照片顯示了杰弗里·愛潑斯坦(左)和伍迪·艾倫(最右)。視覺中國 圖
自水門事件以來,美國底層民眾長期對政府公信力持懷疑態度,21世紀初的反恐戰爭更是進一步加劇了精英階層在民眾心目中的形象滑坡。愛潑斯坦文件,剛好印證了許多人早已內心認定的美國精英階層早已墮落不堪,淪為互相尋租回護,遮掩犯罪的事實。對于眾多篤信“華盛頓沼澤”、“深層政府”操控一切的選民而言,投票給特朗普的核心目的,就是要推出一位能夠 “砸碎舊世界” 的強力人物,去揭露并懲戒精英階層的不端行為,而公布愛潑斯坦文件,揭露權貴性集體犯罪與司法不公的事實,就是這一運動所追捧的 “圣杯”。特朗普2016年與2024年的選舉成功,很大程度上建構于公開擁抱并巧妙利用美國右翼群體中蓬勃生長的陰謀論文化以及衍生出來的憤怒焦慮情緒。這也是為何特朗普會在2024年大選前公開承諾在選后公開愛潑斯坦文件。
然而,勝選之后,特朗普政府遲遲未能兌現公開文件的承諾;先前言辭激烈的司法部長邦迪臨陣退縮,特朗普本人更罕見地公開反對披露檔案。這一連串反差極大的動作,立刻觸發將愛潑斯坦案視為“政治紅線”的MAGA基本盤強烈不滿,也讓不少支持者產生一種微妙的錯位感——那位曾誓言抽干沼澤的領袖,如今是否正被體制的黏稠邏輯悄然吸納。在黨內壓力不斷累積之下,眾議院共和黨議員罕見地集體反水,并公開與白宮對峙。最終,特朗普不得不同意放行國會推動公開檔案,方才暫時平息事態。
這一事件的意義遠超檔案本身,它標志著特朗普罕見地失去了對基本盤與黨內議員的絕對控制力;連他賴以施展的轉移政壇焦點、創造贏學邏輯的能力,也在此事中被中和化解。 更深層的隱憂在于,特朗普之所以能夠在兩次選舉中崛起,正是依托陰謀論文化與民粹憤怒所構成的動員機制。而如今,這股力量卻正在向內收緊,對“純潔性”的要求愈發嚴苛,對任何權衡都零容忍,甚至反過來審判那位曾被他們親手推上高臺的領袖。
愛潑斯坦文件門清楚地顯示:與陰謀論和草根民粹共舞者最終也將是身不由己。這些情緒可以將一個政治人物推向峰頂,也可以在現實執政的復雜權衡不符期待時,如野火般反噬向自身。特朗普這一次,已深深感受到了這團野火的熱度。
“特朗普主義”與美國政治的未來
因此,愛潑斯坦事件為“特朗普主義”的未來打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它暴露出:即便強如特朗普,擁有獨一無二的個人魅力和媒體駕馭能力,也難以完全掌控基本盤中那股追求“絕對純潔性”的不穩定力量。更深的懸問在于:一旦失去特朗普這一具備特殊歷史地位與人格魅力的標志性人物,共和黨內又有誰能在建制派、草根民粹、宗教保守派與陰謀論群體之間完成那場高難度的平衡,從而重新編織一個足以長期執政的政治聯盟?
更何況,特朗普本人如今也難言穩握MAGA的核心。二進宮首年的高光過后,他正步入美國連任總統幾乎難以逃脫的“第二任期魔咒”。歷史屢屢印證:連任者往往在任期伊始達到權力高峰,而后便因丑聞或治理失誤急速墜落——里根的伊朗門、小布什的卡特里娜颶風、奧巴馬的醫保網站皆是分水嶺。愛潑斯坦事件的遲疑與失手,使特朗普的“強認可”指標跌至低位,而物價與生活成本壓力又進一步侵蝕了其支持率。可以說,共和黨議員罕見公開唱反調,不僅是自保,更是對未來政治布局的開始。
與此同時,美國 2025 年國家安全戰略所呈現的種種新結構——“安全即經濟”的全面捆綁、“文明敘事”的外溢、“民粹經濟學”的制度化——也清晰映照著國內政治正在發生的深層轉折。國家戰略語言不再是傳統的外交框架,而更像是美國社會焦慮、文化裂變與身份重組的投影面。在這樣的背景下,特朗普的執政愈發呈現“強人疲憊綜合征”:決策私人化、人事忠誠化、政策報復化,對基本盤的儀式性回應也逐步減弱。他已不再是八年前那股以情緒動員橫掃全境的政治強風,更像一股已過峰值的氣流——慣性猶存,卻難以駕馭周圍不斷加速、不斷分裂的力量。愛潑斯坦事件的失手,只是這道裂縫的第一次清晰顯形;真正的問題,是裂縫背后那整套正在老化、卻又無法被他徹底掌控的政治動力結構。
宗教復興的激流與民粹怒潮的烈焰在今年同時加劇,使美國政治行至陡峭的分水嶺。柯克之死讓青年宗教保守主義的動員中樞驟然斷線;愛潑斯坦風波暴露草根民粹在忠誠上的反噬;共和黨建制派開始“再武裝”。特朗普雖仍立于漩渦中心,卻已無法僅憑“贏學”統攝四方。未來十年美國政治秩序的形狀,將取決于誰能夠重新編織宗教保守派、民粹草根與傳統建制之間的復雜紐帶,使之重新匯成一個有效統治的政治聯盟。而在此之前,美國仍將在迷霧中前行,路徑陡峭未明。
“嵐目鏡觀”專欄由美國兩位資深研究和觀察人士——亞洲協會副會長、中國中心聯合創始人兼主任錢鏡,和亞洲協會中國中心研究員王浩嵐——執筆,力圖透視“特朗普2.0”背后的特征和邏輯,為政策的討論和制定提供嚴肅、中立和著眼長遠的分析框架和實證依據。專欄逢每月初推出,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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