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的南京,濕熱的空氣裹挾著藥味在奉先殿里流轉。七十一歲的朱元璋忽然掙扎著起身,指著墻上《諸王鎮邊圖》里朱棣的畫像,喉嚨發出嗬嗬的聲響。侍奉的太監后來回憶,皇帝枯瘦的手指在燕王的肖像上反復刮擦,最后撕下半邊畫紙,喃喃說道“四郎……太像了,留不得……”。當夜值班的翰林學士看到,被撕破的畫像下方擺放著一份已經用朱筆圈改數次的《皇明祖訓》,其中“藩王不得擅離封地”的條款被墨汁涂得如同暴雨前的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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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父子倆相似早就是朝野心照不宣的秘密。1392年太子朱標死了后,朱元璋叫翰林學士劉三吾秘密商量立儲之事,老爺子試探著問“燕王像我”時,劉三吾一句“立燕王,那秦晉二王置何地”把換太子的念頭澆滅了。但更深處的隔閡在血統疑云里,朱棣的生母碽妃原來是陳友諒的妻子,這出身讓朱元璋總懷疑四兒子“不是咱自家之人”,可朱棣越長越像爹,同樣狼顧鷹視,同樣在戰場上好似嗜血一般,有回北征回來獻俘時當場砍下元將腦袋,朱元璋拍著手笑“我兒勇猛,特別像我年輕時候”,可笑聲還沒停就跟貼身太監嘟囔“哪天要是反了,準是第二個陳友諒”
我認為朱元璋對朱棣的忌憚,如同其當年對付功臣的那一套。1397年處理歐陽倫茶案時,駙馬被賜死之前呼喊“父皇殺婿如屠狗”,老皇帝向旁邊人感慨今日不殺他日就會成為另一個胡惟庸,這種將威脅扼殺于搖籃的本能后來全都用在了親兒子身上。最為諷刺的是朱棣鎮守北平時故意裝病,大夏天裹著貂裘烤火爐,這演技還真像朱元璋傳下來的,當年太祖在計算稅糧時不也常常對著空倉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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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可能讓朱元璋動殺心的,或許是那場“逾制風波”。朱棣的燕王府竟然采用了元朝故宮十一間的規制,御史彈劾的時候,老皇帝反倒下旨稱燕王宮殿還按照元舊制,各王府不能把這個當作范本。這偏心里藏著精巧的算計,讓朱棣居住逾制宮殿,正好給孫子朱允炆留下日后削藩的借口,如同他晚年清洗藍玉黨羽時特意留下的幾個活口,全是給繼任者樹立的威靶子。
撕畫像成了精心設計的政治表演了。彼時朱允炆在屏風后侍藥,朱元璋故意提高音量說“留不得”,顯然是演給孫子看的警示戲。老皇帝很明白,自己死后能壓制朱棣的便只有“孝道”大義了,所以臨終前將父子親情在天下人面前撕開,如同他給朱棣的最后一道敕書里寫“爾其總率諸王”,可轉眼又讓兵部暗調朱棣麾下三衛兵馬歸晉王節制,這般翻云覆雨比撕畫像還令人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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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可如此看待,朱元璋對朱棣存有矛盾,那本質是帝王心術的終極困境。他既得讓猛虎守護國門,又怕猛虎反噬幼主。這焦慮還體現在日常之中:朱棣進貢塞北黃羊,他在使臣面前夸贊好吃,私下卻讓太醫驗毒;朱棣請求回京祝壽,他一邊批“父子情深準奏”,一邊密令淮安守將“燕王過境需三千兵馬監視”。連貼身太監都稱皇上夜里說夢話,十句里有八句喊四郎,也不知是念還是恨。
最奇怪的是,朱元璋自己將父子博弈的結局確定了。他臨終前修改《皇明祖訓》,在“藩王入京奔喪”條款旁邊批注“諸王各于本國哭臨”,卻沒有寫下對違令者的懲處,好似特意給朱棣留下了篡位的空子。那幅被撕壞的畫像,后來被朱允炆用金線修補完好,懸掛在削藩議事堂中間,成了提醒叔侄反目的預言圖
黃昏時候的明孝陵享殿當中,當下還擺放著一幅奇特的《諸王鎮邊圖》。燕王朱棣的衣冠有半幅顏色還比較新,仿佛被后人認真補綴過。畫軸背面有一行小字,聽說乃是朱元璋貼身侍衛所記的“萬歲撕畫的時候,指甲縫里全是血漬”,也不知道這血是從枯朽的身子而來,還是從早已經撕碎的天倫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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