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霍啟航!又是你!被子疊得跟個發面饅頭似的,想留著中午吃嗎?”
“報告教官!我……”
“你什么你!思想不端正,態度不積極!我看你這兵是當得不耐煩了!”
“報告!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老是針對我?!”
一九九四年的冬天,我們那座北方小縣城,冷得像個大冰窖。
風跟刀子似的,在光禿禿的白楊樹梢上刮來刮去,發出鬼哭一樣的聲音。
我媽王桂芬的心,比這天還冷。
而我,霍啟航,就是讓她心冷的那個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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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九,高中畢業后,被我爸托關系塞進了縣里那個半死不活的紡織廠當工人。
每天聽著轟隆隆的機器響,聞著空氣里那股子棉絮和機油混合的味兒,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頭。
我不想這么過。
我媽不想讓我有別的想法。
在她眼里,我的人生軌跡,就該像廠里紡紗機上的線,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眼下,她給我安排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結婚。
她通過七大姑八大姨,拐了十八道彎,給我說了一門在她看來“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親事。
對方是縣供銷社孟主任家的閨女,叫孟曉菲。
“供銷社!鐵飯碗!人家主任家的獨生女!”
我媽掰著手指頭,唾沫橫飛地跟我算賬,“你娶了她,就等于半個腳踏進了城里人的圈子!以后你弟弟妹妹,不得都跟著你沾光?你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我這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好!”
我坐在吱呀作響的木頭椅子上,掏著耳朵,一聲不吭。
為了我好?
我連那個叫孟曉菲的姑娘是圓是扁都不知道。
聽我媽的描述,那姑娘長相一般,性子文靜得像個悶葫蘆,見了生人半天都憋不出一個屁來。
我一想到要跟這么個女人過一輩子,我就覺得比在紡織廠里聽噪音還難受。
“我不干。”我把掏耳勺往桌上一扔,梗著脖子說。
我媽的臉,瞬間就拉了下來,那雙因為常年操勞而顯得有些松弛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圓了。
“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不干!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反了你了!”
我媽一巴掌就拍在了桌子上,桌上的搪瓷茶杯都跳了一下。
從那天起,我們家的“戰爭”就爆發了。
我媽王桂芬,把她這半輩子積累下來的所有智慧和手段,都用在了我身上。
一開始是苦口婆心,從生我的艱辛,一直說到我長大成人的不容易。
我看我油鹽不進,她就開始一哭二鬧。坐在地上拍著大腿,數落我如何不孝,如何沒良心,白養了我這么大。
這招再不管用,她就直接動了粗。
她沒收了我的工資卡,把我反鎖在屋里,一天只給兩頓飯。
我爸是個老實人,一輩子沒跟我媽紅過臉。他只能背著我媽,偷偷從門縫里給我塞兩個饅頭,嘆著氣說:“航子,你就聽你媽一次吧,她也是為你好。”
我把饅頭扔在地上。
我心里的那股邪火,越燒越旺。
更讓我憋屈的是,兩家大人,根本沒把我當回事。他們已經像買賣牲口一樣,把日子都看好了,彩禮都談妥了。
就等我這個“男主角”,點個頭,然后按著我的腦袋,拜堂成親。
有一次,我媽又在飯桌上跟我念叨孟家的好處,說孟主任已經答應,等我們結了婚,就把我從紡織廠調到供銷社去,當個售貨員。
“聽見沒!一步登天!你這輩子都不用愁了!”我媽的臉上,泛著一種勝利的光。
我看著她那副嘴臉,聽著她給我規劃的“美好未來”,我突然覺得一陣惡心。
我猛地站起來,把飯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我就是去要飯,也不去當那個售貨員!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娶那個孟曉菲!”
“你個小王八蛋!你敢!”
我媽氣得渾身發抖,抄起旁邊的搟面杖就要揍我。
我一把推開她,沖進了自己的小屋,把門從里面死死地拴住。
那天晚上,我聽著我媽在外面砸門,叫罵,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那片因為潮濕而暈開的、像地圖一樣的印子。
我決定,跑!
必須跑!
往哪兒跑?
我身上一分錢沒有,身份證也被我媽搜走了。
這個小縣城,就像個籠子,我插翅難飛。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機會來了。
縣武裝部,開始在冬天征兵了。
“一人當兵,全家光榮!”
“好男兒,去當兵!”
紅色的標語,刷得滿大街都是,像一道道血口子。
我看著那些標語,心里一下子就亮了。
當兵!
對啊!當兵去!
這簡直是老天爺給我指的一條明路!
只要我穿上那身軍裝,我媽再厲害,她還能管到部隊里去?
到時候,天高皇帝遠,海闊憑魚躍。結婚的事,就這么黃了。
我心里這個念頭,像雨后的野草,瘋狂地長了起來。
我開始偷偷地計劃。
我騙我媽,說我想通了,同意了這門親事,但得給我點時間,讓我緩緩。
我媽看我態度軟了下來,喜出望外,對我的看管,也松懈了一些。
我趁著她出去打麻將的工夫,偷偷從家里溜了出去。
我沒去找同學借錢,也沒去別的地方,我直接就去了縣武裝部。
負責征兵的是個姓劉的干事,看我長得高高大大,一臉精神,挺高興。
我把我的情況,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說我如何向往軍營,如何想報效祖國。
劉干事被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當場就給我開了綠燈。
報名,填表,體檢。
我身體素質好,一路過關斬將,沒幾天,政審也通過了。
入伍通知書,被我藏在了床板底下。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家,為了慶祝我“回心轉意”,特地包了餃子。
我媽還破天荒地,給我夾了好幾個餃子,臉上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航子,這就對了嘛。等結了婚,你就知道媽的好處了。”
我低著頭,扒拉著碗里的餃子,沒說話。
那頓飯,我吃得五味雜陳。
夜里,我等我爸媽都睡熟了。
我從床板底下,拿出那張紅色的入伍通知書,又從抽屜里,找出一張紙,寫了一行字。
“媽,我去當兵了,別找我。結婚的事,等我回來再說。”
然后,我背上我早就準備好的、一個小小的帆布包,里面只有兩件換洗的衣服。
我打開窗戶,看著外面漆黑的夜。
我們家住二樓。
我沒有絲毫猶豫,手腳并用地,順著下水管,滑了下去。
落地的時候,腳踝扭了一下,有點疼。
但我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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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像籠子一樣的家,然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綠皮火車“哐當哐當”地響了一天一夜。
我跟一群和我一樣,臉上帶著興奮和茫然的年輕人,被拉到了一個我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地方。
一個巨大的軍營。
門口,是兩個荷槍實彈的哨兵,還有一行燙金的大字。
下車的那一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是冷的,但帶著一股子松樹的味道。
我感覺,我自由了。
接下來的日子,證明我高興得太早了。
新兵營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嚴酷一百倍。
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就被刺耳的哨聲叫醒。
三分鐘之內,必須穿好衣服,疊好被子,跑到操場上集合。
疊被子,是我的第一個噩夢。
班長是個黑臉的四川人,要求我們把被子疊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塊”。
我那雙在紡織廠里習慣了粗活的手,怎么也弄不出那個形狀。
班長看我疊的被子,臉黑得像鍋底。
“霍啟航!你這是疊的被子嗎?你這是揉的饅頭!想留著當夜宵嗦?”
他一邊罵,一邊就把我的被子,從床上扯下來,扔在了地上。
“給我重疊!疊不好,今天中午就不要吃飯了!”
除了內務,還有隊列訓練。
站軍姿,一站就是兩個小時,不許動。
一只蚊子,停在我鼻尖上,吸我的血。我能感覺到它那尖嘴刺進我皮膚里的感覺,癢得鉆心。
但我不敢動。
因為班長的眼睛,像鷹一樣,在隊伍里掃來掃去。
誰動一下,換來的,就是一頓臭罵,和罰跑操場十圈。
日子很苦,很累。
每天晚上,躺在硬板床上,我渾身都像散了架一樣。
但我心里,是痛快的。
因為,再也沒有人,在我耳邊念叨什么“結婚”“生孩子”了。
我認識了幾個新兵蛋子。
睡在我上鋪的,是個從河南來的胖子,叫趙衛國,我們都叫他“趙大炮”,因為他特別能吹牛,說他家在他們村,是首富。
睡在我對面的,是個從山東農村來的,叫陳根生。人老實巴交的,話不多,就是特能吃,一頓能吃八個饅頭。
我們一起訓練,一起挨罵,一起在半夜餓得睡不著的時候,偷偷分享一塊餅干。
很快,我們就成了能穿一條褲子的兄弟。
新兵營的生活,就在這種又苦又樂的氛圍里,慢慢地展開了。
直到,她的出現。
她是我們連新來的女教官。
聽說是剛從軍校畢業分下來的,二十三四歲的樣子。
負責我們的思想政治工作,和一些基礎的理論科目教學。
她第一次給我們上課,是從門口走進來的。
一身筆挺的軍裝,襯得她身姿挺拔。頭發剪得很短,露出一張干凈利落的臉。
她不漂亮,但很好看。
是一種英姿颯爽的好看。
特別是那雙眼睛,又黑又亮,像兩顆黑曜石,但里面沒有一點笑意,全是冰冷和嚴肅。
她在講臺上站定,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們這群新兵蛋子臉上一一掃過。
被她目光掃到的人,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桿。
“我叫孟……咳,我姓林,你們可以叫我林教官。”她開口了,聲音清脆,但語調和她的眼神一樣,冷冰冰的,“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我將負責你們的……”
她講了些什么,我沒太聽進去。
我的注意力,全被她吸引了。
我承認,我有點看呆了。
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有“勁兒”的女人。
跟我媽那種咋咋呼呼的強勢,完全不一樣。
她那是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霍啟航!”
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炸響。
我一個激靈,猛地站了起來。
“到!”
全連的人,都齊刷刷地朝我看了過來。
林教官正站在講臺上,冷冷地看著我。
“你在看什么?”
“報告教官!我……我沒看什么!”我結結巴巴地說。
“是嗎?”她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我剛才講的重點是什么,你重復一遍。”
我傻眼了。
我哪知道她講了什么重點。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很好。”她點了點頭,“思想不集中,目無紀律。下課后,操場二十圈,自己去跑。”
“是!”
我垂頭喪氣地坐下。
這是我跟她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也是我噩夢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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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我發現,這位林教官,好像就跟我杠上了。
她開始對我進行全方位的、無死角的“特殊照顧”。
隊列訓練,站軍姿。
別的新兵稍微動一下,她最多也就是隔空吼一嗓子。
我要是稍微晃一下,哪怕只是眨了眨眼,她都會像一陣風似的,飄到我面前。
然后,用那把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的、又長又硬的木尺,狠狠地敲一下我的后背。
“霍啟航!沒吃飯嗎?腰都挺不直!還想不想當兵了?”
聲音不大,但那股子寒氣,能鉆進人的骨頭縫里。
內務整理,疊被子。
我的“豆腐塊”,明明疊得跟陳根生的沒什么兩樣,甚至比趙大炮那個軟塌塌的玩意兒,要強上一百倍。
可到了她那兒,總是不合格。
她會伸出兩根纖細的手指,在我那自認為完美的被子上一捏,然后,眉頭一皺。
“棱角不分明,被面不平整,重疊!”
說完,她會毫不留情地,把我辛辛苦苦疊了半個小時的被子,直接掀翻在地。
我就只能在全班戰友那幸災樂禍的目光中,一遍又一遍地重疊。
直到她檢查完所有人的內務,再溜達回來,勉強地點點頭,說一句“湊合”,才算完事。
最讓我頭疼的,是寫思想匯報。
每周都要寫。
別人寫的,大多是些歌功頌德的套話,她大概看一眼,畫個圈,就過了。
我的,她會看得格外仔細。
然后,用那支紅色的鋼筆,在上面畫滿各種各樣的圈圈和叉叉。
旁邊寫滿了批注。
“思想不端正!”
“態度不積極!”
“認識不深刻!”
“邏輯不清晰!”
最后,總會跟著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重寫!”
我被她折磨得快要瘋了。
新兵營里,我成了名人。
大家都知道,三連二排,有個叫霍啟航的倒霉蛋,不知道怎么的,就得罪了那個新來的、外號叫“活閻王”的女教官。
趙大炮天天拍著我的肩膀,一臉同情。
“航子,你跟哥說實話,你是不是以前在哪兒刨過咱們‘活閻王’家的祖墳?”
我一腳把他踹開。
“滾犢子!我連她叫什么全名都不知道,上哪兒得罪她去!”
我也納悶啊。
我絞盡腦汁地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我心里那股子從家里帶出來的叛逆勁兒,又開始冒頭了。
我開始懷疑,這個女教官,是不是心理有點變態?
就是單純地看我不順眼,或者,就是以折磨我們這些新兵蛋子為樂?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我心里生了根,發了芽。
終于,在一次因為早上洗漱慢了三十秒的“小事”上,這顆種子,開花了。
那天,她又當著全連所有人的面,點著我的名字,把我從里到外,批得一無是處。
最后,罰我一個人,打掃整個營區所有的公共廁所。
我心里的那根弦,終于,“崩”的一聲,斷了。
我往前跨了一步,梗著脖子,眼睛瞪得像銅鈴。
“報告教官!”
我的聲音,因為憤怒,有些發抖。
“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你老是針對我?!”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扔進了平靜的湖面。
整個訓練場,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正在訓練的新兵,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齊刷刷地,朝我這邊看了過來。
他們的臉上,是同一種表情。
震驚,夾雜著一絲“看好戲”的興奮。
我們班長,那個黑臉的四川人,臉都嚇白了。他一個勁地在旁邊給我使眼色,讓我趕緊閉嘴。
我沒理他。
我死死地盯著站在我面前的林教官,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我豁出去了。
大不了,就是關禁閉!再嚴重一點,就是被退兵!
退兵就退兵!
老子還不伺候了!
與其在這兒被她這么不明不白地折磨,還不如回家去,跟我媽斗法!
林教官的臉,在我吼出那句話的瞬間,就冷得像一塊冰。
那種冷,不是平時的嚴肅,而是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們倆離得很近,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著肥皂和汗水的好聞味道。
她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
那眼神,像兩把淬了火的、鋒利的匕首,似乎要刺穿我的胸膛,看穿我心里所有的想法。
我沒有躲閃。
我梗著脖子,毫不示弱地,與她對視。
我看見,她那雙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了我那張因為憤怒和不屈而漲得通紅的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訓練場上,落針可聞。
所有新兵,都屏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喘。
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了我接下來將會面臨的、無比悲慘的下場。
她就那么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鐘。
那半分鐘,對我來說,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
就在我以為,她下一秒,就會爆發雷霆之怒,會下令把我拖出去槍斃的時候。
她那兩片因為緊繃而顯得有些薄的嘴唇,卻突然,勾起了一抹極其古怪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笑容里,有嘲諷,有戲謔,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的東西。
她往前湊了湊,把嘴唇,貼近了我的耳朵。
一股熱氣,吹得我耳根子發癢。
然后,我聽到她用一種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冰冷而又帶著一絲沙啞的、咬牙切齒的語氣,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本事不小啊,霍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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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
沒等我反應過來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她已經直起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與我拉開了距離。
她環視了一下四周那些因為好奇而伸長了脖子的新兵蛋子們,再次將她那冰冷的目光,鎖定在了我的臉上。
這一次,她的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清晰到足以傳到訓練場上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自己偷偷跑來當兵躲清靜……”
“現在,還敢理直氣壯地,問我為什么針對你?”
她頓了頓,看著我那張因為極度震驚而變得呆滯的臉,補充了最后一句,徹底將我打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你說,你還能往哪逃啊……未婚夫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