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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養(yǎng)老院燒了18年菜的阿姨忠告:別以為把爸媽送養(yǎng)老院就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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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紅養(yǎng)老院的廚房里,蘇艷正將土豆切成細(xì)絲。

      她聽見前院傳來壓抑的爭執(zhí)聲,透過紗窗望去,一對父女正僵持在門口。

      女兒三十出頭,干練的西裝外套搭在臂彎,另一只手攥著行李箱拉桿。

      老人站得筆直,眼神卻空洞地望向遠(yuǎn)處圍墻,像一尊不肯挪動的石像。

      “爸,這里條件好,有專人照顧。”女兒的聲音帶著疲憊的懇求。

      老人沉默著,右手反復(fù)摩挲著褲縫,那是蘇艷熟悉的、屬于阿爾茨海默癥早期患者的無意識動作。

      十八年來,這樣的場景她看過上百遍。

      子女們總說“為了你好”,老人們用沉默或淚水反抗,最后大多被留在這道鐵門內(nèi)。

      蘇艷擦擦手,嘆了口氣。她知道,這個叫謝福生的老人不同。

      他的眼睛里還燒著未熄的火,那種火會惹麻煩,也會照亮某些被刻意掩埋的東西。

      而三年前那個雨夜,后院露臺上發(fā)生的“意外”,至今仍在養(yǎng)老院的陰影里低語。



      01

      謝福生入住的第一天傍晚,沒有出現(xiàn)在餐廳。

      蘇艷將一份飯菜溫在蒸箱里,透過廚房的小窗往外看。

      老人獨(dú)自坐在后院的長椅上,背脊挺得過分筆直。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單地鋪在水泥地上。

      “蘇姐,302房新來的老人不肯吃飯。”護(hù)工小趙扒在窗口說。

      “知道了。”蘇艷解下圍裙,端起托盤。

      她穿過長長的走廊,墻上的照片記錄著養(yǎng)老院十八年的變遷。

      照片里的人們笑著,但蘇艷記得他們很多人最后的眼神——那種等待被接走卻從未說出口的渴望。

      302房的門虛掩著。

      謝福生坐在靠窗的床上,手里攥著一張泛黃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女孩扎著羊角辮,騎在他肩頭笑。

      “謝叔叔,吃點(diǎn)東西吧。”蘇艷輕聲說。

      老人抬起頭,眼神有一瞬間的清明:“桑榆小時候最愛吃我做的糖醋排骨。”

      “那您得吃飽了,下次她來看您,才有精神給她做啊。”

      這話蘇艷說過很多次,大多數(shù)老人會因此動筷子。

      但謝福生只是搖搖頭:“她不會再吃我做的飯了。”

      他把照片小心地塞進(jìn)枕頭底下,動作緩慢得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蘇艷放下托盤,看見同屋的另一張床已經(jīng)有人。

      韓婉貞老太太側(cè)躺著,面向墻壁,似乎睡著了。

      但蘇艷注意到她的手指在輕輕顫動——那是裝睡的破綻。

      “飯菜給您放這兒,想吃的時候喊一聲。”

      蘇艷退出房間時,聽見謝福生低聲自語:“這里不對勁。”

      聲音很輕,幾乎被走廊里的電視聲淹沒。

      蘇艷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

      每個新來的老人都說這里不對勁,陌生的環(huán)境,失去掌控的生活,都會讓他們不安。

      可謝福生的語氣不同,那不是抱怨,而是某種確認(rèn)。

      就像他早已知道什么,現(xiàn)在只是親眼驗(yàn)證。

      第二天清晨五點(diǎn),蘇艷照例來到廚房準(zhǔn)備早餐。

      米粥在鍋里咕嘟咕嘟冒泡時,她看見后院的燈還亮著。

      謝福生站在廢棄的東樓露臺下,仰頭望著什么。

      那棟樓三年前就封閉了,欄桿上掛著“危險(xiǎn)勿近”的牌子。

      晨霧中,老人的身影顯得單薄而固執(zhí)。

      蘇艷本想出去提醒他回房,卻看見韓婉貞老太太從側(cè)門走出來。

      兩個老人隔著十來米距離站著,沒有說話。

      韓婉貞抬起手,指了指露臺的某個位置,然后搖搖頭。

      謝福生點(diǎn)了點(diǎn)頭,像是明白了什么。

      這古怪的交流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分鐘。

      韓婉貞轉(zhuǎn)身離開時,謝福生仍站在原地。

      他彎腰從草叢里撿起什么東西,攥在手心里。

      蘇艷揉了揉眼睛,再看向窗外時,老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只有那棟廢棄的東樓,在漸亮的天光里沉默地矗立著。

      早餐時間,謝福生終于出現(xiàn)在餐廳。

      他端著餐盤,徑直坐到了韓婉貞對面。

      兩人依然不說話,只是安靜地吃飯。

      但蘇艷注意到,謝福生把韓婉貞夠不到的咸菜碟往她那邊推了推。

      韓婉貞則把多領(lǐng)的一盒牛奶放到謝福生手邊。

      某種默契在他們之間流動,基于沉默,基于某種共享的秘密。

      小趙湊到蘇艷耳邊:“蘇姐,這倆老人怪有意思的,都不愛說話,倒能處到一塊兒。”

      “有個伴總是好的。”蘇艷攪拌著大鍋里的粥。

      她想起十八年前自己剛來這里時,母親還在世。

      那時她白天在養(yǎng)老院工作,晚上回家照顧母親。

      直到母親去世那天,她正在給三十多位老人準(zhǔn)備午餐。

      沒能見上最后一面,成了她心里永遠(yuǎn)拔不掉的刺。

      所以后來,她格外留意那些被送進(jìn)來的老人。

      她記得每個人的名字,記得他們子女來的頻率,記得誰在等一個永遠(yuǎn)不會來的探望。

      “蘇姐,302的謝叔叔女兒來了。”小趙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

      蘇艷望向門口,謝桑榆提著一袋水果走進(jìn)來。

      她穿著昨天那套西裝,眼圈有些發(fā)黑。

      “我爸呢?”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打擾到什么。

      “在餐廳,和韓阿姨一桌。”

      謝桑榆快步走過去,但在距離餐桌幾步時慢了下來。

      她看著父親安靜吃飯的樣子,手指蜷縮又松開。

      最后她只是把水果放在旁邊的空位上,輕聲說:“爸,我周末再來看您。”

      謝福生抬起頭,看了女兒一眼,又低下頭繼續(xù)喝粥。

      那眼神里沒有責(zé)怪,只有深深的疲倦。

      謝桑榆站了幾秒,轉(zhuǎn)身離開時肩膀垮了下來。

      蘇艷盛了一碗粥,追上她:“謝小姐,喝點(diǎn)熱的再走吧。”

      年輕女人愣了一下,接過碗時手指冰涼。

      “謝謝。”她小口喝著粥,眼睛卻一直望著餐廳方向。

      “我爸……他今天還好嗎?”

      “挺好的,和同屋的阿姨相處得不錯。”

      謝桑榆似乎松了口氣,又似乎更沉重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她突然說,聲音壓得很低,“醫(yī)生說他的病會越來越重,我工作又……”

      她沒說完,但蘇艷聽懂了。

      這種話她聽過太多版本,不同的故事,相同的兩難。

      “慢慢來。”蘇艷只能這么說。

      謝桑榆把空碗遞還,勉強(qiáng)笑了笑:“麻煩您多關(guān)照我爸。”

      她離開的腳步很快,像在逃離什么。

      蘇艷回到廚房,看見謝福生已經(jīng)吃完,正站在洗碗槽前。

      他想自己洗碗,但手抖得厲害,盤子差點(diǎn)滑落。

      蘇艷接過來:“謝叔叔,這里有人洗,您去休息吧。”

      老人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很久,喃喃道:“以前能修手表,現(xiàn)在碗都拿不穩(wěn)。”

      他沒有去休息,而是走到后院,又望向那棟廢棄的東樓。

      這次蘇艷看清了,他看的是三樓那個被封死的露臺。

      風(fēng)吹過,露臺邊緣一根松動的鐵管輕輕晃動,發(fā)出細(xì)微的嗚咽聲。

      像誰的嘆息。

      02

      謝桑榆坐在會議室里,投影儀的光打在她臉上。

      PPT翻到最后一頁,她深吸一口氣:“以上就是本次提案的全部內(nèi)容。”

      長桌盡頭的客戶代表交頭接耳,會議室里只有紙張翻動的窸窣聲。

      她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白痕。

      “方案不錯,但預(yù)算超了百分之十五。”客戶總監(jiān)推了推眼鏡。

      “我們可以調(diào)整細(xì)節(jié),控制在預(yù)算內(nèi)。”謝桑榆語速平穩(wěn)。

      心里卻在倒數(shù),父親該吃午飯了,護(hù)工有沒有提醒他吃藥?

      會議又持續(xù)了半小時,終于散場。

      客戶方離開后,謝桑榆癱坐在椅子上。

      手機(jī)屏幕亮起,是男友程晟睿的微信:“今晚見家長的事,別忘。”

      她閉上眼睛。怎么可能忘。

      上周程母得知謝福生被送進(jìn)養(yǎng)老院,語氣里的不贊同隔著電話都能聽見。

      “老人家還是在家好,送機(jī)構(gòu)顯得子女不孝順。”

      程晟睿當(dāng)時打圓場:“媽,桑榆也是沒辦法。”

      但今晚的飯局,注定是場鴻門宴。

      手機(jī)又震了一下,養(yǎng)老院群發(fā)來照片:老人們在做手工課。

      謝福生坐在角落里,手里捏著彩紙,眼神卻望著窗外。

      他在看什么?謝桑榆放大照片,只看見一片模糊的樹影。

      “桑榆,老板找你。”同事探頭進(jìn)來。

      她立刻起身,補(bǔ)了補(bǔ)口紅,走向總經(jīng)理辦公室。

      “這次提案通過的話,副總監(jiān)的位置就是你的。”老板五十出頭,說話喜歡敲桌面,“但你也知道,公司需要能全心投入的人。”

      話里的意思明明白白。

      “我明白。”謝桑榆聽見自己說。

      走出辦公室時,她感覺西裝外套重得像鐵。

      下班路上堵車,她盯著紅燈發(fā)呆。

      收音機(jī)里在討論老齡化社會,專家說機(jī)構(gòu)養(yǎng)老是必然趨勢。

      主持人問:“那親情陪伴呢?”

      專家頓了頓:“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shí)很骨感。”

      謝桑榆關(guān)掉收音機(jī)。

      車流開始移動時,她看了一眼副駕駛座。

      那里空著,但上個月父親還坐在這里,固執(zhí)地要系那條已經(jīng)壞掉的安全帶。

      “這個扣子松了。”他反復(fù)說,手指顫抖地?cái)[弄著搭扣。

      “爸,我們換條新的。”她當(dāng)時有些不耐煩。

      現(xiàn)在她明白了,父親不是在修安全帶,是在修那些正在從他生命里松脫的東西。

      記憶,時間,與世界的連接。

      晚飯訂在一家本幫菜館,程母喜歡這里的紅燒肉。

      謝桑榆到的時候,程家三口已經(jīng)落座。

      程母穿著香云紗旗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桑榆來了,快坐。”程父笑呵呵地招呼。

      程晟睿幫她拉開椅子,低聲說:“沒事,放松點(diǎn)。”

      菜上齊后,程母夾了一塊肉給她:“聽說你父親住進(jìn)養(yǎng)老院了?”

      “嗯,夕陽紅那邊,條件還不錯。”謝桑榆盡量讓聲音自然。

      “怎么不請個保姆在家照顧呢?”

      “他有時會忘記關(guān)煤氣,一個人在家不安全。”

      程母點(diǎn)點(diǎn)頭,但眼神里的不認(rèn)同沒散:“也是,阿爾茨海默癥是麻煩。”

      她頓了頓,又說:“不過老人家心里肯定不好受。晟睿他爺爺當(dāng)年也是,送去養(yǎng)老院三個月就走了,說是想家想的。”

      飯桌氣氛一滯。

      程晟睿打岔:“媽,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就是提醒你們,父母老了,最需要的是子女在身邊。”程母看向謝桑榆,“你父親就你一個女兒吧?”

      “是。”謝桑榆覺得嘴里的飯粒像沙子。

      “那更要多陪陪他。工作嘛,什么時候都能做,父親只有一個。”

      程父碰了碰妻子的胳膊:“行了,孩子們有自己的難處。”

      飯后程晟睿送她回家,車?yán)飪扇硕汲聊?/p>

      快到小區(qū)時,他才開口:“我媽的話別往心里去。”

      “她說得沒錯。”謝桑榆看著窗外飛逝的霓虹,“我確實(shí)沒時間陪我爸。”

      “我們可以想辦法,比如請個全天候的護(hù)工……”

      “晟睿。”她打斷他,“你知道嗎,我爸上周在養(yǎng)老院‘走失’了三個小時。”

      程晟睿猛地轉(zhuǎn)頭看她。

      “護(hù)工找到他時,他在后院盯著那棟廢樓看。”謝桑榆聲音發(fā)干,“問他看什么,他說‘有人掉下來了’。”

      “幻覺吧,這種病……”

      “不是幻覺。”謝桑榆握緊手機(jī),“我查了養(yǎng)老院的記錄,三年前有個老人從那里墜樓,說是意外。”

      車停了,程晟睿看著她,眼神復(fù)雜。

      “桑榆,你是不是太累了?這些事讓養(yǎng)老院處理就好。”

      “我想接他回家。”

      話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程晟睿沉默良久,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你的晉升,我們的計(jì)劃,買房,結(jié)婚……”

      “我知道。”

      “那你還要……”

      “我不知道。”謝桑榆捂住臉,“我真的不知道。”

      程晟睿嘆了口氣,把她攬進(jìn)懷里。

      這個擁抱很溫暖,但謝桑榆感覺有什么東西在他們之間裂開了。

      細(xì)微的,卻無法忽略的裂痕。

      那晚她夢見父親站在露臺邊緣,風(fēng)很大,吹得他單薄的身體搖晃。

      她跑過去想拉他,卻怎么也跑不到。

      父親回頭看她,眼神清澈得不像病人:“桑榆,這里很危險(xiǎn)。”

      然后他就向后倒去,消失在空中。

      謝桑榆驚醒時凌晨三點(diǎn),枕頭濕了一片。

      她抓起手機(jī),找到養(yǎng)老院的值班電話,撥通又掛斷。

      這個時間父親在睡覺,不能打擾。

      她打開相冊,翻到去年的照片。

      父親在廚房做糖醋排骨,她偷拍時被他發(fā)現(xiàn),他舉著鍋鏟假裝生氣。

      那時他的眼神還很清明,記得放多少糖多少醋,記得她從小愛吃偏甜的口味。

      現(xiàn)在他連鹽和糖都分不清了。

      謝桑榆蜷縮在床上,感覺自己像站在懸崖邊。

      往前是事業(yè)的深淵,往后是親情的懸崖。

      而父親在那棟廢樓下仰望的身影,像一根刺扎進(jìn)她心里。

      她突然想起蘇艷,那個總在廚房忙碌的阿姨。

      上次離開時,蘇艷遞給她一罐自制的辣醬:“你爸說他愛吃辣。”

      一個燒菜的阿姨,記得父親的口味。

      而她這個女兒,已經(jīng)多久沒和父親一起吃飯了?

      手機(jī)日歷提醒閃爍:明天上午十點(diǎn),客戶最終確認(rèn)會議。

      她關(guān)掉提醒,打開購票軟件,看周末回老家的火車票。

      老家房子空著,如果接父親回去,需要重新裝修,請護(hù)工……

      數(shù)字在屏幕上跳動,越來越大。

      她關(guān)掉軟件,把臉埋進(jìn)枕頭。

      窗外的城市徹夜亮著燈,沒有一顆星星。



      03

      養(yǎng)老院的秋天來得早,梧桐葉開始泛黃。

      蘇艷在倉庫清點(diǎn)庫存時,聽見兩個老員工在閑聊。

      “東樓那事兒,快三年了吧?”

      “可不是,下個月整三年。老陳摔下去那天也是這種天氣,陰冷冷的。”

      “你說好好的人,怎么就想不開呢……”

      “誰知道呢。反正后來就封樓了,院長不讓提。”

      腳步聲遠(yuǎn)去,蘇艷從貨架后走出來。

      她記得陳伯,一個話不多的退休教師,喜歡在后院曬太陽。

      墜樓前的那個下午,他還來廚房要過一勺辣椒油,說拌面吃。

      三天后就沒了。

      官方說法是夜間夢游,失足墜落。

      但蘇艷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陳伯沒有夢游的病史,而且那晚值班的護(hù)工后來很快辭職了。

      她搖搖頭,把米袋碼放整齊。

      有些事,不該多想。

      中午打飯時,謝福生排在隊(duì)伍最后。

      輪到他的時候,蘇艷多舀了一勺紅燒肉:“謝叔叔,今天燉得爛。”

      老人接過餐盤,突然低聲問:“陳老師以前坐哪張桌子?”

      蘇艷心里一驚。

      養(yǎng)老院有近百位老人,新來的很少會問起三年前去世的人。

      “靠窗那邊,第四張。”她盡量自然地說。

      謝福生點(diǎn)點(diǎn)頭,端著餐盤走到那張桌子坐下。

      韓婉貞過了一會兒也過來了,坐在他對面。

      兩人安靜吃飯,偶爾交換眼神。

      蘇艷擦著打飯臺,余光卻一直留意他們。

      飯后,謝福生沒有像其他老人那樣回房午睡。

      他走到后院,站在那棵最大的梧桐樹下。

      韓婉貞過了一會兒也出來了,手里織著毛線,坐在不遠(yuǎn)處的長椅上。

      他們不說話,但蘇艷能感覺到,他們在共享同一個秘密。

      或者說,在守護(hù)同一個疑問。

      下午謝桑榆來了,帶著新買的毛衣。

      她在房間里陪父親坐了半小時,大部分時間在接工作電話。

      掛掉第三個電話時,她疲憊地揉著眉心:“爸,這周末我加班,下周末一定來看你。”

      謝福生正在疊那件新毛衣,疊得方方正正。

      “忙就不要來了。”他說,聲音很平靜。

      謝桑榆眼眶突然紅了:“爸……”

      “真的。”老人抬起頭,眼神出奇地清明,“你工作重要。”

      這句話比責(zé)怪更讓謝桑榆難受。

      她握住父親的手,那只手干燥,布滿老年斑,曾經(jīng)能把她舉過頭頂。

      “等我忙完這個項(xiàng)目,就接你回家住一段時間。”

      謝福生笑了,笑容里有種謝桑榆看不懂的東西。

      像是憐憫,又像是解脫。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

      謝桑榆離開時在走廊遇見蘇艷,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說:“蘇阿姨,麻煩您多陪我爸說說話。”

      “他最近和韓阿姨處得好,有個伴。”

      “韓阿姨?”謝桑榆想起那個總是沉默的老太太。

      “嗯,倆人都不愛說話,倒能說到一塊去。”

      這話里有話,但謝桑榆沒聽出來。

      她匆匆走了,高跟鞋敲在地磚上,聲音急促。

      像她的人生,總在追趕什么,又總在錯過什么。

      蘇艷收拾完廚房,天已經(jīng)暗了。

      她鎖門時看見后院的燈還亮著,一個人影站在東樓圍墻外。

      是謝福生。

      老人仰著頭,手指在空氣中比劃,像是在測量什么。

      蘇艷走過去:“謝叔叔,該回房了。”

      謝福生沒有回頭,低聲說:“露臺的欄桿,銹斷了。”

      蘇艷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夜色中,三樓露臺的鐵欄桿隱約可見,確實(shí)有幾處斷裂的缺口。

      “三年前就壞了,所以封樓了。”她說。

      “不對。”謝福生搖頭,“是先有人掉下來,才發(fā)現(xiàn)壞了。”

      蘇艷心里咯噔一下。

      “您怎么知道?”

      老人沉默了,很久才說:“有人告訴我的。”

      “韓阿姨?”

      謝福生不答,轉(zhuǎn)身往樓里走。

      他的背影在路燈下拖得很長,微微佝僂,卻有種固執(zhí)的挺拔。

      蘇艷站在原地,夜風(fēng)吹得她打了個寒顫。

      她想起陳伯墜樓后的第二天,院長緊急召開員工會。

      “這件事是意外,警方已經(jīng)結(jié)論。大家不要議論,不要影響?zhàn)B老院聲譽(yù)。”

      當(dāng)時有個護(hù)工小聲問:“陳伯那晚為什么會去東樓?那邊早就沒人住了。”

      院長瞪了他一眼:“我說了,不要議論。”

      后來那個護(hù)工被調(diào)去夜班,再后來辭職了。

      蘇艷抬頭看著露臺,斷裂的欄桿像野獸的獠牙。

      如果陳伯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她不敢再想。

      回到值班室,小趙正在吃泡面。

      “蘇姐,剛才謝叔叔又去后院了?”

      “嗯,看看。”

      “這老爺子怪得很,老盯著那棟破樓。”小趙吸溜著面條,“韓阿姨也是,倆人像在研究什么機(jī)密似的。”

      蘇艷心里一動:“韓阿姨什么時候住進(jìn)來的?”

      “比陳伯晚半年吧。陳伯出事時,她已經(jīng)在這兒了。”

      “她看見什么了嗎?”

      小趙聳肩:“她當(dāng)時住西樓,應(yīng)該看不見東樓那邊。不過……”

      “不過什么?”

      “陳伯出事后的那幾天,韓阿姨一直在發(fā)燒,說胡話。”小趙壓低聲音,“我聽見她說什么‘不是一個人’,‘有人在推’……”

      “你告訴院長了嗎?”

      “說了,院長說是發(fā)燒燒糊涂了。”小趙喝完最后一口湯,“后來韓阿姨病好了,就再也不提這事了。”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凄厲瘆人。

      蘇艷收拾東西準(zhǔn)備下班,手機(jī)響了。

      是她在市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的表妹。

      “姐,你們養(yǎng)老院是不是有個叫韓婉貞的老人?”

      “有,怎么了?”

      “她今天下午被送到我們急診科,肺炎,情況不太好。”表妹頓了頓,“送她來的護(hù)工說,她昏迷前一直重復(fù)一句話。”

      “什么話?”

      “‘告訴燒菜的蘇,扣子在花盆下面’。”

      電話掛斷后,蘇艷站在值班室中央,手腳冰涼。

      扣子?什么扣子?為什么告訴她?

      她猛地想起謝福生這些天的異常,想起他總是攥著的右手。

      還有韓婉貞偶爾看向謝福生時,那種托付般的眼神。

      這兩個老人,到底在做什么?

      夜更深了,養(yǎng)老院陷入沉睡。

      只有東樓的風(fēng)穿過斷裂的欄桿,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像某個未完成的訴說,在黑暗里徘徊了三年。

      04

      韓婉貞轉(zhuǎn)入ICU的第三天,謝福生徹底沉默了。

      他不再去后院,不再看東樓,甚至不再和任何人交流。

      只是坐在房間的窗前,盯著外面那棵梧桐樹。

      葉子一片片往下掉,他一片片數(shù)。

      蘇艷送飯時,他會機(jī)械地吃完,然后把空碗遞還。

      眼睛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謝叔叔,韓阿姨會好起來的。”蘇艷試著安慰。

      老人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讓蘇艷心驚——不是悲傷,而是決絕。

      像是做出了某個無法挽回的決定。

      午飯后,蘇艷借口打掃衛(wèi)生,進(jìn)了302房。

      韓婉貞的床鋪已經(jīng)整理過,護(hù)工收走了她的個人物品。

      但窗臺上的那盆蟹爪蘭還在,是她從家里帶來的,養(yǎng)了七年。

      蘇艷想起表妹的話:扣子在花盆下面。

      她心跳加速,看了看門口。

      走廊安靜,老人們都在午睡。

      她輕輕抬起花盆,盆底沾著泥土和水漬。

      沒有扣子。

      難道被護(hù)工收走了?或者韓婉貞記錯了?

      她正要放下花盆,指尖觸到底部邊緣一處凹凸。

      翻過來看,盆底用膠帶粘著一個透明小袋。

      袋子里是一枚銹蝕的金屬扣子,軍綠色,像是從舊外套上扯下來的。

      蘇艷的手開始發(fā)抖。

      她認(rèn)得這種扣子。養(yǎng)老院的冬季制服外套,用的就是這種扣子。

      三年前換過新款,舊款應(yīng)該都淘汰了。

      為什么韓婉貞會藏著一枚三年前的扣子?

      還特意留給她?

      小袋背面用圓珠筆寫了一行小字,字跡顫抖但清晰:“陳出事那晚,這不是他衣服上的。從欄桿上扯下來的。”

      蘇艷猛地捂住嘴,怕自己叫出聲。

      不是陳伯衣服上的扣子,卻掛在欄桿上。

      這意味著什么?

      有人和陳伯一起在露臺上?爭執(zhí)中扯掉了扣子?

      或者……根本不是意外?

      她聽見腳步聲,迅速把袋子塞進(jìn)口袋,放好花盆。

      護(hù)工小趙探頭進(jìn)來:“蘇姐,302要消毒嗎?”

      “等謝叔叔出去曬曬太陽再消吧。”蘇艷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

      “謝叔叔肯出去才怪呢。”小趙嘆氣,“韓阿姨一病,他魂都沒了。”

      魂沒了?蘇艷看著謝福生靜止的背影。

      不,他不是丟了魂。

      他是在凝聚某種力量,為了一個必須完成的使命。

      那天傍晚,謝桑榆突然來了。

      她沒提前打電話,風(fēng)塵仆仆,眼圈深陷。

      “我爸呢?”她問蘇艷,聲音沙啞。

      “在房間。”

      謝桑榆快步走去,卻在門口停下。

      她看見父親坐在黃昏的光里,像一尊正在風(fēng)化的雕像。

      “爸。”她輕聲喊。

      謝福生慢慢轉(zhuǎn)過頭,眼神聚焦得很慢。

      “桑榆。”他認(rèn)出了女兒,嘴角動了動,像在練習(xí)微笑。

      “我接你回家住幾天,好不好?”謝桑榆蹲在他面前。

      老人看了她很久,搖搖頭。

      “這里很好。”

      “爸……”

      “你工作忙,不要折騰。”謝福生拍拍女兒的手,“我真的很好。”

      謝桑榆的眼淚掉下來,砸在父親手背上。

      “對不起,爸,對不起……”

      “沒什么對不起的。”老人擦去女兒的眼淚,動作笨拙但溫柔,“你是個好孩子,一直都是。”

      這句話擊潰了謝桑榆。

      她抱住父親,哭得渾身發(fā)抖。

      十八年來,蘇艷見過太多這樣的哭泣。

      子女的愧疚,老人的寬容,在暮色里交織成一張掙不破的網(wǎng)。

      但這次不一樣。

      謝福生抱著女兒,眼睛卻望向窗外的東樓。

      他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蘇艷讀懂了那個口型:“快了。”

      什么快了?

      謝桑榆哭夠了,紅著眼睛去洗把臉。

      蘇艷趁機(jī)走到謝福生身邊,低聲說:“花盆下的東西,我拿到了。”

      老人身體一僵,緩緩轉(zhuǎn)過頭。

      他的眼睛重新有了光,銳利得像刀。

      “韓姐……告訴你了?”

      “她讓我轉(zhuǎn)告您:夠了,別查了。”

      這是蘇艷編的,但她覺得韓婉貞會這么說。

      謝福生笑了,笑容蒼涼:“不夠。陳老師不能白死。”

      “也許真是意外……”

      “不是。”老人打斷她,聲音低而堅(jiān)定,“韓姐看見了。那晚她失眠,在二樓陽臺看見的。”

      蘇艷后背發(fā)涼。

      “她看見什么?”

      “兩個人。陳老師,還有另一個穿護(hù)工服的人。”謝福生一字一句,“他們在露臺上說話,后來……陳老師掉下去了。”

      “另一個人呢?”

      “跑了。”老人閉上眼睛,“韓姐嚇壞了,第二天就發(fā)燒。等她好了,院方已經(jīng)定論為意外。”

      “她為什么不說?”

      “怕。她當(dāng)時剛住進(jìn)來,無兒無女,怕被趕出去。”謝福生睜開眼,眼里有淚光,“這是她一輩子的心病。”

      走廊傳來腳步聲,謝桑榆回來了。

      謝福生立刻恢復(fù)成那個沉默的老人,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fā)生。

      蘇艷退到一邊,口袋里的扣子像一塊燒紅的炭。

      那晚她失眠了。

      凌晨兩點(diǎn),她鬼使神差地起床,來到養(yǎng)老院。

      門衛(wèi)老張?jiān)诖蝽铮那牧镞M(jìn)去。

      后院沉浸在月光里,東樓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她打開手電,光束照向三樓露臺。

      斷裂的欄桿,銹蝕的接口……突然,她看見有什么東西在反光。

      在一處斷裂的欄桿縫隙里,卡著什么東西。

      蘇艷的心狂跳起來。

      她需要梯子,需要工具,需要……

      “蘇阿姨?”

      身后傳來聲音,蘇艷嚇得差點(diǎn)叫出聲。

      轉(zhuǎn)頭,謝桑榆站在月光下,穿著白天的西裝,像是從未離開。

      “謝小姐?你怎么……”

      “我睡不著,來看看我爸。”謝桑榆走近,眼睛紅腫,“您在這里做什么?”

      蘇艷的大腦飛速運(yùn)轉(zhuǎn)。

      說實(shí)話?還是編個理由?

      她看著謝桑榆疲憊但清澈的眼睛,突然做了決定。

      “你父親在查一件事。”她說,“關(guān)于三年前那場意外。”

      月光很冷,兩個女人站在廢棄的樓前。

      蘇艷拿出了那枚扣子,講述了韓婉貞的托付。

      謝桑榆聽完,很久沒有說話。

      夜風(fēng)吹起她的頭發(fā),她打了個寒顫。

      “所以,我爸這些天的異常,是在調(diào)查這個?”

      “他想給陳伯一個真相。”蘇艷輕聲說,“也許,也是給你一個提醒。”

      “提醒什么?”

      “提醒你,把父母送進(jìn)機(jī)構(gòu),不代表他們就安全了。”蘇艷看向養(yǎng)老院的主樓,“你看,這里燈火通明,看起來很溫馨。”

      “但黑暗處藏著什么,你永遠(yuǎn)不知道。”

      謝桑榆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主樓的某個窗戶還亮著,那是值班護(hù)士在寫記錄。

      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這棟廢樓,和樓里未寒的冤魂。

      “我該怎么辦?”謝桑榆問,聲音飄忽。

      “帶你父親回家。”蘇艷說,“在他還記得你的時候,多陪陪他。”

      “那真相呢?陳伯的事……”

      “我會查。”蘇艷握緊扣子,“這是我的養(yǎng)老院,我有責(zé)任。”

      謝桑榆看著這個在廚房工作了十八年的阿姨。

      她脊背微駝,雙手粗糙,眼神卻異常堅(jiān)定。

      “為什么?”謝桑榆問,“為什么您要管這些?”

      蘇艷望向夜空,星星很少。

      “因?yàn)槲夷赣H去世時,我沒能陪在她身邊。”她輕聲說,“那是我一輩子的遺憾。”

      “所以我留在養(yǎng)老院,照顧這些老人。”

      “我想替那些不能盡孝的子女,盡一點(diǎn)孝心。”

      “也想提醒每一個來去匆匆的年輕人——”

      “陪伴是有時限的。錯過了,就永遠(yuǎn)錯過了。”

      貓頭鷹又叫了,這次很近,就在東樓的屋頂。

      謝桑榆抬頭望去,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掠過。

      也許是鳥,也許不是。

      她突然想起父親白天說的話:“這里很好。”

      現(xiàn)在她明白了,那不是安慰。

      那是訣別。



      05

      謝桑榆沒有接父親回家。

      不是不想,是不能。

      第二天清晨,公司來電話:客戶要求重做提案, deadline提前到下周。

      老板在電話里說:“桑榆,這是你升副總監(jiān)的最后一道坎。”

      她握著手機(jī),看著養(yǎng)老院餐廳里正在吃早餐的父親。

      謝福生坐在老位置,對面空著。韓婉貞的座位還保留著,餐盤里放著象征性的碗筷。

      這是養(yǎng)老院的習(xí)俗——給住院的老人留個位置,盼他們回來。

      但謝桑榆知道,韓婉貞回不來了。

      表妹凌晨發(fā)來消息:韓阿姨并發(fā)多器官衰竭,可能就這兩天了。

      “爸,我……”她走到父親身邊,開口艱難。

      “去忙吧。”謝福生沒抬頭,專注地剝著煮雞蛋。

      蛋殼碎在餐盤里,他一點(diǎn)點(diǎn)拼回去,像在修復(fù)什么破碎的東西。

      “我周末一定來。”

      “好。”他還是這個字。

      謝桑榆逃也似的離開,上車前回頭看了一眼。

      父親站在餐廳窗口,目送她離開。

      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泛起一層薄薄的光暈。

      那一瞬間,謝福生不像病人。

      像個即將遠(yuǎn)行的旅人,在作最后的告別。

      車子駛出養(yǎng)老院,謝桑榆的眼淚終于決堤。

      她撥通程晟睿的電話,接通后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桑榆?你怎么了?”程晟睿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

      “晟睿,我想辭職。”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

      “出什么事了?你爸情況不好?”

      “不是……”她擦掉眼淚,“是我不好。我明明該陪他,卻總在找借口。”

      “聽著,桑榆。”程晟睿語氣嚴(yán)肅起來,“你現(xiàn)在辭職,之前的努力全白費(fèi)了。你爸的醫(yī)藥費(fèi)怎么辦?養(yǎng)老院的費(fèi)用怎么辦?”

      現(xiàn)實(shí)像一盆冷水澆下來。

      “我們可以一起扛……”

      “怎么扛?”程晟睿嘆氣,“我爸媽上周找我談過了。他們不反對我們結(jié)婚,但希望你能‘顧家一點(diǎn)’。”

      “顧家一點(diǎn)?”謝桑榆冷笑,“就是讓我放棄事業(yè),專心照顧我爸?”

      “他們是老一輩的想法……”

      “所以你也是這么想的?”

      電話里只有呼吸聲。

      謝桑榆明白了。她掛斷電話,把車停在路邊。

      梧桐葉紛飛,秋天真的來了。

      而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每個方向都寫著“代價(jià)”。

      養(yǎng)老院里,蘇艷正在準(zhǔn)備午餐。

      切胡蘿卜時走了神,刀鋒劃過指尖,血珠滲出來。

      “蘇姐,你沒事吧?”小趙遞來創(chuàng)可貼。

      “沒事。”蘇艷包扎好傷口,心里卻莫名不安。

      她總覺得今天要發(fā)生什么。

      下午兩點(diǎn),不安應(yīng)驗(yàn)了。

      謝福生不見了。

      監(jiān)控顯示,午睡時間他悄悄溜出房間,往后院方向走去。

      但后院空無一人,東樓的門鎖完好。

      一個大活人,就這么在養(yǎng)老院消失了。

      院長急了,組織員工全院搜查。

      蘇艷第一個想到東樓,但那棟樓三層高,每層十幾個房間,一個人藏起來很難找。

      “謝叔叔!謝叔叔!”呼喊聲在走廊回蕩。

      沒有回應(yīng)。

      蘇艷突然想起什么,跑到工具間拿了手電筒。

      “蘇姐,你去哪?”小趙追上來。

      “地下室。”蘇艷說,“東樓有個舊地下室,放廢棄家具的。”

      “那邊早鎖了……”

      兩人跑到東樓側(cè)面的小門,鎖果然被撬開了。

      銹跡斑斑的鐵鏈斷在地上,切口很新。

      蘇艷的心沉下去。謝福生一個老人,哪來的工具撬鎖?

      除非……他準(zhǔn)備了很久。

      地下室入口黑洞洞的,手電光照下去,灰塵在光束里飛舞。

      “謝叔叔?”蘇艷喊了一聲。

      回聲空蕩。

      她小心地往下走,木樓梯吱呀作響。

      地下室堆滿了舊床架、破輪椅、發(fā)霉的衣柜。

      空氣里是灰塵和潮濕的味道。

      手電光掃過角落,蘇艷看見一個人影。

      謝福生蹲在地上,面前攤開一本發(fā)黃的冊子。

      是養(yǎng)老院的舊登記簿。

      “謝叔叔!”蘇艷跑過去。

      老人抬起頭,眼神異常清醒:“蘇艷,你來看這個。”

      他指著冊子的一頁,手指顫抖。

      蘇艷湊近看,是四年前的員工排班表。

      陳伯出事那晚,東樓區(qū)域的夜班護(hù)工叫“王建軍”。

      但這個名字被紅筆劃掉了,旁邊手寫標(biāo)注:“已離職”。

      “王建軍……”蘇艷喃喃道,“我記得他。陳伯出事后一周辭職的。”

      “不是辭職。”謝福生說,“是被辭退。韓姐打聽過,他走得很匆忙,連工資都沒結(jié)清。”

      蘇艷蹲下身,仔細(xì)看那頁紙。

      在排班表的空白處,有幾行潦草的筆記,像是值班記錄:“凌晨1:20,陳老師要求去東樓拿書,陪同。”

      “1:35,陳老師情緒激動,爭執(zhí)。”

      “1:40……”

      后面的字被水漬暈開了,模糊不清。

      但最后一行還能辨認(rèn):“上報(bào)院長,封存記錄。”

      “這是原始記錄?不是應(yīng)該存檔嗎?”

      “韓姐偷偷藏起來的。”謝福生撫摸著紙頁,“她趁亂從值班室拿的,藏了三年。”

      “為什么現(xiàn)在才拿出來?”

      “因?yàn)樗觳恍辛恕!崩先寺曇暨煅剩八f,再不說,就永遠(yuǎn)沒人知道了。”

      小趙也下來了,看到這一幕目瞪口呆。

      “蘇姐,這……”

      “小趙,你上去守住門,別讓其他人下來。”蘇艷說,“還有,別告訴院長。”

      年輕護(hù)工猶豫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跑上去了。

      手電光下,兩個老人和一個中年女人圍著一本舊冊子。

      灰塵在空氣里緩緩沉降,像時間的碎屑。

      “爭執(zhí)什么?”蘇艷問,“陳伯為什么要去東樓拿書?”

      “他的日記。”謝福生說,“陳老師有寫日記的習(xí)慣,鎖在東樓舊房間的抽屜里。那晚他想去拿,被王建軍發(fā)現(xiàn)了。”

      “為什么要攔他?”

      “因?yàn)槿沼浝飳懥瞬辉搶懙臇|西。”謝福生翻開冊子下一頁。

      夾層里有一張折疊的紙,展開是復(fù)印件。

      字跡工整,是陳伯的筆跡:“10月23日,晴。小王又來找我要錢,說最后一次。我拒絕了,他威脅要去告發(fā)我兒子。”

      “告發(fā)什么?”蘇艷問。

      “陳老師的兒子做生意,有點(diǎn)違規(guī)操作。”謝福生嘆氣,“王建軍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就勒索陳老師。”

      手電光晃動,影子在墻上張牙舞爪。

      “那晚陳伯堅(jiān)持要拿日記,是怕王建軍先拿到?”

      “對。結(jié)果在露臺上爭執(zhí)起來……”謝福生閉上眼睛,“韓姐在二樓陽臺,看見王建軍推了陳老師一把。”

      不是失足。

      是謀殺。

      蘇艷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地下室冷得像冰窖。

      “院長知道嗎?”她聽見自己問。

      “知道。”謝福生睜開眼,眼神銳利,“王建軍當(dāng)晚就報(bào)告了院長。院長讓他趕緊走,把這件事壓下去。”

      “所以……所謂封樓檢修,是為了掩蓋證據(jù)?”

      老人點(diǎn)頭:“欄桿確實(shí)銹蝕了,但真正的原因是有人推搡。扣子就是那時扯下來的。”

      蘇艷摸出口袋里的小袋。

      軍綠色的扣子,在昏暗光線下像一只眼睛。

      “王建軍制服上的扣子?”

      “對。韓姐第二天去露臺,在欄桿上發(fā)現(xiàn)的。她偷偷藏起來,誰也沒告訴。”

      三年。

      一個秘密藏了三年,一個老人背負(fù)了三年。

      蘇艷想起韓婉貞總是望向窗外的眼神,那不是發(fā)呆。

      是在等待,等待一個說出真相的時機(jī)。

      現(xiàn)在時機(jī)到了,她卻躺在ICU里,靠呼吸機(jī)維持生命。

      “謝叔叔,你打算怎么辦?”蘇艷問。

      “報(bào)警。”謝福生斬釘截鐵,“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我以前的律師學(xué)生,他下午就來。”

      “可是證據(jù)……”

      “證據(jù)在這里。”老人拍了拍冊子,“還有目擊者韓姐的證詞錄像,我上周陪她錄的。”

      蘇艷震驚:“您早就計(jì)劃好了?”

      “從住進(jìn)來的第一天就開始計(jì)劃了。”謝福生笑了,笑容里有種孩子般的得意,“桑榆以為我糊涂了,其實(shí)我比誰都清醒。”

      “為什么這么做?”

      老人沉默了很久。

      地下室深處傳來滴水聲,啪嗒,啪嗒,像倒計(jì)時。

      “因?yàn)槲遗畠骸!彼p聲說,“我想讓她知道,把父母送進(jìn)機(jī)構(gòu),不是交點(diǎn)錢就萬事大吉了。”

      “你要看著她愧疚?”

      “不。”謝福生搖頭,“我要她醒悟。在她還有機(jī)會彌補(bǔ)的時候,醒悟。”

      手電光暗了一下,又亮起來。

      蘇艷看著眼前這個老人,突然明白了。

      這不是調(diào)查,這是一場用生命進(jìn)行的教學(xué)。

      謝福生在自己記憶徹底消失前,要給女兒上最后一課。

      關(guān)于責(zé)任,關(guān)于陪伴,關(guān)于什么是真正的孝順。

      “您不怕桑榆恨您嗎?”蘇艷問。

      “恨我也好,總比將來后悔強(qiáng)。”老人站起來,腿腳不穩(wěn),蘇艷趕緊扶住。

      “走吧,該上去了。”

      他們爬上樓梯,重見天日時,陽光刺得眼睛發(fā)疼。

      院長和幾個護(hù)工等在外面,臉色難看。

      “謝老先生,您怎么跑這里來了?”院長強(qiáng)擠笑容,“多危險(xiǎn)啊。”

      “不危險(xiǎn)。”謝福生平靜地說,“比有些人的心,安全多了。”

      院長的笑容僵在臉上。

      這時,大門外傳來汽車聲。

      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走進(jìn)來,提著公文包,步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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