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無人機成為新農具：誰在定義“科學種地”？

1

炸機背后的黑箱

2024年夏，我回東北老家調研農業無人機的第二天，鄰村的一架無人機就在作業時“炸機”了：機器掛在了電線上。

炸機很常見，不僅是農業無人機，其它商業無人機也是如此。一旦炸機，原本在空中飛行的無人機便再也不受飛手操控，或重重地摔下，砸到地面上，或掛到了障礙物上。

?無人機炸機摔得四腳朝天。圖源：抖音用戶@四葉草 順禾家庭農場

我碰巧遇到的這起炸機事件，讓周圍幾個村子停電了一整天。由于是無人機刮斷了電線，造成了事故，周圍人都表示理解。一天的停電對農村人的生活沒有特別多的影響。唯一受到重創的就是出事故的飛手本人。

這位飛手姓李，四十多歲，入行2年多。這起事故讓他損失慘重。因為槳葉被打壞，他趕緊把無人機送去了經銷商那里。壞掉的零配件在縣城沒貨，只好等幾天從省城發貨過來。新的零配件費用加上運費一共不到1000元，保險可以賠付一大部分。

可問題是，農時不等人，那塊地的主人當天就找了新的飛手做完后面的噴藥作業，李大哥這幾天接下的作業也只好轉給了別的飛手。本來這一單作業加上后面幾天的作業粗略算算可以賺1000多元，現在1毛錢都賺不到了。

他還要承擔事故帶來的其它損失。被破壞的這根電線是主線，供應著附近好幾個村子的電力，電業局接到電話馬上派人來緊急維修。沒有算上斷電帶來的誤工費，其他的維修費，人員費用等，李大哥后續總共賠付了2000多元。

這次炸機，就是由于李大哥沒有手動標記障礙物。他說，“無人機上配置的雷達，一般的障礙物都能檢測到，但這種垂下來的電線不太容易（被檢測到），我作業之前問過劉二（這塊地的主人）地里有沒有電線。他說沒有，我也就沒去地里走，用遙控器圈出來，誰知道還就倒霉碰上了！”

一般來說，飛手在操作無人機作業之前會先對作業地塊進行規劃和測繪。測繪是利用無人機搭載的高精度傳感器，對農田進行航拍，高效獲取地表空間數據，然后設定作業邊界、障礙物標注及航線規劃。無人機測繪的智能程度在逐年提高，一般的障礙物都可以識別并被標注。

但無論無人機技術如何進步，總有特殊的情況，需要飛手們謹慎應對，不能完全交由無人機來測繪。用戶手冊里面提到，2024年發布的大疆T100對于細小障礙物、斜拉電線、與飛行器腳架平齊的物體，障礙物檢測可能失效，必要時需手動控制飛行器，防止飛行事故。如遇到垂直桿狀物體、電塔等，雷達探測性能有限，此類情況下用戶需謹慎飛行。否則一不小心，就會像李大哥一樣遇到那截黑色電線，導致無人機一頭掛在了電線上。

?遇到農田邊有電塔、電線等情況，需要飛手謹慎飛行。圖源：鄒定金

無人機炸機的原因有很多種，碰到電線是其中的一種。臨近高壓線作業有哪些注意事項，這些在飛手培訓的時候都有涉及，大疆農業的官網也展示了此類問題的應對辦法。常年操作無人機的飛手們也總結了自己的“土方法”。做了近十年飛手的楊哥有“三不飛”：正午不飛（熱氣流）、墳頭不飛（磁場異常）、高壓線不飛（信號干擾）。

?經銷商用不會炸機作為產品賣點來宣傳農用無人機的性能。圖源：網絡

但除了飛手本人操作不當、技術失誤和環境因素外，技術黑箱化也是炸機的重要技術原因。“炸機”是一項非常專業且常見的問題，行業內的工程師有豐富的技術條件研究并應對，但對于通過經驗獲取知識的飛手們來說，這樣的事故原因無異是“黑箱”般的存在。他們不清楚機器究竟是哪里出了故障，只能憑借自己遇到的和聽到的故事猜測故障的原因。

對飛手和農戶來說，更直接的問題在于，只有廠家才掌握維修技術，從返廠維修到修好返工，時間漫長。而農事不等人，農民往往會付出更多的成本來補救因炸機而耽誤的農時，被炸機的飛手有時也要分擔這部分成本。

但越來越仰仗無人機的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被動地相信更有產品保障的品牌。

極飛科技的明星產品P80農用無人機在2021年夏天屢出事故。在今日頭條、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上搜索“極飛P80”，至今仍能看到各地的農民展示這款無人機炸機的畫面。

?極飛P80起火。來源：抖音用戶@淮安鴻恩科技

當時，數百名消費者要求退機退款，成為轟動一時的消費者維權事件。有的報道顯示，遭遇炸機的飛手認為極飛P80三個核心系統有兩個都不好用，除了噴灑系統，測繪系統和播撒系統都存在很大的問題。測繪系統上傳成功率低，工作效率低；播撒系統故障率高，載荷控制板易壞，炸機率高。

極飛科技售后最終給出的解決方案：付費回收了測繪系統；為黑龍江地區用戶增加了2萬元保額；當年的限定日期內承諾免費維修播撒系統。

三年過去了，這起事件給農民們帶來的陰影依然存在。在我訪談的十多個飛手和農民中，使用大疆的比例是100%。村里的種糧大戶趙明亮今年剛買了一臺無人機。我問趙明亮，為什么不買極飛最新款的P150，二者價格差不多，功能也差不多。他說，“一是極飛前兩年的炸機事故太多了，帶來的后果承擔不起；二是極飛本地的售后太少了，出了問題不好維修。”

這種被視為智慧農業代表的新型農機讓他們又愛又恨，有農民提起時總是忿忿地夾雜著粗口“（無人機）這玩意兒，整不明白咋回事！”

但他們又對無人機愛不釋手。因為用上無人機，他們便擁有了增產的希望，雖然仔細琢磨，這似乎也很玄學。

2

土地上的高產焦慮

在東北的土地上，無人機早已“生根發芽”。經銷商李長江說，這兩年全縣的無人機數量快接近飽和了，但依然每年都有人買。之前主要是職業飛手買，現在基本上買的人是家里有很多地的二代農民。他們或承包或流轉了大量的土地，年紀幾乎都在30-45歲左右，男性，樂于嘗試新鮮事物。

孫斌是村里較早購買無人機的一批人，也符合購買無人機群體的人群畫像。他家三代務農，是本村有名的種糧大戶，每年的產量都被拿出來對比，大家都說孫斌家每畝地能“多打好幾袋糧食”。

為了弄清楚孫斌家高產的秘密，我特地來到了他家調研。那天上午，孫斌正在家清洗無人機，他習慣干幾次活就洗一下無人機，用高壓噴頭仔細地沖刷著機身和槳葉，對整個機器認真保養。

他告訴我，在作物生長期一般要施肥4-5次。以前的工具使用受限，現在有了無人機就可以按照標準施肥。“反正是自己家的機器，到了生長節點該施肥就去施，促進生長啊！還是有用的，肯定有用。”

不過，孫斌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將自己的高產全歸結為了經驗。“種了一輩子的地了，全憑經驗唄，能有啥訣竅，人家怎么種咱怎么種，無非就是能吃辛苦（東北話，意思是付出辛苦，肯吃苦）。”

村里的很多人都像孫斌一樣，說不清無人機和增產之間的關聯。為了高產增收，他們原來的辦法是依靠多上化肥，化肥越多，產量越高。

政府也會頒布“一噴多促”等相關政策補貼和激勵，這些都讓農民形成了一種意識，多施肥會提高產量。所以他們愿意購買更多的化肥，用無人機更多次的施肥。但化肥不能無限制地提高產量，而且依賴化肥帶來的土壤退化，反而會限制產量。

現在，農民們更愿意說，他們依靠科學種地的理念。但到底怎么種地才算“科學”呢？

?一名飛手正在操作無人機。圖源：章琪

3

誰在定義“科學”

在對農民的訪談中，我發現，在實際的農業生產中，農民科學種地的意識，除了政府農業技術推廣部門宣傳以外，更多的信息是來自農資經銷商和農資廠家。可以說，很多人的科學種地技術都是從這里得來的。

如今，農資行業逐漸由一開始的賣方市場轉為買方市場。原先只是不同的農藥、化肥品牌和經銷商之間有競爭，現在無人機等各種新技術也加入了這個行列。農資經銷商們為了銷售，也很會搞“花活”。一天晚上，我在村里溜達時，就聽人說起了縣里農資店請客吃飯的“套路”。

“他們（農資店）會提前打電話，在飯店里擺席，請大家吃飯，免費的，吃完飯有專家開講座，講一些施肥、打藥和田間管理的方式方法，完了現場買藥的話能給不少的優惠。”在場的一位村民告訴我。

以前的農資店就近銷售，依靠老客戶保持穩定的銷售量。但現在很多地方農資經銷商開始采用多種策略獲客：有些經銷商由原來的只做單一品類轉變為化肥、農藥、種子多品類銷售；有些由原來等農民上門來的單一渠道銷售向多種渠道延伸，比如給種糧大戶直供產品和服務、參與政府招投標的項目、參與飛防等；還有的開始加強自己的技術營銷能力，當農戶遇到莊稼問題找上門來的時候，定制專屬的施肥噴藥方案，保證“藥到病除”，收獲農民的信任等等。

當無人機技術興起后，農資經銷商開始和無人機經銷商合作，進行捆綁銷售。他們反復向農民們宣傳無人機施肥的好處。比如無人機經銷商李長江會經常宣傳用無人機打葉面肥的好處。他說：“你比如說玉米這么高了，打葉面肥增加產量，黃豆也是，能增加蛋白。等到玉米地封壟了，其他打葉面肥的機器進不去，那你能不打嗎？你看人家去年產量高的農民，一年打5、6次肥，所以說，要用無人機多打幾遍葉面肥，增產增收。”

?網絡上相關的經銷商/專家講解葉面肥施肥方法的短視頻有很多。圖源：抖音

農民們擔心減產，亦或者說追求農作物的高產，因為這事關一家人的生計問題。科學種地的話語自然戳中了他們的內心。于是，農民選擇購買更多的化肥，使用無人機一年多次施肥到地里。但這是否真的能帶來高產增產，似乎并沒有得到科學的檢驗。

用無人機噴灑次數更多的葉面肥是否必然能帶來作物產量的提升，學術上認為二者有相關關系而不是因果關系，但在農資經銷商的口中就成了一種必然。他們會用PPT講解“葉面肥納米滲透原理”等經過包裝的科學知識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農民們也無從辨別真偽。

4

老農遭遇信息繭房

村里也有不少質疑的觀點。在實際的施肥作業后很多人會產生疑惑，“這也看不到明顯的效果呀？只有打矮壯素能在一段時間后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也有的農民認為用無人機噴灑葉面肥的效果不如使用噴灌車，因為同樣的原液劑量，噴灌車的稀釋水量是無人機的十倍左右，水量越大，植物吸收肥料營養越好，無人機施肥的濃度過大植物無法吸收。

二叔也種了一輩子的地，是堅定的無人機反對派，認為這對高產增產一點用都沒有。

除了種地40年的經驗之外，60多歲的二叔的“施肥無用論”來自經濟成本賬和互聯網“專家”。

隨著互聯網電商的興起，在直播平臺購買農藥化肥就成了新的渠道選擇，極大沖擊了傳統農資銷售模式。每一天都有數以萬計的人在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上直播，農業主播中有的是農民，有的是農資經銷商，也有一些自稱農業“專家”。

他們有的大力鼓吹無人機施肥促進生產、增產高產，有的則堅定反對，認為沒什么用。雙方都拿出了數據、例子、經驗等來佐證自己的觀點，農民難以在紛繁復雜的信息里辨別真偽。而短視頻平臺的推流機制是，它會一直推送你感興趣的賬號/觀點，屏蔽反對/不喜歡的聲音，因此在農民群體中關于“地到底該怎么種”實際上也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信息繭房。

他還有一筆經濟賬。原來使用噴灌車施肥，一年施肥2次，后期玉米或大豆植株過高，車進不去就停止，買化肥的成本核算后大約一晌地（15畝）200多元。而現在使用無人機施肥，不受植株高度的限制，所以可以在作物生長的全周期施肥，按照經銷商們說的，一年施肥5次左右效果比較好，買化肥的成本為每晌地500多元。

“無人機說能增產15%，但糧食價格這么低，多收的三斗米夠買農藥化肥嗎？”二叔說。

2024年國慶節前后是東北的玉米和黃豆大面積收割期。夏天調研過的農戶們都說今年的收成很好，糧食的產量很高。二叔今年只施了2遍肥，他今年的產量和施了5、6次肥的村民相比較沒有明顯的減少。

無論是無人機的堅定支持者，還是反對派，都因豐收而喜悅。但2024年糧食價格遠遠低于往年。從當年的秋天開始，東北玉米價格連續下跌，從往年的1.2-1.4元/斤降到今年1.1元/斤。這意味著，一晌地的玉米銷售價格至少比往年少2000多元。因為使用無人機的農民成本更高，還多投入了至少一晌地500多元的化肥、農藥錢，200-300多元/晌的雇無人機打藥錢。最終，細細算下來，無論是無人機支持者還是反對派，他們種一晌地的凈利潤都所剩無幾。

?飛行中的無人機。圖源：閆姜貝

5

增產≠增收

被忽視的鏈條

“增產≠增收”是農業經濟學中一個經典悖論，表面上看似矛盾，卻深刻反映了農業生產鏈條的復雜性。這種邏輯沖突在中國小農經濟中尤為明顯。

玉米價格持續走低的原因一方面是市場供應增多了，其中有今年增長的玉米產量也有去年收獲沒有賣出的陳糧，市場供過于求導致“谷賤傷農”。另一方面，近兩年進口玉米數量不斷增多，進一步增加了玉米的供應。

但只要最終的產量有所提高，農民就愿意以一種既自信又押寶的心態投入更多的成本，增加更多的肥量。

要說明的是，農民始終有選擇用不用更多化肥的權利，他們并非盲目地跟從農資經銷商的話語，而是有一套基于經驗的決策系統。這套決策系統的最重要因素還是產量。如果當年秋收產量提高了，那么增加肥量便被認為是有用的，第二年會加大投入，這就是二叔說的“地年頭越好，越往里面打這些東西。”

反之，產量下降會打擊農民種地的信心，第二年的投入便會更保守和謹慎。這也體現了農業這種以生物為勞動對象的產業特性——“莊稼不得年年種”（東北話，意思是莊稼今年收成不好，明年也要繼續種下去）。

但更多的還是一種賭博的心態，用較高的成本投入維持穩定的高產去賭一個高糧食收購價格。畢竟，對于農民來說，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與此同時，農民們依然會對新技術抱有懷疑：無人機是否真的提高了糧食產量？就算糧食產量增加了，怎么腰包卻鼓不起來？

面對這些問題，無人機的飛行隊列給不出答案，大地上唯余一片片被劃分整齊的、標好價格卻沉默的土地。

-這是食通社第762篇原創-

食通社

作者

Yvonne

一個致力于理解和解釋耗盡外部的“人類世”的人。社會學在讀博士生，關注農業、環境與氣候變化

關于聯禾創作計劃

本文為聯禾創作計劃支持，作者于2024年返回家鄉，對東北農民對于無人機的使用情況進行調研。

關于食通社：為了解當今食物和農業的現狀，也為了支持更多的人去探討食農問題背后的復雜性。食通社攜手多家公益和媒體伙伴共同發起2024聯禾創作計劃，支持媒體創作者和研究者在食農領域開展調研，并資助其完成面向公眾的內容創作。

經過6位評委多場面試后，最終選出18個創作項目獲得食通社聯禾創作計劃的支持，其中已發布11篇：

除了高成本、高科技的技術路徑，對于家底不厚的中小農戶來說，掌握因地制宜、低成本且易操作的生態農業技術，才是更現實可行的選擇。2025年12月23日至25日，食通社將和伙伴在廣州郊區舉辦第二期“生態農業在地系統共建共學營”，邀請深耕一線的“土專家”與農友導師，手把手教學土壤改良、堆肥制作、液肥配制等實用技術，并探討生態農業的市場出路與社區共建可能。即日起至12月14日報名，12月10日前還可申請半額或全額獎學金！歡迎正在轉型或希望投身生態農業的你加入我們，一起尋找屬于自己的可持續務農之路。

文中訪談對象均為化名

編輯：小丹 玉陽

版式：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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