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暮色四合，鎮國大將軍胡俊宇凱旋的喧囂已漸次沉淀為府邸深處壓抑的靜默。
我坐在妝奩前，銅鏡中映出一張溫婉卻失了血色的臉。
指尖撫過冰涼的珠釵，白日里那女子低眉順眼站在他身后的模樣，與滿府竊竊私語“將軍或將納新”的余音交織，一點點碾碎我最后期許。
罷了。
十年夫妻，沙場聚少離多，我守著這宅院，也守著那份日漸模糊的溫情。
如今他攜絕色而歸，眉眼間是她才能得見的溫和。
我這原配，倒成了礙眼的擺設。
細軟已收拾妥當，一枚殘舊玉玨無意從箱底滑出，觸手生溫。
這是恩師孫衛國臨終所托，囑我“危難時或可信物尋人”。
苦笑搖頭，將玉玨收入懷中。
恩師已故去多年，我如今自身難保，又能尋誰？
夜色濃稠如墨，我提著小包裹，悄然走向后角門。
心中并無太多悲戚，只余一片荒蕪的疲憊。
恰在三更梆子響起時，身后閨房門扉“吱呀”一聲，被人輕輕推開。
我驚然回身。
燭火搖曳中，那白日里傾倒眾生的美人薛欣怡，竟閃身而入。
她反手合上門栓，動作輕捷如貓，與白日嬌弱模樣判若兩人。
未等我驚呼，她已疾步上前，雙膝一彎，直挺挺跪倒在我面前。
抬起的那張臉上再無半分媚色，唯剩焦灼與孤注一擲的決絕。
她壓低聲音，話語卻如驚雷炸響在我耳邊：“師娘！請救救師父！”
我怔在當場，手中包裹“啪”地落地。
師父？她叫胡俊宇師父？
燭火將她眼中水光映得明明滅滅，也照見她從懷中顫抖取出的半枚玉玨。
那紋路，與我懷中那半枚，何其相似！
01
臘月十八，鎮國大將軍胡俊宇大勝北狄、班師回朝的消息傳遍京城。
長街兩側早早擠滿了翹首以盼的百姓，喧天的鑼鼓與歡呼隔著幾條巷子都能聽見。
將軍府內卻是一片異樣的安靜。
仆從們雖也面帶喜色，腳步匆匆布置著接風宴席，眼神交匯時卻總帶著幾分欲言又止的閃爍。
我端坐在正廳主位，手里捧著一盞早已涼透的君山銀針。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瓷壁，目光落在廳外那株積了薄雪的老梅上。
“夫人，”貼身侍女春桃小心翼翼地上前添熱水，聲音壓得極低，“前院管事說，將軍的車駕已過朱雀門，約莫一刻鐘便到。”
我微微頷首，沒有說話。
春桃猶豫片刻，還是沒忍住，聲音更輕了，帶著明顯的憤懣：“夫人，外頭那些傳言……您千萬別往心里去。將軍對您的情意，府里上下都看得真真的。”
傳言。
是啊，七日前隨捷報一同悄悄遞進府里的，還有副將韓亮一封語焉不詳的密信。
信上除報平安和戰事概要，只在末尾添了極突兀的一句：“將軍途中救一孤女，姓薛，無依，暫隨軍照料起居，待歸京后請夫人安置。”
“照料起居”，“孤女”，“請夫人安置”。
這幾個詞在我心頭盤桓了七日，咀嚼得只剩下冰冷的澀味。
胡俊宇不是貪戀美色之人，軍中紀律更是嚴明，何曾需要一名來歷不明的“孤女”近身照料？
韓亮與他情同手足，寫信時那般含糊其辭，本身就透著不尋常。
“知道了。”我終是開口，聲音平靜得自己都覺陌生，“去門口候著吧，將軍快到了。”
春桃擔憂地看我一眼，福身退下。
廳內又只剩我一人。
窗縫漏進的冷風卷著遠處依稀的鼎沸人聲，反而襯得這燒著地龍的屋子空曠寂寥。
我低頭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思緒卻飄回十年前。
那時他還是個憑著軍功嶄露頭角的年輕將領，我是已故驃騎將軍孫衛國唯一的關門女弟子。
恩師牽線，圣上賜婚。
成親那日，他挑開蓋頭，看著我的眼睛很亮，說：“曉琳，我胡俊宇此生，定不負你。”
十年間，他南征北戰，身上添了無數傷疤，官爵也一路升至鎮國大將軍。
我們聚少離多，但每次歸來，他總會先到我這院子，有時帶一支邊疆的異域珠花，有時只是一包我愛吃的松子糖。
他會摸著我的頭發，說“夫人辛苦了”，眼里的愧疚和溫情做不得假。
可這一次，那封密信像一根刺，悄無聲息地扎了進來。
或許是我多心？或許那薛姓女子當真只是尋常遭難之人？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疑慮強行壓下。
無論如何，我是這將軍府的主母，待客的禮數不能失。
腳步聲雜沓響起，由遠及近，夾雜著鎧甲葉片碰撞的鏗鏘之聲。
回來了。
我整理了一下并無褶皺的衣擺，站起身，面上已換上得體而溫婉的笑意，朝廳外走去。
02
府門洞開，身著玄黑鐵甲的高大身影踏著積雪大步而入。
胡俊宇似乎清瘦了些，但眉宇間的英武鋒銳更勝往昔，被北地風沙磨礪過的臉龐線條愈發硬朗。
他看到我站在廊下，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那雙慣常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望過來時，竟有些復雜的閃爍，但很快被笑意掩蓋。
“夫人。”他喚了一聲，聲音帶著久經沙場的沙啞，卻刻意放得柔和。
我迎上前，依禮福身：“恭賀夫君得勝還朝。”
他伸手虛扶了一下，指尖并未真正觸碰到我，便迅速收回。
“家中諸事，辛苦夫人打理。”他的語氣是慣常的客氣，卻少了往日歸家時那份自然的親昵。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他寬闊的肩膀，落在他身后。
那里靜靜站著一個女子。
一襲水藍色織錦斗篷，風帽已放下，露出那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尤其一雙眸子，似含著一汪清泉，眼波流轉間自帶一股我見猶憐的嬌怯。
她安靜地垂著眼，雙手交疊在身前，姿態恭順，可僅僅是站在那里，便已奪走了周遭大半光華。
連見慣了美人的春桃，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位是薛姑娘，”胡俊宇側身介紹，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北地戰亂與家人失散，無依無靠，我……便帶了回來。
曉琳，你看著安置一下。”
薛欣怡這才抬眸，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聲音細若蚊蚋：“民女薛欣怡，見過夫人。給夫人添麻煩了。”
她的禮儀挑不出錯處，甚至有些過于標準，不像是尋常流離失所的民女。
我壓下心頭疑竇，溫聲道：“薛姑娘不必多禮。既來了府中，便是客人。一路辛苦，春桃，先帶薛姑娘去西廂暖閣歇息，梳洗用膳。”
“是，夫人。”春桃上前，對薛欣怡道，“薛姑娘，請隨奴婢來。”
薛欣怡又對我和胡俊宇盈盈一拜，這才跟著春桃離去。
轉身時，斗篷一角微微揚起，我似乎看到她極快地、深深地看了胡俊宇的背影一眼。
那眼神轉瞬即逝，快得讓我以為是錯覺。
“夫人，”胡俊宇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我先去梳洗，換身便服。晚間陛下賜宴，我需進宮一趟，府里的接風宴……簡單些便可。”
“妾身明白。”我點頭，“熱水已備好，夫君去吧。”
他“嗯”了一聲，抬步往主院方向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我。
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道：“外頭冷，夫人也回屋吧。”
說完，便轉身大步離開，鐵甲鏗鏘聲漸行漸遠。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廊柱后，方才維持的得體笑容一點點淡去。
臘月的風刮在臉上，刀割似的疼。
他自始至終，沒有多看那薛姑娘一眼，也沒有任何親昵舉止。
可正是這份刻意的平淡和避嫌，還有那女子離去前那驚鴻一瞥的眼神，讓我心底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若真無情，何須避嫌？
若真有情，又何必帶回我眼前？
我攏了攏披風，轉身慢慢走回正廳。
桌上那盞茶，已徹底涼透，凝著一層黯淡的光。
03
接風宴設在暖閣。
雖說是“簡單些”，但將軍凱旋畢竟是大事，該有的體面一樣不少。
菜肴精致，酒香氤氳。
胡俊宇已換下戎裝，穿著一身藏青色常服，坐在主位。
他神色比剛回來時松弛了些，正與幾位留下的心腹部將飲酒說話。
薛欣怡換了身藕荷色繡纏枝蓮的衣裙，坐在我下首特意安排的客位。
她依舊低著頭，小口吃著面前碗碟里的菜，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安靜得像一抹影子。
可即便如此，席間眾人的目光，仍時不時若有若無地飄向她。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驚嘆，也有男人對美人天然的欣賞。
副將韓亮坐在胡俊宇左手邊，他是個豪爽漢子，幾杯酒下肚，話便多了起來。
他端著酒杯，笑著對胡俊宇道：“將軍這次可真是險中求勝！最后那場突襲，多虧了將軍當機立斷！兄弟們佩服！”
胡俊宇笑了笑，與他碰杯，一飲而盡：“是將士用命。”
另一位將領接話：“說起來，薛姑娘那時也在軍中？一個弱女子，跟著大軍奔波，實在不易。”
話題自然而然地引到了薛欣怡身上。
薛欣怡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抬起頭，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惶恐與感激的淺笑。
“民女不敢當。若非將軍仁厚，收留庇護，民女早已葬身亂軍。將軍與諸位將士才是真的辛苦。”
她的聲音依舊輕柔，但在這略顯喧鬧的宴席上，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話語得體，姿態卑微，將胡俊宇的舉動歸結于“仁厚”與“庇護”。
胡俊宇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靜，只淡淡說了句：“舉手之勞。”
隨即他便轉開話題，詢問起幾位將領家中情況，顯然不想多談薛欣怡。
這時，管家帶著兩個仆人端上一盅熱氣騰騰的湯，放在胡俊宇面前。
“將軍，這是夫人特意吩咐廚房燉的參茸雞湯，給您補補元氣。”
胡俊宇點點頭，拿起湯匙。
薛欣怡卻忽然輕聲開口，聲音不大，但足夠讓近處的人聽清：“將軍，您肩上舊傷未愈，太醫說忌食太過溫補之物，這參茸……是否燥了些？”
舉座微微一靜。
幾位將領交換了一下眼神。
胡俊宇舀湯的動作頓在半空。
我握著酒杯的手指，倏然收緊。
他知道她肩上有舊傷？連忌口都知道得如此清楚？
胡俊宇沉默了一瞬，面色如常地將湯匙放下，對管家道：“撤下去吧，換盞清茶即可。”
“是。”管家連忙將湯盅端走。
薛欣怡仿佛意識到自己失言，臉上泛起一絲窘迫的紅暈，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怯生生道：“夫人恕罪，民女……民女只是……”
“薛姑娘心細，也是一片好意。”我打斷她，唇角甚至彎起一絲弧度，“夫君的傷勢，有勞姑娘掛心了。”
我的語氣溫和依舊，但席間的氣氛卻莫名冷了幾分。
韓亮連忙打圓場，高聲勸酒，其他人也附和著，暖閣里重新熱鬧起來。
只是那熱鬧底下，暗流涌動。
我慢慢飲盡杯中殘酒，酒液滑過喉嚨，一片灼辣。
眼角余光里，薛欣怡又恢復了那副低眉順眼的模樣，仿佛剛才那“僭越”的關心從未發生。
而胡俊宇，自始至終，沒有再看向那盅被撤下的湯，也沒有再看薛欣怡，只是沉默地喝著換上的清茶。
宴席散后，我照例送胡俊宇到主院門口。
夜深雪重，廊下燈籠的光暈染出一片朦朧的橘黃。
“夫人也早些歇息。”他站在臺階下，身影被拉得很長。
“夫君，”我終是忍不住，輕聲問，“那位薛姑娘……你打算如何安置？”
他身形似乎僵了一下，沒有立刻回頭。
半晌，才道：“她暫無去處，先在府里住著吧。你是主母，看著辦便是。”
“看著辦？”我重復這三個字，心底那片荒蕪驀地生出幾分尖銳的刺痛，“夫君將她帶回來，卻要我看著辦？她對你傷勢如此了解，關系想必匪淺。
你……不打算給我一個解釋嗎？”
胡俊宇終于轉過身。
夜色里，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一雙眼，在燈籠光下顯得格外深，也格外沉。
“曉琳，”他叫了我的名字，語氣里帶著一種深重的疲憊，還有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有些事情，我現在無法解釋。
但請你信我，我與她……并非你所想那般。”
“并非我所想那般？”我幾乎要笑出來，聲音卻抑制不住地發顫，“那是哪般？胡俊宇，我們是夫妻。”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卻在即將觸及時猛地收回了手，像是碰到了什么滾燙的東西。
這個細微的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殺傷力。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只剩一片我看不懂的晦暗：“我累了，明日再說吧。”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徑直走進了主院，房門在他身后輕輕合上。
將我，連同我那未出口的質問與悲涼，一并關在了這冰天雪地里。
我獨自站在廊下，看著那扇緊閉的門。
雪片無聲落下，落在我的肩頭，發梢，冰冷徹骨。
原來，比背叛更傷人的，是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是這連觸碰都不敢的疏離。
04
那一夜，我幾乎未眠。
錦被再厚，也暖不了從心底漫上來的寒意。
胡俊宇那句“我現在無法解釋”和縮回的手，反復在腦海中盤桓。
成親十年，我們并非沒有過爭執，但他從未如此回避，如此……陌生。
天色將明時，我才勉強合眼，卻又被混亂的夢境糾纏。
夢里，恩師孫衛國渾身是血，指著遠處硝煙彌漫的戰場，對我說：“琳兒，記住……玉在人在……”
玉？
我猛地驚醒，坐起身，額上沁出冷汗。
窗外天色已是灰白。
梳洗時，春桃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為我綰發時小心翼翼，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便說吧。”我看著鏡中憔悴的自己。
“夫人……”春桃哽咽了一下，“今早，廚房給西廂送的早膳，是將軍特意吩咐的，都是江南精致點心。
還有……將軍下朝回來，路過西廂院門，好像……停了一下。”
她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不可聞。
我拿著玉梳的手，停在半空。
特意吩咐早膳？路過停步？
昨日宴席上刻意的平淡，與今早這些細微處的“關照”，形成一種詭異的矛盾。
他到底想做什么？將那女子帶回來，冷著我，卻又做出這些引人猜疑的舉動？
“知道了。”我放下梳子，語氣平靜無波，“今日府中可有要事？”
“暫……暫無。”春桃搖頭。
“那便好。”
我用過早膳，像往常一樣處理府中瑣事，查看賬目，仿佛昨夜種種未曾發生。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份強撐的平靜下，是怎樣的驚濤駭浪與心灰意冷。
午后，我借口想要安靜，遣退了春桃，獨自一人去了府中后園偏僻處的藏書樓。
這里存放著不少胡俊宇和恩師孫衛國的舊物、兵書，平日少有人來。
我需要一個地方，獨自待著，理清思緒，或者……只是逃避。
樓內陳設簡單，帶著久未住人的清冷灰塵氣。
我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書架，最終落在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樟木箱上。
那是恩師孫衛國的遺物。
當年恩師重傷不治，臨終前將一些舊物交托給我，說大多是他早年游歷所得，不值什么，留個念想。
其中，就有那枚殘舊的玉玨。
我蹲下身，打開箱子。
里面多是些陳舊書籍、幾件半舊衣物，還有一個小小的錦囊。
我取出錦囊，倒出里面的東西。
除了那枚觸手溫潤、卻只有半邊的螭紋玉玨，還有一封紙張泛黃的信。
信是恩師筆跡，寫給他一位失散多年的故人，提及當年一樁舊事，信末提到“若見持另一半螭玨者，可傾力相托”。
故人是誰？另一半螭玨又在何處？
恩師從未詳說，只叮囑我收好，或許將來有用。
我將玉玨握在掌心，冰涼的溫度讓我紛亂的思緒稍稍清晰。
恩師一生光明磊落，為國盡忠，最終馬革裹尸。
他留下的東西，或許真有深意。
可我如今自身難保，困在這令人窒息的將軍府里，面對夫君莫名的疏遠與一個神秘莫測的女子，這枚玉玨，又能幫我什么？
正出神間，樓下隱約傳來腳步聲，還有刻意壓低的交談聲。
我心中一凜，忙將玉玨和信塞回錦囊，放入懷中，隱在書架后。
腳步聲上了樓，是兩個人。
“將軍放心，此事絕無第三人知曉。”一個陌生的、略帶陰柔的男聲響起。
“韓亮那邊，務必盯緊。”回應的是胡俊宇的聲音，低沉，緊繃，透著一股我從未聽過的冷厲，“還有，府中所有與外界的書信往來，尤其是夫人院里的，需經我過目。”
“是。那……西廂那位？”
短暫的沉默。
胡俊宇的聲音再響起時，帶著一種近乎壓抑的痛苦：“按計劃行事，保護好她……別讓她接觸任何人，尤其是夫人。”
“屬下明白。”
腳步聲漸漸遠去，下樓，消失。
我背靠著冰涼的書架，一點點滑坐在地上，渾身冰冷。
他派人監視我的書信？限制我的自由？
保護薛欣怡，不讓她接觸我？
方才那瞬間，我竟從他語氣里聽出了一絲對薛欣怡真切的擔憂和保護欲。
還有什么“按計劃行事”？
一個可怕的猜測漸漸成形——他帶薛欣怡回來，冷落我，監視我，或許并非移情別戀那么簡單。
他似乎在籌劃著什么，而我和薛欣怡，都被置于這個我看不清的局中，只是角色不同。
我是需要被防范、被蒙蔽的那個。
心，徹底沉入谷底。
最后一絲僥幸，也煙消云散。
原來，十年夫妻，到頭來，我連知道他“計劃”的資格都沒有。
甚至，可能成了他計劃里的障礙。
藏書樓里死一般寂靜。
我慢慢站起身，拍去裙上灰塵，臉上再無半分波瀾。
哀莫大于心死。
既然這里已無我容身之處，既然他防我如防敵，那我便走吧。
悄無聲息地離開，總好過留在這里，看他們演一場我注定是丑角的戲。
05
回到自己院落時，天色已近黃昏。
我讓春桃去廚房看看晚膳，支開了她。
關上房門，屋內只剩我一人。
我沒有點燈，就著窗外最后一點天光，走到內室，打開那個陪伴我多年的黃花梨衣箱。
箱子里除了四季衣物，底層還放著一個小巧的紫檀木匣。
里面是我出嫁時，母親悄悄塞給我的體己銀票和幾樣不打眼卻值錢的首飾。
母親說，女子在世上，總要有點傍身之物，任何時候，都別讓自己走投無路。
當時只覺母親多慮，如今想來，竟是這般有先見之明。
我將銀票和首飾取出，用一塊素綢仔細包好。
又揀了幾件料子普通、便于行動的換洗衣物，打了個不大的包袱。
動作不疾不徐，心中一片空茫的平靜。
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是覺得累，覺得這十年像一場醒得太遲的夢。
包袱打好，我坐在床沿，目光落在枕下。
那里放著白日從藏書樓帶回的錦囊。
鬼使神差地，我再次將它取出，拿出那半枚玉玨。
指尖摩挲著玉玨邊緣粗糙的斷口，冰涼的觸感仿佛能稍稍壓下心頭的窒悶。
恩師，您若在天有靈，可知您最器重的弟子，如今將我逼至這般田地？
您說的“可傾力相托”之人，又在哪里？
我將玉玨貼近心口，仿佛想從那微弱的溫潤中汲取一絲力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春桃小心翼翼的叩門聲：“夫人，晚膳備好了。”
“我不餓，撤了吧。”我揚聲，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如常，“我有些乏，想早些歇息，不必伺候了。”
“是……”春桃的聲音帶著擔憂，但沒再多問，腳步聲漸漸遠去。
夜深了。
府中各處燈火次第熄滅，巡夜家丁的腳步聲和更梆聲規律地響起。
我換上一身深青色不起眼的棉布衣裙，將包袱系緊，揣好錦囊和體己。
推開后窗，冰冷的夜風立刻灌了進來。
我住的院子靠近府邸西側角門，那里夜間守衛相對松懈。
白日里我已觀察過路徑，也悄悄在角門鎖簧處做了點手腳。
只要避開兩班巡邏交接的間隙，我有七成把握能悄無聲息地離開。
三更梆子遙遙響起。
就是現在。
我吹滅屋內最后一盞燈，深吸一口氣，提起包袱，輕手輕腳推開房門。
廊下無人，只有檐角燈籠在風中搖晃，投下晃動不安的光影。
我貼著墻根的陰影，屏息疾行。
心跳得很快，但手腳卻異常穩定。
這么多年，跟著恩師也學過些強身健體的功夫，雖不精，但此刻用來自保和潛行，倒也夠了。
眼看角門就在前方不遠處，那扇我曾無數次目送他出征、又期盼他歸來的小門。
這一次，是我自己要走了。
心中驀地一酸，但我迅速壓下。
不能回頭。
就在我指尖即將觸碰到門閂的瞬間——
身后，我閨房的方向，傳來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吱呀”一聲。
是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我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猛地回頭。
只見我方才離開的那間屋子，房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纖細的身影極快地閃身而入，隨即反手將門輕輕關攏，動作流暢迅捷，沒有一絲猶豫。
是誰？！
薛欣怡？
她怎么會來我的房間？還是在這個時候？
震驚與疑惑交織，讓我僵在原地。
是去角門，立刻離開？還是回去看看？
若是薛欣怡發現我不在屋內，必然驚動胡俊宇，我想走就難了。
可她那鬼祟的行徑……我心底隱隱覺得，若不弄清楚，或許會錯過什么至關重要的事。
只猶豫了短短一瞬。
我咬咬牙，將包袱往旁邊假山石隙里一塞，轉身，沿著原路，悄無聲息地潛回了自己院落。
窗子還開著。
我小心地翻窗而入，落地無聲。
屋內沒有點燈，一片漆黑。
但我能感覺到，有人就在房中，站在內室與外間的隔簾附近，呼吸聲極輕，卻帶著一種緊繃。
我屏住呼吸，慢慢挪到梳妝臺旁，那里抽屜里有一把用來修剪燈芯的小銀剪，勉強可作防身。
就在我指尖觸到抽屜拉環的剎那——
“師娘。”
一個壓得極低、帶著哽咽的女聲，突兀地在黑暗中響起。
師娘？
她在叫誰？
我愣住。
緊接著，是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聲。
借著窗外透進的、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我看到那個纖影，朝著我所在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師娘！”她又喚了一聲，這次聲音里的焦急與絕望幾乎要滿溢出來，“請救救師父！救救胡將軍！”
我的腦子“嗡”地一聲，一片空白。
她叫胡俊宇……師父？
她跪著求我……救他？
這突如其來的劇變，讓我握著銀剪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