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死了,死得突然又難堪。偌大的西門府,白幡飄動,哭聲一片,真心假意混在香燭煙氣里,辨不分明。
靈堂上,一身縞素的潘金蓮哭得梨花帶雨,身子伏在棺木前,幾乎要暈厥過去。
人人都道這五娘與官人情深,悲痛欲絕。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撲簌簌落下的淚,一半是為死人,另一半更是為自己。
靠山轟然倒塌,四周虎視眈眈,她一個無子嗣的妾室,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惶恐像冬日的冰水,浸透了她的骨髓。
她的目光,似是不經意地,穿過繚繞的煙霧,落在一身孝服、低頭安靜守靈的“女婿”陳經濟身上。
他垂著眼,面色悲戚,模樣恭順。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極短暫地觸碰了一下,細微得如同蛛絲掠過,旋即分開。
無人察覺。
但潘金蓮那顆惶恐的心,卻因這一瞥,奇異地落定了幾分。
一個模糊又清晰的念頭,在她心底滋生:以后,或許能指望他。
她盤算著,倚靠著,將全部的希望和殘余的籌碼,都押在了這個俊朗溫文的“情人”身上。
直到那一天,如煞神般的武松闖入府中,鐵鉗般的手抓住她的臂膀。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于絕望中本能地扭頭,向人群中那個她視為最后浮木的男人,投去哀哀的乞求目光。
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張逐漸側開、漠然得近乎陌生的臉。
他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甚至悄悄后退了半步,隱入了人群的陰影里。
那一刻,潘金蓮才真正聽懂了自己在花園里那句“以后全指望你了”是多么可笑,也才看清,自己這一生,不過是男人棋盤上一枚用過即棄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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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西門慶的棺木停在正廳,上好的楠木,沉甸甸地散發著漆味與一種無形的壓力。香火日夜不斷,煙氣濃得化不開,熏得人眼睛發澀。
府中女眷按著名分跪了一地,哭聲高高低低,夾雜著丫鬟小廝壓抑的啜泣。吳月娘作為正室,跪在最前頭,哭聲規整而悲痛,帶著主母應有的體面與哀慟。
潘金蓮跪在稍后的位置,一身雪白孝衣,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
她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哭聲不大,卻格外凄切綿長,仿佛有訴不盡的哀傷與不舍。
手中帕子早已濕透。
她的目光,卻并非一直停留在棺木上。
偶爾抬眼的間隙,那視線便像輕盈的蝴蝶,掠過攢動的人頭,飄向側前方那個同樣一身縞素的身影。
陳經濟以女婿的身份跪在男眷那邊,低著頭,背脊挺直,姿態恭敬而哀傷。
他似乎感受到了那若有若無的目光,睫毛輕輕顫了一下,并未立刻抬頭。
直到一位族老上前拈香,眾人視線稍移的剎那,他才極快地抬起眼簾。
兩人的目光穿過繚繞的青色煙霧,終于有了一個清晰而短暫的交匯。
沒有言語,沒有表情。
潘金蓮的眼里是未干的淚,是深藏的惶恐,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與依賴。
陳經濟的眼神則平靜得多,像一潭深水,底下藏著什么,看不真切。
但很快,他幾不可察地,幾不可察地,輕輕點了一下下巴。
動作細微得仿佛是叩首時的自然顫動。
潘金蓮的心猛地一跳,隨即一股酸楚混著奇異的安慰涌上來。
她迅速垂下眼,淚水涌得更兇,這次,倒有了幾分真實的悲涼與無助。
她知道,這靈堂之上,真心哀悼西門慶的或許沒幾個。
吳月娘在悲痛之余,恐怕已在思量如何執掌家業,排擠她這個得寵卻無出的妾。
其他幾房各有心思,下人們眼神閃爍。
唯有這個陳經濟,這個名義上的“女婿”,實際與她有過肌膚之親、溫存軟語的男人,或許是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盡管這浮木本身,也漂在驚濤駭浪之中。
哭靈暫歇,眾人被勸著去用些茶飯。
潘金蓮扶著丫鬟的手起身,跪得久了,腿腳酸麻,眼前發黑,身子晃了晃。
一只有力的手臂適時地、極其規矩地虛扶了一下她的肘部,又立刻松開。
“五娘節哀,保重身子要緊。” 陳經濟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溫和,低沉,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與距離感。
他并未看她,仿佛剛才那一扶只是晚輩對長輩的本分。
潘金蓮借著拭淚的動作,掩去眼底瞬間翻涌的情緒,低低“嗯”了一聲,那聲音柔膩哀婉,帶著哭過的沙啞。
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一絲極淡的墨香。
這味道讓她在滿堂嗆人的香火氣中,獲得片刻喘息。
兩人錯身而過,再無交流。
潘金蓮走向后堂,陳經濟則被一位掌柜模樣的人請到一旁,低聲說著什么。
潘金蓮回頭瞥了一眼,只看到陳經濟側著臉,神情專注地聽著,不時點頭,那側影在晃動的白幡映襯下,顯得格外清俊,也格外……難以捉摸。
她捏緊了手中的帕子,指尖冰涼。
指望他?真的能指望他嗎?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纏住她的心,帶來一絲渺茫的希望,也帶來更深的不安。
靈堂外的天空陰沉沉的,壓得很低,仿佛又要下雪了。
這漫長的喪期,才只是開始。
02
頭七過后,西門府內的哭聲少了些,空氣卻更加凝滯。
表面上的悲痛之下,是暗流涌動的算計與不安。
吳月娘以主母身份開始過問家事,神情雖憔悴,眼神卻銳利。
潘金蓮借口心中郁結、需散心驅愁,時常獨自往后花園去。
園子里草木凋零,荷塘殘敗,一派冬日蕭瑟,正合她心境。
這日午后,天色灰蒙蒙的,她裹著厚厚的素絨斗篷,站在枯敗的薔薇花架下,望著結了薄冰的池面出神。
腳步聲自身后響起,很輕,但她還是聽見了。心莫名地快跳了兩下,她沒有立刻回頭。那腳步聲停在幾步開外。
“五娘。” 是陳經濟的聲音,比那日在靈堂更清晰,也少了些刻意的疏離。
潘金蓮緩緩轉過身。
幾日不見,他眼下也有些青黑,想來守靈理事并不輕松。
一身素色錦袍,外罩麻衣,清減了些,卻更顯出身形頎長。
他看著她的眼睛,目光里有些她讀不懂的東西。
“是你。” 潘金蓮開口,聲音有些啞,帶著刻意的冷淡,卻掩不住那一絲顫抖,“不去前頭幫母親料理事務,來這冷僻處作甚?”
陳經濟往前走了一步,距離拉近了些,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冷香。
他環顧四周,園中寂靜,只有枯枝在北風里發出細微的響聲。
“事務繁雜,出來透口氣。”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也……想看看你。”
最后幾個字說得很輕,像羽毛搔過心尖。
潘金蓮的睫毛顫了顫,一直強撐著的某種東西忽然塌了一角。
她猛地抬眼看他,眼眶瞬間就紅了,不是裝的,是真真切切的委屈、恐懼和無助。
“看我?”她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淚水毫無預兆地滾落,“看我如今這副樣子?官人一去,我便成了無根的浮萍,誰都能來踩一腳。
吳月娘昨日已話里話外,要清查各房用度,尤其是……官人從前額外賞下的那些。”
她上前一步,幾乎要抓住他的衣袖,卻又生生忍住,只仰著臉,紅透的眼眸死死盯著他,壓著聲音,每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經濟,我心里怕得很。
這府里,我還能信誰?還能靠誰?”
寒風掠過枯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陳經濟靜靜地看著她淚水漣漣的臉,這張臉即使蒼白憔悴,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他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淚,指尖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終究只是落在了她冰涼的手背上,輕輕握了握。
他的手也是涼的,沒什么溫度。但這一刻的觸碰,對潘金蓮而言,已是絕境中的一點慰藉。
“別怕。”陳經濟的聲音依舊溫和,卻似乎多了點力量,“有我在。母親那邊……總要看顧些情面。你是父親心尖上的人,她不會做得太過。”
這話并未讓潘金蓮完全安心,反而讓她更加急切。
“情面?”她搖頭,淚水紛落,“官人在時才有情面!如今他一走,情面值幾個錢?經濟,我知你不易,你是女婿,處境也尷尬。
可我……我如今是真不知該怎么辦了。”
她反手抓住他的手指,攥得很緊,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這府里,我能說幾句真心話的,也只有你了。
以后……以后我全指望你了,你可明白?”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哀切的乞求,紅著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他,仿佛要將自己的命運全然交托。
陳經濟的指尖在她掌心微微一動。他垂下眼簾,避開她那太過熾烈直白的目光,沉默了片刻。風更冷了,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
“我明白。”他終于開口,聲音平穩無波,“你且放寬心,凡事……總有辦法。
你是父親的人,我自然會看顧。”他用了“看顧”這個詞,而非“依靠”,但此刻心神大亂的潘金蓮并未細辨。
他似乎想抽回手,潘金蓮卻抓得更緊。“你發誓?”她追問,眼神執拗。
陳經濟抬起眼,目光與她相對,那眼底深處像幽靜的寒潭。
“嗯。”他應了一聲,沒有發誓,只是肯定地應了一聲。
然后,他輕輕但堅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此處不宜久留,被人瞧見不好。
你先回去,凡事……從長計議。”
潘金蓮看著他抽離的手,掌心空落落的,殘留著他指尖的涼意。
她心里也空了一塊,但那句“從長計議”又給了她些許模糊的希望。
她點點頭,用帕子拭去淚痕,努力平復呼吸。
“那我先回了。”她低聲道,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有依賴,有試探,也有孤注一擲的決絕。
然后她轉身,沿著小徑慢慢離去,素色的身影漸漸融入灰暗的園景。
陳經濟站在原地,一直看著她背影消失。
臉上溫和關切的神情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片沉靜。
他抬起方才被潘金蓮握過的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她肌膚的微涼與滑膩。
他微微蹙眉,用另一只手輕輕撣了撣袖口,仿佛要撣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塵。
風更緊了,吹得他衣袂飛揚。
他望向潘金蓮離開的方向,又抬眼看了看陰沉沉的天色,眸色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邁步,朝著與前院賬房相反的另一條小徑走去,步履從容,背影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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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西門慶留下的產業頗多,生藥鋪、綢緞莊、當鋪,還有城外幾處田莊。掌柜、伙計、莊頭每日依舊來府里回事,只是對象從西門慶變成了吳月娘和陳經濟。
吳月娘雖精明,畢竟內宅婦人,對許多外務并不真懂,且喪夫之痛未消,精力不濟。
陳經濟便以“女婿”身份,主動分擔,說是替母親分憂,盡心盡力。
他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對各位掌柜頗為尊重,詢問賬目、了解經營,姿態放得低,言語又懇切,很快便贏得不少好感。
這日,生藥鋪的傅掌柜來交年底總賬。
陳經濟將人請到偏廳,親自斟了茶。
“傅掌柜辛苦。
父親驟然離世,外頭諸多事務,全賴各位老人支撐,母親與我心中甚是感激。”
傅掌柜忙欠身:“不敢當,不敢當。小官人如今挑起大梁,才是辛苦。這是鋪子今年的賬冊,請小官人過目。”
陳經濟接過厚厚的賬本,并未立刻翻看,而是放在一旁,溫言道:“賬目自然要看,不過我更想聽聽傅掌柜說說鋪子如今的情形。
父親在時如何,現今又有何難處?哪些是熟客,哪些貨源要緊?我年輕,許多事還要向您請教。”
這番話說得傅掌柜心里舒坦,便打開了話匣子,從藥材收購講到客戶往來,從伙計管束講到同行競爭。陳經濟聽得極其認真,不時發問,問得都在點子上。
末了,傅掌柜感嘆:“小官人真是明理通透,一點就透。官人若泉下有知,也當欣慰。”
陳經濟謙遜地笑了笑:“全仗掌柜們忠心。
只是……”他話鋒微轉,似有憂慮,“如今家里這般光景,內外都需用錢。
母親憂慮,我也思忖,有些產業是否該盤整盤整,也好應對不時之需?譬如,那些田莊的地契、鋪面的房契,如今都由母親收著嗎?還是……”
他問得自然,仿佛只是關心家中資產安全。
傅掌柜不疑有他,答道:“要緊的契書,向來是官人自己收在書房那口紫檀木匣里,鑰匙只有官人和大娘子有。
如今想必是大娘子收著了。
田莊上的事,老朽不甚清楚,莊頭們或許更明白。”
陳經濟點點頭,不再追問,轉而談起藥材行情,又將話題輕松帶過。送走傅掌柜后,他臉上的溫和笑意淡去。紫檀木匣,鑰匙在吳月娘手里。這倒有些麻煩。
他想起父親西門慶在世時,似乎格外偏愛潘金蓮,賞下不少珠寶首飾,有些甚至是從外面直接拿回來給她的,未必過了吳月娘的眼。
這些東西,或許是個突破口。
隔了兩日,陳經濟尋了個由頭,去見吳月娘。吳月娘正在小佛堂念經,見他來了,示意他坐下,眉宇間帶著倦色。
“母親連日辛勞,也要顧惜身子。”陳經濟關切道。
吳月娘嘆了口氣:“家里這一攤子事,千頭萬緒,哪里歇得下來。幸好有你幫襯著。”
“這是兒子應當的。”陳經濟道,“只是兒子見識淺,有些事還想請母親示下。
父親去得突然,外頭產業雖有人打理,但總歸要心里有數。
尤其那些房契地契,是根本,須得妥善保管。
如今外頭也不甚太平,兒子有些擔心。”
吳月娘聞言,眉頭微蹙:“我也正思量此事。那匣子我收在房里,日夜不安。依你看,該如何是好?”
陳經濟沉吟道:“兒子想著,是否請位妥當的族老,或者母親信得過的老掌柜,一同做個見證,將重要契書清點一番,列個詳單。
一則家里明白,二則若有需要動用或抵押,也清楚便當。
有些……不甚緊要的珠寶細軟,若母親覺得累贅,兒子也可悄悄尋可靠的途徑,兌成現銀或銀票,握在手里,畢竟穩妥些。”
他說得合情合理,處處為家業著想。吳月娘聽了,覺得有些道理,尤其“兌成現銀穩妥”這話,說到了她心坎上。西門慶一死,她才深感現錢的重要。
“你說得是。”吳月娘點頭,“清點契書之事,容我再想想。
至于那些珠寶……”她頓了頓,壓低聲音,“你父親私下給各房的,我也不全清楚。
尤其是那位,”她朝潘金蓮院子的方向瞥了一眼,“手里東西怕是不少。
若能……妥當處理一些,換成銀子,倒真是好事。
只是須得機密,莫要惹出是非。”
陳經濟心中一動,面上不露聲色:“母親放心,兒子省得。
定會尋最穩妥的門路,神不知鬼不覺。”他頓了頓,似隨口問道,“只是不知五娘那邊……是否肯?”
吳月娘冷哼一聲:“她?如今還能由得她?官人沒了,她一個妾,守著那些東西作甚?你且去試試她口風,若她識相最好。
若是不識相……”她沒有說下去,但眼神已說明一切。
陳經濟恭順應下。
退出佛堂時,他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笑意。
魚餌已經放下,就看魚兒如何咬了。
潘金蓮手里的東西,吳月娘的忌憚與貪圖,都是他的機會。
他要的,可不僅僅是幾件珠寶。
府中的白幡尚未撤盡,新的算計已在暗處滋生蔓延。
陳經濟走在回廊下,腳步輕快。
他仿佛已經看到,西門家豐厚的產業,正一點點透過縫隙,展現在他眼前。
而潘金蓮那哀切說著“全指望你”的模樣,在他心底只留下一片淡漠的漣漪。
指望?這世上,誰能真正指望誰呢?不過是各取所需,互為棋子罷了。
04
清點各房用度、核對庫房存物的風聲,終于還是刮到了潘金蓮耳中。
是她的貼身丫鬟小玉,從廚下婆子那里聽來的碎語,拼湊出的駭人消息:吳月娘已與兩位族老商議,要徹查內賬,尤其是官人“私下賞賜”的部分,理由是整頓家風,以防資財流散。
潘金蓮聽到時,正在對鏡梳妝,手一抖,玉簪差點掉在地上。鏡中的臉血色盡褪。“她這是要逼死我!”聲音尖利,帶著顫。
那些東西,那些璀璨奪目的首飾,那些輕軟珍貴的綢緞,還有壓箱底的金銀錁子,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在西門慶死后唯一的底氣。
若被搜了去,她便真的一無所有了。
恐慌如潮水般襲來,她坐立不安,在屋里來回踱步。
找誰?能找誰?腦海里第一個冒出的,便是陳經濟。
對,經濟!他說過會看顧她的!他如今在府里能說得上話,吳月娘也頗信他。
她等不到“偶遇”,也顧不得許多,派小玉悄悄去請。只說心中悲苦,想尋“侄兒”說幾句話,排解排解。
陳經濟來得很快,依舊是一身素凈袍服,神色平和。進門后,他示意小玉出去守著。門輕輕關上,屋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五娘何事急喚?”他問,目光掃過她蒼白驚慌的臉。
潘金蓮再也維持不住平日的嬌媚姿態,幾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急聲道:“經濟,不好了!吳月娘要查各房的私蓄,明著是整頓,實則是要搜刮我手里的東西!她定是嫉恨官人從前疼我,如今要趕盡殺絕!我該怎么辦?”
她的手指冰涼,用力很大,掐得陳經濟微微蹙眉。他沒有立刻拂開,任由她抓著,聲音平穩:“母親確有這個意思。族老們也贊同。”
潘金蓮如遭雷擊,腿一軟,險些跌倒,全靠抓著他的手臂支撐。
“你……你早知道?你為何不告訴我?你就眼睜睜看著?”她眼里滿是難以置信和被背叛的驚怒。
“告訴你,徒增煩惱。”陳經濟扶著她到椅邊坐下,自己則站在她面前,微微俯身,看著她的眼睛,“五娘,眼下不是慌亂的時候。
母親執意要查,硬頂是無用的,反而坐實了你私藏豐厚,惹來更多嫉恨。”
“那你說該如何?難道就讓她把我扒個干凈?”潘金蓮淚水涌上,又是憤怒又是絕望。
陳經濟直起身,在屋里緩緩踱了兩步,沉吟道:“為今之計,只有以退為進,拖延時間,再圖分化。”
潘金蓮不解地看著他。
“母親此舉,無非是立威,并充實公中。
你可主動示弱,交出一部分……不太打眼、但你記得是父親賞的東西,列個單子,就說感念大娘主持家務辛苦,愿獻出以充家用。
姿態要做足,在族老面前也要顯得恭順可憐。”
潘金蓮咬著唇,心疼那些東西,但也知道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然后呢?”
“然后,”陳經濟聲音壓低,“你可在言語間,似有若無地提點一下,父親從前賞賜,也并非只你一人有。
三娘、六娘那邊……或許也有呢?尤其是六娘,進門晚,父親那時正新鮮,賞的好東西只怕不少。
母親若只查你,不查旁人,未免有失公允,也易寒了其他姨娘的心。”
潘金蓮眼睛一亮。
對啊,憑什么只盯著她?要查,大家一起查!李瓶兒雖死了,但孟玉樓、孫雪娥她們呢?尤其是那個新來的,說不定……把這水攪渾,她才能有喘息之機。
“可……月娘會聽嗎?族老們會同意嗎?”
陳經濟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帶著點冷意:“母親最重名聲,族老也要顧及‘公正’二字。
你既主動獻出一部分,又點出此事可能涉及全家體面,他們便不好只針對你一人。
查起來,牽涉廣了,動作就快不了。
拖得一時,便是一時。”
他走回她面前,伸手,這次主動握住了她冰涼的手,聲音放柔了些:“眼下最要緊的,是穩住陣腳,莫自亂分寸。
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只要人在,總有機會。
你且按我說的做,其余的,有我。”
他的手溫暖有力,話語條理清晰,仿佛黑暗中的一盞燈。
潘金蓮慌亂的心漸漸定了下來。
她反握住他的手,仰臉望著他,眼中淚光未退,卻多了依賴與信任:“經濟,我如今是真真全靠你了。
你定要幫我。”
“自然。”陳經濟點頭,抽回手,“事不宜遲,你早些準備。那份單子,既要顯得有分量,又不能真把你壓箱底的都列上去。明白嗎?”
潘金蓮用力點頭:“我明白。”
陳經濟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走到門邊,他回頭看了一眼。
潘金蓮正對著梳妝臺,打開首飾匣子,一件件檢視,神色專注又帶著不舍。
他輕輕帶上門,將那幅景象關在屋內。
門外廊下冷風撲面。
陳經濟臉上溫和關切的神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算計的清明。
潘金蓮果然慌了,也果然信了他。
讓她去和李瓶兒、孟玉樓她們狗咬狗,最好斗得不可開交,吳月娘焦頭爛額。
水越渾,他才越好從中摸魚。
那些契書,那些真正的產業……他得加快動作了。
至于潘金蓮獻出去的那些東西,不過是些零頭。
等她被逼到絕處,為了倚靠他,只怕會掏出更多。
而他,只需適時遞上一根看似可靠的繩索,讓她心甘情愿地將所有籌碼,都交到他手中。
想到這里,他嘴角微揚,步履從容地朝前院走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尋常的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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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武松要回來的消息,起初只是街頭巷尾一點模糊的傳言,像深秋的薄霧,似有似無。
但沒過幾日,這霧便濃重起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彌漫進清河縣的大街小巷,也無可避免地鉆進了高墻深深的西門府。
有說他在東京立了功,授了官職,風光還鄉的;有說他得知兄長死訊,悲憤交加,快馬加鞭趕回來的;更有那膽大嘴碎的,私下竊竊,說武都頭此番回來,怕是要清算舊賬,為他那可憐的哥哥討個公道。
這“舊賬”二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在潘金蓮的心尖上。她開始夜不能寐。
一閉上眼,就是武大郎那張黝黑老實、帶著些卑微討好的臉,然后是那碗熱騰騰、最終要了他性命的藥,接著是西門慶暴斃時瞪大的、不甘的眼睛……最后,這些面孔都模糊了,匯聚成一個高大魁梧、殺氣騰騰的身影——武松!
她常在深夜驚坐而起,冷汗涔涔,心跳如擂鼓。
窗外風聲鶴唳,樹影搖晃,都像是武松提刀而來的腳步聲。
白日里也精神恍惚,茶飯不思,人眼見著消瘦下去,眼下的青黑脂粉都掩不住。
這日,陳經濟來時,看到的便是她這般驚弓之鳥的模樣。她連妝都未仔細化,頭發松松綰著,坐在窗邊,望著外頭灰撲撲的天,眼神空洞又驚惶。
“五娘。”陳經濟喚了一聲。
潘金蓮猛地回過神,見是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起身撲過來,這次直接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經濟!你聽說了嗎?武松……武松他要回來了!他一定是沖著我來的!他一定會殺了我!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她的手指冰涼,骨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眼里是純粹的、瀕臨崩潰的恐懼。這與之前因為財物被查的恐慌完全不同,那是利益攸關,而這,是性命之憂。
陳經濟任她抓著,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動作帶著安撫的意味。“莫慌,只是傳言,未必是真。即便他回來,如今也是官身,豈能隨意殺人?”
“你不懂!他是武松!”潘金蓮搖頭,淚水奪眶而出,“他那般性子,為他哥哥,什么事做不出來?當初……當初若不是……”她猛地住口,但那未盡的言語,彼此心知肚明。
“即便他有所懷疑,”陳經濟扶著她坐下,聲音沉穩,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無憑無據,又能如何?事情過去那么久,知道內情的……”他頓了頓,意有所指,“都已是‘過去’了。
他查不到什么。
你且安心。”
“安心?我如何安心!”潘金蓮攥緊他的手,指甲幾乎掐進他肉里,“他若鐵了心要查,總能找到蛛絲馬跡!王婆雖然死了,可……可那些鄰里,那些藥材鋪的伙計……經濟,我怕,我真的怕死了!”
她仰著臉,淚水漣漣,以往的精明算計全被恐懼淹沒,只剩下一個柔弱無助、尋求庇護的女人模樣。
“這府里,如今我只信你,只靠你了!你答應過會看顧我的!武松的事,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你說過,一切有你!”
她的眼神充滿乞求,將全部的希望都壓在了眼前這個男人身上。
陳經濟看著她凄惶無助的臉,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握住她的手,慢慢將她掐進自己手背的指甲掰開,動作溫和卻不容抗拒。
“是,我說過。”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篤定,“一切有我。
武松即便回來,也動不了你。
我會設法。”
他的語氣太過肯定,眼神太過鎮定,像一劑強心針,暫時穩住了潘金蓮瀕臨潰散的心神。
她像是終于找到了主心骨,抽噎著,反反復復地說:“全靠你了……經濟,我以后全指望你了……你別拋下我……”
“不會。”陳經濟應著,拿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淚,“你好生歇著,莫要自己嚇自己。我還有些事要辦,晚些再來看你。”
他安撫了她好一陣,直到她情緒略微平復,才起身離開。
走出潘金蓮的院子,陳經濟臉上的溫存與鎮定瞬間消失。
他快步回到自己房中,關上門,從床榻內側的暗格里,取出一個不起眼的布包。
打開,里面是幾件成色極好、做工精巧的金玉首飾,還有兩顆拇指大的渾圓珍珠。
這都是他近日以“兌換現銀、以備家用”為名,從潘金蓮先前“獻出”的那批東西里,悄悄扣下最值錢、最易脫手的幾件。
武松要回來的消息,他比潘金蓮知道得更早,也更確信。
這消息加速了他的計劃。
西門家的產業固然誘人,但變現需要時間,操作也復雜。
而這些珠寶,是實實在在的硬通貨。
他換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服,將布包仔細揣入懷中,從后角門悄無聲息地出了府。
他沒有去常去的當鋪或銀樓,而是七拐八繞,走進了城南一條僻靜巷子深處的一間小雜貨鋪。
掌柜是個干瘦的老頭,見他進來,也不多問,只瞥了一眼。
陳經濟將布包放在柜臺上,推過去。
老頭打開,就著昏暗的光線仔細看了看,又掂了掂那珍珠,伸出三根手指。
陳經濟皺了皺眉,伸出四根。
老頭搖頭,兩人無聲地用眼神和手勢討價還價片刻,最終定格在三根半手指上。
老頭轉身進了里間,片刻后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推到陳經濟面前。
陳經濟打開布袋口看了一眼,里面是白花花的官銀錠子,還有幾張數額不大的銀票。
他點點頭,將布袋收起,揣入懷中,分量不輕。
他沒再多言,轉身離開雜貨鋪,身影很快沒入昏暗的巷子。
懷里的銀子沉甸甸地貼著胸口,帶來一種冰冷而踏實的感覺。
風聲更緊了,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
陳經濟拉了拉衣領,腳步加快。
潘金蓮那驚恐無助的淚眼,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被他摒開。
指望?這亂局之中,唯有真金白銀,才是最可靠的指望。
至于其他,不過是棋盤上的進退罷了。
武松回來,或許……并非完全是壞事。
水越渾,有些東西,才越容易到手。
06
清河縣郊,官道旁的“悅來客棧”住進了一位新客。
此人身材魁梧異常,比尋常男子高出近一個頭,肩寬背厚,即使穿著尋常的灰布棉袍,也掩不住那身板里蘊藏的驚人力量。
他面色黧黑,風塵仆仆,一雙眼睛卻亮得懾人,看人時目光沉靜如鐵,又利如鷹隼。
他登記的名字是“胡俊雄”,自稱是北邊來的行商,販賣皮貨,在此稍作停留。掌柜的見他氣度不凡,出手也闊綽,不敢怠慢,安排了上房。
這“胡俊雄”入住后,并不像尋常行商那樣四處打聽生意,或是去城中酒樓茶肆消遣。
他每日早早出門,很晚才歸,去的多是市井里巷,茶攤腳店,或是城門附近人流混雜之處。
有時買些酒肉,與那些做苦力的、走街串巷的貨郎、乃至街頭的閑漢坐在一處,聽他們閑聊。
他話不多,只偶爾問上一兩句,聲音低沉。
問的多是去年此地的舊聞,誰家發了橫財,誰家又遭了變故,尤其對那暴富又暴亡的西門慶家的事,似乎格外留意。
這日午后,他坐在城門邊一個簡陋的茶棚里,要了一碗粗茶,慢慢喝著。旁邊兩個老年的更夫,正在曬太陽,扯著閑篇。
“……要說去年咱們縣里最大的事,還得是西門大官人沒了。”一個更夫咂著嘴說。
“可不是,死得那叫一個蹊蹺。”另一個壓低聲音,“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聽說……是馬上風!”
“嘁,這話也就糊弄糊弄外人。”先前那個更夫左右看看,聲音更低,“我表侄在縣衙當差,聽那作作的仵作喝醉了漏過口風,說西門大官人那身子骨,早就虧空得厲害,用了不少虎狼之藥撐著。
最后那次,怕是藥力太猛,加上……”他做了個曖昧的手勢,“嘿嘿,你懂的。
他家里那位五娘,嘖嘖,那可是個妖精。”
“胡俊雄”端著茶碗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頓,眼皮微抬。
“唉,說起來,西門大官人也是自作孽。先前為了那武大的老婆,弄出人命,這才多久,自己也……”更夫搖頭。
“武大?”另一個接口,“那真是個老實可憐人。他那兄弟,打虎的武都頭,可是條好漢!聽說在東京做了官,要回來了?”
“胡俊雄”——武松,放下幾枚銅錢,起身離開了茶棚。
走出幾步,他回過頭,望向清河縣城內那一片最氣派的宅院方向,目光如寒冰利刃,刺破冬日下午慘淡的陽光。
他知道,從這些市井閑談中,很難直接得到確鑿的證據。
西門慶的死,被定性為“馬上風”,尸身早已下葬,死無對證。
哥哥武大郎的死,更是被王婆、西門慶和潘金蓮做得看似天衣無縫,以“心痛病突發”了結。
但他不信。
哥哥身體雖不強壯,但一向無大病。
他離家前,哥哥還笑著說要給他攢錢娶媳婦。
怎會短短數月,就突然病死?而那段時間,正巧西門慶頻繁出入紫石街,正巧潘金蓮的竹竿打中了西門慶的頭,正巧王婆拉纖撮合……太多的“正巧”。
西門慶暴斃,在武松看來,更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但這不夠。
潘金蓮,這個直接毒殺他哥哥的女人,還活著,還在那高門大院里,穿著綾羅綢緞,或許還在算計著新的靠山。
他需要更確切的線索,需要找到當年可能知情、或許因為畏懼西門家權勢而不敢聲張的人。
比如,當初給武大郎看病的郎中,比如,西門慶家常來往的生藥鋪伙計,又比如,哥哥死后,左右鄰居是否聽到過什么異常動靜。
武松開始有目標地尋訪。
他找到了當年給武大郎看過一次“心痛”的郎中,那郎中如今已老眼昏花,只含糊記得開過些安神的藥方,對病情細節語焉不詳,眼神躲閃。
他也找到了西門家常去的那家生藥鋪的一個老伙計,旁敲側擊問起西門慶是否買過特別的藥材。
老伙計起初支吾,武松放下一小塊碎銀后,他才壓低聲音說,西門大官人從前確實常來配些“滋補強身”的方子,藥性很猛。
有一次,他好像聽見西門大官人低聲問掌柜,有沒有那種“讓人吃了像得了急病,查不出來”的東西,掌柜嚇得連忙說沒有,后來西門大官人也沒再問。
武松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也一點點亮起來。像在黑暗的迷宮中,終于摸到了墻壁的紋路。這些零碎的、模糊的信息,拼湊起來,指向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可能。
他還需要最后一塊拼圖。
他想到了哥哥的鄰居,那個賣果品的鄆哥。
那小子當初似乎知道些什么,還曾想告訴他,卻被西門慶的人嚇阻了。
武松幾經周折,打聽到鄆哥在西門慶死后,似乎離開了清河縣,去了鄰縣謀生。
武松決定去找鄆哥。
離開客棧前,他再次站在院中,遙望西門府的方向。
高墻深院,朱門緊閉,隔絕了內外,仿佛也隔絕了罪孽與懲罰。
但他知道,那里面的人,此刻未必安寧。
寒風卷過客棧招牌,發出“哐當”的聲響。
武松緊了緊身上的棉袍,將一頂遮風的氈帽壓低,邁開大步,朝著城外走去。
他的步伐堅定而有力,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著通往復仇終點的距離。
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投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孤直,冷硬,一如他此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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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日子在表面的平靜與內里的暗涌中滑過。
潘金蓮按陳經濟教的法子,交出了一份單子,獻上幾件首飾,果然暫時穩住了吳月娘和族老。
查賬的事,因牽涉其他幾房,變得拖沓起來。
潘金蓮松了口氣,對陳經濟愈發倚重信賴,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陳經濟待她也越發“體貼”,時常噓寒問暖,送些精致的點心或小玩意兒,言語間也多了些情人間的親昵與承諾。
潘金蓮沉浸在這虛假的溫柔里,如同飲鴆止渴,暫時忘卻了墻外武松歸來的陰影。
然而,管家權逐漸向陳經濟手中傾斜,府中一些細微的變化,還是引起了潘金蓮的疑心。
她發現自己院里的月例銀子,發放不如以往及時,分量似乎也輕了些。
問起管事的婆子,婆子支支吾吾,只說如今各處都緊,是大娘子和陳小官人一起定的章程。
更讓她起疑的是,她偶爾問起外面鋪子的收益,陳經濟總是含糊其辭,只說“尚可”、“維持”,與西門慶在世時紅火的情形大相徑庭。
她想起西門慶曾隨口提過,生藥鋪一年便有上千兩的利錢。
如今官人去世不過數月,即便有影響,也不至于差太多。
一個念頭,像冰冷的蛇,悄無聲息地鉆進她心里:陳經濟,是不是在暗中搗鬼?他是不是在借機侵吞西門家的產業?
這個想法讓她不寒而栗。若真是如此,那她倚靠的是什么?是一座正在被蛀空、隨時會倒塌的冰山嗎?
這日,陳經濟又來她房中,帶來一盒新巧的蘇州糕點。潘金蓮沒有像往常那樣欣喜地接過去,而是坐在那里,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復雜。
“經濟,”她開口,聲音有些干澀,“我近日聽說,外頭幾處鋪子的收益,似乎不大好?”
陳經濟放糕點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神色如常地笑道:“如今世道如此,各家生意都難免受影響。母親與我正在設法調整,五娘不必憂心。”
“只是受影響嗎?”潘金蓮盯著他的眼睛,“我雖不懂外頭生意,卻也聽官人提起過,生藥鋪、綢緞莊都是日進斗金的旺鋪。
官人才去了多久?就算受影響,也不至于差太多吧?還是說……賬目上,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她的語氣帶著試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質問。陳經濟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這個姿態讓他顯得弱勢而真誠。他握住潘金蓮放在膝上的手。
“五娘,你這是在疑心我?”他看著她,眼神顯得有點受傷,“我如今里外操持,殫精竭慮,為的是什么?還不是為了穩住這個家,為了……讓你日后能有個依靠?母親畢竟年長,許多事力不從心,族中又人多眼雜。
我若不下些力氣,早些將產業理順,握住些實在的東西,將來如何護得住你?”
他的手溫暖,話語懇切,那點“受傷”的表情恰到好處。潘金蓮的心防動搖了一下。
陳經濟趁熱打鐵,聲音更低,更柔,帶著蠱惑的意味:“你想想,如今這府里,誰才是真心為你打算?吳月娘?她恨不得將你剝皮拆骨。
其他幾房?她們自顧不暇,甚至樂得看你倒霉。
只有我,五娘,只有我。”
他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為我們的長遠計。
現在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那些賬面上的數字,虛得很。
等我真正掌握了家里的根本,站穩了腳跟,你想要什么沒有?何必計較眼前這一點半點?”
“我們的長遠計……”潘金蓮喃喃重復,這幾個字像蜜糖,暫時麻痹了她的疑慮。是啊,他們是一體的,他好,她才能好。他若掌握了西門家,那她……
“可是,武松……”她還是不安。
“武松的事,我已有安排。”陳經濟語氣篤定,起身坐到她旁邊,攬住她的肩,“你只需信我。
這段日子,你盡量少出門,就在房里待著,凡事有我應對。
等風頭過去,一切塵埃落定,我定會給你一個安穩富足的下半生。”
他的懷抱溫暖,承諾動聽。
潘金蓮靠在他肩上,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那顆疑竇叢生的心,漸漸被柔情和新的憧憬所覆蓋。
是啊,她不信他,還能信誰呢?他肯為她謀劃長遠,肯許她未來,這還不夠嗎?至于那些產業……他說的也有道理,現在爭些虛名無益,握住實在的東西才要緊。
她閉上眼睛,輕輕“嗯”了一聲,將臉埋在他頸窩,仿佛找到了最終的港灣。“我信你。”她低語,“我什么都聽你的。”
陳經濟輕輕拍著她的背,目光越過她的頭頂,望向窗外陰沉的天色,眼神深不可測。
安撫住了。
疑心,是這世上最脆弱的東西,尤其對于恐懼中渴望依賴的女人而言,只需一點柔情,一個虛幻的承諾,便能輕易瓦解。
懷里的女人柔軟而順從,是他棋盤上一枚極好用的棋子,既能牽制吳月娘,又能替他轉移視線,必要時,或許還能……他止住思緒,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
潘金蓮依偎著他,心中滿是依賴與重新燃起的希望,全然不知自己賴以生存的“指望”,正是一座精心構筑的沙堡,只待浪潮一來,便會轟然坍塌,不留痕跡。
而那股足以摧毀一切的浪潮,已經離得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