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群：《龍門心法》探賾——修道為何以修心為基？

在卷帙浩繁的道教典籍中，有一部名曰《龍門心法》的著作，名似武林秘傳，實則乃清初全真高道王常月祖師于康熙二年十月，在金陵碧苑開壇傳戒時面向戒子的講法實錄。其弟子邵守善、詹守椿虔誠筆錄，輯為二十一篇精要論述，故亦稱作《碧苑壇經》。常月祖師懷濟世之悲心，憫念眾生沉迷世網、靈性蒙塵，遂廣開戒門，闡揚心法，旨在導引世人“棄暗投明，直入清虛之路；改邪歸正，徑登中正之門”。尤慮眾生根器深淺不一，難以直契玄奧經文，故以“常言直說”之風格，撥云見日，以通俗言辭闡釋修真真諦，所謂“撥轉迷心，挑開慧性”，正是其弘教初衷的生動寫照。

歷來修行深厚者，皆視《龍門心法》為不可或缺之指南。后人譽其為“精粗畢具，內外交修，誠求道之階梯，修真之捷路”，若能躬體力踐，則可漸入玄微，窺見性命之真機。全書貫穿全真北宗“先性后命”之宗旨，承襲自王重陽祖師及全真七子以來的道脈心傳，將心性修煉置于首要地位。常月祖師曾懇切開示：“我請大眾密密行功，不要去著意修色身，且去那正經生死上修法身。”此語如鐘鳴鼓響，警示學者勿執著于形體層面的修煉，而應直指本源，在心地上下功夫。他進一步以屋舍為喻，妙解身與心之關系：色身如宅，法身如主。主人若康健富足，何愁屋宇不整？倘若主人病困潦倒，甚或罹禍遭災，縱有華堂廣廈，亦難安居享福。色身本為四大假合，如暫租之居，終有歸還塵土之日；而法身則為真我，超越形相，若能修得玲瓏透徹、不染塵垢之法身，色身自能安頓于清明之境。

由此可見，修道之根本，在于修心煉性。如《清靜經》所言：“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毙男匀舨磺鍍簦v修萬法，亦如沙上筑塔，終難穩固。常月祖師之教，正是引導學人由外轉向內，由相歸于性，這亦契合中國傳統文化中“內圣外王”的修養路徑——唯有內在心性光明正大，外在修行方能有所依止。

一、皈依真三寶：身心意與道經師的深度契合

既明修心為要，那么入手之處何在？《龍門心法》明確指出，修心性的初階在于“皈依三寶”。道教弟子入門皆須皈依“道、經、師”三寶，并依儀誦禮。然常月祖師洞察時弊，見多數人僅視其為日常泛常之儀，未解其深層奧義，以致修行浮于表面，難脫輪回。因此，他特別開示了“皈依真三寶”之玄義。

所謂“真三寶”，即皈依身、心、意。祖師闡釋道：“皈依意，使念無生滅，則道寶可得而明；皈依心，使機無障礙，則經寶可得而悟；皈依身，使眼無見，耳無聞……躬行苦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則師寶可得而感矣?！贝苏f將外在三寶內化于修行者的身心意之中，使教理與實踐渾然一體。何以如此重視身、心、意？因人之六根常逐外境，目貪色、耳戀聲，若不能收攝觀照，則身心渙散，真性蒙蔽。如《道德經》第十二章警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蔽ㄓ猩硇囊鈿w于正念，方能感通師教，悟入真常。

具體而言，皈依身，須知此身雖具諸功能，卻非永恒之物。善用則可成圣成真，不善用則墮入惡趣。出家修行者，欲超脫生死，必須藉此身為舟筏，以戒律為舵，收束狂放之行儀，使六根漸歸清凈，轉凡軀為法身。戒律并非束縛，而是智慧的保護，如《莊子·養生主》所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以戒自持，正是避免以有限之身陷于無限妄欲的重要方法。

皈依心，須知人心變幻莫測，如風中燭、浪里舟。貪嗔癡慢，皆由此生，若不降伏，終成道障。皈依心之法，在于“持戒入定”。常月祖師以水火為喻：心火熾燃時，定水方能息焰。當修持者達到心平氣定之境，便能轉識成智，化煩惱為菩提，至此，經寶之妙義自然朗現于心。

皈依意，則指意念雖瞬息萬變、無蹤可尋，卻主宰著行為與命運的走向。所謂“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意念的清凈與否，直接關聯修證的成敗。皈依意須憑“慧光明照”，在念頭未起時保持湛然，在念頭已生時觀照不迷。如此則意與道合，可通幽明，可達造化，至此方為真正皈依道寶。

常月祖師圓融地將“身、心、意”與“道、經、師”以及“精、氣、神”“戒、定、慧”等三寶概念相貫通，構建出一套完整的心性修煉體系。如《周易》所謂“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此體系正是一條由心性修養以至生命超越的實踐道路。

二、由戒入心：修行途上的境界轉變與終極關懷

皈依三寶僅是修性功夫的起點。其后，修行者尚需懺悔業障、斷除執著、舍絕愛緣、嚴持戒律、清凈身心、參訪明師、悟玄了義，進而發愿度人、弘道利生，最終實現智慧圓明、生死自在。常月祖師得邱處機祖師一脈秘傳之心法，深明道脈興衰系于人心正邪。因此他不僅公開心法，更確立三壇大戒之規制，使戒與心相輔相成，引導弟子內外兼修。

書中記載的一則故事，生動揭示了修心與否所帶來的境遇天淵：一戒子曾破戒墮落，夢入冥府，被鬼卒斥罵驅逐；后其真誠懺悔、精進修行，再度夢入地府時，竟受鬼卒禮敬問詢。同一人，因心行不同，在幽冥眼中便有云泥之別。此例雖涉夢境，卻深刻喻示：心念之轉變，可直接影響生命的狀態與境界。所謂“境隨心轉”，自古儒釋道皆共倡此理。如儒家強調“正心誠意”，《大學》云：“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佛教亦說“一切唯心造”。常月祖師借此故事點明：修道之核心，終不離“心”字。

身為道門弟子，若不能以修心為本，即使外在事業繁盛，亦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難以長久，更遑論自度度人。唯有心性光明，行為端正，方能稱得上頂天立地之道人。常月祖師的教誨，跨越時空，對當代修行者依然振聾發聵。在物質豐富而精神常顯困頓的今天，回歸內心、修養性情，不僅是道教修煉的基石，亦可謂一切追求生命升華者的共通功課。

《龍門心法》雖誕生于數百年前，然其智慧光芒依然照耀著后世求道者的路途。它告訴我們：真正的修行，始于向內觀的勇氣，成于持之以恒的凈化與超越。修心，不僅是為了個體的解脫，更是為了在紛擾世界中葆有一片精神的清靜天地，從而以更澄明的姿態，踐行濟世利人的大道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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