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官文明志：破解成都的文明密碼

文明是鮮活的傳統，更是流動的記憶。

從金沙太陽神鳥的金色圖騰，到雪山下公園城市的綠色植被；從都江堰凝聚前賢的智慧遺產，到大運世運賽場的惺惺相惜……播撒在高山大河、市廛街巷的無數星星之火，燃起成都三千余年不絕的文明盛焰。它深植于歷史沃土、成就于創新潮流、繁茂于生態肌理、蘊含于自在包容。

迎著朝陽的成都 圖據視覺中國

這座厚積薄發的城市，其一以貫之的文明血脈如何形成？成都的精神文明來自何處、去向何方？如何破解成都藏在厚重歷史和光輝文化里的文明密碼？

解碼的關鍵，存在于橫跨精神文明建設四十年、用心篩選的數十個口述史案例中。它們千姿百態、各有不同，卻又百川匯流、內核如一。

抽絲剝繭，一一道來。

文明密碼之歷史底蘊

四千五百年的歲月長歌

文明來自于底蘊，來自于深年累月造就的精彩。一直以來，擁有4000多年文明史的成都，其2300多年的建城史從秦國張儀筑城開始，人所共知。

但新世紀的曙光剛剛顯露，金沙遺址的發現就刷新了已有認知。發現之初以為是墓葬、之后以為是祭祀區，隨著遺址發掘面積寬達5平方公里，終于知道：這是一座城！宮殿、民居、墓葬、祭祀區的城市功能分區明顯，直接可以將成都的建城史提前至距今3200年前后。

成都金沙遺址博物館 圖據視覺中國

由于文物最初發現時是在施工工地，很快把所有被順手拿走的文物都追回來了，基本沒有金沙出土的文物流失。見證發掘全程的原金沙遺址博物館館長朱章義回憶，“為了萬無一失，當時甚至把所有挖出來的土都進行了多次反復篩選檢查，甚至連已經運走作花土的少量泥土也全部運回來清理。”

太陽神鳥金飾，就是在經歷出土、堆放、回填、夯實的一系列操作后，幸運地被發現的。守護文物，即是守護文明的根柢血脈。

如今遙望遠古，從太陽神鳥高天翱翔的氣勢，清晰可見古蜀先民的進取之姿：篳路藍縷，奮斗不息。既是文化遺產，又是城市精神。

金沙遺址出土的商周太陽神鳥金飾 圖據視覺中國

而意志最好的搭檔，是智慧。作為當今世界年代久遠、唯一留存的以無壩引水為特征且至今仍在運行的水利工程，都江堰的魚嘴、飛沙堰和寶瓶口三大設施直接造就了“不知饑饉，水旱從人”的天府之國，是成都兩千余年來富裕安閑最核心的基礎。青城山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又令世界為之膺服。作為世界自然和文化雙遺產，青城山-都江堰實至名歸。

尤其是在前往南非申報世界自然遺產的時候，一只雌性大熊貓竟然大搖大擺地進入了都江堰市區！這只后來被國家林業局命名為“盛林1號”的熊貓，既是有歷史記載以來第一只探訪人類城市的大熊貓，也是如今都江堰仰天窩廣場熊貓雕塑的原型。

親歷申遺的前都江堰市委秘書長、都江堰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和自然遺產辦公室主任鄧崇祝，對2006年的第30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記憶猶新，“這次大會，申報世界自然遺產的9個項目被否決掉7個，只有大熊貓棲息地全票入選。獲得全部贊成票，這在世界遺產大會申遺通過的項目中并不多見，足見其獨特價值與國際認可。”

一水一山，在成為世界文化自然雙遺產的同時，也共同構成成都平原的精神文明地標。

都江堰 圖據視覺中國

而從都江堰流下來的岷江水，到成都汲取上岸，就化作千杯萬盞的茶。若成都是一座大茶館，因為富足，故得閑逸。那么，茶館無異于一個小成都。

在雙流彭鎮的觀音閣老茶館因攝影而名揚四海之際，它已經經歷了百余年的風霜。老虎灶上的滾水、地上的千腳泥、川西式樣的竹椅和蓋碗茶杯、每日天剛破曉就入座的老茶客……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依然。

保持這一份依然并不算容易。老茶館主理人李強16歲開始就在這里端茶倒水，如今每天有兩三百老茶客來喝茶，每杯茶只收一元，比游客和攝影拍客的茶錢便宜。

有一段時間李強外出歸來，發現老茶客的茶費漲到了兩元，“第二天我就把價格降到5角，堅決不準他們改價格，再虧都不能改”。雖然看上去漲得不多，但一改，觀音閣茶館最熟悉的歸屬感就會變味，而歸屬感正是文明的吸引力所在。

雙流彭鎮的觀音閣老茶館 圖據視覺中國

百年建筑的茶館里，有三百年的水缸；落成開放不到十年的博物館里，卻有三千年的積淀。

天府廣場是成都兩千多年來的文化中心，金鑲玉外觀風格的成都博物館新館，在此默默佇立、靜看滄桑。成都博物館副館長黃曉楓說：“……從新石器時代一直到清代，剛好用了1314件文物表現成都4500多年的文明進程，這個數字并沒有專門規劃，純屬天意。”

從寶墩耕作的農具、李冰治水的石犀、漢代鐫寫的碑刻再到清代雍容的飾物，1314件文物“寓意著走進展廳‘一生一世’”。它是巧合、是天意，更是眷戀、是誠意。

文脈不僅僅是博物館櫥窗后的文物，更是 “見人見物見生活” 的日常。一如文明是祖先傳承不絕的精神寄托，更是當下成都人每一天的日出而作、入夜不息。

游客在成都博物館參觀“花重錦官城：成都歷史文化陳列展”。圖據視覺中國

文明密碼之創新開放：無意爭先，卻為天下先

若深厚的底蘊是文明的根基，那么銳意進取的創新精神，便是其蓬勃生長的生機。

在成都，創新并非突兀違和的生搬硬造，而是建立在文明底蘊之上的一種深層驅動。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是以無意爭先，卻時常為天下先。

改革開放之初的1980年，川菜餐廳“榮樂園”即在紐約開業，這是中餐首次成建制走出國門。調料全部來自四川：中壩醬油、保寧醋、郫縣豆瓣、泡椒、榨菜、辣椒面和花椒，統統從蜀地攜至紐約——這是成都文明的原汁原味！

西哈努克、基辛格、吳健雄、鄧麗君……各路名流紛至沓來。當時赴美的特一級烹調師楊孝成還至今津津樂道，“美籍華裔作家韓素音的父親是成都郫縣人，她一連來吃了四次家鄉味，臨走前還帶了些豆瓣回去，她說‘郫縣豆瓣含著我的鄉愁’。”

郫縣豆瓣 圖據視覺中國

郫縣豆瓣在大洋彼岸受寵的同時，郫縣農科村的村民徐紀元，已經憑花木生意掙到了人生的第一個一萬元，“……我一年賣花木就要賣七八千塊錢，再加上養雞養豬等副業收入，我們家收入差不多1萬塊錢”。

1986年，他借錢修起一處三合院，一開始只打算接待來看花木的外地客人用，但很快就開辟出食宿的服務功能，從此顧客盈門。這就是中國第一家農家樂“徐家大院”。

在“休閑式旅游”“近郊游”等提法遠未出現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徐家大院已經用行動在實踐著這一名詞，也就此開啟了中國鄉村旅游先河。從簡陋的三合院到五星級鄉村酒店，從地方探索到全國復制，徐家大院的實踐彰顯著成都精神文明里“敢闖敢試、共享共富”的內核。

成都五星村油菜花盛開季，民宿、農家樂生意火爆。 圖據視覺中國

成都人似乎總是能做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2003年，張藝謀用相當于一部院線電影時長的膠片量，為成都拍了一部5分鐘的城市宣傳片《成都，一座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之后更出現在紐約時代廣場的大屏幕上。

當時像張藝謀這樣級別的大導演，沒有誰愿意紆尊降貴、像電視臺導演一樣來拍城市宣傳片，他甚至拒絕了家鄉西安的邀約；當時的城市宣傳片，也是千篇一律的旅游風光式敘事；當時的中國城市形象營銷，還主要停留在設計宣傳口號的階段。

成都的這部宣傳片，成為了劃時代的經典案例。從此時開始，城市宣傳片開始像故事長片一樣講究以人物情節為敘事主體，中國各城市也開始模仿和照搬類似的操作。宣傳片核心負責人、成都電視臺前副臺長葉文林還記得，張藝謀最終答應接拍的重要原因，就是因為“成都的文化傳承一直都在。”

成都 圖據視覺中國

文化傳承在，創新自然層出不窮。2017年成都交警創新推出全國首個交通眾治公益平臺“蓉e行”，進而首創私家車停駛申報、學習減分等機制，推廣到全國多地。成都市公安局交通管理局宣法處民警劉仁勇介紹，“蓉e行的模式之所以能被全國爭先學習，主要是它順應互聯網時代交通管理的需要。”成都關于城市眾治的的文明實踐，成為全國多地學習借鑒的榜樣。

如今每年游客達1760萬的東郊記憶·成都國際時尚產業園區，是由1957年建廠的紅光電子管廠改建而來。2019年，連續虧損十年的東郊記憶園區開始提升轉型，在短短兩三年時間內就實現華麗煥新，成為成都如今最潮最時尚、年輕人最常聚集的時尚打卡地。

東郊記憶 圖據視覺中國

作為園區的所有權方成都傳媒集團，集團董事長母濤深有感觸：“每次看到園區內如今成都三環內僅有的三根煙囪，就會讓人想到一種奔騰激越、與時俱進的改革創新精神。這種精神既造就了過去的紅光廠，更成就了如今蒸蒸日上的東郊記憶。”

而有些創新的成就，是可以學習卻難以復制的。2025年，《哪吒2之魔童鬧海》憑借超150億元人民幣的票房，不僅將原本57.76億元的國內票房紀錄大幅刷新，更成為全球有史以來票房最高的動畫片。影片制作方可可豆公司位于成都的天府長島數字文創園，而這一“成都造”影片的空前成功，彰顯著當創意與科技彼此賦能之下，會造就出怎樣的奇跡來。

沒有這樣的奇跡，就沒有輝煌的成都精神文明。

文明密碼之生態和諧：雪山下的公園城市

創新是成都文明血脈里的基因，生態同樣如是。最好的城市，是人既能享受現代城市的各種便利，又如同隨時身處自然美景之中。

如今穿城而過的錦江，以前稱為府南河。上世紀八十年代，隨著氣候變化和城市化進程加快，府南河污染情況日益嚴重。

時任府南河綜合整治辦公室新聞發言人、府南河管委會辦公室宣傳處處長的田軍回憶，“29公里的河段，排污口多達650個，每日排入河中的城市污水達60萬噸。”一到雨季，河水即倒灌至沿岸居民家中，每年洪災損失高達兩千多萬元。

成都錦江邊的散花樓 圖據視覺中國

1990年，成都市地方財政預算內收入只有20.4億元。若要治河，靜態投資預估即已20億，考慮物價上漲因素，動態投資更可達25億左右。當時有修建三環的考慮，畢竟“要想富先修路”“喇叭一響黃金萬兩”，帶動經濟發展是板上釘釘的事。相比之下，治河卻是花大錢往水里扔，真金白銀扔下去未必能冒個泡上來。

但成都最終決定：把20億“扔進水里”。

因為治河不僅是治河，更是以此全面帶動城市人居環境改善。綠色的自然生態，是金山銀山永遠無法取代的東西。治河工程所獲的聯合國人居工程獎，是對這一文明理念的褒獎及肯定。

成都地鐵線路圖 圖據視覺中國

經濟賬容易算，生態的賬無法用數字衡量。從2010年地鐵一號線開通至今，成都在短短十五年時間里地鐵運營里程突破750公里，穩居全國交通軌道城市第一方陣。成都都市圈上百個景點、賽事場館和熱門商圈被地鐵路網聯通，構建起“文商旅體+軌道”的一站式場景。成都速度，風馳電掣。

但風馳電掣也可以因為生態而變得緩之又緩。2016年4月，地鐵7號線施工即將接近金蘋果愛彌兒幼稚園的后門，而這里的盆栽竹子上有一窩剛剛出生的雛鳥。

應孩子們的請求，施工方停工4天：先確保鳥窩搬遷、雛鳥不受影響，再想方設法把施工進度趕回來。當時親歷此事的《成都商報》要聞部記者宦小淮印象深刻：“盆栽竹2米多高，負責挪動鳥窩的施工工人因擔心搬動過程中驚擾到鳥兒，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搬動，短短15米的距離共花了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這是孩子們最需要的學前教育，也是最好的生態保護典范。在狂飆突進的城市化進程中，成都可以為了幾只雛鳥，硬生生將狂飆暫停定格。快起來只需投入，慢下來才是文明。

圖據視覺中國

萬物有靈，成都人對生命的善意及呵護，成都的生靈都能感受得到。沒有對自然生態的敬畏和尊重，就沒有雪山下的公園城市：這一座遍布綠道草樹、湖泊濕地的超大城市。

城市越大意味著人口越多，人口越多則利益沖突也越多，和諧也因此而越難。

但成都是例外。

文明密碼之友善包容：超大城市里的信任、互助與支持

文明體現在每時每刻的人際交往里。成都文明最暖心之處，就是人與人之間無條件的信任、支持和互助。

玉林“小酒館”的主理人史雷回憶：2007年，一名年輕吧員主動找到“小酒館”創始人唐蕾，他問：“唐姐，我也寫歌，能不能上臺唱一次？”唐蕾當即一口答應，沒有絲毫猶豫。

想唱就唱。在此之前兩年，2005年“超級女聲”選秀成為當年最火爆的電視節目，人們只在廣告時間去上廁所甚至造成水壓陡然下降。而“想唱就唱”既是當年的主題曲歌名，又是最深入人心的宣傳語，更是成都這座城市放松與包容的象征。《超級女聲》成都唱區總導演、主持人胡曉回憶，“李宇春、張靚穎和何潔，就這樣從成都走向全國的舞臺。”

因此對于唐蕾而言，根本沒有想過拒絕：一個年輕人只要想唱，馬上就有舞臺——這才是成都文明里的耿直爽快。

成都小酒館 圖據視覺中國

那次登臺給年輕人趙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年后，已經憑《成都》一曲唱到全國街頭巷尾幾乎無人不知的他，回到小酒館拍了《成都》的MV。成都給他的印象，他回報以千萬人的共鳴。

贈人玫瑰，手有余香。不期望回報的善舉，往往造就出百倍千倍的成果來。2002年開始，成都七中開啟全日制遠程網課直播教學。

成都七中副校長、網校直播教師李曉東介紹，千里之外窮鄉僻壤的孩子，“也能跟七中學子看一樣的教材、用一樣的課表、做一樣的作業、考一樣的試卷”。二十多年來，七中的優質知識已輸送至13個省級行政區的371所學校，受惠學子超過百萬。

一根網線，跨越山海，在牽起資源共享、教育公平之路的同時，來自成都文明里樂于分享的良善，令更多的生命在各自的土壤中熠熠生輝。

而友善在成都，更是沉浸至深、無所不在。

——有絕無敷衍的認真：從最初的市長公開電話到如今的人民熱線，成都12345熱線始終以切實解決市民問題為核心。口述者王智慧表示，“一個市民電話打進來，從接聽、轉辦理、回訪到數據分析，最多大概有超過一百名工作人員參與。”

——有扶危濟困的面館：成都火車南站一家面店在海報上附上一段文字“如果您在成都沒有收入遇到困難，您可以來本店，告訴本店人員來份‘牛肉面不要牛肉’，吃完直接走就好，不必客氣！在以后您有能力的日子里，記得幫助一下身邊需要幫助的人。”

——有連通世界的笑容：20000名世界大運會青年志愿者“小青椒”，如同20000顆星星一樣活躍在賽場各個角落，熱情友好的微笑成為成都遞向世界的一張名片。“小青椒”口述者王茜儀念念不忘，“我們始終站在第一線，用微笑去傳遞成都熱情，用行動去詮釋成都溫度。”

——有不懼危難的勇敢。2024年6月，一輛轎車突然墜入安靖街道一處湍急的河流中，53歲的市民焦大銀第一個跳入水中，營救素不相識的司機。多位市民緊跟著前赴后繼，合力將車上乘客從水中救起。

成都大運會閉幕式 圖據視覺中國

超大城市的形成過程，也是文明在人心中由淺入深的植入歷程。作為成都的金字招牌，糖酒會從1987年到如今，每年至少帶動幾十萬人來成都。成都市會議及展覽服務行業協會會長、成都市世紀城會展集團有限公司董事左霖認為，“一個能吸引如此數量級的展會，就是一處天然的文明訓練營，在不知不覺中塑造著城市的氣質。”

2008年汶川地震后，成都依然堅持創建文明城市“三個不變”（決心不變，目標不變，標準不變）。時任成都市文明辦副主任的喻中躍回憶，當年奧運火炬傳遞經過天府大道時，成都“保證不留一片紙屑”，而且“我們做到了！”言出必行的同時言出必果，這是成都最終創建文明城市成功最好的見證。

精神文明建設，就是在人的頭腦里進行建設。建設文明城市，就是讓一座居民超過2100萬的超大城市成為幸福家園。從2007年至今，成都連續16年獲評“中國最具幸福感城市”并蟬聯榜首，成為探索中國式現代幸福的鮮活范本。

宜業、宜娛、宜游也宜居的成都，其文明底色歷歲月淘洗而愈加鮮明，經時間沖刷而沉淀愈深。成都的文明密碼，并不僅僅在貼在墻上的標語、掛在嘴邊的口號里，更藏在每日躬行的堅持不懈、深入人心的意識本能里。如何解碼？眾多文明口述史案例已經悉數道盡。

文明之風，溫暖和煦。有歷久彌新的城市、樂觀放松的市民，才有涌動無盡的朝氣活力，才會在新的時代創造出新的充滿奇跡的文明。

文明的力量，推動成都上升。

而城市上升的背后，是無數創造文明和享受文明的成都人。正如《瞭望東方周刊》時政新聞部副主任、中國幸福城市論壇新聞發言人戴聞名總結的那樣：

“成都曾提出一個口號：‘蓉漂之后，再無漂泊’。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非常感動。有一種很暖心的感覺：你來到成都之后，就是成都人了。”

紅星新聞記者 喬雪陽 啟凌 編輯 曾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