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歷十六年,清明已過,滇地卻仍浸在料峭春寒中。
昆明城郊的行營早已沒了皇家氣象,只剩幾頂破舊帳篷在風里飄搖。
南明皇帝趙明達蜷在簡陋的鋪蓋上,身上龍袍已洗得發白。
他四十出頭,鬢角卻全白了,眼中光芒早已黯淡如將熄的炭火。
宮女朱欣怡輕輕為他掖好被角,這個二十二歲的女子眼中藏著與年齡不符的堅毅。
帳外,侍衛統領徐光明按劍而立,他三十有五,臉龐如刀刻般冷峻。
老臣董興國在火堆旁假寐,灰白胡須隨呼吸微微顫動。
他們不知道,三百里外,平西王吳三桂已率精銳鐵騎星夜南下。
更不知道,二十天后,那根懸在囚室梁上的舊弓弦將緩緩收緊。
雨夜、密謀、背叛、死亡,所有伏筆都已埋下。
命運的絞索正一寸一寸勒向這位流亡天子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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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昆明城破的消息是在子夜傳來的。
馬蹄聲如驟雨般敲打青石街道,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陛下,快走!”徐光明沖進行宮偏殿,鎧甲上沾著血污。
趙明達從奏折堆里抬起頭,筆從手中滑落,在宣紙上洇開一團墨跡。
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朱欣怡已利落地收拾好一個包袱,里面只有玉璽、幾件常服和干糧。
“清軍從北門突入,守將王崇化降了。”徐光明聲音嘶啞,“臣已備好馬車。”
趙明達緩緩站起身,龍袍下擺掃過地面。
他走到窗前,遠處喊殺聲隱約可聞。這座他待了不到一年的行宮,又要失去了。
“走吧?!彼鲁鰞蓚€字,聲音輕得像嘆息。
馬車在狹窄街巷里疾馳,車廂顛簸得厲害。
朱欣怡扶住皇帝手臂,感覺到他在微微發抖。這不是恐懼,是某種更深的東西。
車外傳來徐光明的低喝:“繞道!前面有伏兵!”
弓弦震動聲、慘叫聲、金屬碰撞聲混成一片。
趙明達閉上眼睛。這十年流亡生涯里,他已聽過太多這樣的聲音。
天亮時分,他們逃到城外十里處的長亭。
隨行只剩十七人,個個帶傷。徐光明左臂中箭,草草包扎著。
“陛下,往南走,進山區?!毙旃饷鲾傞_簡陋地圖,“翻過這座山就是大理?!?/p>
正說話間,路邊草叢里傳來窸窣聲。
侍衛們立刻拔刀圍攏,卻見一個老者踉蹌走出。
老者約莫六十歲,衣衫襤褸,但儀態仍有文人風骨。
“臣董興國,叩見陛下。”老者伏地而拜,聲音哽咽。
趙明達怔了怔:“董卿?你不是在永昌府……”
“永昌昨日已陷?!倍d國老淚縱橫,“臣拼死逃出,專程來尋陛下?!?/p>
徐光明警惕地盯著他:“如何證明身份?”
董興國從懷中取出一枚銅印,上面刻著“永昌府同知”字樣。
又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這是皇后娘娘上月托臣轉交的家書?!?/p>
朱欣怡接過信遞給皇帝。趙明達看到熟悉的字跡,眼眶紅了。
皇后和太子早在半年前就失散了,生死未卜。
“帶上董卿?!被实凼掌鹦?,聲音沙啞,“多一個人,多一份力。”
隊伍繼續南行。山路越來越陡,馬車已無法前行。
趙明達下車步行,朱欣怡小心攙扶著他。
“陛下還記得十年前在南京的事嗎?”董興國忽然開口。
那時趙明達剛即位,雖在危難中,卻還有重整河山的雄心。
朝會上,年輕皇帝慷慨陳詞,要仿效光武帝中興漢室。
董興國當時是御史,曾上疏力主聯合大順軍殘部抗清。
“記得?!壁w明達苦笑,“可惜朕不是光武。”
“不,是時運不濟。”董興國嘆息,“若吳三桂不獻山海關……”
徐光明猛地轉頭:“現在說這些有何用?”
他眼神凌厲如刀,董興國低下頭不再言語。
黃昏時,他們在一處破廟歇腳。
朱欣怡找來清水為皇帝擦臉,發現他額頭發燙。
“陛下受風寒了。”她焦急地說,“得找個郎中。”
徐光明搖頭:“附近村鎮都有清軍耳目,不能冒險?!?/p>
他從行囊里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兩粒藥丸。
“這是御醫配的祛寒丸,先服下?!?/p>
趙明達吞了藥,靠在墻角喘息。廟外山風呼嘯,如萬千鬼哭。
“徐統領,我們真能逃掉嗎?”朱欣怡輕聲問。
徐光明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手中劍柄。
廟門外,董興國獨自站著,望向來路方向。
他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神色,快得無人察覺。
02
七天后,隊伍抵達云南邊境的彝人聚居區。
這里山高林密,清軍勢力尚未完全滲透。
頭人巖薩收留了他們,騰出三間竹樓供棲身。
“多謝頭人?!壁w明達用生硬的彝語道謝。
巖薩擺擺手:“大明皇帝來我們寨子,是山神的旨意?!?/p>
他年約五十,臉上刺著部族圖騰,眼神卻清澈坦蕩。
當晚,巖薩設宴款待。火塘邊烤著野豬肉,竹筒里盛滿米酒。
彝人姑娘跳起傳統舞蹈,銅鈴聲清脆悅耳。
趙明達坐在主位,勉強擠出笑容。他已經很久沒參加過宴飲了。
朱欣怡跪坐一旁為他布菜,自己卻幾乎沒動筷子。
她注意到徐光明坐在門口陰影里,始終手不離劍。
董興國倒是喝了不少酒,正和巖薩用混雜的漢語彝語交談。
“頭人說,往南百里有個天坑,易守難攻?!倍d國轉述,“可以暫避?!?/p>
徐光明皺眉:“我們得盡快出海,去緬甸才是上策?!?/p>
“出海?”巖薩聽到關鍵詞,“瀾滄江現在封了,清軍有船巡邏?!?/p>
氣氛忽然凝重。趙明達放下竹杯:“容朕再想想?!?/p>
宴席散后,趙明達回到竹樓。
朱欣怡為他鋪好竹席,又點起驅蚊的艾草。
“欣怡,你也去歇著吧。”皇帝溫和地說。
“奴婢不困。”朱欣怡搖頭,“陛下先安寢?!?/p>
她在樓外廊下坐著,望著滿天星斗。
徐光明巡邏經過,看到她單薄的背影。
“去睡吧,我守著?!彼f。
朱欣怡轉頭看他:“徐統領,我們真能到緬甸嗎?”
“能。”徐光明語氣堅定,“只要我還活著。”
他頓了頓,忽然壓低聲音:“小心董興國?!?/p>
朱欣怡一怔:“董大人他……”
“太巧了?!毙旃饷餮凵皲J利,“永昌到昆明三百里,他一個老人怎能孤身穿越?”
“你是說……”朱欣怡捂住嘴。
“我沒有證據?!毙旃饷鲹u頭,“但提防些總沒錯?!?/strong>
這時竹樓里傳來動靜。朱欣怡連忙起身進去。
趙明達正坐在席上,滿頭冷汗,顯然做了噩夢。
“陛下?”朱欣怡輕喚。
皇帝茫然抬頭,眼神空洞:“朕夢到南京了……元宵燈會,滿城燈火……”
那是崇禎十七年正月,他那時還是桂王。
秦淮河上畫舫如織,夫子廟前人潮涌動。
皇后戴著珍珠步搖,在燈謎攤前對他微笑。
太子騎在他肩上,小手抓著兔子燈……
“都燒了?!壁w明達喃喃,“清軍進城后,都燒了?!?/strong>
朱欣怡眼眶發熱:“陛下,會好起來的?!?/p>
“好不起來?!被实蹜K笑,“大明……亡在朕手里了?!?/p>
樓外,徐光明聽著里面壓抑的啜泣聲,拳頭攥得發白。
后半夜,趙明達終于睡著。
朱欣怡悄悄退出,見董興國站在樓下。
“董大人還沒歇息?”她問。
董興國望著遠方群山:“想起些舊事。朱姑娘,你入宮幾年了?”
“八年。”朱欣怡說,“家父是錦衣衛百戶,甲申年戰死了?!?/p>
“忠烈之后。”董興國嘆息,“如今這樣的忠臣不多了。”
他話中有話,朱欣怡不知如何接。
“老臣去巡巡寨子?!倍d國拄著竹杖走了。
朱欣怡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想起徐光明的警告。
真的需要懷疑這樣一位老臣嗎?
天亮前下起了細雨。
巖薩派人送來蓑衣和干糧,還有一張手繪地圖。
“走小路,避開官道。”巖薩指著地圖,“三天能到瀾滄江邊?!?/p>
徐光明研究著地圖,忽然指著一處:“這里為何標紅?”
巖薩臉色微變:“那是野象谷,最近有漢人商隊在那里失蹤?!?/p>
“清軍?”
“不像?!睅r薩壓低聲音,“尸體上沒刀傷,像是……被勒死的?!?/p>
徐光明眼神一凜。趙明達正好下樓聽到,腳步頓了頓。
“準備出發吧?!被实壅f,聲音平靜得異常。
隊伍在晨霧中離開寨子。
巖薩送到寨門外,將一把彝刀贈給徐光明。
“山神保佑你們。”他說。
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前方出現岔路。
一條是巖薩標出的小徑,另一條隱約有車轍印。
“走大路快些。”董興國提議,“趁清軍還沒完全控制這一帶?!?/p>
徐光明搖頭:“太冒險。”
兩人爭執不下,都看向皇帝。
趙明達望著蜿蜒山路,沉默良久。
“走小路?!彼K于說,“穩妥為上。”
董興國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沒再說什么。
午后,他們在溪邊休息。
朱欣怡打水時,發現下游漂來一片碎布。
布是靛藍色棉布,邊緣有整齊的撕痕。
她悄悄撈起藏入袖中,回去拿給徐光明看。
“是官營織坊的布。”徐光明仔細辨認,“軍中常用?!?/p>
“附近有清軍?”朱欣怡心驚。
徐光明起身觀察四周地形。這里是山谷,兩側山坡林木茂密。
太適合伏擊了。
“立刻走,不停留?!彼铝?。
隊伍匆忙收拾。趙明達起身時踉蹌了一下,董興國連忙去扶。
就在那一瞬,徐光明看見老臣袖中滑出個小竹管。
竹管滾入草叢,董興國似乎沒察覺。
徐光明不動聲色地用腳踩住,等隊伍走遠才彎腰撿起。
竹管一端有蠟封,輕輕一擰就開。
里面卷著張紙條,只有三個字:“已入彀”
徐光明渾身冰涼。彀中,弓箭射程之內。
他抬頭望向隊伍前方,董興國正殷勤地為皇帝指路。
老臣的背影在陽光下,忽然像一具精心偽裝的骷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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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又行兩日,抵達瀾滄江支流畔的一個荒村。
村子早已廢棄,茅屋傾頹,井臺長滿青苔。
但村口土地廟里竟有新鮮香灰,供臺上還有半塊餅。
“有人來過?!毙旃饷骶璧丨h視四周。
趙明達疲憊不堪,靠坐在廟墻邊喘息。
連日的奔波讓他舊疾復發,咳嗽不止。
朱欣怡用最后一點藥材煎了藥,端到皇帝面前。
“陛下,趁熱服下?!?/p>
趙明達接過藥碗,手抖得厲害,褐色的藥汁灑出少許。
他看著藥湯中自己憔悴的倒影,忽然笑了。
“欣怡,你說史書會怎么寫朕?”
朱欣怡哽?。骸氨菹隆?/p>
“亡國之君,流竄滇緬,茍延殘喘。”皇帝自嘲,“還不如崇禎爺,至少死得壯烈。”
“陛下不可如此說!”董興國忽然跪倒,“只要一息尚存,大明國祚就未絕!”
他聲淚俱下,斑白頭發在風中凌亂。
徐光明冷眼旁觀,手悄悄按上刀柄。
“董卿請起。”趙明達虛弱地抬手,“是朕失言了?!?/p>
董興國起身,用衣袖拭淚。轉身時,他與徐光明目光相撞。
那一瞬間,徐光明看到了某種東西。
不是悲慟,不是忠誠,而是……焦躁。
他在焦躁什么?
入夜,徐光明安排守夜。他將侍衛分成三班,自己值子時。
朱欣怡在破屋里照顧皇帝睡下,出來找徐光明。
“徐統領,陛下的藥只夠明天一次了?!?/p>
“明天必須找到補給。”徐光明望向黑暗中的江水,“我天亮去探路?!?/p>
“我跟你去。”
“你留下保護陛下?!毙旃饷黝D了頓,“尤其注意董興國。”
朱欣怡點頭:“你也覺得他可疑?”
徐光明掏出那個竹管給她看。朱欣怡借著月光讀完紙條,臉色煞白。
“這是……密信?”
“收信人應該在我們附近。”徐光明低聲,“我懷疑村里有埋伏。”
他讓朱欣怡回屋,自己則潛行出村。
月光下的江面泛著銀光,對岸叢林黑黢黢的,像蹲伏的巨獸。
徐光明沿著江岸探查,在 downstream 半里處發現痕跡。
沙灘上有雜亂的馬蹄印,至少二十騎。
蹄印很新,不超過十二個時辰。
還有車轍印,說明對方攜帶了輜重。
徐光明心往下沉。這絕不是小股清軍斥候。
他順著車轍追蹤,在蘆葦叢里發現被掩蓋的痕跡——幾截斷箭。
箭桿上刻著字,他刮去泥土辨認:“平西王府造”
吳三桂的人。
徐光明渾身發冷。吳三桂不是在昆明嗎?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除非……他們的行蹤早就暴露了。
他想起董興國,想起那個“巧合”的相遇。
一切都連起來了。
徐光明迅速返回荒村。剛到村口,就聽見喧嘩聲。
破屋前火把通明,十幾個衣衫襤褸的難民圍在那里。
“行行好,給點吃的吧!”一個老婦人哀求。
朱欣怡正分發所剩不多的干糧。趙明達也出來了,站在門口。
徐光明快步上前,擋在皇帝身前。
“你們從哪來?”他厲聲問。
難民們七嘴八舌,說清軍洗劫了上游的村子,他們逃難至此。
言辭懇切,神情凄惶,看不出破綻。
但徐光明注意到,這些“難民”雖然面黃肌瘦,手上的繭卻都在虎口。
那是常年握刀的手。
“董大人呢?”徐光明忽然問。
朱欣怡一愣:“剛才還在……”
話音未落,破屋后傳來董興國的聲音:“老臣在此。”
他提著個水桶走來,褲腳沾著泥,像是剛去打水。
“這些百姓可憐,陛下不如讓他們在村中暫住?”董興國建議。
趙明達正要點頭,徐光明搶道:“村屋不足,恐難安置?!?/p>
“擠一擠總比露宿強?!倍d國堅持。
兩人目光交鋒?;实鄄煊X異樣,擺手道:“徐統領安排吧。”
徐光明將難民安排在村尾兩間破屋,派了四名侍衛“保護”。
實則是監視。
回主屋后,他立即向皇帝稟報發現。
“吳三桂的人?”趙明達臉色慘白,“他親自來了?”
“還不確定,但必須立刻離開?!毙旃饷髡f。
“現在走?”朱欣怡看向窗外,“天太黑了,山路難行?!?/p>
董興國也說:“不如明早天亮出發,今夜加強戒備便是?!?/p>
徐光明盯著他:“董大人似乎很希望我們留下?”
“老臣只是擔心陛下龍體!”董興國憤然,“徐統領何出此言?”
趙明達疲憊地揉著額角:“都別爭了。徐卿,依你看該當如何?”
徐光明沉默片刻。硬闖夜路確實危險,尤其皇帝還在病中。
但留下更危險。
“子時一過就走?!彼龀稣壑校澳菚r人最困乏,若有伏兵也會松懈。”
眾人同意。徐光明去安排撤離事宜。
屋里只?;实?、朱欣怡和董興國。
油燈噼啪作響,火光搖曳。
“董卿。”趙明達忽然開口,“你跟隨朕多久了?”
董興國躬身:“自陛下在肇慶即位,至今整十年?!?/p>
“十年……”皇帝喃喃,“你可曾怨朕?怨朕無能,保不住江山?”
“老臣不敢!”董興國跪倒,“天意如此,非陛下之過。”
趙明達看著他匍匐的背影,眼神復雜。
“起來吧?!彼L嘆,“若真到絕路,朕不會怪任何人?!?/strong>
朱欣怡別過臉去,悄悄抹淚。
子時將近,徐光明回來說準備就緒。
侍衛們都已悄聲集結,馬匹也備好了。
“那些難民如何處置?”朱欣怡問。
“捆起來堵住嘴,留在屋里?!毙旃饷髡f,“天亮后自會有人發現?!?/p>
就在此時,村外忽然傳來一聲夜梟啼叫。
叫聲怪異,拖得很長。
董興國臉色微變,這細微變化被徐光明捕捉到。
“走!”徐光明低喝。
眾人護著皇帝沖出破屋。剛出門口,異變陡生。
村尾那兩間破屋的門突然打開,那些“難民”沖了出來。
他們手中不再是破碗,而是明晃晃的腰刀。
更可怕的是,村外黑暗中亮起無數火把。
馬蹄聲如雷鳴般由遠及近,將小小的荒村團團圍住。
火光照亮了一面大旗,上面繡著猙獰的“吳”字。
旗下,一匹黑馬緩緩踱出。
馬背上的人身穿山文甲,頭戴金盔,面容在火光中半明半暗。
五十余歲年紀,留著三縷長髯,眼神如鷹隼。
平西王,吳三桂。
徐光明拔刀擋在皇帝身前,侍衛們迅速結成圓陣。
但敵人太多了,至少有三百騎,個個精悍。
董興國忽然動了。
他沒有沖向敵人,也沒有保護皇帝,而是快步走到吳三桂馬前。
深深一揖。
“王爺,老臣幸不辱命?!?/p>
04
死寂。
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瀾滄江永不止息的濤聲。
趙明達呆呆看著董興國佝僂的背影,仿佛不認識這個人。
朱欣怡扶住搖搖欲墜的皇帝,自己也在發抖。
徐光明刀尖指向董興國,目眥欲裂:“奸賊!”
董興國轉過身,臉上已沒了往日的恭順,只剩麻木。
“徐統領,大勢已去,何必頑抗?”
“為什么?”趙明達嘶聲問,每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摳出來的。
董興國避開皇帝的目光:“陛下,大明氣數盡了。老臣……只是想活命。”
“活命?”趙明達慘笑,“朕待你不薄……”
“待我不?。俊倍d國忽然激動起來,“永昌城破時,我一家老小十三口,全死在清軍刀下!”
他老淚縱橫:“我兒子才十八歲……我眼睜睜看著他被砍頭!”
“那你就叛國?”徐光明怒喝。
“國?”董興國癲狂地笑,“國在哪里?大明在哪里?在云南的窮山惡水里?在緬甸的蠻荒之地?”
他指著趙明達:“這個連自己妻兒都保不住的皇帝,就是國?”
“住口!”徐光明揮刀欲砍。
吳三桂抬手止住。他一直在冷眼旁觀,像看一出戲。
“董大人,辛苦了。”吳三桂開口,聲音沙啞低沉,“退下吧?!?/p>
董興國躬身退到一旁,整個人瞬間又萎靡下去,仿佛剛才的爆發耗盡了所有力氣。
吳三桂策馬上前幾步,目光落在趙明達身上。
他仔細端詳這位流亡天子,像是在鑒賞一件古董。
“陛下,別來無恙。”吳三桂微微頷首,竟還行了個禮。
趙明達挺直脊背。這一刻,他反而平靜了。
“平西王,哦不,現在該叫你什么?大清的平西王?”
吳三桂臉上肌肉抽動一下,但很快恢復。
“稱呼不重要?!彼?,“重要的是,陛下該休息了?!?/p>
他一揮手,士兵們涌上。
徐光明和侍衛們拼死抵抗,刀光劍影,血花飛濺。
但寡不敵眾。不到半炷香時間,十七名侍衛全部戰死。
徐光明身中三刀,仍死死護在皇帝身前。
“留他性命?!眳侨鸷鋈徽f。
兩名親兵用鐵鏈鎖住徐光明,將他拖到一旁。
朱欣怡緊緊抱住皇帝手臂,像護崽的母獸。
吳三桂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你是朱家的女兒?”
“是又怎樣?”朱欣怡昂頭。
“你父親朱振武,崇禎年間的錦衣衛百戶,甲申年死在永定門?!眳侨鹁谷鐢导艺?,“是個漢子?!?/p>
朱欣怡紅了眼眶,咬牙不語。
“帶走吧?!眳侨鹫{轉馬頭。
趙明達被押上囚車。那是運送牲口的木籠,窄小低矮,他只能蜷坐著。
朱欣怡想跟上去,被士兵推開。
“這丫頭一并帶走?!眳侨痤^也不回地說。
回昆明的路走了五天。
趙明達被關在囚車里,日曬雨淋。沿途百姓圍觀指點,神情麻木。
有些老人跪在路邊磕頭,隨即被清兵驅散。
朱欣怡和徐光明被拴在馬后步行,腳磨出血泡,一步一瘸。
董興國獨乘一車,始終垂著頭,不與任何人對視。
第五天黃昏,昆明城在望。
城墻比趙明達記憶中的更高,旌旗招展,卻是大清的龍旗。
囚車從側門入城,沿僻靜街道駛向原沐王府。
這里已被吳三桂改造成臨時王府,也是囚禁皇帝的地方。
趙明達被帶進西跨院的一間廂房。
房間經過改造,窗欞釘死,只留一扇包鐵木門。
屋內只有一張木床,一張桌子,一個馬桶。
墻角結著蛛網,空氣里有霉味。
“陛下暫且在此安歇?!毖核偷那Э傉Z氣敷衍,“每日有人送飯?!?/p>
門砰地關上,落鎖聲清脆。
趙明達癱坐在床上,環顧這間囚室。
從此,這就是他的天地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上的小窗打開,遞進一碗糙米飯和一碗清水。
送飯的是個老獄卒,眼睛渾濁,一言不發。
趙明達沒動飯菜。他躺在硬板床上,望著屋頂橫梁。
梁上懸著根繩子,打著活結,垂下來一截。
起初他沒在意,以為是以前掛東西用的。
但第二天吳三桂來了。
平西王換了便服,一身靛藍長袍,像尋常士紳。
他獨自進屋,反手關上門。
“住得可還習慣?”吳三桂在桌邊坐下。
趙明達靠在床頭,閉目不答。
吳三桂也不惱,自顧自說:“這屋子原是沐天波的書房。沐國公,陛下記得吧?”
沐天波,世代鎮守云南的黔國公,去年戰死在騰越。
“忠烈之臣,比某些人強。”趙明達睜眼,語帶譏諷。
吳三桂笑笑,抬頭看向房梁。
“陛下看見那根繩子了嗎?”
趙明達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晨光從屋頂明瓦透入,照在那根麻繩上。
繩子有些年頭了,泛著黃褐色,但很結實。
“那不是麻繩?!眳侨鹁従彽?,“是弓弦?!?/p>
趙明達一怔。
“一張三石硬弓的弓弦,用了七年?!眳侨鹫Z氣平淡,“天啟六年,我在遼東得的這張弓,跟著我守寧遠,打錦州?!?/p>
他頓了頓:“也用它射殺過不少滿人?!?/p>
囚室里靜得可怕。
“后來呢?”趙明達忍不住問。
“后來?”吳三桂笑了,“后來我獻了山海關,這張弓就沒用了。弓身燒了,弓弦留了下來?!?/p>
他站起身,走到梁下,伸手拉住那截垂下的弓弦。
輕輕一拽,活結收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我把它掛在這里,每天看看?!眳侨疝D頭看趙明達,“提醒自己一些事?!?/p>
“什么事?”
“武運有終時?!眳侨鹨蛔忠活D,“再硬的弓,弦總會斷。再強的將,運總會盡。”
趙明達忽然明白了這根弓弦的含義。
它不是刑具,是象征。是吳三桂為自己準備的挽歌,也是給他看的讖語。
“陛下好好休息。”吳三桂松開弓弦,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他停步回頭:“對了,您那位宮女和侍衛,都還活著。只要陛下安分,他們就能活?!?/p>
門又鎖上了。
趙明達盯著那根懸垂的弓弦,第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這不是簡單的囚禁。吳三桂要慢慢磨掉他所有的尊嚴和希望。
用這根舊弓弦,一天天提醒他:你的國運,就像這根弦,隨時會斷。
窗外傳來打更聲,已是二更。
趙明達蜷縮在床上,緊緊抱住自己。
他想起南京的宮燈,想起皇后的微笑,想起太子稚嫩的“父皇”。
那些溫暖的記憶,此刻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心。
眼淚無聲滑落,浸濕了破舊的衣袖。
這一夜,昆明下了入春以來第一場大雨。
雨點敲打瓦片,如萬千鐵蹄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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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囚禁的第七天,轉機出現了。
送飯的老獄卒在放碗時,手指在碗底敲了三下。
很輕,但趙明達注意到了。
他等獄卒離開,端起碗細看。糙米飯下埋著個小紙團。
展開,上面只有兩個字:“徐、朱安。”
字跡娟秀,是朱欣怡的筆跡。
趙明達將紙團吞下,心臟狂跳。他們還活著,還在設法聯系他。
第二天,紙團又來了:“買通黃,待時機。”
黃應該就是那個老獄卒,姓黃。
第三天,紙團詳細些:“黃雪風,原沐府家將,可信。雨夜可動?!?/p>
雨夜。昆明已連下三天雨,看樣子還要下。
趙明達開始留意送飯時間。黃雪風每日辰時、酉時各來一次,每次停留不超過二十息。
太短了,根本無法交談。
第四天送早飯時,黃雪風忽然咳嗽一聲,壓低聲音:“今夜?!?/p>
說完就走,快得像幻覺。
趙明達一整天坐立不安。他既盼望夜晚來臨,又恐懼計劃失敗。
吳三桂下午來過一次,什么也沒說,只是看看那根弓弦,又看看皇帝。
那眼神像屠夫打量待宰的牲畜。
“清廷來旨意了?!眳侨鸷鋈徽f,“關于陛下的處置。”
趙明達屏住呼吸。
“北京的意思,是‘妥善安置’?!眳侨鹦α耍暗裁唇型咨疲晌叶??!?/p>
他走到梁下,輕撫弓弦:“陛下猜,我覺得怎樣最妥善?”
趙明達咬牙不語。
“快了?!眳侨饋G下這兩個字,轉身離開。
酉時,黃雪風送晚飯來。
這次他在碗底放了把小小的銼刀,藏在米飯里。
還有張紙條:“子時,東南角墻,有人接應?!?/p>
趙明達將銼刀藏在袖中。囚室的門鎖是鐵鎖,但窗欞是木頭的。
雖然釘死了,但用銼刀慢慢銼,或許能弄斷一兩根。
天黑后,他開始干活。銼刀很小,磨起來很慢。
但時間充裕,離子時還有三個時辰。
更關鍵的是,今夜雨大,雷聲隆隆,能掩蓋銼木頭的聲音。
戌時二刻,窗外忽然傳來敲擊聲。
三長兩短,是約定的暗號。
趙明達湊到窗邊,從縫隙看出去。黃雪風披著蓑衣站在那里。
“徐統領讓傳話:董興國愿意戴罪立功,掩護陛下出城。”
趙明達心中一緊:“他可信?”
“徐統領說,董興國全家被吳三桂殺了?!?/p>
趙明達愣住。
黃雪風快速解釋:原來董興國投降后,吳三桂為防他反復,將其家眷扣在昆明。
三日前,清廷使者抵達,吳三桂為表忠心,竟將董家十三口全部斬首。
包括董興國年僅六歲的小孫女。
“他如今恨吳三桂入骨?!秉S雪風說,“愿意以死贖罪。”
“如何掩護?”
“子時整,董興國會去王府東院放火,引開守衛。徐統領和朱姑娘在東南角墻外接應?!?/p>
黃雪風頓了頓:“但陛下必須準時?;鹌鸷笾挥邪胫銜r間,王府衛隊就會反應?!?/p>
“明白了?!?/p>
黃雪風匆匆離去。趙明達繼續銼窗欞,手上加了力氣。
雨水順著窗縫滲入,打濕了他的衣袖。
亥時三刻,窗欞終于銼斷兩根,勉強能容人鉆出。
趙明達喘息著坐下,等待子時。
他忽然想起那根弓弦。要不要帶上?或許能作為吳三桂罪證?
正想著,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不是黃雪風,腳步聲很重,不止一人。
趙明達慌忙躺回床上假寐。
門開了,進來的是吳三桂的親兵統領,姓馬,滿臉橫肉。
他提著燈籠,仔細照了照囚室每個角落。
目光在窗戶上停留片刻,又看向皇帝。
趙明達心跳如鼓,生怕他發現窗欞被銼。
但馬統領只是冷笑一聲:“睡得倒香。”
他走到梁下,摸了摸那根弓弦,然后離開。
門重新鎖上。趙明達冷汗濕透內衣。
剛才若被發現,一切就完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遠處傳來打更聲,子時到了。
幾乎同時,東院方向突然亮起火光,隱約傳來喊叫聲:“走水了!”
趙明達立刻起身,奮力從窗戶鉆出。
雨下得正急,院里空無一人。他踉蹌著跑向東南角。
那里有道小門,平日鎖著,但黃雪風說今夜會打開。
果然,門虛掩著。趙明達推門而出,外面是條僻靜小巷。
“陛下!”熟悉的聲音。
朱欣怡從暗處沖出,扶住搖搖欲墜的皇帝。她渾身濕透,臉上卻閃著光。
徐光明在不遠處警戒,手中握刀。
“快走,馬車在前街!”徐光明低喝。
三人沿小巷疾行。東院的火光越來越亮,映紅了半邊天。
喊叫聲、奔跑聲、救火聲混成一片。
轉過街角,一輛馬車等在那里。車夫正是黃雪風。
“上車!”黃雪風掀起車簾。
趙明達剛要抬腳,巷口突然亮起火把。
數十名騎兵堵住去路,為首的正是馬統領。
他獰笑:“果然有老鼠?!?/p>
徐光明拔刀擋在車前:“陛下快走!”
朱欣怡將皇帝推上車,自己也跳上去。黃雪風猛抽馬鞭,馬車向前沖去。
騎兵們圍攏上來。徐光明獨戰數人,刀光如雪。
但他畢竟有傷在身,很快被逼得節節后退。
馬車沖出包圍,向城門方向狂奔。
“城門有董大人接應!”黃雪風大喊。
趙明達回頭看去,徐光明已被騎兵淹沒,不知生死。
他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
馬車在雨夜街道上飛馳,離東門越來越近。
城門洞開,幾個守軍倒在血泊中。董興國站在門下,手持染血的長劍。
“陛下!”他嘶喊,“快出城!”
馬車沖出城門,駛上郊野官道。
趙明達回頭望去,昆明城在雨幕中漸漸模糊。
他們逃出來了?
這個念頭剛升起,前方忽然亮起一排火把。
火把如長龍,將官道照得通明。
至少兩百騎兵列陣等候,陣前一匹黑馬,馬背上的人影熟悉得刺眼。
吳三桂。
他竟親自在此等候。
黃雪風勒住馬,馬車戛然而止。
董興國也從后面追來,看到這一幕,面如死灰。
“董大人?!眳侨鹇曇羝届o,“戲演得不錯?!?/p>
董興國慘笑:“原來你早就知道。”
“從你家人死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必反。”吳三桂淡淡道,“只是沒想到,你會蠢到以為能騙過我?!?/p>
他一揮手,騎兵圍攏。
黃雪風拔刀欲戰,被亂箭射倒。
董興國持劍沖向吳三桂,被馬統領一刀劈翻。
老臣倒在泥濘中,血混著雨水漫開。
他最后看向馬車方向,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對不起”。
趙明達閉上眼睛。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朱欣怡緊緊握住他的手,指甲掐進他肉里。
“陛下別怕?!彼曇舭l顫,“奴婢陪您到最后?!?/p>
吳三桂策馬上前,俯視著馬車里的皇帝和宮女。
“陛下,游戲結束了?!彼f,“該回家了?!?/strong>
雨越下越大,澆滅了東院的火光,也澆滅了最后一絲希望。
06
趙明達被押回那間囚室。
這次守衛增加了一倍,窗外就有崗哨。
黃雪風的尸體被吊在院中樹上,以儆效尤。
董興國還沒死,但傷得很重,被扔進地牢。
徐光明下落不明。據衛兵閑聊時透露,他突圍后不知所蹤。
或許死了,或許逃了。
朱欣怡被單獨關在隔壁廂房。每日她能聽見皇帝囚室的開門聲,卻無法相見。
吳三桂再沒來過,但趙明達知道,他在等什么。
等清廷的最后旨意。
第七日,旨意到了。
那天清晨,王府鐘鼓齊鳴。北京來的欽差在正廳宣讀圣旨。
趙明達在囚室里隱約聽見“獻俘”“明正典刑”等詞句。
午時,吳三桂來了。
他手中捧著一個錦盒,放在桌上,打開。
里面是一段白綾,一把匕首,一個瓷瓶。
“陛下的選擇?!眳侨鹫f,“大清皇帝仁德,賜您全尸?!?/p>
趙明達看著那三樣東西,忽然笑了:“朕若選弓弦呢?”
吳三桂眼神一凜。
“陛下何出此言?”
“那根弓弦掛在那里,不就是給朕準備的嗎?”趙明達指著房梁,“你想用它來了結前朝,了結你自己心中的刺。”
吳三桂沉默良久。
“陛下看出來了。”他竟承認了,“是,我本打算用它。但清廷要的是‘獻俘’,不是私刑。”
“所以你為難?”
“是?!眳侨鹛谷唬暗珓偛牛蚁胪??!?/p>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遞給趙明達。
信是滿漢雙語,蓋著兵部大印。內容簡潔:南明皇帝就地處決,不必押送北京。
日期是三日前。
“你早收到了?”趙明達問。
“是?!眳侨鹗掌鹦?,“我在等一個人?!?/p>
“誰?”
“徐光明。”吳三桂眼中閃過寒光,“他還沒死,而且就在附近?!?/p>
趙明達心臟狂跳。
吳三桂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雨幕:“這幾日,我府中侍衛死了七個,都是被一刀割喉。手法干凈利落,是軍中路子。”
他轉身:“除了徐光明,昆明城里沒人有這個本事?!?/p>
“你想用朕做餌?”
“陛下英明?!眳侨鹞⑿Γ八欢〞砭饶?。而我,會在這里等他?!?/p>
他拍了拍桌上的錦盒:“當然,若他不來,這三樣東西,陛下還是得選一樣?!?/strong>
說完,他離開囚室。
趙明達癱坐在床上。希望重新燃起,又迅速熄滅。
徐光明還活著,還在努力。但這是陷阱,致命的陷阱。
必須警告他。
可是怎么警告?他連門都出不去。
黃昏時,送飯的換了人,不是原來的獄卒,是個陌生面孔。
飯菜也豐盛了些,竟有一碟肉,一壺酒。
“斷頭飯?”趙明達自嘲。
他吃不下,把飯菜放在桌上。
夜深了,雨還在下。趙明達坐在黑暗中,聽著雨聲。
忽然,窗外傳來極輕微的敲擊聲。
不是雨點,是手指敲木頭的節奏:三長一短,兩短一長。
趙明達沖到窗邊,從縫隙看出去。
一張熟悉的臉貼在窗外,被雨水打濕,但眼神明亮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