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的三個冬天

這是在北京廣播電視臺做訪談節目時，分享的三個漢末三國冬天的故事，時值深冬，整理出來共饗。

漢末三國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一段歷史，風云際會、群星閃耀！那在漢末三國的冬天里，發生過哪些值得品味的故事呢？

首先，想跟大家分享建安三年（公元198年）的冬天。這一年的冬天比較有代表性，可以說，這是一個令人警醒的冬天，因為這個冬天，有一位名滿天下的武將沒熬過去，這就是民間順口溜常說的“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五馬六張飛”中的“一呂”——呂布。

不僅民間給予呂布極高評價，作為正史的《三國志》也對呂布的武藝贊不絕口，說他“膂力過人，號為飛將”、“有虓虎之勇”等等。但他怎么沒有熬過建安三年的冬天？在漢末三國早期的比拼中，就率先出局了？

先來簡單看看建安三年發生了什么，這年秋天，呂布反叛曹操，遭到曹操大軍的圍攻，打得呂布軍傷亡慘重、眾叛親離，手下將領紛紛投降曹操，還順手把呂布軍的第一謀士陳宮也給捆了送去當見面禮。陷入絕境的呂布，在白門樓上，迎來人生最冷的冬天。

雖然呂布敗局已定，但當時表現還是比較淡定的，風度翩翩地對身邊親兵說：“拿我首級給曹操，立功去吧。”要說呂布這人有時候還不錯，臨死還想著給親兵們謀點福利。但這些親兵都是跟隨呂布多年，一是有感情，不忍動手。另一方面，這些親兵太了解呂布的“輕狡反復”性格，說改主意就改主意，萬一大家準備動手取首級，呂布突然反悔了，哥幾個捆在一起也不是他對手啊。于是這些親兵有覺悟，全都紋絲不動，敬待呂布自裁。呂布吧，考慮了考慮，可能是對自己下不去手，最終決定投降保命。

呂布是老江湖，雖然糊涂時候多，但偶爾明白就不得了。五花大綁的呂布見到曹操，非常有水平，開場白就八個字：“今日已往，天下定矣！”直擊曹操最牽掛的問題——亂世誰主沉浮？曹操聽得心癢癢，便問為什么？

呂布大言不慚地說：“紛爭亂世，明公最忌憚我，如今我服了。以后我帶領騎兵，明公統帥步兵，平定天下指日可待。”呂布又說：“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舍射鉤之恨，任用管仲為相。明公也該不計前嫌，讓我效犬馬之勞。”不得不說，呂布有點墨水，先秦典故信手拈來。難怪當年丁原讓呂布做主薄，呂布在并州那幫粗人里，可能真算文化高的。

呂布的馬屁滔滔不絕，臨場發揮相當出色。曹操大概正想釋放呂布時，身旁的劉備卻冷冷地說了一句：“明公忘記了丁原和董卓嗎？”這話太要命了，曹操立下殺心，世間再無呂奉先。

生的大門已向呂布敞開，結果哐當地關上了！這事不能怪曹操狠，也不能怪劉備壞，只能怪呂布自己，跳槽跳的太不厚道。亂世紛爭，人才流動是很正常，誰給的工資高就去誰那，無可厚非。但呂布特別最熱衷把老領導的人頭割下來，或是背后搞偷襲、捅刀子。呂布總這么干，注定混不下去。正如《三國志》作者陳壽對呂布的總結：“輕狡反復，唯利是視。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滅也。”

讀史讀到建安三年的冬天，很深的感觸——哪怕是武藝天下第一，坐騎也天下第一，能力再強，做人也要厚道。其實，呂布也是個悲劇人物，從某種角度來說，他是一個非常追求上進的人，不甘心滿身武藝只當個丁原的主薄，不甘心將帥之才只當個董卓的貼身保鏢，他很想在亂世中憑借自己的出眾能力，改天逆命，捅破天花板。但很可惜，呂布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終于走到末路，沒能熬過建安三年的冬天。

延展說一下，曹操到底想不想殺呂布？其實還是不想的。倒不是呂布馬屁拍得好，也不是可以為先鋒大將，而是現實的迫切需要。立志掃滅群雄、重整河山的曹操，急需樹典型、立標桿，以彰周公吐脯的胸懷，最大限度的爭取人心。

就在這個時期，曹操曾感慨說過：“高祖赦雍齒之讎而群情以安，如何忘之？”雍齒是秦末漢初的叛變達人，一度把漢高祖劉邦搞得很狼狽。后來劉邦當上皇帝，需要安撫人心，特意重重封賞雍齒。曹操也想效仿劉邦，找一個把自己害得很慘的敵人，然后高調赦免，以彰顯海納百川的非凡氣度。很明顯，呂布完全符合典型人物的條件要素——偷襲兗州讓曹操險些無家可歸，濮陽大戰讓曹操幾乎陷入絕境。但呂布愛好殺掉老東家，這個習慣很致命，實在時沒法留。

沒關系，還有同樣適合立標桿的陳宮。比起喋喋不休，求生欲望極強的呂布，陳宮默不作聲地等死。這哪行啊！曹操舍不得這么好的典型人物壽終正寢，先聊幾句家常，營造出寬松友好的氛圍，隨即切入勸降正題。曹操問：“公臺，你現在有什么想法？”只要陳宮稍微認點慫，曹操肯定屁顛屁顛跑來松綁。

不是每個人都愿茍且偷生。陳宮求死意志很堅決地說：“作為大臣不能忠于國家，作為兒子不能孝順父母，我該死。”曹操心說，這哪行啊，得繼續做思想工作：“公臺，別沖動，你想想，你若死了，你的老母親怎么辦啊？”

陳宮微微一笑：“我聽說以孝治天下的人，不會殺別人的母親。我母親死不死，看曹公您的。”曹操心說，這哪行啊，咽口吐沫接著勸：“公臺，別沖動，你再想想，你若死了，你的妻子和兒女又怎么辦呢？”

陳宮仍舊微笑作答：“我聽說以仁治天下的明君，不會殺別人的妻子和兒女。他們死不死，也看曹公您的。”曹操一時語塞，還沒來及找到更好的規勸理由，陳宮斬釘截鐵地說：“請出就戮，以明軍法吧。”說完，陳宮主動轉身奔赴刑場，攔都攔不住。曹操忍不住潸然淚下，《典略》記載：“宮死后，太祖待其家皆厚於初。”

出于不同原因，呂布和陳宮都沒成為典型人物。曹操只好退而求其次，相中參與叛迎呂布的畢諶先生。當年畢諶的母親、妻子以及兒女都被叛軍扣押，曹操非常通達地說：“您的老母親被呂布和陳宮扣押，您可以離去，我不怨您。”畢諶立刻跪下哐哐磕頭：“瞧您說的，把我當成什么人！請明公放心，我不會離您而去！”患難見真情啊，曹操感動不已。

結果曹操前腳離開，剛剛還正氣凜然的畢諶，后腳就急忙投奔叛軍。這次攻克下邳，曹軍生擒畢諶，大家以為這個表演系的家伙死定了，沒想到曹操說：“畢諶的母親被呂布劫持，迫不得已投敵。孝順是美德，叛變的事算了。”曹操非但沒殺畢諶，還任命為魯國相。

沒幾個月后，曹操又抓住參與叛迎呂布的魏種先生。當初兗州的叛變官員數不勝數，曹操拍著胸脯說：“魏種是我親自舉為孝廉的好兄弟，全叛變，他也不會！”話音未落便被狠狠打臉——魏種叛投呂布！曹操臉腫得沒法要，勃然大怒道：“不管魏種跑到哪里，只要讓我抓住，非弄死你不行。”

立下毒誓的曹操逮到魏種，又舍不得了。魏種也沒老娘在敵營，曹操撓了半天頭，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干脆直接說：“這個這個，魏種有才華嘛，以前的事既往不咎。”魏種不僅沒死，還出任河內郡太守。

曹操樹起兩個典型，但都不夠突出，因為畢諶、魏種沒有直接把曹操害得很慘，赦免和封賞他們，起不到轟動效應。不過量變才能質變，曹操頻繁樹立小典型的做法，引起曹操帳下五大頂級謀士中，最后一位報到者——張繡首席軍師賈詡的密切關注。賈詡敏銳察覺到，從張繡小公司跳槽到曹操大企業的機會，成熟了。

來得最晚，顯然最狠。一般人跳槽都是自己拍屁股走人，至多拉走幾個要好同事，但賈詡不愧頂級謀士，竟然帶來原公司的老板。公元199年秋，賈詡給張繡分析了曹操想善待仇人而不能的痛苦狀況，表示只要張繡投降，一定高官厚祿！對賈詡言聽計從的張繡信以為然，興高采烈給曹操發去投降告知函。

正如賈詡所料，曹操樂壞了！曹操再次見到殺子仇人張繡，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像老友重逢一樣喜悅。曹操主動拉起張繡的手，親切商定雙方兒女婚事，并拜張繡為揚武將軍、封列侯。曹操對促成張繡歸附的賈詡，十分感激地說：“使我的德行與氣度在全國受到尊重，全是您幫忙啊！”曹操上奏拜賈詡為執金吾，封都亭侯。

下面，跟大家繼續分享第二個冬天——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的冬天。這個冬天也比較有代表性，可以說，這是一個引人深思的冬天，因為這個冬天，有一位威震華夏的武將沒熬過去，這就是民間順口溜常說的“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五馬六張飛”中的“四關”——關羽。關羽不僅非常勇武，而且在中國文化體系中有著巨大影響力。尤其是《三國演義》問世后，關羽逐漸成為“忠義”的化身。但實際上，關羽死在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恰恰可能是因為他的“不義”言行。

先來簡單看看建安二十四年發生了什么，這一年的秋天，關羽在老天爺暴雨助攻的情況下，上演了“水淹七軍”的好戲！但威風沒抖太長時間，在曹操和孫權的夾擊下，關羽陷入絕境，在漳河岸邊，迎來人生最冷的冬天。關羽將軍把刻有萬人敵銘文的寶刀，投進漳河水，濺起人生的最后一朵浪花。《古今刀劍錄》留下無比感傷的七個字：“羽惜刀，投之水中。”

襄樊會戰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怎么突然急轉直下？通常說孫權背盟偷襲關羽，但根據史料記載，真不能這么說。孫權一直憋著想奪取荊州不假，但確實沒先動手。反而是關羽為解決軍糧問題，先搶了東吳的湘關糧倉。就是說，是關羽先破環孫劉聯盟的。

這還沒完，更過分的在后面！關羽先生搶了盟友糧食，沒有一點不好意思不說，竟然還聲色俱厲地訓斥東吳使者，指責東吳軍隊遲遲不來配合荊州大軍，號稱等打下樊城騰出手，一定給孫權小兒好看！關羽的狂妄自大，終于讓孫權下定決心，不惜冒著孫劉攜手走向滅亡的可能，也要干掉關羽！

孫權動手前，上演影帝級的表現，先是給關羽回信中惶恐表示：一定積極改正錯誤，親率大軍給關將軍助陣。但暗地里，孫權又給曹操寫信，號稱愿意為朝廷效力、討伐關羽。與此同時，孫權派裝病休假的東吳名將呂蒙，秘密帶領大軍，殺向南郡。

其實即便如此，關羽也不一定失敗。因為南郡的江陵、公安等城很堅固。可惜，關羽的狂妄自大，直接瓦解了軍心。襄樊會戰時，關羽要求南郡太守糜芳等人供應軍需物資，估計任務定的有點高，糜芳等人沒完成，于是關羽派人從前線捎回口信：“等我大勝回去，一定懲罰你們。”關羽擁有假節鉞，可以不經請示斬殺地方大員，所以糜芳等人不寒而栗。

糜芳肯定想不通，關羽怎么有臉這么對他？要知道，二十三年前（公元196年），劉備軍隊接連慘敗，已經到了“自相啖食”的地步，就是人吃人。是糜家送來數不清的金銀物資，才幫劉備集團度過難關。關羽也是吃了糜家糧食才活下來的。所以糜芳很生氣，后果很嚴重，當呂蒙率東吳大軍出現在江陵城下，直接投降了。

這里說下被三國演義抹成黑煤球的糜芳吧。糜芳不是狗熊。自公元195年，糜芳便跟定劉備，放棄超級土豪的優越生活，拒絕曹操授予的彭城國相，追隨一無所有的劉備顛簸流離、九死一生。糜芳要是留戀富貴，在家待著就是！要是貪圖權勢，曹操早就虛位以待！要是貪生怕死，更不會跟著劉備到處跑路十多年！但古語有云：“士為知己者死”，徐州名士糜芳絕不會為看不起自己的人、忘恩負義的人去死。舉城而降的糜芳，也許對不起很多人，唯獨不包括關羽。

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對盟友不義，對恩人不義的關羽，身首異處。

最后，想跟大家分享的第三個冬天是——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的冬天。這個冬天很有代表性，莫說漢末三國時期，即便從整個古代史里找三個最有代表性的冬天，也是強有力的競爭者。因為這年冬天發生了知名度極高的事情——劉備“三顧茅廬”和諸葛亮“隆中對”。

大家都知道的就不說了，咱們探討點鮮為人知的——在曹操即將南下的緊要時刻，名揚天下的左將軍劉備，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隆中山，請求沒有從政從軍經驗的諸葛亮出山相助？諸葛亮除了史書記載的幾百字“隆中對”，還說了什么？

大家想啊，劉備大老遠的來了三次，好不容易見到一次，哥倆把客氣問好都算上，不能總共只說三百字吧。所以，諸葛亮不僅說了史書記載的“隆中對”，肯定還說了史書沒記載的內容——如何實現“隆中對”！這些具體辦法，劉備很難想到，即便想到也辦不到，也是必須有請諸葛亮的原因。

首先，諸葛亮很可能跟劉備說，在幾十萬曹軍隨時南下的巨大精神壓力下，姨夫劉表的身體狀況很糟糕，一旦與世長辭，荊州權力結構必將重塑，到時將軍就有機會統領荊襄。劉備心說好是好，但劉表有好幾個兒子呢？

諸葛亮很可能接著跟劉備說，劉表的長子劉琦和次子劉琮不和。由于劉琮娶了蔡氏家族的侄女，劉表后妻蔡氏和荊州二把手蔡瑁都支持劉琮，劉琦難以順利接班。只要劉琦和劉琮相持不下，將軍便有左右荊州走向的機會。劉備心說好是好，但蔡瑁兵權在握，干掉劉琦易如反掌，哥倆怎能相持不下？

接下來，便是體現諸葛亮獨一無二的價值。諸葛亮和表哥劉琦關系非常好，經常一起郊游聚餐，劉琦對諸葛亮言聽計從，而且三番兩次地主動向諸葛亮請教如何對付后媽迫害。諸葛亮只要啟發劉琦離開襄陽、外任太守，劉表兩個兒子就很容易形成分庭抗禮的局面。劉備心說好是好，但蔡氏姐弟不是傻子，阻止劉琦外任怎么辦？

諸葛亮很可能接著說，一方面，劉琦畢竟是長子，守在劉表身邊也是隱患。另一方面，劉琦如果申請去遭到東吳軍隊猛攻的江夏郡當太守，蔡氏姐弟巴不得劉琦赴任，正好可以燒香拜托孫權下殺手！劉備心說好是好，但孫權真把劉琦消滅在江夏怎么辦？

接下來，又體現出諸葛亮獨一無二的價值。諸葛亮會告訴劉備，與孫權結盟是極大概率事件。幾十萬曹軍即將南下，孫權若想抵抗曹操，只有聯盟。大哥諸葛瑾是孫權的紅人，還結交了不少力主抗曹的東吳官員，都會極力促成聯盟（比如魯肅）。只要將軍與孫權聯手遏制曹賊攻勢，相信以將軍的威望，順勢主持荊州大局，就不是難事了。

所以，想實現“隆中對”，只能有請諸葛亮。

至于如何取得益州，怎樣積攢實力，什么又是天下有變，諸葛亮肯定也提出了真知灼見。

這年的冬天，留下了膾炙人口的“隆中對”，是非常精彩的謀略。但不得不說，“三顧茅廬”的意義更為重要，劉備以最壯闊的雄心，以最至誠的真心，演繹了中國歷史上最曲折的求賢之路、最精彩的人生逆襲、最傳奇的君臣相惜，成為后世無數君臣爭相效仿的標桿，顯然具有更加深遠的意義。

當然，無論是“隆中對”，還是“三顧茅廬”，都不是這個冬天最重要的。這個冬天留給后世，留給中華文明最寶貴的財富，是對信仰的堅持，可以說，這個冬天是信仰光芒四照的冬天。劉備顛沛流離、寄人籬下幾十年，不曾放棄光復漢室的夢想追求。諸葛亮躬耕隴畝十載，始終心懷天下，在曹操大軍即將南下的危急關頭，荊州軍政大員都準備放棄抵抗時，只有諸葛亮依然堅持廓清寰宇的理想信仰，決意阻擋幾乎不可阻擋的曹操大軍，決心與屠殺徐州百姓、挾天子之國賊，勢不兩立、殊死一戰。

這種對信仰的追求與堅持，才是這年冬天留下的最寶貴財富，照耀著后世的一個又一個信仰光芒四射的冬天！幾百年后，一位將軍在冬天留下了臨終遺言：天日昭昭，天日昭昭！一千多年后，一位丞相也留下臨終遺言：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中華文明正是有了這樣一個又一個為了信仰而堅持、為了信仰而戰斗的冬天，才能迎來一個又一個生機勃勃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