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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云龍見到我時,有些驚訝地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站在工作臺前,工具有序掛在了墻上:刮板、板底清潔劑、邊刃銼、導角器、砂紙,各種各樣的雪蠟。我打量著周圍:高達模型、理光膠片相機、《滑雪》、基辛格的《論中國》,以及裝音樂磁帶的播放器:鄭智化、齊秦………
從業(yè)二十年,潘云龍是一位知名雪板修復師。他說,自己是一個網(wǎng)盲,很少更新社交平臺,也不太看私信。這些年,他跟隨單板滑雪國家隊,從事緊張、繁重的維護工作。更早的時候,他服務(wù)于南山公開賽、沸雪中國站等賽事,見證了蘇翊鳴、張嘉豪等運動員成長。
終于,他做出了總結(jié):“如果你不是《戶外探險》的編輯,我是不會答應(yīng)你過來的。”
撰文|趙景宜
編輯|玄天
設(shè)計|天宇
圖片來源|潘云龍、程龍、韓雨墨、何亦紅
· 本文為《戶外探險》原創(chuàng)內(nèi)容 ·
潘云龍的生活很簡單。每年雪季開始,忙活著雪板維護的活兒。每到春天,從各地寄來,等待維護、封存的雪板,會堆滿工作間。在滑雪板之外,他只玩滑板,也教孩子們滑板。除此之外,他的生活留給了滑板,以及朋友、家人。
每天早上,他從北四環(huán)開車,來到高碑店東邊的園區(qū),會待上一整天。春天,他摘香椿,秋天,等待梨樹、棗樹豐收。這里有他喜歡的一切:工作室、友滑URIDE訓練場。潘云龍喜歡這種平靜的生活。
2005年,在單板滑雪U型池場地,潘云龍出現(xiàn)了意外。他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需要媽媽照料。那時,他才二十七歲,思慮著未來:如果恢復不了,那該怎么辦?他還能玩滑板嗎?他拿什么謀生?
他想,至少未來還能維護滑雪板,還能和朋友們在一起。潘云龍說,是滑板選中了他。因為滑板,讓他接觸了單板滑雪,這才開始了雪板維護。說到這里,我不禁有些好奇:街頭滑板是一種充滿危險、激情、挑釁的運動;而雪板維護卻需要極高的專注力與耐心。他更喜歡哪一種?這兩者是矛盾的嗎?
二十年過去了。潘云龍邊走路,邊告訴我,至今還有后遺癥,偶爾會感覺到,身體的兩邊好像無法對齊。好在,他還是能玩滑板,過一種自由、快樂,但不穩(wěn)定、拮據(jù)的經(jīng)濟生活。至于雪板維護,潘云龍說,在2022年冬奧會之前,盡管他做到了行業(yè)頂尖,但都只能糊口。
他繼續(xù)說道,在今天,滑雪成為了大眾運動,但雪板維護的常識沒真正普及。我追問「糊口」的定義是什么?有人稱自己沒有錢,僅僅因為與家人度假時,舍不得訂一晚麗思卡爾頓。潘云龍忍不住苦笑:“嗨,沒有那么凡爾賽。只能管自己吃飯,別說買衣服、去旅游了。我說的糊口,是真的在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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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滑雪場
Character : Yunlong Pan
1978年,潘云龍出生于北京。小時候,他從CCTV5體育頻道知道了滑板。他覺得太酷了,能這樣跳起來,很不可思議。十三歲,他省下早餐錢,買了一塊國產(chǎn)滑板。340元。每到周末,他從和平里坐公交車,和伙伴們在街頭碰頭,玩一整天。
母親在冷庫當出納員,很鼓勵兒子的興趣:“如果你玩兒滑板,就玩兒到底,可以讓路人停下來看的程度。” 父親在北京第一機床廠,負責修繕,是一個嚴肅、沉默的男人。他不理解,兒子為什么那么癡迷于這種無用的東西。有一次,他展示了一張剪報,展示給潘云龍。報紙上說,在公園玩滑板,碾過長椅是一種不文明的行為。這是一種無聲的責備。
高中畢業(yè),潘云龍找到了一份工作,百威啤酒經(jīng)銷員。那五年,他沒有扔掉滑板,上班時,他穿著制服拜訪客戶。下班后,他就換一套衣服,又成為街頭滑板的一員。2000年,他辭掉了工作,和朋友們聚集在王府井玩滑板。
當玩的動作越極限,也意味著滑板更容易壞。滑板橋,是連接板面與輪子的核心部件,最常出現(xiàn)故障。玩滑板的年輕人,都不太有錢,反而滑板卻很貴。當年,潘云龍買過2300元的進口滑板。
“因為沒錢,板子壞了得自己修。” 潘云龍找到了父親,工廠不缺修理工具。“小時候,我們管螺紋,叫做套扣。但修滑板,要找到英制的工具。這不太好找,大多數(shù)刻度是公制的。父親幫我找到了。這個東西只有我有,這之后,我就幫朋友們修滑板。”
在北京滑板圈,都知道潘云龍會修板子。2001年,南山滑雪場的一家雪具店,找到了潘云龍。他們代理國外單板品牌,有負責銷售的人,但沒有人做售后服務(wù)。“當時,滑雪的人很少,很多人不知道板子買了后,還需要保養(yǎng)。”
我問潘云龍,從滑板到雪具店,這兩群人有什么不同?他說,最明顯的不同,當然是滑雪的人更有錢。二十年前,滑雪是非常小眾的運動,要花很多錢。在南山滑雪場,潘云龍常能見到明星、企業(yè)家。他見到過陳道明、姜文,也見到過馬化騰、吳鷹。“你不知道吳鷹是誰吧?他創(chuàng)辦了小靈通。”
他為佟大為、夏雨、吳彥祖打過蠟。他對夏雨并不陌生,過去常一塊街頭玩滑板的朋友,如今又迷戀起了單板滑雪。潘云龍回憶道,2004年,他得到了一個去美國旅行的機會。VANS贊助下,在美國西海岸,與《戶外探險》時任主編何亦紅、夏雨,一路體驗沖浪、登山、滑雪。“我們是夏天去的,在波特蘭的冰川上,一年四季都能夠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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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云龍、何亦紅、夏雨的美國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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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云龍、袁捷、夏雨、王雷、JOE,三里屯SOHO,那時下沉廣場還允許滑板。
南山滑雪場,是潘云龍的滑雪啟蒙地,這里擁有中國首個單板滑雪公園,設(shè)立了跳臺、單板墻、U型槽。他稱,滑板、單板滑雪、沖浪,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東西。“如果你是一個好的滑板手,去玩單板滑雪的話,那就太簡單了,幾乎不用學就能會!”
“我第一次體驗單板滑雪,感覺像是打開了一扇新的門。滑雪,速度要遠遠比滑板快。每天,都特別陽光明媚,風從你耳邊、臉上吹過,這種感覺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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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云龍至今記得,第一次給滑雪板打蠟。當年,一個朋友把他修滑板的視頻發(fā)在了論壇上。這之后,一個美國人看到了,專門來王府井找他,問能不能處理滑雪板。 “那時,我都沒有玩過滑雪。但聽他描述,我感覺問題不大。因為我父親是木匠,我動手能力也沒問題。”
他們?nèi)チ四仙交﹫觥C绹笥严胍蛳灐T趪饣﹫觯催^維護師上蠟,但在北京找不到類似的服務(wù)。如果滑雪板長期不打蠟,板底容易變干、氧化,導致滑行變慢,有明顯的卡板感。久而久之,雪板會有毛邊、刮痕、“燒板”,甚至改變其結(jié)構(gòu),讓板底壽命變短。
對于第一次上蠟,潘云龍記憶猶新:
“我也不會上蠟,我聽他描述了一遍,按照他說的方式做了。做完后,對方說沒問題。當時,我以為打蠟就是這樣,用熨斗,把蠟鋪在板子上,把整個板面都鋪滿。我們只做了打蠟。后來,我才知道這件事很麻煩,有好幾個工序。當時我都不知道。”
打蠟是一項基礎(chǔ)、但關(guān)鍵的維護工作。首先,你需要對板面進行一次清潔。如果板底有余蠟,或者有灰塵,新蠟的效力會打折扣。接下來,才是打蠟:先讓蠟融化在板底,再用熨斗將蠟推開抹勻,直到整個板底全部被雪蠟覆蓋。
這時候,打蠟的工作還沒有完。修復師需要等待數(shù)小時,等雪蠟冷卻后,再刮初表面的蠟。這稱之為拋光,是整個工序中最復雜、費力的部分。拋光的好壞,會直接影響到雪板的排水性。
要什么,自己拿
Character : Yunlong Pan
當我們拿到一塊新雪板時,要確保板面絕對水平。這類似于,你買了一輛新車,要做四輪定位檢測。一塊水平的雪板,能確保你滑行時穩(wěn)定性、控制力。反之,增加了摔倒風險。
潘云龍說,滑雪中的各種角度,都基于一個前提:板底是絕對平的。出廠一塊新板時,先由機器壓好后,再由人工做校準。不同品牌,會有不同良品率。“這都不是一勞永逸的,你滑一段時間后,板面也可能變形,你得再一次去調(diào)整。”
在那時,他手里沒有水平儀,也沒有千分尺,“如何找平”成了最大的難題。他請教父親。父親給出的答案很簡單:要找平,先要找一件真正平的東西。舊時木匠用手推刨,把木料推平、推光滑,這是一種最樸素的“找平”工序。墨斗,也是常見的找平工具,用畫長短線方式來做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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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你可以用一塊玻璃,玻璃一般都是平的,只要讓玻璃另一側(cè)的東西也變得同樣平,那它就算平了。”
我試著想象:潘云龍,用玻璃覆在板底上,他用光線觀察,看到光線不均或縫隙時,就說明底板不平,需要打磨或修正。這看起來低科技,卻更考驗手工,靠的是經(jīng)驗、直覺,以及老派工匠的耐心。
剛開始修補雪板表面的磕碰時,他需要用到膠水。但哪一種膠最合適,他心里沒底。于是他決定親自試一遍——二合一、三合一,油性的、水性的,只要買得到的,都拿來試。
結(jié)果,沒有一種讓他滿意。他便繼續(xù)四處請教,去問雕刻師傅、美術(shù)老師,甚至跑到五金商店去打探。最終,他在一個汽修師傅那里找到了答案:環(huán)氧樹脂膠。簡單說,就是一種 AB 膠,由環(huán)氧樹脂與含胺類、酸酐類等固化劑混合后,會形成牢固的三維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汽修師傅通常用它來粘儀表盤的小部件,也能用來修補摩托車的外殼。它的強度高、穩(wěn)定性好,恰好適合雪板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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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云龍的工作間 ??趙景宜
在維護雪板時。潘云龍會感到,更接近父親。父親說過一句話,至今影響著他:“想要什么,自己去拿。” “這句話,可能沒什么具體的含義,更接近一種職業(yè)上的習慣。”
“我爸是木匠,所以有很多別人不知道的東西,我從小就懂。”潘云龍談起,父親的工作臺永遠干干凈凈、規(guī)規(guī)矩矩的。那是一張?zhí)貏e大的工作臺,比他現(xiàn)在用的還大。小時候,他第一次意識到“光”的存在,就是在那個木工車間里。
“車間里面,有光進來。光是自然自然而然就在那了,但你發(fā)現(xiàn)不了。這時,父親去打掃工作臺,上面有粉塵。粉塵飄起來了,飄浮在光束里。那是我小時候,第一次感覺到了光的真實存在。塵土起來后,我才看到光。”
時間變慢
Character : Yunlong Pan
如果說在雪具店的工作,是他雪板維護的學徒期;那么加入國家隊、隨隊奔赴世界各地比賽,對潘云龍來說,就是職業(yè)生涯真正的分水嶺。從那一刻起,他真正走進了競技體育的現(xiàn)場,與時間賽跑、與變量較勁。他的技術(shù),也在一次次現(xiàn)場應(yīng)對、解決問題中迅速提升。
“以前是自己想問題——問題在哪?現(xiàn)在不一樣,是實戰(zhàn)帶來問題,你要解決一個又一個具體的事。要了解不同雪板、不同賽制、不同地形。不同競技方式,也要做不同選擇。只有足夠多的實踐,你的技術(shù)才會變得更精進。”
在比賽前,下午四點,運動員會結(jié)束一天的訓練。這時候,潘云龍會在蠟房,開始一天的工作。首先,他要檢查板面,確保絕對的水平狀態(tài)。在這個基礎(chǔ)上,進行調(diào)刃,一點點調(diào)整適合的角度。按照天氣預報,對雪板進行打蠟。
“維護的步驟,還是那些,檢查板面、調(diào)刃、清潔、打蠟、拋光。但每一個工藝都特別復雜,會遇到好多問題,都需要靠經(jīng)驗去解決。第二天運動員就要訓練,你的時間和強度是非常高的。”他說。
雪蠟師王陽曾回憶,2018年國際雪聯(lián)U型池云頂站的比賽,與潘云龍一起工作:“那次中國隊有二十多塊板需要維護。下午四點半開始,一直做到凌晨三點半。早上七點半又起床,繼續(xù)調(diào)板、打蠟、準備訓練。從訓練日到?jīng)Q賽,這樣連續(xù)干了五天。我那時才意識到,原來維護比想象中要辛苦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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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云龍、王陽,進行比賽雪板維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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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服務(wù)于南山公開賽
單板滑雪多在自然雪環(huán)境中進行,雪質(zhì)變化復雜——粉雪、濕雪、漿雪、雨夾雪……在賽前維護中,潘云龍常與主教練溝通,實時關(guān)注天氣、風向、光照、雪溫、硬度、含水量,以及場地是在陰坡或陽坡。這些變量,決定了蠟配方與處理方式。除此之外,他還要考慮運動員體重、速度、狀態(tài)——最終形成比賽當天的打蠟方案。
說到這里,潘云龍沉默了一下,淺笑著說:“這些年,我才明白為什么爸爸不喜歡笑。他真的太累了,擔子太重了。”這時,他抬起手,關(guān)節(jié)略顯僵硬,“做雪板久了,手都會不好。跟我爸一樣——為了謀生,為了生活下去,這就是職業(yè)病。”
潘云龍給雪板拋光時,會出現(xiàn)一層層蠟畫,他覺得很逗,因為很像是父親做木工時,推刨留下的刨花。他說,我們的工作很接近,但倆人沒搭上,這有些遺憾。父親從不希望他做手工活,希望他朝九晚五,能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
幾年前,父親去世,潘云龍感到很遺憾。2020年,他考入華北電力大學工商管理系,成為一名四十二歲的新生。他承認,高考、念書,對生活并沒有什么意義。這更像是一種補償,他沒有成為父親期待的那個人。
“年輕的時候,我的生活太主觀了,只愿意干自己想干的事。我忽略了他。另一方面,我念大學、申請黨員,也是為了兒子。他以后在學校,寫父親學歷、政治面貌時,不會顯得沒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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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學中的潘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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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潘云龍變得更在意外界的評價。與此同時,他更專研在興趣本身——滑板、滑雪。他說,跟東西打交道時,會感覺一天有二十八個小時。你會覺得時間流淌的很慢,不被人打擾,沉浸在事物中。
“你說的心流,很多學習很好的人、在某個領(lǐng)域很突出的人,他們都去過。這個地方,我也去過,當我遇到特別困難的問題,需要解決的時候。”
幾年前,他感到雪板維護方面遇到了瓶頸。某種程度,他處在行業(yè)頂端,沒人可以再教他了。他到處和朋友們聊天,談?wù)撟约旱挠龅降睦Ь场榇耍J識了北京工學大學滑雪隊教練姜蓉。對方聽了他的疑惑,也無法解答,介紹了物理學院邱教授。
教授花了一下午時間,向潘云龍解釋了,滑雪有關(guān)所有的力,包括了向心力、接觸角,以及板面接觸冰時,所產(chǎn)生的水分子結(jié)構(gòu)。“這些都是我沒聽說過的東西。我們在滑雪,其實,是在滑水。板底與雪接觸后,雪的表面會融化,形成一層很薄的水膜。如果沒有這層水膜,你根本就滑不起來。但有時候,雪太冰了,板子接觸之后,根本融化不了。我們?nèi)ゴ蛳灐⑿奕校褪墙鉀Q這種摩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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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感到時間變慢,潘云龍也向往過去。感到累的時候,他會去大北窯,如今的景恒街,建外SOHO所在地。在寫字樓、銀泰中心、CBD森林公園中,你無法感到北京第一機床廠的痕跡。潘云龍說,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他坐在那里,會想到很多事,能感覺到,小時候的自己,朝著廠門口跑。
說到最喜歡的國外滑雪場,他已經(jīng)忘記了名字。那是在阿根廷中部,不是歐洲的那種大山,設(shè)施不算很好,但人特別少,雪道很干凈。“我是一個比較懷舊的人,這個雪場,很像是二十年前的南山雪場,節(jié)奏很慢。如今南山滑雪場,很認真滑雪的人少了,更多是來旅游體驗的人。他們占據(jù)了雪道。”
這幾年,潘云龍也會和朋友們,開車去南山滑雪場。那時,纜車還沒有開,天蒙蒙亮,有一種難得的靜謐和空曠。他們滑完了雪,開車回工作室,喝杯咖啡,能繼續(xù)干活。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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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久會維護一次雪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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