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陳實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用袖子仔仔細細地擦去墓碑上的最后一點灰塵。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老兩口笑得溫和。
陳實看著照片,眼圈一紅,積攢了一周的委屈和疲憊,再也忍不住。
“爸,媽,兒子沒用,又讓你們跟著操心了。”
他一邊燒著紙錢,一邊絮絮叨叨地訴苦。
“廠里的那個主任位置,又沒評上……我那大舅子,又來借錢了,說我姐生病住院,我不能不給啊……家里的米缸,又快見底了……”
青煙裹著他的話語,飄向天空,仿佛真的能傳到父母的耳朵里。
這是他每周雷打不動的習慣。自從父母半年前去世,無論刮風下雨,他都要來陵園里,陪父母“說說話”。
他覺得,這是自己為人子的本分,是孝順。
陵園的看門人劉伯,扛著掃帚從不遠處經過,看著陳實的背影,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陳實沒注意到劉伯。他的思緒,回到了半年前父母的葬禮上。
他的姐夫張立,在靈堂前哭得驚天動地,比他這個親兒子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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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一轉頭,陳實就看見張立拉著親戚,壓低了聲音,眼睛卻瞟著自家那套老房子的方向。
“我這小舅子,老實巴交的,以后肯定要吃虧。這老房子地段好,要是能賣了,換個小點的,剩下的錢夠他下半輩子了。”
當時陳實聽了,心里還覺得姐夫是真心為自己著想。
葬禮結束后,收到的份子錢,他看都沒看,直接塞給了姐姐陳慧。
“姐,你家比我難,孩子上學要花錢,姐夫做生意也不容易。這錢你們拿著。”
張立一把從陳慧手里拿過錢,拍著陳實的肩膀,滿口夸贊:“還是我小舅子懂事!你放心,以后有姐夫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陳實憨厚地笑了笑,覺得一家人,就該這樣相互扶持。
02.
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是陳實唯一的念想了。
他舍不得賣,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每個角落都有父母的影子。
可他越是想守著,麻煩就越是主動找上門。
這天,姐夫張立提著兩瓶酒,一臉愁容地來了。
“陳實啊,姐夫對不住你。”一進門,張立就“撲通”一聲,差點給陳實跪下。
陳實嚇了一跳,趕緊扶住他:“姐夫,你這是干啥,有話好好說。”
張立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自己做生意被人騙了,不僅賠光了本錢,還欠了一屁股高利貸。現在人家天天上門逼債,說再不還錢,就要把他腿打斷,還要去騷擾陳慧和孩子。
“我死了不要緊,可你姐和你外甥怎么辦啊!”張立哭得撕心裂肺。
陳實心一軟,問道:“差多少錢?”
“五十萬……”張立的聲音像蚊子哼。
陳實倒吸一口涼氣。他一個工廠的技術員,一個月工資才幾千塊,五十萬對他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
“姐夫,我……我哪有那么多錢啊。”
“我不要你的錢!”張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頭,“陳實,你把爸媽那套老房子的房本借我用用!我拿去抵押,跟銀行借一筆短期貸款,周轉一下。我發誓,最多三個月,我連本帶利還上,絕不讓你為難!”
他指天發誓,說要是騙陳實,就讓他天打雷劈。
陳實猶豫了。那是父母留下的根,他不想動。
“陳實,你就當救救你姐和你外甥!他們可是你最親的人啊!”張立抱著他的腿,不肯松手。
想到姐姐和外甥,陳實的心徹底軟了。
他咬著牙,從柜子最深處,取出了那個紅色的房產證。
張立拿到房本,千恩萬謝,說陳實就是他們家的大恩人。
可第二天,陳實就聯系不上張立了。
他沖到姐姐家,只見家里被翻得亂七-八糟,姐姐陳慧坐在地上,雙眼無神。
高利貸的人沒找到張立,就把他家給砸了。
陳實去房管局一查,魂都涼了半截。
那套老房子,已經被張立用最快的速度,通過黑市中介,抵押給了一個放貸公司,套現了八十萬。
而張立本人,早已拿著這筆錢,人間蒸發了。
五十萬的窟窿,變成了八十萬的巨債,結結實實地砸在了陳實的頭上。
03.
“爸,媽,兒子不孝,把你們留下的家都給弄沒了……”
陵園里,陳實跪在墓前,哭得像個孩子。
這一次,他燒的紙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
他幾乎花光了身上最后幾百塊錢,買了一大堆紙糊的元寶、汽車、別墅,點燃的火光,映得他滿臉淚痕。
“兒子在陽間沒本事,讓你們受委屈了。這些東西燒給你們,你們在下面,千萬別過得比別人差……”
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彌補自己心里的愧疚。
不遠處的劉伯,看著那沖天的火光,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提著水桶走過去,站在陳實身后,淡淡地說了一句:
“孩子,火太旺,容易引來不干凈的東西。孝順不在東西多少,心到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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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實正沉浸在悲傷里,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給我自己爹媽燒紙,礙著誰了?你管得著嗎?”
劉伯沒再說話,只是搖著頭,提著水桶走遠了。
巨大的債務壓力,讓陳實不敢停歇。
他在工廠里,比以前更賣力了。
他是廠里公認的技術一把手,經驗豐富,為人又踏實肯干,車間主任的位置空了半年,所有人都覺得,這個位置非陳實莫屬。
陳實也指望著能評上主任,工資高一點,能早點還上那筆冤枉債。
可他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廠長的外甥馬軍,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也被調到了他們車間。
馬軍仗著是皇親國戚,對誰都頤指氣使,唯獨對陳實,表面上“陳哥、陳哥”叫得親熱,背地里,卻處處下絆子。
陳實寫的技術報告,他拿去改個名字,就成了自己的功勞。
陳實帶的徒弟,他非要搶過去,結果沒兩天,就把人罵跑了。
陳實心里有氣,但為了工作,都忍了。
他想,只要自己技術過硬,身正不怕影子斜。
04.
機會很快來了。
廠里從德國引進了一臺最新的數控機床,價值上千萬,準備用來生產一批出口歐洲的高精尖零件。
這批訂單,關乎廠子未來的發展,廠長親自坐鎮,要求萬無一失。
操作這臺新機床,需要去德國總部培訓半個月,回來的人,自然就是新車間的負責人,也是這次主任位置最有力的人選。
全廠的技術員,都盯著這個名額。
經過層層篩選和考試,最后只剩下兩個人——陳實和馬軍。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論技術,十個馬軍也比不上一個陳實。
可馬軍是廠長的親外甥。
最后一輪,是實際上機操作考核。
考核前一天,馬軍破天荒地提著好酒好菜,來找陳實。
“陳哥,我知道,我技術不如你。這機會,我爭不過你。”馬軍把一杯酒遞到陳實面前,態度無比誠懇。
“但是,我舅那邊,我實在沒法交代。你看這樣行不行,明天考核,你放放水,讓我面上好看一點。這機會,還是你的。我就是走個過場。”
馬軍接著說:“我剛從一個朋友那,弄到了一批進口的機床潤滑油,比廠里發的好用多了。明天你考核的時候,用這個,機床運行得更順,你的數據肯定更好看。就算我這個當弟弟的,提前給你慶祝了。”
他說著,從包里拿出一桶沒有標簽的潤滑油。
陳實看著馬軍“真誠”的臉,猶豫了一下。
他不想搞這些歪門邪道,但也不想把關系弄得太僵。
而且,用更好的潤滑油,確實能讓自己的成績更突出。
他最終還是收下了那桶油。
第二天,考核開始。
陳實胸有成竹地走上操作臺,將那桶“特供”潤滑油,加進了機床里。
然而,他剛一按下啟動按鈕,那臺價值千萬的德國機床,就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尖嘯,隨即,操作屏幕上紅燈爆閃,一縷黑煙,從機身里冒了出來。
全場一片死寂。
廠長和德國來的專家,臉都綠了。
“這……這是怎么回事?”陳實大腦一片空白。
馬軍第一個沖了上來,指著陳實的鼻子,大聲喊道:“陳實!你往機床里加了什么?!”
他一把搶過那個油桶,放到德國專家面前:“專家您看!他竟然用這種來路不明的劣質潤滑油!他是想毀了這臺機床啊!”
經過專家現場檢測,那桶油里,根本不是潤滑油,而是摻雜了強酸的腐蝕性液體。
機床的核心部件,被嚴重損毀。
人證物證俱在,陳實百口莫辯。
“好你個陳實!枉我這么信任你!”廠長氣得渾身發抖,“你是不是收了對手廠子的錢,故意來搞破壞!我告訴你,你被開除了!機床的損失,我還要追究你的法律責任!”
就這樣,陳實不僅丟了工作,還背上了一筆比房貸更可怕的巨額賠償。
05.
失業,負債,被親戚欺騙,被同事陷害。
陳實的人生,在短短半年內,跌入了萬丈深淵。
他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他孝順父母,與人為善,勤勤懇懇,為什么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
萬念俱灰之下,他再次來到了父母的墳前。
這一次,他沒有哭,也沒有燒紙。
他只是靜靜地跪著,看著墓碑上父母的笑臉,眼神空洞。
他從懷里,掏出了一根繩子。
“爸,媽,兒子撐不住了。兒子沒臉活下去了。我這就下來陪你們,給你們賠罪……”
他把繩子的一頭,搭在了墓地旁一棵老槐樹的樹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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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死在離父母最近的地方,黃泉路上,或許還能追上他們。
就在他把頭伸進繩套,準備蹬掉腳下石塊的那一刻,一只干瘦卻有力的大手,像鐵鉗一樣,抓住了他的胳膊。
“年輕人,死,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陳實回頭,看到了陵園的看門人劉伯。
劉伯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后,一雙眼睛,在昏暗的暮色里,亮得驚人。
“你放開我!我不想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陳實掙扎著,聲音嘶啞。
“你以為你死了,就是解脫?就是對你父母的孝順?”
劉伯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口鐘,狠狠地敲在陳實的心上。
“我告訴你,你現在去死,才是最大的不孝!你只會讓他們在下面,都不得安寧!”
陳實愣住了,停止了掙扎。
劉伯拉著他,坐在了墓碑前的石階上,指了指墓碑。
“你覺得,你對得起他們嗎?”
“我……”陳實說不出話來。
“你每周都來,風雨無阻,又是哭訴,又是燒紙,把自己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管這個叫孝順?”劉伯冷笑一聲。
“難道不是嗎?”陳實不服氣地反問。
“當然不是!”劉伯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絲憐憫,“癡兒啊。我在這陵園看了三十年,見多了你這樣的‘孝子’。可你們不知道,有時候,正是你們在墳前做的這些‘孝順’的傻事,才把你們父母在天有靈,好不容易給你們送回來的福氣,全都擋在了門外!”
06.
陳實被劉伯的話,說得一頭霧水。
“老人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為我父母做的,哪一件不是為人子女該做的?”
劉伯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一桿旱煙,點上,慢悠悠地抽了一口。
“人死后,魂歸地府,是要過審的。閻王爺會看他生前功過,也會看他陽間子孫的德行。”
“你父母生前都是善人,本該有福報。他們心疼你,舍不得你在陽間受苦,就會想方設法,從下面給你‘遞’一些福氣上來。”
“可你呢?”劉伯指著陳實,“你都干了些什么傻事?”
“這第一件傻事,就是在墳前哭窮訴苦。”
“你以為,你跟他們說說你的難處,是跟他們交心。你錯了!你每一次的哭訴,每一次的抱怨,都像一根根無形的繩子,捆在他們身上。他們聽著你過得這么慘,心里難安,魂魄不寧,哪還有力氣去為你奔走,為你求福報?你這是在給他們增加業障啊!”
陳實聽得目瞪口呆。
“這第二件傻事,就是胡亂燒紙錢,燒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
劉伯彈了彈煙灰,繼續說道:“地府有地府的規矩,跟陽間一樣。你燒的那些東西,真以為他們都能收到?你燒得越多,火光越旺,引來的,全是周圍的孤魂野鬼,游蕩的小鬼!你父母是老實人,他們哪里搶得過這些惡鬼?你燒一萬貫,他們能拿到一文錢就不錯了!其他的,全被別的鬼搶走,拿去賄賂鬼差,反而讓你父母在下面,更受欺負!”
“你這哪里是孝順,你這是在露富,在給你父母招災惹禍!”
陳實如遭雷擊,想起自己每次燒紙時,劉伯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頓時悔恨交加。
“原來……原來是這樣……”
“你以為這就完了?”劉伯看著他,眼神變得無比嚴肅。
“你被親戚騙走房子,被小人陷害丟了工作,這些,都跟你做的這兩件傻事脫不了干系。你把自己的福氣路堵死了,把災禍迎進了門。”
“但這些都還只是小事。真正斷了你福報,讓你永無翻身之日的,是第三件傻事。”
劉伯將煙桿在石階上磕了磕,湊到陳實面前,壓低了聲音。
“尤其是這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