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原單位的函件措辭很客氣,意思很明確:借調期滿,趕緊滾回來。
兩年了。
我在市政府辦公室搬了兩年椅子、扛了兩年礦泉水、跑了兩年沒人愿意跑的腿。
走的時候,沒人送,沒人問,連句「老傅慢走」都沒有。
我把東西收進紙箱,打算下午就走。
結果辦公室張主任突然過來:傅建平,趙市長讓你去一趟。
我愣住了。
趙市長?
我借調兩年,連他的面都沒單獨見過,他憑什么記得我叫什么?
二十分鐘后,我坐在市長辦公室的沙發上,看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舊得發毛的牛皮紙檔案袋。
他說:這個東西,我替你藏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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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傅建平每天早上六點五十到辦公室。
不是因為勤快,是因為習慣了。
在鄉鎮待了十四年,天不亮就得起,生物鐘早就調成這樣,改不過來。
市政府辦公室七點半才有人,他到了先燒水,把幾個暖瓶灌滿,再把公共區域的桌子擦一遍。
沒人讓他干這些。
但不干點什么,干坐著更難受。
七點四十,年輕科員們陸續進來了。
小孫端著豆漿,小周夾著公文包,兩個人邊走邊聊昨晚的球賽。
路過傅建平的工位,眼神都沒往這邊飄一下。
「早。」傅建平習慣性地打了聲招呼。
沒人應。
他也不在意,低下頭繼續擦桌子。
兩年前剛來的時候還覺得尷尬,現在連尷尬都懶得有了。
八點整,辦公室張主任進來了,掃了一眼:「老傅,今天有個活兒,跟車。」
「去哪兒?」
「城北棚改片區,周副市長下去調研,你跟著協調一下。」
傅建平知道「協調」是什么意思。
搬東西,遞材料,站在人群最外圍當背景板。
這種活兒,辦公室三十多號人,只有他去。
「好。」他應了一聲,把抹布放下。
車是七座的商務車,傅建平坐最后一排。
前面幾個人聊天,沒人跟他說話,他就看著窗外。
深秋了,路邊的銀杏葉子黃得晃眼。
到了棚改片區,周副市長下了車,一群人圍上去,傅建平跟在最后面,手里拎著兩箱礦泉水。
視察、講話、拍照。
他全程站在五米開外,等著隨時遞水。
中午回到機關食堂,已經過了飯點,菜只剩殘湯剩水。
傅建平打了份菜,找了個角落坐下。
隔壁桌幾個年輕人正聊得熱鬧。
「聽說了嗎,辦公室要提一個副主任。」
「誰啊?」
「還能有誰,肯定是小孫唄,張主任面前最得力的。」
「也是,人家年輕,能熬夜,材料寫得也好……」
傅建平低頭扒飯,假裝沒聽見。
副主任。
二十年前他也是副主任,那會兒全縣最年輕的鄉鎮副主任,二十六歲。
后來呢?
后來的事不能想。
一想,這飯就吃不下去了。
吃完飯,他去水池邊洗碗。
旁邊一個年輕小伙端著盤子走過來,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換了個水池。
傅建平笑了笑,沒說什么。
他理解。
在機關里,「借調」兩個字就是一種病,會傳染。
跟借調的人走太近,別人會覺得你也沒前途。
下午回到辦公室,張主任扔過來一疊材料:「老傅,這個送一趟檔案室。」
「好。」
他抱著材料下樓,走廊里碰見幾個熟面孔,點頭打招呼,對方要么沒看見,要么敷衍地「嗯」一聲。
檔案室的老李頭倒是跟他聊了兩句:「老傅,你借調多久了?」
「兩年了。」
「快到期了吧?」
「嗯,快了。」
「回去也好,」老李頭壓低聲音,「這地方,不是咱們待的。」
傅建平沒接話。
回去?
回去能怎樣。
縣里那個位置早就被人占了,他回去,連個辦公桌都不一定有。
但留下?
留下更不可能。
兩年了,他連個正式編制都沒有,就是個編外的臨時工。
市里用得著他搬東西,用不著他分蛋糕。
回到辦公室,傅建平坐在工位上發呆。
窗外的天暗下來了,深秋的傍晚,黑得早。
辦公室里的人陸續走了。
沒人跟他打招呼。
他好像一盞不會亮的燈,大家習慣了它的存在,也習慣了忽略它。
六點半,他關了電腦,準備走。
路過張主任辦公室的時候,門虛掩著,里面傳來聲音。
「……那個老傅,借調到期了,縣里來了函,讓他回去……」
傅建平的腳步頓了一下。
「……行,那就讓他回吧,反正也沒什么用……」
他站在門外,聽著里面的笑聲,拳頭慢慢攥緊。
然后又松開了。
能有什么用?
生氣沒用,難過沒用,不甘心更沒用。
他四十三了。
在體制里,四十三歲還是個副科,這輩子基本就這樣了。
認命吧。
傅建平深吸一口氣,轉身下樓,消失在走廊盡頭。
【二】
第二天上午,出事了。
周副市長的調研報告要上常委會,結果材料出了問題——數據對不上。
張主任鐵青著臉,把相關人員叫到辦公室。
「昨天的材料誰送的?」
幾個年輕人面面相覷,沒人吭聲。
傅建平站在角落里,心里咯噔一下。
「是我送的。」
張主任看向他:「你送的?那這個數據是怎么回事?」
傅建平接過材料,翻了翻:「張主任,這個數據……是財政口給的原件,我沒動過。」
「沒動過?那為什么跟昨天調研時候現場報的對不上?」
「這個……我不清楚,當時給我的就是這個版本。」
張主任冷哼一聲:「你不清楚?出了問題你就不清楚,那要你干什么?」
辦公室里安靜下來。
幾個年輕人低著頭,像是怕被牽連。
傅建平沒說話。
他知道這事不是他的問題。
材料是小孫整理的,他只是跑腿送了一趟。
但小孫是張主任的人,正要提副主任,這時候不能出岔子。
所以這鍋,得有人背。
背鍋的人,當然是他。
「行了,」張主任擺擺手,「下次注意。」
「是。」
傅建平轉身出去,身后傳來竊竊私語。
「就說嘛,借調的靠不住……」
「唉,也是,兩年了連個材料都整不明白……」
他走到走廊里,站在窗戶邊,看著樓下的停車場。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沖回去把事情說清楚。
但只是一瞬間。
說清楚又怎樣?
得罪了張主任,得罪了小孫,他在這兒的最后幾天會更難過。
而且他馬上就要走了,犯不著。
何必呢。
傅建平從口袋里摸出煙,點上,深吸一口。
煙霧散開,他的眼神也散開了。
二十年前,他也是這么被人背鍋的。
那一次背的鍋更大,直接把他從縣里最有前途的年輕干部,變成了邊緣鄉鎮的「發配犯」。
那一次,他也沒辯解。
不是不想辯解,是知道辯解沒用。
在這個系統里,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講道理的。
煙抽完,他把煙頭掐滅,扔進垃圾桶。
深秋的風灌進走廊,有點冷。
他緊了緊外套,回到辦公室。
桌上多了一個信封。
牛皮紙的,印著縣政府辦公室的抬頭。
傅建平拆開,里面是一張函件。
措辭很官方:「關于傅建平同志借調期滿返回原單位的函」。
意思很明確:借調到期,趕緊滾回來。
他盯著那張紙,看了很久。
不意外。
甚至有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至少回去是自己的地盤,不用每天被當空氣。
他開始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
兩年了,他的工位上連一盆花都沒有。
幾本書,一個水杯,一盒茶葉。
裝進紙箱,十分鐘就收完了。
沒人來問他怎么了,要去哪兒,為什么收拾東西。
辦公室里的人進進出出,就像他不存在一樣。
傅建平抱著紙箱,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張主任從里間出來了。
「老傅,你先別走。」
他停下腳步:「怎么了?」
張主任的表情有點奇怪,像是在猶豫什么。
「趙市長讓你去一趟。」
傅建平以為自己聽錯了。
「讓我去?」
「對,你,傅建平。」
「我……趙市長?」
張主任點點頭,表情依然古怪:「就是趙市長,他親自點名要見你。」
傅建平徹底愣住了。
趙市長是什么人?
全市一把手,日理萬機,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排著隊想見他。
而他傅建平是什么人?
一個借調兩年的臨時工,連辦公室主任都懶得正眼看他的人。
他們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
憑什么?
「去吧,」張主任催促道,「別讓市長等。」
傅建平放下紙箱,腦子里亂成一團。
他機械地整理了一下衣服,邁步往外走。
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頭看了看自己那個空蕩蕩的工位。
兩年。
就這么結束了。
不,也許還沒結束。
趙市長要見他。
為什么?
【三】
市長辦公室在三樓,傅建平爬了兩年樓,從來沒上來過。
這層樓走廊鋪著地毯,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茶香。
秘書把他領到門口:「傅同志,請進。」
他推門進去,腿有點軟。
辦公室很大,比他想象的簡樸。
趙市長坐在辦公桌后面,正在批文件,頭發白了一半,戴著老花鏡。
「坐。」
傅建平坐在沙發上,手不知道往哪兒放。
趙市長沒抬頭,繼續批文件。
一分鐘。
兩分鐘。
五分鐘。
傅建平覺得自己像是坐在火上烤,渾身不自在。
他偷偷打量這間辦公室,墻上掛著一幅字,寫的是「實事求是」。
書柜里的書很舊,不像是擺設。
終于,趙市長放下筆,摘下眼鏡,看向他。
那目光很平靜,但傅建平莫名覺得,好像被什么東西看穿了。
「建平同志,這兩年,辛苦了。」
傅建平愣了一下。
建平同志。
在市里兩年,從來沒人這么叫過他。
都是「老傅」,或者「那個借調的」。
「不辛苦,」他下意識地回答,「都是應該做的。」
趙市長點點頭:「聽說你要回去了?」
「是,縣里來了函。」
「什么時候走?」
「原本……今天下午就走。」
「家里都好嗎?老人身體怎么樣?」
傅建平一一回答,心里越來越奇怪。
市長日理萬機,找他來就為了寒暄這些?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分鐘。
突然,趙市長停下來,看了他一會兒,從抽屜里拿出一樣東西。
一個牛皮紙檔案袋。
很舊了。
邊角都磨毛了,像是被翻閱過很多遍。
趙市長把檔案袋推到他面前。
「這個東西,我替你藏了二十年。今天,該還給你了。」
傅建平低頭看那個檔案袋。
封面上寫著幾個字。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
那一行字是:「關于東風水庫工程立項問題的調研報告」。
下面還有一行:「報告人:傅建平」。
落款日期:二十年前。
他的手開始抖。
【四】
傅建平盯著那個檔案袋,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二十年了。
他以為這份報告早就被銷毀了,或者被鎖在某個永遠不會打開的柜子里。
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它。
「你知道這是什么。」趙市長說。
傅建平點點頭,聲音發干:「知道。」
「二十年前,你寫了這份報告,送到了省廳。」
「是。」
「然后呢?」
然后?
傅建平沉默了。
然后,他的人生就毀了。
二十年前,他二十三歲,剛從省委黨校畢業,分到縣里最大的鄉鎮當副主任。
那時候他年輕氣盛,覺得自己能改變點什么。
東風水庫工程是省里的重點項目,投資三個億,縣里上上下下都指著這個工程吃飯。
他被派去做前期調研,本來只是走過場。
但他認真了。
他走訪了三十多個村子,翻了兩個月的賬本,發現這個工程的預算嚴重注水,工程方案也有重大缺陷。
三個億的投資,至少有一半會打水漂。
他寫了一份調研報告,如實匯報了這些問題。
然后,他的噩夢開始了。
報告送上去的第三天,縣委書記找他談話,讓他「考慮清楚」。
他沒考慮,堅持己見。
一周后,工程被叫停了。
但他也完了。
得罪了誰,他不知道。
只知道從那以后,他就被「發配」到了全縣最偏遠的一個鄉鎮,一待就是十四年。
沒有提拔,沒有調動,每次考核都是「稱職」,不好不壞,死不了也活不好。
十四年。
他從二十三歲熬到三十七歲,從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變成了認命的中年人。
后來好不容易借調到市里,他以為是轉機。
結果又是兩年搬椅子、跑腿、當透明人。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
「你知道當年是誰保你的嗎?」趙市長問。
傅建平抬起頭,愣住了:「保我?」
「你以為你只是被邊緣化?」趙市長笑了一下,「你知道當年那些人想怎么對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