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的夏天,蟬鳴聒噪得像是要把整個村莊的暑氣都喊出來,小妹剛斷了奶,正攥著我的手指呀呀學語,母親卻在揉著左腹時,摸到了一塊硬邦邦的疙瘩。她和嬸嬸念叨起這事,嬸嬸摸了摸自己柔軟的肚子,連連搖頭,兩人心里都咯噔一下,結伴往鎮上的醫院趕。那時候的我們還不知道,這塊不起眼的硬塊,差點就揉碎了整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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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被村醫喊回來的,他扔下鋤頭時,田埂上的泥土還沾在鞋幫上,一路跑向醫院,粗布的褂子被汗水浸得透濕。醫生皺著眉說 “摸著不太好,趕緊去大醫院”,父親的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只是回家時跟母親說 “去市里看看,別瞎想”。母親本就敏感,一聽這話,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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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里醫院的 B 超室冷得像冰窖,醫生拿著報告單,語氣沉得像鉛:“這東西很大,得開刀,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父親攥著衣角,喉結滾了滾:“啥準備?”“開刀有風險,順利就沒事,要是情況復雜,就得準備后事。” 醫生的話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割著空氣。“那開刀有多少把握?”“一半。” 醫生又補了句,“不開刀的話,長快了一年半載都夠嗆,再說,手術費要兩千塊押金,目前科室還沒床位。”
這些話被躲在門口的母親聽得一清二楚,父親出來時,只見她臉色慘白地癱在地上,像一攤卸了力的泥。人高馬大的父親拽了三次都沒把她拉起來,最后還是鄰床家屬搭了手,把她扶到椅子上。母親突然就哭嚎起來,拍著大腿喊自己命苦,喊孩子還小,喊自己不想死,那哭聲在醫院走廊里撞來撞去,引來了一圈圍觀的人。
父親摸出煙,連抽了兩根,煙霧裹著他的焦躁。母親的哭聲卻沒停,他喊了她幾遍,她都像沒聽見。“啪” 的一聲脆響,在嘈雜的走廊里炸開 —— 父親揚手給了母親一巴掌。圍觀的人立刻竊竊私語,說他狠心,父親卻紅著眼吼:“看啥?沒見過傻子嗎?都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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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被這一巴掌打懵了,哭聲戛然而止。父親蹲下來,聲音卻軟了些:“醫生說有一半機會活,你咋就只聽那一半死的?” 母親呆呆點頭,父親又說:“在這坐著,尿褲子都別挪窩,等我回來。”
他轉身就往醫生欄走,大字不識幾個的他,從下往上一個個找,直到看見最頂端孤零零的那張照片。他拉住路過的護士,指著照片問:“這上面寫的啥?” 護士說那是王院長,父親便牢牢記住了院長的模樣,逢著穿白大褂的就問辦公室在哪,還謊稱是院長的老家親戚。
推開院長辦公室的門時,父親的手還在抖。他把 B 超單遞過去,說醫生給妻子判了 “死緩”,他不甘心,說三個孩子還小,妻子才三十出頭,說家里再窮,也想搏一把。院長被這莊稼漢的執拗打動,喊來主任重新診斷,最后竟破例給母親加了張病床,還安排了主任負責診治。父親千恩萬謝,轉身去找母親時,腳步都輕快了些。
住院后的日子,繳費單像雪花一樣飄來,20 塊、30 塊、100 塊,父親兜里的錢很快就只剩十塊。他把錢塞給母親,說回家看看,母親看著他的背影,眼淚砸在手背上,卻沒說一句挽留的話。父親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蹬了四十多里地回家,進門就找親戚借錢。奶奶勸他 “別砸錢了,人財兩空咋辦”,外婆更是哭著找上門,說 “別讓她落個不全尸”,甚至罵他想再娶,父親只是丟下一句 “你說了不算”,又跨上了自行車。
九十年代初的兩千塊,比蓋一棟平房還貴,親戚們都覺得他瘋了,可父親不管,挨家挨戶地磨,把能借的錢都湊了個遍。等他揣著皺巴巴的錢回到醫院,卻發現母親的病床空了 —— 她聽說同病房的病友手術失敗走了,怕自己也死在醫院,竟收拾包袱往老家跑。
父親騎著車追出去,天快黑時才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找到母親。他又氣又急,揚手又是一巴掌,母親嚇得縮著脖子,不敢吭聲。“上來!” 父親的聲音帶著怒意,母親顫巍巍地坐上后座,一路都沒敢動。回到病房,父親把綁自行車的繩子扔給鄰床家屬:“她再跑,就用這個拴住。” 母親這才哭著說:“我怕死在醫院,怕火化,我想留個全尸。” 父親把錢倒在床沿,一堆毛票和零錢散著微光:“手術費湊夠了,北京的專家還要來給你主刀,你怕啥?”
原來醫院剛接到消息,北京的外科專家要來交流,母親的病例因腫瘤大、位置特殊,被選作了示范案例。父親聽不懂專業術語,只抓住 “北京專家” 四個字,眼睛都亮了:“我等,多少錢都等!”
那一周,父親活成了一個陀螺。天剛蒙蒙亮,他就騎車回家種地、給我們做早飯、送我上學,等月亮爬上來,又騎車回醫院守著母親。我每天清晨都能聽見自行車鏈的 “吱呀” 聲,傍晚又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那時的我不懂生死,只聽同學說 “你要沒媽了,你爸會給你找后媽”,便整日攥著拳頭,怕那個陌生的女人來搶我的家。
母親手術前一天,奶奶帶著我們去醫院。城市的高樓讓我看呆了,醫院門口的冰棍箱上,那個棕色的小茶壺雪糕更是勾得我挪不動腳。我盯著雪糕發呆,奶奶回頭發現我落了隊,抬手就給了我后背一巴掌,疼得我當場哭出來。奶奶罵我 “不懂事”,說我一哭,母親做手術就會泄氣,父親卻走過來,問了雪糕的價錢。“一塊錢一個,死貴!” 奶奶攔著,可小妹伸著手喊 “要”,二妹也跟著鬧,父親便跟賣冰棍的老奶奶商量:“兩塊五,給三個行不?”
三個茶壺雪糕被我們攥在手里,走進病房時,甜香漫了一路。母親躺在病床上,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手還是那樣黑瘦,卻笑著跟我們打招呼。大人們聊著天,眼角卻都紅著,突然姥姥的哭聲就炸了開來,接著奶奶、嬸嬸都跟著哭,父親背過身,我看見他的肩膀在抖。
奶奶把我推到床前,我照著路上背了無數遍的話喊:“媽媽,你要早點回家。” 妹妹們也跟著喊,這句話像一顆石子,砸進滿室的悲傷里,大人們的哭聲更響了。我們拿著空雪糕壺,在走廊里舔著壺口的甜,卻不知道這或許是和母親的最后一面。
手術那天,外婆鬧得天翻地覆,她拉著母親要回家,撕了手術同意書,罵父親 “害女兒”,父親氣得把她推到一邊,摁著顫抖的手在同意書上簽了字,那三個字歪歪扭扭,卻寫得無比堅定。
手術室的燈亮了八個小時,父親和外婆在走廊里守著,晚霞把走廊染成橘紅色,又漸漸沉成墨色,直到醫生捧著一個裝著腫瘤的玻璃瓶出來,說 “手術順利,肝左葉全切了,人沒事”。父親盯著那個血淋淋的腫瘤,愣了好幾分鐘,才啞著嗓子問:“順利,就是人沒死?” 醫生笑著點頭,外婆當即跪在地上,給老天爺磕了三個響頭。
后來母親總說,她的第二次生命是父親給的。我們笑她太慣著父親,母親便嘆著氣說:“要不是他,我墳頭的草都老高了。” 我曾問父親,當時怎么就敢賭那一半的機會,父親坐在老槐樹下,抽著煙說:“醫生說有一半機會,那比買彩票中五百萬的機會大多了。況且還有北京專家,那醫術,切腫瘤跟切蘋果似的。” 他頓了頓,又說:“當時也慌,怕人財兩空,怕你們沒媽,可我就想賭一把,我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老天爺不會虧待我。”
父親的兩記巴掌,曾落在母親的臉上,卻不是苛責,而是絕境里的清醒,是想把愛人從死神手里拽回來的急切。那掌心的力道,藏著最笨拙的溫柔,也撐住了我們搖搖欲墜的家。多年后再想起,那巴掌的聲響早已消散,只留下掌心的溫度,暖了歲歲年年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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